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琴
1
明花给两个孩子发了微信,就愣了那么一小会儿,无法撤回了。
她还没来得及懊恼,手机就响了起来。闺女雨儿总是比儿子风儿快些,看着手机上忽闪忽闪的“雨儿”,明花有点慌乱。她稳了稳神儿,才接了电话。雨儿先是小心地问,没大事吧?明花赶紧说,没大事。雨儿立刻欢快地说,雨儿接旨,即刻班师回朝。明花哭笑不得,这个小雨儿啊,什么时候都突突突像个电驴子似的。想着雨儿炒豆一样清脆的声音,再看一眼那句无法撤回的留言,明花的心像挂钟一样摇摆起来。
风儿的电话也来了,周日他休班,已经在路上了。
明花握着手机,想她一声令下,两个孩子就像燕儿一样飞了回来,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她冲着院子里的老五子说,一会儿俩孩子要回来!
尽管明花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说出来的话还是硬邦邦的,像块石头蛋子,比喊出来的还有分量。
老五子把烟蒂按在地上,站起来看着明花问,不年不节的,都回来干啥?
我让他们回来的。
明花紧紧盯着老五子的脸,她以为老五子会露出慌乱之色,或者急吼吼地问,回来干啥?那么,她就会含沙射影地告诉他,回来自有回来的道理,或者干脆说,让他们回来评评理儿。总之,她就是想让老五子尝尝怕的滋味儿,她就是想让老五子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不然对不起她寝食难安的日子,对不起那一张CT报告单。
老五子的脸上除了疑惑不解,看不出丝毫的惊慌,仍旧跟往常一样不动声色。这原本是明花喜欢的表情,稳若泰山,沉着冷静,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姿态,可现在她怎么看,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
老五子好像一点也看不出明花心里在翻江倒海,或者看出来了在故意伪装,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根烟点着,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扭身朝外走了。
这是老五子最近惯有的姿态,遇事就躲,躲不过就装聋作哑。总之,他不愿意听的,不愿意答的,都会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明花看着老五子的背影,头朝前抻着,背明显驼了,步伐也迟缓了许多。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怜惜之情,而是一种锥心刺骨的鄙视和痛恨。她一直闹不明白,土埋半截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
一缕青烟随着老五子慢慢地飘远了,明花冲着远去的老五子,狠狠地说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2
决心下得挺大,话也说得狠,可事到临头,明花又犹豫起来。
客厅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明花的心“咕咚咕咚”地跳着,她不断地想象着俩孩子回来该怎样开口。她像个怯场的考生,准备得挺充分,一进考场全蒙了,怎么也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话语。她突然意识到,在孩子面前揭发父亲,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换个角度想想,她这样做,对孩子们何尝不是一种尴尬和残忍呢。
明花的心疼了一下。把俩孩子召回来掺和这种烂事,是不是太鲁莽了?自己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何苦把孩子们也扯进来呢。明花越想越觉得自己自私,越想越觉得自己狭隘,原来那种鱼死网破的悲愤一下子土崩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悔莫及的沮丧和懊悔。
明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无头苍蝇找不到方向。她想,还是找个理由不让孩子们回来了吧。这理由并不难找,随便编一个就能骗过他们。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明花吐个唾沫是个钉,每一句话都是真理,没有半点的怀疑和猜忌。
明花拿起手机,却怎么也按不下号码键。从小到大,明花跟俩孩子说得最多的就是做人要诚实守信,而且她一直也是这么做的,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言必信,行必果。俩孩子就是得益于这样的好品质,都有了好的前程。风儿三十刚出头,就成了省城大医院的副主任医师。雨儿才二十七岁,就在一个大型企业当上了部门经理,管着一百多号人。月亮湾的人,谁不羡慕她有俩好孩子呢。
挂钟的秒针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孩子们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如果没有那件破事,此刻的明花,应该是激动的,欢喜的,跳跃的,做什么都是哼着歌的,听什么都是悦耳的,看什么都是顺眼的。现在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院子里的月季长满了鼓溜溜的花苞,榆树抽出了淡黄的嫩叶,洁白的槐花开满了枝头,香了整个院子。此刻的明花,却再也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也闻不到槐花的甜香了。老五子在她心里塞了一块烂肉,不断地发酵着。几十年前噩梦般的经历又开始在她的脑海里频频出现,她的脸上再也露不出笑容,睡眠也不再香甜,走路也是低着头的,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点一点地枯萎了。月亮湾的大街上很少见到她的身影,她总是恹恹地躺在床上,像个木头人一样发呆。老五子劝不动她去医院,就找来中医为她医治。草药吃了不少,却不见疗效。其实,她很清楚,她是老病复发,新病又起。几十年前的那道伤疤,是老五子治愈的,现在又被老五子揭开了,而且又撒了一把盐。说白了,她的病根就是老五子。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老五子主动跟她说一句实话,她的病也许就好了。可老五子就像河里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老五子越这样,明花就越上火,她想不明白,这么多年的夫妻,咋就变成了两张皮?自从听说了老五子的烂事,明花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这事一点一点糟磨坏了。明明吃得很少,却总是撑得慌。明花一天一天地瘦了下来,原来圆润的身子成了一根麻杆。一想俩孩子,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她一个人去了县医院,医生看完CT结果后,让她赶紧查胃镜。见医生说得急迫,她就追问,是否得了不好的病?医生说,不一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
“不好的病”是老百姓对癌症的俗称,这几个字已经不止一次在明花的脑海里闪现了,但这么近距离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还只是一种概率,打着问号,还是一下子把她打蒙了。怎么出的医院,怎么坐的车,怎么回的家,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一进家门,熊熊怒火就在心里燃烧起来。病从火入,她觉得自己的病纯粹就是老五子气的,即使死了,也是死在老五子的手里。
事情一上升到生死的高度,就严重了。明花觉得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太窝囊了,太不值了。既然不甘心,那就要有所作为,最起码要给老五子点颜色看看,让别人认清他的真面目。但是,这个“别人”,除了俩孩子,还有谁呢?西邻芒芒是明花从小到大的闺蜜,婚后两家又正好做了邻居,俩人没事整天腻在一起,老五子的事,若不是芒芒偷偷告诉她,恐怕她一辈子都蒙在鼓里。芒芒是知情者,跟她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明花想来想去,只有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老五子的丑恶嘴脸,对他才有杀伤力。想象着老五子在孩子们面前的尴尬和不堪,明花心里的懊悔慢慢消失了,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她快步走到院子里,冲着门口默默喊道,老五子,你就等着下油锅吧!
整个村子都炸锅了。明摆着一个二茬子货,硬说是一朵白莲花,这不是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自欺欺人嘛。一村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当笑话讲,老五子却一点也不在意,一如既往地热情主动。
明花把老五子叫到村南的小河边,郑重其事地问,当真不在意那事?
老五子斩钉截铁地答,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一朵白莲花。
白莲花在月亮湾可是个生鲜词,村里人夸女人,有说像桃花杏花的,有说像海棠花山药花的,从来没有人说像白莲花的,这个词既雅气又高洁,像天上飘的白云一样。明花眼里掉了泪,就冲这句话,嫁了!
老五子兄弟五个,房子有好有赖,明花不挑不捡,公婆给哪儿是哪儿;彩礼一分没有,明花一分不要;一身新衣服,一辆自行车,就是全部的嫁妆。明花不在意这些,她让老五子选一个黄道吉日。老五子指着院子里的大槐树,意味深长地说,槐花开得这么白,就是黄道吉日。
明花抬头一看,树上的槐花一嘟噜一串串的,像晶莹的珍珠闪着光。她不由笑了,心里好像有一朵莲花也悄悄绽放了。
明花穿上新衣服,老五子骑自行车载着明花,围着月亮湾的大街转了一圈儿,就算结婚了。
娘看着婆家分给明花的三间透风漏雨的破房子,抹着眼泪说,明花啊,你终归还是低了头。
明花冲娘笑了笑说,只要老五子不变,我就永远抬着头!
娘叹口气说,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明花在心里憋足了勁儿,她要让月亮湾的人看看,老五子选她是对的,她配得上那朵“白莲花”。
明花做到了,她和老五子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和和气气,从没红过脸。老五子喜欢喝两盅,明花就由着他喝。老五子喝晕乎了,喜欢吹唢呐,嘀嘀嗒嗒的,扰得四邻不安,明花经常给邻居们赔不是,时不时地送把豆角黄瓜什么的堵堵人家的嘴。芒芒男人听不上老五子吹唢呐,说像是知了吱吱地叫。明花变着法替老五子辩解,让他吹吧,总比打麻将找娘们儿强。明花这么一说,芒芒男人就闭了嘴。打麻将找娘们芒芒男人全占了。
庄稼人过日子,只要手脚勤快,就能过得好。明花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一天不闲着。老五子心灵手巧,在一个家具厂打工,收入也不低。几年后,房子翻盖了,别人家有的,他们有了,别人家没有的,他们也有了。明花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光明。年少比家境,中年比子女,明花的一双儿女,那可是月亮湾耀眼的两颗星星。
舒心的女人脸上闪着光,明花即使每天辛苦劳作,也不显得老,反而越活越年轻。身材仍旧像柳枝一样柔软,走路仍旧像风一样轻盈,一双大眼,一笑就闪烁着星星。月亮湾的人早就忘了那件旧事了,老五子当年的那句话也不再是笑话了,反而成了远见卓识。
娘临去世的时候,紧紧抓着明花的手,似有话说。明花把耳朵凑到娘的嘴边,娘用微弱的声音叮嘱她,明花,不要活得太拧巴,有些话,能不说,还是不说的好。
明花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活得好着呢,娘怎么说这样的话?老五子的烂事一出来,明花一下想起了娘的话。老五子把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一下子打回了原型,她是活得越来越拧巴了。但是,不该说的话,又是什么呢?明花想不透,想不透就只能在心里装着,装着装着就起了作用,拿不准的事,她当真就不说了。比如,老五子的事,她就一直没问,她在等老五子主动说,她觉得问出来的和老五子主动说出来的不一样,至于哪儿不一样,她也想不大明白。可是,老五子一直没有主动说,诱导暗示也没有用,他像得了娘的真传,紧闭着嘴巴。所以,明花才觉得愤怒,若他主动说了,也许就不一样了,最起码她不会把孩子们叫回来。比如说,老五子的事,是绒花跟芒芒家男人显摆说的,有一次老五子喝多了,绒花施展了一下自己的魅力,终于把这个文化人的裤子给扒了。绒花还厚着脸皮说,月亮湾的男人千千万,只有老五子她最喜欢。明花听芒芒讲完,天就塌了。眼看着明花一天一天憔悴下来,芒芒不止一次说,还不如不说呢。到底是芒芒说给她好,还是不说给她好?明花也想不出答案。把俩孩子叫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明花也拿不准。拿不准又不知道该不该跟芒芒说,就只能在心里团着。
芒芒似乎看穿了明花的心思,掏心掏肺地说,明花,我知道你要强,爱面子,五哥那点事,该放下就放下吧。其实,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现在这世道,这种破事多了,人们早就不拿着当回事了,何况又不是五哥主动的,你就当他在外面撒了泡尿。你看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芒芒的话句句在理,明花却听不进去,她拗不过那股劲儿,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出不来。芒芒的话放在月亮湾任何女人身上都管用,唯独在她明花这儿行不通,几十年前的旧事就像是一种原罪,压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觉得,老五子的事放在别人那儿,也就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放在她明花这儿,就是打了她的脸,按下了她的头,否定了她的一生,就好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5
以往孩子们回来,明花都像过节似的忙碌。雨儿喜欢吃她炸的油条,她一大早就和好面饧着。风儿喜欢吃粽子,她头天晚上就包好了。这个时候了,油条和粽子是做不上了,只能去超市买了。
超市门口的人太多了,打牌的,领孩子的,聊闲天的,就像一个大舞台。老五子的事,正是村里的大新闻,明花不想被人指指点点,扭身朝家走。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一看,芒芒家男人朝她招手,绒花也从超市门口出来了。
明花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想想老五子可能也在超市里面,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转身就朝超市走去。其实,她的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满面怒容,在别人看来,定是乱了方寸,却慢不下来自己的脚步。
芒芒家男人等明花走近,皮笑肉不笑地说,明花嫂,夫唱妇随啊。说着朝超市门口挤挤眼,绒花也像是唱双簧似的,接过芒芒家男人的话说,你以为明花嫂跟你家的那位一样呀,恨不得在裤腰带上拴着。
绒花这句话猛一听好像是讨好明花,细一咂摸,不是滋味儿。绒花和芒芒家男人这么一唱一和,更显意味深长,人们都朝明花看,打牌的人也停了手。
明花早就听芒芒说过,绒花一直把她当对手看。明花不知道哪儿得罪了绒花。芒芒说,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绒花的脏和丑。明花一直对芒芒的话半信半疑,她与绒花无冤无仇,压根儿就没必要嘛。此刻,她从绒花的眼里明显地看出了嫉妒和挑衅,终于意识到芒芒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她斜了芒芒家男人一眼说,男人的裤腰松,叫畜生;女人的裤腰松,叫破鞋!
话一出口,明花立刻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没水平了,驴唇不对马嘴不说,单是让人一听,也太露骨了,无形之中和芒芒成了一个水平线。
绒花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轻飘飘地说,男女之间的事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犯法,又不用蹲监狱。
绒花的话说得太他妈高明了,轻轻地这么一拎,就把明花的旧事拎出来了,而且连根带蔓,一点不剩,还让明花找不出一点毛病,她就是想反击,也无处下嘴。
明花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她恨不得地下塌个大坑,好让她跳进去,她傻子似的戳在那儿,嘴唇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芒芒过来了,上前拽住明花的胳膊,瞪了绒花一眼,冲着自家男人啐了一口说,人不跟畜生说话!
老五子从超市里出来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他一出现,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老五子的身上,等着看他如何破解这个局。
芒芒男人是个遇事欢,他指着老五子手里拎着的东西问,五哥,贵客临门呀?
老五子把手里的食品袋子朝上提了提,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口吻说,结婚纪念日,俩孩子狗长犄角——闹洋式的,非要回来庆贺庆贺。
芒芒得意地看了绒花一眼,故意冲着自家男人说,别看你闹得欢,关键时候,还是人家两口子近。
绒花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瞅着老五子问,五哥,啥时候结的婚呀?
围观的人都瞅着老五子笑,老五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明花冲着老五子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槐花开的时候。
明花的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超市门口槐树上的槐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老五子笑着看着明花,槐花落了,像雪一样白。
芒芒说,五哥就是有才,说出话来像诗一样。
芒芒这句话有点画蛇添足了。诗这个词在月亮湾是陌生的,遥远的,除了老五子这样的文化人,很少有人把诗当回事。于是,芒芒对老五子的赞美就被歪解了。
绒花媚笑着看着老五子说,五哥说话“诗”,做事也“诗”呢。说完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五子不自然地看了绒花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
芒芒家男人也坏笑着问明花,“湿不湿”呀,明花嫂?
明花的脸一下子黑了,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人敢跟她开这样下流的玩笑,若是放在往常,她早就抬脚离开了。但是,眼前的局势好像与往常不一样,若她走了,好像落荒而逃似的,既输了里子,又输了面子。
芒芒指着男人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围观的人大笑起来,一些男人开始跟芒芒和绒花说荤话。芒芒机关枪一样冲着男人们扫射,越骂越上劲儿,越骂越难听,骂着骂着干脆就追打起来了,超市门口一下子热闹了,明花被这种热闹裹挟着,尴尬万分而又不知所措。
老五子赶紧说道,孩子们快到了。
明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跟着老五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老五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了明花的脸面,明花也配合了,但是却并不高兴。她觉得自己刚才在超市门口像是被扒光了衣裳,几十年前的噩梦仿佛又重演了一遍。本来她已经拼尽全力让自己站在了高處,突然之间又被拽了下来,一下子沦落到人人可以耻笑的风尘之中。而这样的羞辱,正是拜老五子所赐。想想自己像猴子似的被围观戏耍,她的心像针扎一样疼。
老五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回家后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老五子手巧心灵,做什么都像模像样,厨房里的活儿,他也会两手,炒个家常小菜,味道比饭店还要好。以往明花只要一听见老五子在厨房忙碌,就觉得幸福踏实。现在越听越觉得厌烦,恨不得拿朵棉花塞进耳朵里。
老五子腆着脸让明花看他买的菜。这个扒糕是闺女爱吃的,那个腊肠是儿子喜欢的,泡椒鸡爪他买了一大袋,明花最喜欢这股辣味儿。见明花面无表情,他又贱兮兮地说,这些都交给我,你出去歇会儿。
明花沉着脸问,去大街上让人当猴耍?
老五子停下手,讪讪说道,都是闹着玩的,没那么严重。
明花冷笑着说,没堵到被窝里,是不严重!
老五子把刀当啷扔在案板上。
明花死死地盯着老五子,心里涌出一阵疾风暴雨似的紧张和急迫,她已经忍不住了,只要老五子一发火,她就爆炸了,哪怕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就痛快了,即使像芒芒和她男人一样打起来闹到大街上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已经在大街上丢了脸面,多一次少一次也没什么区别。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个人朝上走不容易,朝下滑却很简单,只要能低下头,拉下脸,一切都不在话下。想明白了这些,明花已经无所畏惧,她就像战场上瞄准了目标的枪手,只要老五子稍微一动,她立刻就扣动扳机。
老五子脸上的不满仅仅是一刹那的,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明花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太爱钻牛角尖了,这世上的事,不是事事都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一不小心,就他妈的陷进去了。
老五子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疲惫不堪的脸上透着一丝的不满和忧虑,好像明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是一个谆谆教导的家长。
明花看着老五子的脸,觉得他的话虽有几分道理,但怎么想都是转着弯在为自己辩解,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倒打一耙的意思。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老五子已经不是以前的老五子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明花的心一下子变得虚空起来,几十年的光阴,风一样刮过,她愣愣地瞅着老五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6
汽车的喇叭声从门外传来,老五子兔子一样蹿出屋门。明花迟疑了一下,也紧跟在了后面。
明花和老五子还没走到门口,两个孩子已经进门了。雨儿把手里的包朝风儿一塞,张开双臂一下子搂住了明花,把头靠在明花的肩膀上,软糯糯地说,冷,暖一下。
贴着女儿温暖的脸,明花的心一下子融化了。
老五子和风儿瞅着她们俩笑。
风儿撇嘴说,大热的天,哪儿冷了?
雨儿抬起头,你懂什么,妈妈不在的时候,永远都是冷的。说着,又扑到老五子的怀里,闭着眼说,老爸,靠一下。
老五子拍着雨儿的肩膀,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明花看着老五子怀里的雨儿,像一只小麻雀似的,又瘦又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接过风儿怀里的包说,赶紧进屋吧。
雨儿抬起头,耸了耸鼻子说,呀,好香!小跑着进了屋。
老五子伸出手,想接过明花手里的包。明花看也没看他一眼,快步走了。
两个孩子和老五子都进了厨房,明花也想跟过去,愣了一会儿,还是留在了客厅。
两个孩子的包并排放在沙发上,鼓鼓囊囊像两座小山头。
厨房里传来叽里呱啦的说笑声,饭菜的香味儿也飘了过来。这样的场景,曾经是明花最幸福的时刻,她应该是参与其中,一起笑一起闹的。但此时的她,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像是被遗弃了一般。
雨儿在门口冲着明花喊,妈,快来呀,爸做了好多好吃的。
明花拽过沙发上一个包说,看看你们买了啥好东西?
雨儿又冲着厨房喊,风儿,过来一下。
明花瞪眼嚷道,没大没小的,连个哥也不叫。
雨儿吐了吐舌头,笑了。
风儿过来了。
雨儿指着沙发上的包说,老妈要验收。
风儿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回来得匆忙,没买啥。
明花打开了风儿的背包,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好些盒子,雨儿凑过去一一查看,竟然都是一些药品和补品。
雨儿搡了风儿一下,你个呆子,盼着爹妈生病呀。
风儿涨红脸,连连说道,不是,不是。
雨儿扑哧笑了,别哼哧了,我替你说吧,爸气管不好,妈肠胃不好,哥都想到了。
明花心里一热,她拉起另一个包说,雨儿,你买什么了?
雨儿冲风儿挤挤眼,拉开了自己的包。两个精致的牛皮纸袋,打开一拽,是一件乳白色的全棉中式褂子,盘口立领,做工精致。
雨儿抖擞着问明花,怎么样?
明花一看,就知道是给老五子买的,她沉下脸说,不怎么样。
雨儿拿着褂子朝外走,一边走一边喊,老爸,来一下。
老五子进来了,戴着围裙,手上油渍麻花的。
雨儿拿着褂子,一边在老五子身上比画,一边说,试试。
老五子抻着胳膊说,占着手呢。
雨儿不让,试试,试试。
老五子只好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拿起衣服去卧室了。
不一会儿,老五子出来了,衣服太合适了,像是比着老五子做的。
雨儿问风儿,像不像个文化人?
风儿上下打量着,连连说,不错,不错,像个学者。
老五子得意地转了一圈儿,笑着问明花,配不配?
明花冷笑一声说,配是配,就是不配文化人!
老五子一下变了脸,雨儿风儿都瞅着明花看。
明花拼尽全力,才挤出一丝笑容。
老五子連忙接口说,你妈说得对,我一农村老汉,黑不溜秋的,穿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老五子说着就要脱衣服。
雨儿阻止,先别脱,等着看,还有一件呢。说着拿起另一个袋子。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怕磕碰着什么似的。
明花心里想,这个雨儿,一点也不知道省细,不定又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雨儿从袋子里托出来一件裙子,粉白的底上盛开着一朵朵金灿灿的向阳花,用手一摸,轻薄柔软,光滑细腻。
风儿说,质地不错啊。
雨儿一脸的得意,那是,重磅真丝的。
老五子问,多少钱?
雨儿答,不贵,也就两千多点。
明花一听,拿起衣服,一边折叠一边说,退了吧,这花色我不喜欢。
老五子说,不是让你买莲花图案的吗?
雨儿说,我觉得莲花孤寂又清冷,不如向阳花的这件靓丽。
见雨儿一脸沮丧,明花不忍心了,她抖开衣服说,还是向阳花好,小太阳似的。
雨儿的脸立刻晴了,是吧,换上看看。
老五子也说,孩子的心意,换上吧。
风儿也催,妈,赶紧去呀。
明花无奈,只好拿起裙子,去了卧室。
明花换上了裙子,在穿衣镜前一站,镜子里的自己光鲜靓丽,阳光明媚,只是她太瘦了,裙子显得有点肥。明花心里一酸,眼里落下泪来。
两个孩子和老五子都进来了,明花赶紧抹了抹眼泪,转过身说,衣服太好看了!
雨儿上前拉住明花的手说,妈,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明花怨恨地瞅着老五子说,问问你爸。
老五子脸上终于露出惊慌之色,他尴尬地搓着手,吞吞吐吐地说,是爸不好,没照顾好你妈。
雨儿不解地看看明花,又看看老五子,脸上露出焦虑之色,她喃喃说道,什么都是小事,只要你们壮壮实实的就好。
风儿的眼圈也红了,他着急说,明天跟我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老五子说,别等明天了,吃过饭咱就走!
看着两个孩子急兮兮的样子,明花心里的怨恨和恼火烟消云散了,前尘旧事也随之无影无踪,只剩下两张可爱的脸,像两朵暖暖的向阳花一样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她的心一下明亮起来,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风儿看了老五子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妈,你把我们叫回来,有什么事?
老五子的脸一下子变了,他紧张地看着明花,眼里有恐惧也有哀求。
明花恨恨地瞪了老五子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身体不舒服,吃了好多药总也不见好,不敢去医院,想让你们回来壮壮胆儿。
风儿和雨儿都笑了,老五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7
吃过饭,老五子和两个孩子都让明花去省城风儿工作的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明花说什么也不去,她说,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见明花实在不愿意去,风儿就说,先去县医院查个胃镜也行,若真有问题,再去省城也不迟。
风儿同学在县医院当主任,在同学的关照下,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虚惊一场,不是明花担心的“不好的病”,只是轻度胃溃疡。
老五子高兴地说,你妈早上中午都没吃饭,晚上找个饭店好好撮一顿。
雨儿说,我请客。
明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离黑还远着哩,她笑着说,别烧包了,你们赶紧走吧。
风儿雨儿都说住一晚再走,明花说,我又没事,不用你们守着。
风儿和雨儿相互看了一眼,老五子说,听你妈的,端人家的饭碗不容易,早走安心。
于是,一家人把雨儿送到了高铁站,看着雨儿瘦小的身影匆匆忙忙地淹没在人流之中,明花的眼圈红了。
尽管明花再三阻拦,风儿还是坚持把明花和老五子送到了家。
风儿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明花说,明天一早走吧。
风儿说,晚上车少,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老五子一再叮嘱,路上慢点。
风儿降下车玻璃说,妈,遇事看开点,岁数大了,身体最要紧。
明花心里一热,粗枝大叶的儿子变细心了,他也许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点破。这个时刻,明花似乎明白了娘说的“不该说的”到底是什么,她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放心吧,妈什么都想得开,才不上火呢!
天色很暗,进门的时候,老五子拉住了明花的手,明花下意识地甩开了。
老五子讪讪说道,天黑,怕你摔倒了。
吃过晚饭,明花躺在了床上,老五子躺下来朝明花凑了凑,一只胳膊搭在了明花的身上,粗重的喘气扑面而来。明花一阵恶心,推开了老五子的胳膊,身子朝一边挪了挪。
老五子翻过身,背对着明花说,明花,过分了啊,就那么一点破事儿,还没完没了啊!
这是老五子第一次跟她谈这件事,却用了恼火的语气,分明就是拿着不是当理儿说,跟绒花的理直气壮好像没什么分别,看来老五子和绒花的事不是什么主动勾引,而是臭味相投,物以类聚。明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起伏,她抑制住怒火,不动声色地问,哪点破事儿?
老五子猛地转过身,明花,不要再这么端着了,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活得轻松点,好不好?就是因为你这么拧巴,我才觉得累,喝多了放纵了一次,就这么不依不饶了。将心比心,几十年前你的事,我什么时候计较过?
老五子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在明花头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老五子的心目中竟然变成了拧巴,还让他觉得累。她从来没有想过,老五子会把他的烂事跟她几十年前的旧事放在一起论。天啊,这两件事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从里到外从左到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说破天她也不认可,打死她也不服气!
老五子好像看透了明花的心思,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明花,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啊,放下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黑暗中,明花看不清老五子的面容,但她能想象到,此刻老五子的脸上一定充满了哀求和疲惫。
明花不由也叹了口气,喃喃说道,老五子,你变了,你还是变了。
老五子答,我没变,你也没变,你还是一朵白莲花。
明花心里一酸,拽过被子蒙住了头。
老五子说,不早了,休息吧。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明花缩在被子里,心里五味杂陈,老五子真是这么想的吗?若她真是一朵白莲花,为啥还要说出来?抛开那件旧事,自己真是白莲花吗?芒芒还有那个不要脸的绒花,她们和男人也过得磕磕绊绊的,又算是什么花呢?这世上的人,真能活成白莲花吗?
明花思来想去,却想不出答案,她掀开被子,瞪大双眼看着漆黑的屋顶,老五子的破事在她的眼前闪現着,他的那句“你几十年前的事,我什么时候计较过”,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划着她的伤疤,她的心又开始隐隐疼痛起来。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