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贝

2020-12-28 02:08齐未儿
当代人 2020年12期
关键词:蛤蜊牡蛎生命

海脐

夜色卷起它的幕布,晨光开启崭新黎明。

退潮的海滩,辽阔似无树的草原,沉净如婴儿的眼神。

海浪的千军万马踏过,沙滩上的深沟浅壑如交响乐跌宕起伏之后,凸起的小丘里,明目张胆地安睡着一个秘密。

这里住着个幼稚小儿。

以为隐身于沙,就可以挡住人家的眼目,多像那个捂着自己耳朵偷铃铛的人。

它是海脐,学名扁玉螺,也有人叫它猫眼儿。

我还是愿意叫它海脐。如果你去我老家海边买扁玉螺,多半会空手而归。没有人这样叫过它。

它的外壳始于一个黑色顶点之螺旋,由黑到淡青,底部宽展成了白色。脐,名字由此而来。人是海的旁观者,海是海脐的旁观者。

生活在浅滩上。潮汐日复一日漫过,一脚高一脚低,踏响不同节奏。日光亮烈,月光温软,轮番造访渔村。惊涛拍岸总是伴着东风怒吼,对于这个不声不响着蜷于沙中的家伙来说,并无太大影响。

什么时候看到,它都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伸个懒腰,淡棕黄色的肉身花朵般顷刻喷放。以指尖轻触“花朵”任意位置,倏然而动,羞怯地缩回壳内,再不肯抛头露面。这遮掩了一个致命真相,将一个真正的食肉君子以羞怯的模样打扮成胆怯的食素姿态。一个海脐就是一具浅滩上行走的胃,个头等大的螃蟹,空有两只威猛螯钳,只要被它肥厚的肉足裹挟,英雄态立即气化无踪,听凭处置。

螃蟹壳上,一个圆洞告诉了我那场吸吮的秘密,清晰的边缘里进出的是一只蟹的命力,由一个命进入另一个命,海脐眯起它的黑色独眼,不动声色之中,命完成它们全新的一轮组合,合二为一。个头儿大的蛏,同生斧足的蛤,以被食延续灌注另一个生命,一条命的空洞预示着另条命的丰腴,一路走来,丰腴命的身后,空壳儿密布,哗啦作响。猎杀存在于海邊,存在于山麓,存在于人眼所见所不见的任何地方。猎手强大么,被猎者弱小么?形式遮蔽了杀,使得“杀”那么残忍的事情变得多样,旁观者眼里的有趣,本质上是不是疼的?

我拾起一枚贝壳,纹理清晰,内壁玉般光滑,脐部有一个匀称小孔。其时,我感谢过沙砾,自以为是地断定,当一枚贝死去,沙的冲荡细磨,给了壳一个在我看来恰到好处的圆孔。我把它用一条红丝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走出门去炫耀,快乐得天都格外亮。那个圆孔,很可能是两个生命之间连接所遗,生命走过,红线再走,失去生命一端的挣扎,获得生命一端的满足,我都没见,红线一穿,轻巧地一穿,我的欢乐又给秘密撒上一层遮盖之沙。

底气十足,海脐常是气定神闲的。蜗居海脐壳的寄居蟹的表现却与之大相径庭。它的步伐慌张匆忙,偶尔暂停,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上去既胆怯又有些神经质。谁能想到,它凶猛的螯钳在攻击时不亚于锋利的刀枪。众多贝类螺类的肉质填充了寄居蟹的胃,它们的壳,还要庇护它的肉身。那么,海脐,是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被啃食的命运?

海脐是少有的螺类里肉质厚韧的美味,嚼劲十足。即便是死了,海脐体内蓄积的那么多命力也还是不乐意轻易释放。那些命力嘶喊在齿舌间,潜伏的蛏和蟹的业已平复下来的灵魂,咀嚼中二度被挑逗,被搅动起来。

有人说陆地上的生命起源于海洋。原来,数亿年前,海洋中最先诞生的生物,除了原始水绵、海绵、三叶虫、珊瑚,还有就是鹦鹉螺和蛤类。这些委身于水底的生物,比鱼类出现得更早。它们,早就在漫长的时光深处习惯了杀戮与被杀戮。

杀戮存在于生命肇始,存在于这个星球的最深处。

牡蛎

生长锋利以抵抗锋利。用尽一生,那是牡蛎的奋斗。

走在海边,你会发现,一种生物企图覆盖世界。沙滩上,石头上,码头的柱子上,停着不动的船帮上。它们从哪里来的呢?那么多,成群结队,汹涌澎湃成海浪的样子。

灰不溜秋像砾岩一样的东西,里面居然有肉,那么嫩,那么柔软。

我看到的,都是外壳,一半坦荡地承接天光与风雨,另一半早已不知去向。它粗粝的外壳,蒙骗了我。我没想到粗粝毫无光洁的壳里头,蜷卧着那么一条肉命。粗粝向外,内壳壁光滑柔润,细瓷似的,近于勺子的凹陷处,养着一泓饱含汁水的肉。专注于一枚空壳的我,一遍遍往返,用它舀满海水,倒进挖好的沙坑,用以蓄养落入手里的小鱼俘虏。牡蛎,少女的我只读了半道题。

多年以后,拿牡蛎在手,轻飘飘,没有大海的重量。没有丽繁的花纹,也缺少滑莹的触感,窝在掌心里,层层叠叠凹凸不平的石灰块样,突兀峭拔如一座不肯轻易沉沦的平原上的石山。

以流到嘴边细小的浮游物为食。那是一群不会行走群聚以求安全的“羊”。羊有两只角,牡蛎,浑身是角。

海边的孩子,在浅海追逐打闹,寻找各种贝类螃蟹,是日常熟悉的乐趣。面对总也望不到边的大海,问姥爷,海的另一边,住着神仙吗?姥爷抬起头,往远处看看,说,住的也是人,哪有神仙?

村里人总是在讲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故事里的句子并不迷人,他们说,海没底,天没边。

除非死,否则牡蛎一生也不会剥离自己命定的栖息地。移动带来危险,危险会将肉命刺得生疼。它,不会翻转,肉体对天,会在它的命里形成危及生命的漩涡,比海中的漩涡还可怕。柔软的肉体需要一些硬物,贴附会令生命得些短暂的愉悦。

我们绕开沙滩上的乱石,把石头踩在脚下。一个不小心,腿脚碰到牡蛎,划一下,一痕血印。脚探进海水,疼得惊心动魄。咬紧牙关,尖锐的痛感像漫涨的潮水,铺天盖地从破口涌入身体,找寻命里的海岸,拍上沙滩,散成一地锋芒。坚持住,如牡蛎吸附那样地坚持。疼可以止疼。

远离石头,牡蛎便丢失了锋利,甚至谈不上多么坚实,两片壳在手里拍击,窸窸窣窣碎落成“玉米粒儿”——石灰的玉米粒儿。随意找个东西砸一下,“扑扑”的声音里,化成齑粉。

翻开书页,叔叔于勒用小刀撬开牡蛎,动作灵活,蛎壳转瞬打开摊着,在太太们早已预备好的优雅里。太太们的嘴凑向牡蛎,太太们的舌头卷成桶,太太们轻巧地往嘴里吸嘴唇边上的空气。牡蛎,翻滚在太太们吸入嘴中的空气里。开了壳的牡蛎,禁不住太太们谈笑间的轻巧一吸。牡蛎的壳内,没有锁。

海边人有一句口头禅,“生吃螃蟹活吃虾”。他们吃过活虾之后说,最奇妙的是,虾肉能够在舌尖上弹跳。生蚝,是牡蛎的另一个名字,多少牡蛎是被人们活生生吞到肚子里去的呢。煮熟的牡蛎不需要小刀来帮忙,壳向两旁敞开。一块灰白的肉亮出来,可以装满整个汤匙。

采牡蛎用柴镰,贴着根部,一镰下去,并不如何着力,就跌到了手里。收割牡蛎,仿如收割庄稼。庄稼需要春种秋收,牡蛎,不需要。

海星和人一样,是收割牡蛎的高手,所不同的,海星吃饱了,见到牡蛎,会借助海水从它身边优雅地爬过。人没个饱,永远都是锋利的。

文蛤

“沙白”,深圳的朋友夹起文蛤肉,这么说。

盐和酱油生腌一夜,沙白呈暗红色。

板柜上,雪花膏瓶子后边贴墙戳着镜子,它也在里边。镜子里的文蛤,跟一把缩小生气鼓着的扇子似的,肚皮上一圈一圈横纹,如大潮退稳清薄的海水留下的沙痕——海水画过的扇面——棕黄的横纹间星布着深褐的点点斑斑。壳那么光滑,光滑如冰,冰中冻定了那些好看的条纹色点。每一个有每一个的样子,每一面有每一面的样子,如大海每个早晨有每个早晨的样子,海云铺在海里,岫玉一样的安静里有云的样子。船帆在港里脏乎乎,打开往远处走,一荡有一荡的样子,越远越小,越小越白。

绕过雪花膏,从镜子中掏出文蛤,掀开壳,擦手油透明的润光释放出来,带着香气。蛤蜊油是冬天的善意,专封冬日手上的小口子。文蛤壳厚,磕碰摇晃,不会伤其壳体,连同壳内的油脂,油脂内的香味。文蛤壳并不知晓或者是装作不知晓失了肉身,擦手油填入,让文蛤二度饱满,一副知足的安详样子。

文蛤,以光滑面对。光滑中暗浮着独属于每个个体的纹斑。文静的文蛤,成为激荡的海水中一个标点,有生命的标点。浪头拍击沉默的大陆架,一拍上亿年,永无休止。文蛤给拍做标点,浪与浪之间,垫上外硬内软的肉身。石头成沙,日曝月华,文蛤给日子做标点,在时间短暂的安静中镶嵌上自家的爬行翻滚。文蛤标点在海与人之间,收拾过文蛤的手,光滑细嫩。

潮水落下去,青黑滩涂上晒出大小不等圆的扁的小孔,每个孔中都暗藏着生命。鱼的嘴在落潮之前来过,鸟的嘴在落潮之间来过,潮落定,人的嘴又来。篮子、蛇皮袋子、葫芦头,有的放在身后,有的挂在腰间。等到里边装上了蛤蜊,“沙沙”声就会从篮子口袋中响起,那是柔软的生命借助各样硬壳儿摩擦沙子的吟呻。海滩留着蛇行曲折的脚印,深到浅,浅到深,深深浅浅的晶亮中,悬浮着人的贪婪。

一把钉耙镂进湿沙,一路挠痕。挠痕里一个蛤蜊裹出来,又一个蛤蜊裹出来,半袋子蛤蜊裹出来。文蛤混在蛤蜊里,每个被裹出的文蛤都会吐出一口水,像是一声惊呼。及至发现光亮刺眼,又忙不迭闭严了自己,指甲抠,也别想它打开发丝样一道缝隙。

母親听到我进家,头也不抬:“落潮没?”

“落潮。”

“多不?”

“不多。”

我挖到的蛤蜊不多,不是因为懒。谁说我懒,我就跟谁瞪眼睛。

割柳条的时候,我一刻不停。别人吃饭我在割,别人吸烟我也在割。

我割的柳条扒掉皮可以换钱,可母亲不用我挖的海货换钱。我没有拿这事儿当活儿干。

锅底放半舀子水,洗过的蛤蜊倒进去,灶里添火,几分钟过去,蒸汽从锅边溢出,揭锅,每个文蛤都摊开厚壳儿,锅中的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从母亲腋下掏一个,呲牙咧嘴,丢到灶台上,吸气的工夫,肉便入肚。专挑文蛤,文蛤少,少中总有特别好的滋味蕴藏着。

空壳放上窗台,没有蛤蜊油,我也不舍得把漂亮扔掉。漂亮在窗台上承尘,尘土覆盖了漂亮的光泽,可,并不能磨损漂亮本身,想起来,抓手里抹一把,漂亮如初。

想起一个养文蛤的男人。年前,他买了几千块钱的烟花爆竹。除夕,带着孩子去海边放,爆竹蹿到孩子的脑袋旁炸了。

那是一个爱笑的男孩子,有干净的眼神,透亮的笑容。那笑容,是文蛤壳儿上的花纹。

后来,那个孩子再也没有离开过床。

(齐未儿,本名李冬梅,有散文作品刊于《散文》《山花》《散文百家》等。著有文集《二十四节气/果蔬》。)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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