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交往的解放
——试论哈贝马斯对精神分析与社会批判的整合

2020-12-29 07:07李锦程
关键词:解释学哈贝马斯马克思

李锦程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092)

精神分析是由弗洛伊德所创建的一种治疗个体精神疾病的方法,它不仅是一种心理学理论,还具有深刻的哲学意涵。在20世纪30年代,面对苏联经济决定论式僵化的马克思主义,不少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者尝试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入到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当中,以便对病态的资本主义作出更为充分的诊断。

在《爱欲与文明》中,马尔库塞把爱欲规定为人的生命本能和自由,反抗资本主义文明就是要消除资本主义的人性压制,达到爱欲的解放。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的主要代表人物,哈贝马斯显然受到了马尔库塞的影响,试图以“解放”为理论核心整合精神分析与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不同的是,马尔库塞关注弗洛伊德的本能学说,哈贝马斯则看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模式作为一种“深层解释学”的方法论意义。

一、划分三种兴趣作为整合的框架

哈贝马斯对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整合是在认识兴趣理论的框架下进行的,所谓认识兴趣理论,是哈贝马斯1965年在法兰克福大学就职演说《认识与兴趣》中提出的一种认识人类学思想。

哈贝马斯考察古典的和实证主义的理论观念,批判它们的客观主义倾向。古典的理论观认为理论是对宇宙的沉思,哲学家观察宇宙,在头脑中构思宇宙的和谐。理论通过心灵去适应宇宙的有规律运动,与生活实践发生关系,并在服从理论教育的人的行为中反映出来。实证主义的科学理论则自认为是如实地描绘具有自身规律的宇宙,它坚持描述与规范的区分,科学应对价值中立。

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胡塞尔批判了科学的客观主义,认为科学遗忘了前科学的生活世界,实际上科学并没有摆脱生活世界的利益,只有使理论认识脱离兴趣,回到纯理论的形式,理论方可在实践中发挥作用。哈贝马斯赞同胡塞尔对科学的批判,但认为胡塞尔犯了一个错误:现象学虽然揭示了科学与生活利益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就摆脱了生活世界的利益关系。哈贝马斯认为,胡塞尔是在传统的意义上使用理论概念的,实际上,传统理论没有使实践摆脱了兴趣,而是因为理论掩盖了它的真正兴趣,反而获得了一种规范力量。

哈贝马斯认为,客观主义的幻象隐藏了事实的构成,揭示了这种幻象,将理论陈述置于与生活世界的关联中进行理解,我们就可以发现它们与引导认识的兴趣的关联。认识兴趣是一种引导多样化的研究模式的一般取向,如果我们从不同的研究过程的视角考虑,认识兴趣具有一种准先验的特征。同时,认识具有人类学基础,因为指导认识的兴趣是在劳动、语言和统治的媒介中形成的。

按照研究过程中逻辑方法的规则和指导认识的兴趣之间的特殊联系,哈贝马斯划分出三种不同的兴趣:“技术的认识兴趣包含在经验-分析的科学观中;实践的认识兴趣包含在历史-解释学的科学观中;解放的认识兴趣包含在以批判为导向的科学观中”[1]126。简言之,我们理解现实的视角和引导系统性研究的一般认知依赖于社会文化生活的特定形式。首先,人类生活离不开物质资料的再生产。在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劳动过程中,人类从掌握技艺、发展工业到自然科学知识的研究,具有一种学习的性质。这种引导经验-分析科学的取向根植于一种人类学兴趣,它使人类能够在自然环境中控制事物,这就是技术的认识兴趣。其次,人类生活离不开依靠日常语言的主体间交往。个体是社会性的个体,生活在共同体的交往网络中。历史和文化科学的发展,维持并改进着主体间的相互理解,它们源于实践知识组织和应用的领域。这种引导历史-解释科学的取向根植于一种人类学兴趣,它确保人类行为相互理解和自我理解的可能性,这种兴趣就是实践的认识兴趣。

这两种认识兴趣引导的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可以说是探讨已经确立的方法的生活基础,不能“事先就把理论的形成结构和理论的运用结构连结起来的这种基本兴趣纳入它的方法论的自我理解”,因而无法达到解放的目的[2]9。

由解放的认识兴趣引导的批判科学不同,它能够以批判的态度对待自身,科学的自我反思就是解放的过程。在哈贝马斯看来,马克思的社会理论和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学批判都属于批判科学,可以作为批判科学研究的经典案例。

二、区分劳动与相互作用重塑马克思的社会理论

在哈贝马斯看来,马克思所创立的学说本质上是一种解放的认识兴趣所引导的批判科学,然而受困于生产的模式,马克思的批判意图无法得到充分的说明。只有借用青年黑格尔的模式区分劳动与相互作用,马克思的批判意图才能得到更好的实现。

(一)青年黑格尔区分劳动与相互作用

哈贝马斯考察了黑格尔在耶拿时期(1801-1807)写的《精神哲学》,认为青年黑格尔创立了一个不同于后来《哲学全书》的理论体系,这个体系以语言、劳动和伦理关系三种模式的辩证统一为核心。语言、工具和家庭表述的是辩证关系的三种等价模式:符号表述、劳动过程和相互关系基础上的相互作用,它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协调主客体关系。哈贝马斯认为这样的理论框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黑格尔把自我理解为普遍的东西和个别的东西的同一。自我只有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才能认识自身,在与他人的相互关系中,才能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差别,实现自我认同。青年黑格尔用恋人的关系说明这种关系:“在爱情中,分离的东西仍然存在但不再作为分离的东西,而是作为一致的东西;并且有生者感觉到有生者,彼此息息相通。”[2]10

黑格尔提出了一种相互作用的辩证法,在这种辩证的活动中,被暴力扭曲的交往的逻辑关系自己也使用了实际的暴力。只有这种活动的结果消灭了暴力,并且建立了非强制性的对话关系,双方才实现了和解。

除了相互作用之外,作为自我形成媒介的精神还有另外两种范畴——语言和劳动。语言和劳动不能归纳为相互作用和相互承认的经验,三个基本的辩证模式是异质的。语言发挥双重的中介作用,一方面,语言把人所看到的事情保存在表现事情的符号中,另一方面,语言把意识和意识的对象分开。通过语言,自我既认识物,又认识自身,精神不是被想象为一种内在的东西,而是既非内在又非外在的媒介。劳动则一方面满足直接的欲望,它按照自然界给予自我的规律把劳动潜能运用到被加工的对象上,这时,劳动把自我当成物,把自身做成对象;另一方面,在劳动过程中,自我习得经验。借助工具,意识成为机巧的意识,能够控制自然。

在三种模式中,语言是精神的第一个规定,其他两个规定以另一个规定为前提:语言包含在交往活动中,但相互作用取决于大家都熟悉的语言交往;工具活动作为社会劳动置身于符号的网络中,即使是孤立地使用工具的活动也依赖于符号的运用。另外,劳动和相互作用是分立的。因为规范不依赖于工具活动,而技术规则同相互作用的交往规则也没有关系,把工具活动归结为劳动,或从相互作用中推论出劳动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两者也相互联系,通过提出法律规范和劳动过程之间的联系,黑格尔说明了这一点。建立在相互承认基础上的社会交往,其形式依据法律规范确立,而财产作为法律承认的实体,产生于劳动过程。简言之,“自我同一性的制度化,法律上承认的自我意识,是劳动和为获得承认而斗争这两个过程的结果”[1]24。黑格尔用从外部自然和从内部自然解放出来的观点把劳动和相互作用连接了起来,同时既不把相互作用降低为劳动,又不把劳动提升为相互作用,这为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社会理论的改造提供了一个解释框架。

(二)马克思的生产模式批判

在解读马克思著作的过程中,哈贝马斯发现生产的模式只适用于马克思赖以批判黑格尔的哲学基础,即自我产生的类的生产,在具体的社会研究中,马克思生产的模式并不具有唯一性。为了对社会的经济形态发展进行分析,马克思使用了社会劳动系统的概念。哈贝马斯认为这个概念包含的成分超过了自我产生的类的概念中所阐明的成分。换言之,在范畴的层面上,马克思把通过劳动的类的自我产生理解为生产过程,但是在具体的研究层面上,马克思考虑的是劳动和相互作用。

人类的类生产不仅通过个体生产活动进行,也受到个体间相互作用的调节。个体间的相互作用遵循的是建制化的规范,建制化的关系受到文化传统和权力的影响。如果说生产活动意义上的劳动对应于外部自然的强制,那么个体间的相互作用对应于自身的自然压制。摆脱外界的自然力量的统治,需要借助于有用的技术知识的生产,要成功从内在自然的强制中解放出来,则要通过进行斗争的阶级的革命活动来实现。社会实践的这两个范畴结合在一起,才能使马克思解释黑格尔时说的类的自我产生的活动得以可能。

将劳动和相互作用作为理解类的历史形成的坐标系,对类的历史认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类的产生在劳动领域表现为技术的创造和升级,在社会的领域则表现为压迫与自我解放,一方面是摆脱外在自然的强制,一方面是摆脱内在自然的强制,两个领域都以摆脱强制为特征。虽然生产力的发展有助于克服制度压迫和意识形态,但这种发展并不会自动导致社会的反思性认识。因此,“标志社会形成过程的,不是新技术,而是反思的诸阶段”[3]48。只有通过反思的活动,才可以摆脱意识形态的欺骗性,将社会从暴力中解放出来。

因此,除了劳动的综合,综合必须具有第二个维度——斗争的综合。劳动的综合使社会主体同外部自然——劳动的客体相结合,斗争的综合使社会的两个互为客体的部分主体,即两个社会阶级相结合。两种综合过程交叉在一起,在第一个综合过程中,现实用技术的观点来解释,在第二个综合过程中,现实用实践的观点解释。通过劳动的综合产生的是主客体间的理论技术关系,在劳动的结合中形成的是生产知识;通过斗争的综合产生的是主客体间的理论实践关系,在斗争的综合中形成的则是反思知识。

在具体的社会研究中,马克思有可能借用了青年黑格尔的模式来说明斗争的综合。伦理是从文化传统中建立的制度框架,同时也是生产的框架,作为阶级对抗的框架的伦理的辩证法,受社会劳动系统的制约。对抗概念的扬弃,必须同生产力的发展状况相适应。另外,马克思将阶级对抗固定在自由的劳动契约的制度中。商品形式把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了劳动产品的物的性质,把生产者的社会关系反映成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它就掩盖了对自由的对话关系的压制。“资本主义的明显特征,就是把意识形态从现存的统治和暴力的合法性的空中拿到社会劳动的体系中”[3]53。通过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马克思揭露了这种虚假的合法性。

哈贝马斯认为,类的自我产生的社会理论只有用双重的综合——阶级的社会劳动和阶级的斗争才能理解。阶级斗争无法被化约到生产力中去,相反,我们只能在重建阶级显现出来的意识的框架中分析生产的历史。马克思以一种局限在生产范畴框架中的哲学自我理解掩盖了这一点,造成了他所坚持的人的科学同自然科学的混淆,批判的科学同经验科学的差别也被掩盖了。如果考虑到这一点,那么,“认识着的意识只有随着它自己把类的形成过程理解为始终以生产过程为中介的阶级对抗运动,认识到自己是显现出来的阶级意识的历史结果,并从而作为自我意识摆脱客观假象的束缚,它才能抛弃它赖以存在的传统形式”[3]54。换言之,类的自我产生始终以社会劳动和阶级斗争为媒介,彻底的认识论批判只能以再现类的历史的形式进行,马克思的社会理论的批判和解放意图才能得到更好的实现。

三、精神分析作为批判科学的方法论范例

由于马克思在范畴层面将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相类比,将人类自我形成过程看作是一个线性的过程,误解了批判科学的方法论意义。哈贝马斯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至关重要,因为精神分析是自觉从方法上进行自我反思的科学的唯一例子。

(一)作为“深层解释学”的精神分析

哈贝马斯对弗洛伊德的研究具有方法论的特征。他将精神分析视为主体间的反思结构,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对话是对扭曲交往的治疗,是为了重建合理的交往关系。在哈贝马斯看来,弗洛伊德以语言解释为样板来释梦,精神分析是以一种特殊的解释形式进行研究的。不同于一般的语言解释学,精神分析者的解释工作要求考虑一个新的维度:作者自身无法获得符号表达的潜在内涵,哈贝马斯将之命名为“深层解释学”。深层解释学涉及的是主体在其中对自己产生错误认识的“原文”,精神分析试图把握的符号联系被内部影响肢解了。因为符号联系受到肢解本身不是无意义的,精神分析的解释就需要消除疏漏和曲解,具有系统的意义。因此,深层解释学“不能把自己限制在语言研究的工作方法上,而是把语言分析同因果联系的心理研究结合在一起”[3]233。弗洛伊德从病人自我压抑和抗拒的经验出发,认识到精神分析只能依赖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分析性对话。医生在病人有缺陷的“原文”基础上提出假设和建议,引导病人自由联想,再现某种遗忘的生活经历;病人则移情于医生,弥补被遗忘的生活史,从而停止无意识的表现。在医生引导病人的活动中,医生会遇到病人的内心防卫。病人逃避现实的模式,不受社会规范认可的本能需求因被从公众交往排除而内在化所造成的压抑成为症状。但是这种自我逃避的活动依然是凭借语言进行的,可以用语言分析的办法找出压抑的原因,并改变压抑的能动性,从而消除抗拒。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医生要指导病人回忆起被压抑的兴趣,因此,医生不是一个单纯的观察者,而是一个有反思能力的参与者。病人通过治疗补上回忆的漏洞,消除语言错乱,把扭曲的私人化语言翻译为公共语言,从而重新建立正常的语言交往关系。

哈贝马斯区分了三个层面的精神分析思想[4]260:

第一,元心理学,或元解释学。元解释学主要是对分析对话中的解释逻辑的阐述,它和自然科学以及精神科学的方法论处在同一层面。不同的是,它的方法论和实质性内容是联系在一起的。元解释学由语言扭曲和行为病理学之间联系的基本假设构成,这种基本假设来自医生和病人之间交往结构的反思,它们无法直接达成经验性确证,而“只能间接的,在研究过程的全部范畴的成果上得到证实或者失败”[3]254。

第二,心理动力发展的一般解释,一般解释是对动机基础的形成和自我功能同步发展的解释。一般解释是系统的普遍化历史,它作为个体生活史重建的叙述性陪衬,它包含互动模式的假设,包含相应的冲突和冲突掌控形式的假设,包含社会化的个性结构的假设。一般解释可以进行经验检验,它总是不断地在实践中证明自己。

第三,对个体生活史重建的解释性框架的运用,这种理论展现了与通常的经验理论重要的逻辑差异。反思性科学无法完全依赖于经验分析研究的可控观察,或者完全依赖于解释性研究的理解经验。医生的假设性重建预测到病人对其自身生活史的因素的反思性占有,只有在病人接受这种重建并讲述他自身的经历的意义上,这种重建才可以证明自身。哈贝马斯认为,精神分析的事例可以为一般批判科学的逻辑提供指南。

(二)精神分析和社会理论

弗洛伊德认为,分析者用来理解病症的正常和偏离概念是由文化决定的。正常与反常的区分是按照社会的制度框架规定的,然而这个社会本身可能就是一种病态,所以对人类社会的分析必须超越特定的社会制度框架标准,考虑人类的文化发展。这样一来,精神分析的问题就进入了社会理论领域。

在外部自然强制下,通过社会化的个人的集体力量来保障的自我维持的功能,同内在自然的“力比多”存在根本冲突。社会对成长中的个人提出制度性要求,社会化试图将本能冲动转化为社会可以接受的行为,并疏导多余的性欲和攻击冲动。超我便是从个人内心延续下来的社会权威。作为一种自我保存系统,社会的动机说到底是一种经济动机,为了获得足够的生活资料维持成员的生存,人们必须工作,并将性活动的能量转移到工作上来。社会的基本冲突是由经济匮乏决定的。经济匮乏所造成的社会压制程度,主要取决于人类用技术支配自然力的程度以及生产财富的分配。借助生产力的发展及现实压迫的松弛,社会系统强加的本能稽查就愈弱。但是这不仅取决于技术的发展,除了经济匮乏所要求的压抑之外,还存在与劳动组织和财富分配相连的禁令,即弗洛伊德所谓的“文化”。

文化是人类自我维持的系统,文化建立在强迫劳动和放弃本能的要求之上,捍卫文化必然压制个人,文化设施、文化制度就执行着压制人的使命。文化不可避免要激起受到强制和压迫的人的反抗,除了财富、创造财富的手段和分配财富的制度,还需要一种捍卫文化的手段,它试图使人与文化相协调,并补偿人们的牺牲。表达集体愿望的幻想便是对牺牲的补偿,这些被用来作为合理化统治的工具被弗洛伊德称为“文化的精神占有”。文化的精神占有代替了公开制裁的明显强制,它塑造一部分替代性的满足,使之进入合法的规范中,文化的精神占有是在社会交往的层面上的一种免受批判的存在。

在哈贝马斯看来,与社会制度不相容的无法实现的个体希望转化为替代性的满足,就具有了幻想的特征,但是幻想不只是虚假的意识,也包含着乌托邦的内容,它可以改变人类整体的现实界限。“当技术进步客观上能够把社会必要的压抑降低到制度所要求的压抑的标准之下时,这种乌托邦的内容,就可以从它同臆想的文化的构成部分,即同意识形态的、其功能变成了统治合法性的混合部分中分离出来,并且可以转化为对历史上过了时的统治合法性的批判”[3]277。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和权力的固有格局被生产力的发展破坏了,并且通过受压迫阶级的批判的革命活动得到克服。

哈贝马斯认为,如果把弗洛伊德的这些思想融入到马克思的社会理论中,将有助于澄清批判科学。在工具活动的框架中,“得到论证的是生产知识,而不是反思知识,生产活动的模式不适合统治和意识形态的重建”[3]288。相反,弗洛伊德把统治和意识形态理解为被扭曲的交往活动,在元解释学中获得了一种合理的解释框架。

制度可以解决本能和现实强制之间的冲突,制度的产生可以从被扭曲的交往关系来理解。生产力的发展在任何阶段都会产生冲击制度框架的力量,改变制度框架是为了按照在摆脱了统治的交往中取得的共识原则组织社会关系。启蒙以改变被暴力扭曲的交往为目的,把启蒙观念运用到现实中的每一步都可能改变制度框架和破坏意识形态,但是启蒙的实践活动可以被经验证明为错误,我们无法确定启蒙的观念在何种情况下实现。因此,批判科学必须将自身从意识形态的错觉中解放出来。在批判制度所引起的交往扭曲时,批判科学的主体意识到自身属于这种发展过程,它将意识形态批判指向自身[4]109。

换言之,不同于技术的和实践的认识兴趣与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分离,批判科学达成了认识与兴趣的统一,从而才可能达致真正的解放,尽管这是一个尚未完成的过程。

四、意义和局限

精神分析作为一种心理学说,其核心意义在于揭示出个人生活史中的重要阶段,使人们意识到个人的自我形成过程;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意识形态,重建以社会劳动和阶级斗争为中介的类历史,二者分别从心理和社会的层面,通过将个体从自我欺骗中解放出来,重建主体自身的自我理解,这正是哈贝马斯对二者进行整合的基础,也是对二者进行整合的必要性之所在。

哈贝马斯对精神分析和马克思主义的整合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就哈贝马斯的认识兴趣理论来说,其目的是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的社会理论奠定规范基础,这正是通过对精神分析和马克思主义的整合来实现的。就哈贝马斯后期的思想来说,正如哈贝马斯所说的,“我仍坚持我在《认识与兴趣》一书中,特别是在以学习的态度同皮尔士、狄尔泰和弗洛伊德的著作的辩论中所获取的认识。我后来撰写的《交往行为理论》,就是从这些用交往理论对实证主义、解释学和精神分析所作的思考中产生的”[3]2。可以说,不理解哈贝马斯对精神分析和马克思主义的整合,就无法理解交往行为理论的来龙去脉。

然而,以精神分析为典范的方法论在社会批判方面的有效性是成问题的。哈贝马斯的研究专家麦卡锡指出,虽然精神分析和社会批判的目标相同,都是将人们从自身经历的幻想和压抑中解放出来,但是,在精神分析中,病人是自愿的,而在社会批判中,分析者却往往会受到被分析者的排斥[4]145。精神分析的患者有意识地要寻找自身问题的解决,而社会批判的对象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解放自身的必要性。同时,精神分析的医生和社会批判者是不一样的, 医生凭借其专业素养得到患者的信任,社会批判者却无法达到这一点,反倒可能成为新的需要批判的权威[4]146。换言之,在精神分析中,医生是标准的掌握者,在社会批判中,标准却是无法确定的。或许正是为此,哈贝马斯不得不从整合精神分析和马克思主义的深层解释学转向后期的交往行为理论。

进而言之,哈贝马斯的整合是以劳动和相互作用的区分为基础的,突出交往之于解放的重要性。从方法论上看,哈贝马斯更偏重于精神分析的深层解释学,而不是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哈贝马斯在后期试图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认为马克思仅仅把社会劳动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是不充分的,有必要突出交往之于社会进化的作用,他正是沿着这一思路进行的。不可否认,哈贝马斯的思路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然而其浓厚的乌托邦色彩一直是其他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和研究者所批判的。就此而言,哈贝马斯的整合从一开始就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马克思以社会劳动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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