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拉克劳、墨菲对唯物史观的误解

2020-12-29 07:07董山民
关键词:克劳墨菲资本主义

董山民 赵 英

(中南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1985年,后马克思主义者恩斯特·拉克劳、查特尔·墨菲出版了《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一书,基本内容是重构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主体理论。有学者认为拉克劳、墨菲“关于主体身份多元化和转变社会认同观的思想”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1],在笔者看来,他们的“借鉴意义”更多来自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误解。倘若悉心研读马克思的著作,不难发现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及其先锋党在历史中形成、最终又超越了历史的偶然性;而拉克劳、墨菲依靠“话语政治”的“外在构成”存在难解之谜。本文力图分析拉克劳、墨菲对马克思思想的误读,在此基础上科学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及其当代意义。

一、马克思设定的问题域

众所周知,马克思、恩格斯是在19世纪人类取得了伟大的科学成就之际从事研究工作的。当时,社会科学尚未成为严格科学,哲学和神学仍然占据支配地位,但是,伴随工业革命兴起的国民经济学取得了显著进步,德国古典哲学也在黑格尔那里发展到了顶峰。马克思受到了当时主流知识传统的影响,其一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余绪,其二是现代自然科学的光芒。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人们可以发现哲学和科学的双重影响,马克思的重要工作是对无产阶级革命、进而超越资本主义给出了两个论证:一个是科学论证,另一个是价值论证。科学论证以经济学分析为典型,价值论证则隐含在经济学之中。在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阅读”中人们可以找到佐证:“这种认识论断裂把马克思的思想分成两个大阶段:1845年断裂前是‘意识形态’阶段,1845年断裂后是‘科学’阶段。”[2]16我们认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一种科学,能够对资本主义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进行解释,也能够做出预测。众所周知,马克思希望在科学方法的规约下找到资本主义的“规律”,这是他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动因。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制度不符合人类行为的科学系统,其内部存在结构性矛盾,导致资本主义危机四伏。

马克思从两个方面论证这一点:第一,资本家们的平均利润率必然下降,从而导致使用价值和价值之间的矛盾无法得到根本解决,具体表现在有效需求严重不足、过剩、自噬反复出现。第二,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要求利润增长,其成本外部化机制不能在私有制内部得到完满解决,表现为资本积累越来越困难,技术创新难度加大、周期延长,依靠技术进步带来的超额利润很快被竞争抑平。资本主义深刻的危机没有解决的同时却历史性地生产了现代无产阶级。马克思多次谈到资本主义生产是双重的,一是商品的生产,二是社会关系的生产。第一类生产让资本主义陷于生产相对过剩的矛盾,第二类生产则积累了贫困,不断造成过剩的劳动力大军。这两类生产不是没有联系的,它们内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严格地说,正是赖以为生命线的剩余价值的生产,即剥削劳动者的活劳动,导致第一类生产成为可能。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里工人后代的出生,是作为人口而不是人出生的,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的工人,实际上与马匹没有区别。他说:“因此,它可以提出这样一个论点:工人完全像每一匹马一样,只应该得到维持劳动所必需的东西。国民经济学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却把这种考察交给刑事司法、医生、宗教、统计表、政治和乞丐管理人去做。”[3]232与国民经济学家不一样,马克思把工人当作世界历史的主体——无产阶级看待:“当每一民族的资产阶级还保持着它的特殊的民族利益的时候,大工业却创造了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在所有的民族中都具有同样的利益,在它那里民族独特性已经消灭,这是一个真正同整个旧世界脱离而同时又与之对立的阶级。”[4]195

一般而言,技术更新受制于知识增长周期,资产阶级平均利润的增长只能依靠降低劳动力成本,以维持一定的剥削率,这样一来,无产阶级作为一个现实的阶级就无法避免。马克思对19世纪西欧的历史现象学分析让人们信服如下观点:雇佣工人就是大工业创造出来的无产阶级,即历史主体。他们代表世界历史新的方向,有内在动力通过知识创新和技术变革发展先进生产力。资产阶级也有发展生产力的念头,但却是外在的、从属于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利润增长。无产阶级的发展生产力的动力来自工人获得身心解放的愿望。资产阶级一旦有别的方式可以盈利,他们决不会进行风险投资,借技术创新实现利润增长。马克思告诉我们:“在私有制的统治下,这些生产力只获得了片面的发展,对大多数人来说成了破坏的力量,而许多这样的生产力在私有制下根本得不到利用。”[4]195因此,无产阶级有必要改造甚至摧毁资产阶级所有制,在政治实践上完成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可以说,无产阶级从历史中产生、以自己为手段进行革命,其目的不是保存阶级社会,而是以消灭阶级对立为使命。这就要求无产阶级必须超越个体之间的偶然差异,实现主体的再生产。换言之,作为社会变革主体的无产阶级,在历史中产生且必须在历史中超越特殊性,以达到普遍联合。

这就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必然趋向灭亡、无产阶级必然取得革命胜利的理论论证。需要提醒的是,在马克思这里,无产阶级并非客观的物化的存在,而是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降低到牲口一样的水平却仍然具有自我意识的世界历史主体。无产阶级之间的联合及其革命不是理论的,而是实践的,“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3]311

二、拉克劳、墨菲对马克思思想的“误解”

拉克劳、墨菲没有领会马克思关于历史主体的观点,忽略了马克思隐含的区分:理论上认知资本主义的经济运行难以为继,实践上无产阶级需要逐渐消除阶级统治。其实,早在1844年马克思就注意到了区分理论和实践的重要性:“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的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而哲学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是因为哲学把这仅仅看作理论的任务。”[3]306遗憾的是,拉克劳和墨菲没有对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做足功课。他们断定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是一种历史必然性学说,实际上,这仅仅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必然出现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而且这种危机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无法得到根本解决,剩下的办法必须走向社会革命的理论判断。显然,拉克劳、墨菲严重误解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

拉克劳、墨菲误解马克思的一个重要证据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观点被拉克劳、墨菲“发现”:马克思做了隐秘的假定——雇佣工人(作为整体的无产阶级)的劳动力与其他进入生产过程的生产资料一样被物化了,由此对马克思把劳动力设为商品的做法提出疑问:“桑·鲍尔斯和赫伯特·金蒂斯已经说明了这一虚构是怎样使得马克思主义者看不到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要素的劳动力的完整特征。”[5]86马克思果真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要素的劳动力的完整特征吗”?联系之前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家的批评:“生产不仅把人当作商品、当作商品人、当作具有商品的规定的人生产出来;它依照这个规定把人当作既在精神上又在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3]282。与国民经济学家不同的是,马克思把工人作为具有人类类生活形式的完整的人看待:“而生产活动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3]273

拉克劳和墨菲完全忽视了马克思对工人阶级的评断,实际上对马克思的劳动者观念进行“改装”,犯了“稻草人谬误”。他们辩称,劳动力与其他生产要素不同,劳动力及其所有者理论上可以分离,实际上无法分离,这一点使它不同于其他生产要素,进一步推论出这样的结论:马克思反对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是因为他看到了劳动者和劳动力的区别。但是,按照马克思的论述,资本家处于剥削地位,这种地位让资本家具有一种强制力,使他占有工人剩余劳动、取得剩余价值成为可能,而这一部分原本属于劳动者。就像柯亨所说:“如果每个人是自我所有的话,那么他们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处置他的那一份外部资源。”[6]但是,马克思反复说明,当工人进入劳动力市场以自由交换的方式与资本家形成雇佣关系时,劳动力作为商品只出现在流通环节,而生产环节却是强制的生产方式存在。马克思说:“在这种前提下,劳动力只有而且只是因为被它自己的占有者即有劳动力的人当做商品出售或出卖,才能作为商品出现在市场上。劳动力占有者要把劳动力当做商品出卖,他就必须能够支配它,从而必须是自己的劳动能力、自己人身的自由所有者。劳动力占有者和货币占有者在市场上相遇,彼此作为身份平等的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是买者,一个是卖者,因此双方是在法律上平等的人。”[7]

如果劳动力作为特殊商品发生在流通环节,即自由的工人与自由的资本家在劳动力市场上讨价还价,达成契约,工人出卖劳动力给资本家,但是,生产一旦开始,工人就进入了被强制状态。理论上,工人一旦发现在资本家的工厂里工作条件或工资达不到合理期望就可以辞职,事实上,被抛出“工厂”的工人的境况与被雇佣状态相比,可能更加糟糕。拉克劳和墨菲认为“马克思的处理”造成了把资本主义的经济过程客观化的印象,意味着进入生产过程的工人就像进入自然关系的万物一样服从自然因果律。流通领域固然存在“自由交往”,但生产领域的被强制却成了“客观事实”。实际上,按照马克思的看法,一旦把工人出卖劳动力的结果与物一样看待,那就意味着工人自由的终结。马克思一方面承认资本主义生产服从交换原则,没有给道德批判留下余地;另一方面认为剥削之所以存在,关键在于资本家强制占有了工人的自由时间。

拉克劳、墨菲没有看到马克思对“另一方面”的强调,只是草率地认定马克思把雇佣工人处理为“劳动力商品”。读过《资本论》的人都应该知道,马克思之所以把进入雇佣关系的工人设定为劳动力商品,完全是从属于经济科学研究的需要——进行经济学研究必要的假设,但是,这不等于马克思认为工人成为了没有自由自觉活动的人。前面已经提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为社会主义革命所做的辩护从两个方面展开:即科学论证和价值论证。马克思在成熟时期按照经济科学证明资本主义必然陷入周期性危机,资本主义经济崩溃之际就是社会革命到来之时。遗憾的是,表面上“经济决定论”隐含的必然性学说遭到了拉克劳和墨菲的质疑。其实,这里有两个层次需要分开:一是资本主义经济陷入周期性的危机,危机的解决是否必然通过资本主义直接被社会主义取代为通道,而资本主义内部不能进行足够调整,使得危机得到缓解?二是资本主义危机所产生的社会革命纯粹类似自然界的变化,遵循自然规律,而人的因素,包括人的智慧、道德力量,丝毫不起作用吗?马克思给人留下了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印象,没有给与人相关的因素留下理论空间或实践余地吗?答案并不简单。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马克思所说的社会主义革命之发生是理论必然,而具体如何进行则是实践问题,需要行为科学提供实证。人们可以在当代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派的著作中读到此类东西,比如,埃尔斯特对革命行动所做的博弈论分析。另一种可能是,马克思预设的无产阶级革命或共产主义的到来,必须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基础上,至少是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达程度已经消除了休谟所谓的“正义的环境”——粗略地说,就是人们所处的环境中社会财富既不极度匮乏,也不超级丰富。无产阶级革命不是把理想的社会模型套在实际社会中,而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以“消灭现存状况”的方式进行。

拉克劳和墨菲忽视了马克思理论上论证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和实践上如何灭亡之间距,在解释马克思的学说时没有合理区别理论和实践,因此,他们对马克思的解释存在误解,即误把马克思的理论逻辑等同于实践逻辑。这种“误解”使得拉克劳、墨菲偏离了历史唯物主义,滑向了话语政治,在其后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用来填补马克思实践意义上革命如何发生,即无产阶级如何成为世界历史主体的方法是“外在构成”概念。

三、话语政治与领导权谱系

为了补充马克思在微观革命策略上的所谓“不足”,拉克劳、墨菲发展了话语政治。经过谱系学的考察,他们在马克思之后的左翼思潮中找到了让霸权(hegemony)浮现出来的路径。可以说,话语政治是“外在构成”的哲学基础,对应于隐含在马克思那里的“历史生成主体说”。

在卢森堡那里,拉克劳、墨菲找到了打破必然性的“自发性(spontaneism)”:“很少有文本像罗莎·卢森堡的一样肯定这一偶然性的特殊机制并且认识到它的实践作用。”[5]6毫无疑问,“自发性”对他们的话语政治至关重要。不过,拉克劳和墨菲不满足于“自发性”,他们还利用了阿尔都塞“多元决定”的概念:“‘矛盾’是同整个社会机体的结构不可分割的,是同该结构的存在条件和制约领域不可分割的;‘矛盾’在其内部受到各种不同矛盾的影响,它在同一项运动中既规定着社会形态的各个方面和各领域,同时又被他们所规定。我们可以说,这个‘矛盾’本质上是多元决定的。”[2]89尽管如此,拉克劳和墨菲注意到阿尔都塞保留了“经济”在其中扮演最终决定的因素。阿尔都塞认为,经济“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只不过“从来不是单独起作用的”。这意味着经济在上层建筑的帮助下起了最终决定作用,这是什么意思?阿尔都塞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是含混不清的。拉克劳和墨菲看到了这一点,索性把“经济”起决定作用的地位取消了:“假如社会有一个最后的因素决定它的运动规律,那么多元决定与最后决定之间的关系肯定按照后者简单的、一个维度的决定来理解。从这里我们可以推断多元决定的领域是非常有限的:它是作为与根本决定对立的偶然变化的领域。而且,如果社会确实有最后的和根本的决定,差别就不会构成,社会就会被统一在理性主义典型所缝合的空间之中。”[5]107

拉克劳、墨菲认为“经济的最后决定”是不可能的,经济是最终决定因素的观点是总体性逻辑的残余。前面已述,马克思希望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建立在经济学和历史科学的基础上,让这种批判具有严格的科学性,使人们相信资本主义的灭亡不是道德上的不堪,而是由于其不可行、不科学。由此,马克思想要把上层建筑,包括道德、宗教等意识形态的东西排除出去。在做这部分的论证时,他抓住的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物的因素。在拉克劳、墨菲看来,马克思对道德观念、宗教观念的摈弃,恰恰是按照自然因果法则处理“人”了,这显然严重误解了马克思。马克思曾经斥责那些不思彻底革命、只图增加工资等“小打小闹”。这一切无非只在资本主义内部做出修补,反而以认同资本主义所有制为前提,真正的革命是改变资本主义所有制。改变所有制的行动不能陷在“经济”这个狭小的范围内,而必须诉诸政治行动。认清资本主义事实上无效是一回事,以政治行动改变则是另外一回事。拉克劳和墨菲无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和实践的二重性,误用话语政治修补马克思的“不足”。他们试图以反本质主义、反决定论的话语政治取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以“外在构成”革命主体的方式补充消失了的“主体”。但是,这种话语政治陷入了超历史的论证。

四、“外在构成”之谜

在“修补”马克思主义、构造话语主体的过程中,葛兰西对领导权的阐述深得拉克劳和墨菲的认同,常常被称引。重要原因是,葛兰西不是在经济上而是在政治和文化乃至道德上发掘了革命的思想资源和实践策略。

在类似拉克劳、墨菲这样的后现代政治思想家看来,构成阶级及其为阶级斗争提供动力的不仅是经济的,譬如工资,而且包括政治、知识以及道德的东西,类似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的阶级意识:“阶级意识就是理性的适当反应,而这种反应则要归因于生产过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阶级意识因此既不是由组成阶级的单个个人所思想、所感觉的总和,也不是它们的平均值。作为总体的阶级在历史上的重要行动归根结底就是由这一意识,而不是由别人的思想所决定,而且只有把握这种意识才能加以辨认”[8]。与卢卡奇不同的是,拉克劳、墨菲认为,在构成革命的主体中何种意识占主导地位是霸权的结果,不是自动获得的。在伯恩斯坦那里是伦理主体,在葛兰西这里为X,即没有固定的东西占据这个位置。在葛兰西看来,取得文化霸权的过程是知识分子发挥作用的过程。

那些能够吸纳和获得更多理论和文化资源的才是统治的思想,而文化领域中领导权的获得是动态的。主体只能在意识形态的斗争中才能形成,何种革命形式被群众接纳,也是何种策略占支配地位的结果。从群众的话语中获得资源且超越这些资源是领导权争夺的重要步骤。散落的话语,比如,经济的、政治的、伦理的都没有先验的特权,它们都要参与对群众的争夺。取得了领导权才能让社会运动、革命活动沿着既定轨道前进。

葛兰西保留了阶级本质主义的观念,意识形态概念的模糊性使具体的霸权活动无法得到经验的阐明。因此,要使霸权得以可能,必须去除葛兰西思想中的阶级以及与阶级相连的意识形态概念。拉克劳、墨菲推出了实施领导权争夺的连接策略。有学者认为:“把‘articulation’译为‘链接’,旨在强调连接活动中的‘瞬时性’、‘偶然性’和‘差异性’的特征,以更好地反映其思想中的‘后……’的理论特征。”[9]“霸权”之所以可能,在于链接能否实现。“连接”在拉克劳、墨菲的理论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按照拉克劳、墨菲的论证线路,只有在拒绝马克思的总体性和必然性的前提下才能阐述霸权和连接,要理解拉克劳、墨菲的“霸权”和“连接”,需要理解他们对“错位”和“对抗”的阐述。

受到后结构主义和拉康的影响,拉克劳在讨论“社会总体性概念的危机”时加强了这一论证:“与这一本质主义相反,今天我们倾向于接受社会的无限性,即任何结构体系都是有限的,其总是受到难于把握的‘多余意义’的包围;这样,建立在自身部分过程之上的、作为一元的、可理解对象的‘社会’,就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们坚持任何一个认同的关系特征,并且抛弃系统中这些认同的固定化,那么必然把社会认同为差异的无限游戏,也就是说,认同为严格的话语意义上我们所称之为的话语——当然,前提是我们要把话语概念从其言说和书写的限定意义下解放出来。”[10]108-109在拉克劳、墨菲眼中,马克思建构了透明的社会地形学: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等。这种二元结构的图景按照自身的逻辑在产生什么、消解什么,矛盾、对立、对抗、斗争、冲突、暴力革命沿着马克思设计的路线发生。拉克劳认为矛盾和对立并不必然就是对抗,在社会革命真正发生的地方,即出现错位(dislocation)的节点(nodal point)之处存在话语连接的空间。

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矛盾、对立与对抗之间存在距离。比如,资本家和他的雇佣工人是天然对抗的吗?资本家和雇佣工人在劳动力市场通过自由交往、讨价还价达成了协议,构成这一过程的似乎没有矛盾和对立;在生产环节,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矛盾和对立就会产生。实际情况可能是这样的,我们设想一下:资本家为了获得绝对剩余价值,要求工人增加劳动时间。工人对资本家说,只要付给丰厚的加班工资就愿意加班。此时对抗似乎没有发生。在纯粹的经济层面,资本家和工人为了获得更好的处境愿意协商,并不必然对抗,对抗之发生需要另外一些条件。经济关系不能决定社会关系的全部,总有“剩余”存在于经济之外。拉克劳说:“资本主义积累的生存条件是由众多因素提供的,它对应复杂力量的平衡,当然,部分是经济因素,还有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因素。”[10]32在矛盾和对抗的关系问题上,拉克劳相信:工人和雇主是矛盾的,却不是对抗的;两者是对抗的,却不是矛盾的。总之,没有从矛盾到对抗的必然逻辑,也不能一看到对抗就认为双方天然存在矛盾。根据拉克劳、墨菲的理解,经典马克思主义相信一种必然内在的矛盾和对抗逻辑。通俗地说,只要是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他们一定就有对抗性矛盾,这是生产资料所有制结构决定的。拉克劳说:“难道因为劳资双方是建立在不平等交换基础上,资本家从工人身上榨取剩余价值,即可以断定这种关系在本质上是对抗的吗?对此的回答是‘不’,因为只有工人去抵制这种榨取,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关系才是对抗的;在‘劳动力出卖者’范畴里并不能推导出对抗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10]10由此看出,拉克劳反对马克思的“内在构成性对抗”的观点,与之相对的是,拉克劳认为,对抗之发生可能是外在构成的。他说:“当工资降低到某一水平之下,正常的生活水准就难以为继了;劳动力市场价格的上下波动影响了工人的住房条件和工人的购物消费。然而,在此情况下,这种冲突并不内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工人在生产关系中只是算作一个劳动力的出卖者),而是发生在生产关系与其之外的工人的认同之间。我们应该明白,这一外在构成(constitutive outside)是任何对抗关系本身固有的。”[10]11

拉克劳和墨菲在这里对马克思的思想做了简单的、僵硬的区分,做足了“矛盾”“对抗”“差异”等概念的文字游戏。马克思以历史的方式描述了资本主义阶级关系是如何形成的,即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构成对立的两极,至于他们采取何种具体的行动进行对抗显然是另一回事。拉克劳、墨菲把自己的“对抗”理解为真正的“对抗”,却没有看到,倘若没有历史造就的两个阶级这一态势,对抗如何能够发生。很明显,拉克劳、墨菲混淆了阶级和阶级对抗。如果没有对抗的主体,对抗岂不成为无主体的对抗?在拉克劳、墨菲这里,主体都是外在构成的,这实际上是主张,对抗产生了对抗行动的主体。那么,“外在构成”如何索解呢?遗憾的是,拉克劳没有澄清。而在马克思看来,“外在构成”是必须以内部的阶级对抗态势为前提的,离开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部矛盾,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偶然的、具体的对抗行动。拉克劳、墨菲拘泥于矛盾、对抗等字眼,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在拉克劳、墨菲的话语政治中,“外在构成”完全进入了不可认知的状态。革命主体的生成方式纯粹成了话语政治的偶然性游戏,这就偏离了马克思强调的对物质生产方式的真实描述,一个时代具体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结合方式才是理解历史事件的现实基础。当他们以当代社会革命主体分散、某些国家政治革命失败作为质疑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佐证时,实际上严重忽略了马克思、恩格斯为科学社会主义设定的历史的、社会的背景。

更为严重的错误是,拉克劳和墨菲没有透彻言明的“外在构成”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批评的把历史中“偶然的个人”看得太重,反而不能在各个不同的个体中提炼出普遍的阶级性,以实现无产阶级真正的联合。拉克劳、墨菲的话语政治其实是政治实践,不再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理论把握。

霸权争夺是拉克劳、墨菲倚重的另一个重要概念,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霸权是典型的政治关系。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从来就不会否认,但是肯定无法赞同拉克劳和墨菲为霸权提供的后现代哲学基础。由于受到20世纪哲学“语言转向”的影响,拉克劳和墨菲更加重视语言和符号,即他说的“能指”的意义,接受从话语入手理解社会的做法,社会就是话语的结果。在他们看来,“最主要的差别是:错位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具有一种客观意义,并且是已经决定了的方向进程的一部分。因此,变革的主体是内在于这一进程,并受其决定。主体完全被结构所吸纳。另一方面,在我们的分析中,主体的位置就是错位的位置。主体并非结构的一个要素,而是如此构成结构的不可能性的结果(就像一个自足客体)”[10]51。这种忽视真实的历史生成主体的观点显然属于话语政治的谬误。

然而,无论拉克劳和墨菲用多少像俄国革命这样的范例来证明其话语政治和外在构成,都无法驳倒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因为马克思区别了对资本主义的理论认识和社会主义运动的践行。前者是普遍的、必然的,后者则是具体的、多样的。因此,不管拉克劳和墨菲如何向当代西方左翼建议“外在构成”,通过话语政治解决马克思赋予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即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打碎旧世界的革命实践,他们仍然没有办法解释“外在构成”之谜。与“自我意识”“精神”一样的神秘“话语”,是后马克思主义者的想象,不同于马克思从物质生产的状况出发解释历史的科学论证。马克思认为:“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离不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4]153

很明显,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现象学的全面观察,让他看到了数量庞大的现代无产阶级,他们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正在成为历史的主人。他们或者以促使资产阶级调整所有制的方式,或者以直接革命的方式,打碎生产关系的桎梏。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拉克劳、墨菲以“外在构成”为主要内容的话语政治不过是新版的“想象活动”。

五、结 语

综上所论,我们发现,由于拉克劳和墨菲误解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和实践的区分,其话语政治也就无法说清“外在构成”的来由。如果不联系其受到过后现代主义、精神分析学派以及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人们就无法理解其“话语主体”的机制。但是,话语政治的症结在于以话语代替对历史的现象学描述,看不到历史主体生成的必然性和再生产的可能性。诸多借用使拉克劳、墨菲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脱离了社会运动的真实历史和总体背景,必然走向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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