曾 兴
新时代以来,诗歌作为一种“历史描述”,进入到更宽阔的场域,呈现出万象并存的局面。如何在一个已经到来并且快速前进的时代浪潮中展现个体的新气象与担当,重建一种既“普遍”又“具体”的总体性言说,是今天摆在诗人面前的难题和任务。
作为思想者的新时代诗人,当前有必要将诗歌创作放置在更大的时代背景中下去体悟,深入把握具体的语境。在新的历史性变化,以及它所带来的命运生活情感的波动面前,诗人们不能无动于衷。如果将“总体”与“个体”的辩证冲突作为把握新时代诗歌现象的核心线索,那么有可能得到一些有益的思考,并以此构建出一种超越“总体”与“个体”二元对立的总体性诗歌创作,让新时代诗歌重新成为有效的言说,并获得与时代对称的精神高度。
目前的诗坛现状,充斥着越来越多的个体抒情和碎片化特征。不可否认,先锋写作与极端写作的狂欢导致了当下审美的碎片化乃至创作趣味的碎片化,虽然先锋写作在世纪之交已然终结,但这样的趋势几乎没有逆转的可能性,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种现象的另一个原因或许是诗歌创作正在疏离自身的特性,一味地在叛逆和探索中淡化对时代、社会、人生的深刻观照,导致“日常经验”的泛滥以及“个人”“生活”“经验”“情感”“欲望”“趣味”的平庸化。
所以当“个体”遭遇“时代”,处在盲目而有秩序的生命之流中的个体往往会因为缺少历史纵深和未来期许而陷入“遮蔽”当中,于是个体总是感到时代的晦暗不明,对于它们带来的情感体验似乎熟悉而又陌生。换言之,即使是有感于时代精神和主题的“新时代诗人”在涉及现实和社会问题时也更多是片面狭隘的个人私语以及飘浮的赞颂,而能够具有生活的“外延整体”和时间的“历史维度”,并对时代命题作出总体性回应同时又兼具艺术审美的诗歌作品也极其罕见。
然而,需要明确的是新时代不是与过往时代的简单对应,而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进入了新时代。对于当代诗人来说“我”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在新时代这个当代语境下,诗人何为?是否可以考虑重新回到“人—社会—历史”这个总体框架内,用诗歌来表达对时代意义的显现和展示,并体现出生命意义的无限可能,以及人性与世界关系的真实价值。也就是说,采取“总体性”的诗歌创作原则实施对书写困境的突围,重构一个正面的具有人文性的新时代诗人身份。
卢卡奇在《历史和阶级》中,建立起一种新的认识方法,即总体性的方法。这种方法要求把对象世界作为总体来把握,废除那种只囿于直接自在的经验事实,反对把对象当作孤立、静止、缺乏内在联系和一成不变的事物来加以直观和反思的抽象理性主义。因此“总体性”的创作原则是一种力求摆脱片面与零碎困扰的建构性的“赋形”思考,主张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在总体的相互作用中所呈现出来的联系作为考察对象,从而在总体上把握社会,并将历史理解为一个统一的辩证过程。
在卢卡奇看来,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以后,失去了“生活的整体”和“前方的灯塔”,并在一团混乱中被“阴霾”遮蔽,人类的心灵和外部的现实世界发生了错位。当心灵“大于”现实,就产生了抽象的理想主义。当现实“大于”心灵,就产生了幻灭的浪漫主义。借助卢卡奇这一“总体性”美学思想,不难发现当代诗歌发展的困境,就在于它与新时代的整体经验错位,导致“赋形”(呈现和诠释)的困难。
对新时代经验的赋形其实不仅仅关乎经验本身,而且关乎此经验在生活世界总体结构中的位置,以及与时代总体性的关系。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却往往是凌乱而破碎的。所以这就要求诗人在新时代的语境中以总体性的视野和胸怀对历史意义、人民性、时代价值观等进行重新阐释,从而揭示出真正的生存经验。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诗人应该转换写作的思维方式,在坚持审美原则的基础上构成对既定创作观念的超越,同时对新时代总体性思想进行探索。
新时代的诗歌创作应该根植于中国传统和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总体性,揭示出个体的本质规律以及个体与社会历史的密切关系,重建新的精神共同体,并呈现出新时代的大格局、大情怀、大气象、大影响。总体性话语方式是重构新时代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新观念,也是一种当代诗歌生态的自然选择,它关涉现实生活与“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同时它也试图超越模仿、表现、象征等文学传统,显示出诗歌作为以超越性为内在支撑的艺术的回归,更重要的是诗人将再次获得“敞开”。
新时代的生存经验,如何进入诗歌,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进入诗歌,是否能把“个体—群体”的新生活经验带到诗歌中?这对新时代诗人来说构成一个很大的挑战。目前而言,80后90后诗人其实都在试图把这些新的生活以及新一代人的经验、生活、情感、内心的变化,包括对世界的看法,带到诗歌创作中来。但是他们受朦胧诗、第三代、知识分子写作等影响太深,很多诗人的创作还是缺乏创造性,缺乏像先锋诗人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那样的创造性。对于新时代诗人说,构成问题的是怎么把个体生活经验,即“中国故事”讲好。就普遍的个人生活经历来说,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其实浓缩了人类文明几百年的变化,所以在构建现实主义创作的层面上,诗人如何在这些变化中认识自我就成为一种挑战。比如说怎么把过去的“自我”跟现在的“自我”联系在一起,哪些发生了变化,哪些没有变,这是诗人需要思考的。目前的诗歌创作很少有这样的思想穿透力,能把个体的生活世界与逐步发展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纪、乃至新时代的生活世界联系在一起。所以说,当自身处于纷繁复杂的现实之中,要想冷静而独立地认识和分析现实,真切而深入地揭示现实并非易事。
新时代语境的特征即技术化、符号化与碎片化,如今的现实既非与历史事实分离也未完全能融入到个体心灵之中,诗人一旦失去从总体上把握世界的能力,就会对现实无能为力。当上述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实”无法被既有诗歌书写方式全面把握的时候,现实主义的总体性重建就成为诗歌创作的基本内容,新的言说方式应运而生,它不再从个体出发去虚构世界的总体形态,而是试图以总体性的方式阐释并重构被遮蔽的生活现实。
“现实在当下文学的书写当中的不同变体呈现出的既值得珍视又有待改进的面貌:它们或者竭力平视等同于现实,这是对来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现实主义经典律令的转移,却有可能在技术性的精确中放逐了目的和伦理旨归,从而使得价值判断远离,而让文学成为一种平面的反映之镜,或者低于现实,而刻意谋求某种巨细无遗的‘真实’,但是在追影摹踪上,书写永远跟不上外在世界的流动嬗变,尤其是当摄影、电视、网络已经全面侵占到原先许多属于文学的领地的时候,文字的技术无法匹敌声光影像的立体式呈现。如此种种,会带来片段化的现实书写。”(刘大先《现实主义的复归与更新》)具体到诗歌领域而言,对“新时代”这一总体性的阐释和实践,就需要重构现实主义书写方式,呈现现实主义创作的历史逻辑。正如卢卡奇在《现实主义辩》中所说:“每一个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对其所经验的材料进行加工(也利用抽象这一手段),是为了揭示客观现实的规律性,为了揭示社会现实更加深刻的、隐藏的、间接的、不能直接感觉到的联系,因为这些联系不是直接地露在表面,因为这些是相互交错的、不平衡的,它们只是有倾向性地发挥作用。”由此可见,总体性的获得绝不是一种封闭性的个体化的思考,要实现这样的书写,诗人的创作就必须在社会存在与“人民性”的场域中,突破日常生活琐事和“个体”“我”的抒情模式,将过度沉溺的“我”打捞上来,重新写进“大诗”以及与之对应的新时代历史事实当中,重构“人—生活—社会—现实—历史”的现实主义书写的总体性,实现对于现实的总体性思考。
总体性诗歌创作与长诗往往是并置在一起的,近年来,学界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诗歌和现实生活的关系,回到这里论述的新时代创作实践,长诗的写作没有必要再拘泥于传统的尺度,因为现实的中国已具备了长诗写作的庞大素材。从城镇一体化、扶贫攻坚、“绿水青山”、“一带一路”构想、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新时代的现实不断彰显出大格局意识。但正是由于上文论述的一系列问题,当代的诗人集体陷入“如何确定自身的位置”的焦虑当中,而无法洞察自我与世界的精确关系,更有甚者是被迫遮蔽于社会历史的压抑。
另一方面由全球化、现代消费、新媒体、互联网构成的当代中国社会,每天都在发生各种远超乎文学想象力的事件,这让总体性的长诗写作在汲取现实体验的基础上渐次得到某种潜在的话语或文字累积。同时伴随着诗人对现实生活的介入能力的整体提升,诗人纷纷采用大结构介入公共空间,挖掘出历史事件背后的“精神肖像”乃至“民族记忆”,这些为时代发声的长诗像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标志着新时代诗歌创作的集体性转向,满足了当下阅读视野中寻求当代中国隐喻的审美需求。
“诗人主体精神的建构和诗歌话语谱系的达成有时候更容易在主题性的组诗和长诗中得到验证、累积和完成……在一定程度上长诗可以作为一个时期诗歌创作的综合性指标,尤其是在个体诗歌和碎片化写作近乎失控的时代更需要重建诗歌的整体感和方向性,需要诗歌‘立法者’的出现。长诗也许最能考察一个诗人的全面的写作能力,这是对语言、智性、精神体量、想象力、感受力、判断力甚至包括体力、耐力、心力在内的一种最彻底、最全面的考验。”(霍俊明《时代启示录与诗学编年史》)最近几年先后刊发的长诗,如西川《万寿》、柏桦《史记》、张学梦《伟大的思想实验》、欧阳江河《凤凰》《埃及行星》、杨炼《挽歌》、周伦佑《春秋诗篇》等都堪称是走出私人化写作、解构“大我”且具有强烈时代感的代表性长诗。它们的出现让人们看到了新时代诗人正在从诗艺与精神两方面寻求拓展,并以一种“介入性”写作重置诗歌与现实的联系,日常生活和生存现场上升到了精神事件的高度。然而这些长诗又并非是大众视野当中的“政治的传声筒”,而是采用“大诗”写作的方式,沟通了艺术性与人民性的对艺术与社会真正肩负责任的诗篇。正是因为他们在创作的过程中注重现实主义的总体性视野,促进了“小我”成长,其创作才能在时代的进程中由个体的“我”写出了总体的“我们”,展示出“时代之诗”或“总体之诗”的有效性,提炼出时代场景与个体“我”的独特意义与启示。他们“生活在别处”却依然能够获得历史洪流的“坐标感”,在新时代总体性的诗歌创作中让“我”和“我们”的灵魂互相对话和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