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曲县,长海选择了一家不起眼的网吧。在他内心的版图从市开始向县移动后,他总须找点听上去合理的理由,算是给家人一个交代,这次,他说他要到曲县买梨给孩子吃。曲县的蜜梨远近闻名,眼下正是蜜梨下树的季节,凭借这一借口,他将自己扮成了一个极具家庭责任感的好父亲形象,以掩饰工作上的尴尬局面。
长海第一次干那事时还挺紧张的,现在却早已轻车熟路。他记得徐凡说过有一回他们老总被人告了,告他吃空饷,告他擅自挪用员工福利费。那时,告状这种事离长海的生活很远。长海问,知道是谁告的吗?徐凡说,内部人。长海说,这是肯定的。徐凡说,就是我办公室的人。长海有些惊讶。徐凡接着说,百分之九十是李多干的。长海说,你怎么知道?徐凡说,你傻呀,现在技术这么发达,电脑IP一查一个准儿,举报信就是我部门的IP发出去的。长海脱口而出,傻逼!干这事还能用办公室电脑?说完,吓自己一跳。多年后,长海走进网吧的刹那,想起李多这件事,内心仍觉不安。
长海告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次都选择不同的网吧。开始时,他专挑城中村或者城边村那些街头巷尾、犄角旮旯位置的网吧,不易察觉,监控设备陈旧。久而久之,他开始担心碰见熟人,他们这个县级市,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动辄就往网吧跑,实在令人怀疑,告状地点渐渐向县里蔓延,反正开车方便,也顺带办点事。长海会将组织好的语言提前写在纸上,在网吧找一台角落位置的电脑,将皱巴巴的纸摊开,放在不易察觉的位置,比如桌子下面自己的腿上或主机上,然后快速将罗列的一条条罪状变成电子文档,通过邮件发到各级纪委的信箱,再迅速将纸撕得粉碎。这一过程,几分钟,至多十几分钟就结束,网吧都是按小时计费的,剩下的时间,长海将双手交叉在一起、抱着后脑勺靠在椅子上假寐。自从大学毕业自己买了电脑,他有将近二十年没进过网吧,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到处是喊打喊杀来组团打游戏的小年轻,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地方,不承想现在却落到这步田地。以前,在他们这个国企当秘书的那些年,每次党委会上听到哪个哪个下属单位被人举报时,长海打心眼儿里对告状者嗤之以鼻,有什么用呢?每次告完,无非就是平级纪委去事发地查一遍,反馈回来的结果通常是“查不属实”,至多是哪里做得不够到位引起了员工的误会或曲解,到头来个通报批评或约谈,也就完事了。被告者仍旧逍遥地当着官,告人者仍旧不服气地在底层苟延残喘。单拿徐凡所在的曲县分公司来说,那可是个告状出了名的地方,每一次,大家全都清楚是哪个人干的,纪委调查后又是解释又是谈心的,第二次那人还接着告,成了告状专业户。简直无聊透顶!以前,长海无法理解,现在却有点感同身受。长海告状,不在乎能将谁告倒,或许一开始曾天真地奢望过,后来就放弃了,他甚至不奢望能取得什么效果,他心里只坚持一条:你让我不爽,我就让你没好日子过。你既然选择坐在领导的岗位上,那你必然要经历这些坎坷,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长海信奉的人生哲学。
2
这网吧连个空调都没有,一阵紧张过后,长海终于仰着头盯着呼啦啦的吊扇开始发呆。反思自己的职业生涯,终究还是被徐凡那厮给害了。他以前完全不是这样。初入职场时,长海也在曲县分公司,做秘书,跟徐凡是同事,彼时,长海和大多数人一样渴望仕途。特别是工作的头两年,艰苦的条件让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他那时住在单位顶楼空余的办公室里,洗漱就在综合办所在的四楼的男廁所,食堂一年到头都是炒空心菜。冬天里,洗澡和晾衣服是最大的难题,没洗澡的条件,他就在办公室里一壶一壶地烧开水,热水装满大半桶后,就拎着桶往厕所跑,跑慢了水都凉了大半。屋子没阳台,窗户也不朝阳,长海只得在屋子里扯一根晾衣绳,衣服从来都是自然蒸发干的,穿在身上凉丝丝。那两年,长海的确吃了不少苦。由于常年住在单位,他成了所有同事的帮手,同事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长海无论何时都有时间、都很方便,因此他经常被请求替人加班!这些,都没有让长海退缩。他始终坚信付出总会有回报,凭着单身,长海付出了比他人多几倍的努力,在没日没夜的加班过后,长海终于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从县公司调到了市里。
调到市公司后,长海回顾自己在曲县的那段日子,便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在曲县工作时,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很多事是看不到的,是没资格知道的,就连徐凡的“官二代”身份他都一直蒙在鼓里,大家都说徐凡的姐夫是省公司的一位部门领导。可长海却始终不信,靠着“姐夫”在公司里混,算什么本事?他相信徐凡不是那样的人。
那件事的发生,还得追溯到他们市公司换帅这事上。章华辉可是个厉害角色,他一上任,便教人认识到了他的厉害,首要的当然是他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和快节奏的频率,让全市大多数员工都气喘吁吁。就在大家试图进一步去摸清章总的性格喜好时,新官上任三把火中最猛烈的一把就烧开了,章总提拔了一批副科级干部,给全市的领导岗位来了一次大换血。记得那次党委会上,当人力部说出拟提任的名单和岗位时,长海做记录的手忍不住惊得直颤抖,一口气提拔了近二十个人,一大半90后,甚至好几个都是大学毕业进企业工作仅两三年的,之前都是在极普通的岗位甚至在农村网点当所长的,摇身一变成了县公司副总。长海想不通啊,这样的人,章华辉是怎么认识的?他是如何判定他们的工作业绩的?长海气愤啊,提拔的人里面,没有他这个秘书,也没有徐凡,很多他们那几年进局的大学生,统统没有,错过了这么大规模的提拔,长海知道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很难再有机会了,再过几年,他们必然都超过了适合的年龄。长海不服啊,那些一口一个“长海哥”叫他的人,转眼就可以对他吆五喝六了。长海知道,他的路被章华辉堵死了。
章华辉的霸道和强势可见一斑,他是个一言堂的领导。那次提拔不仅让他吃惊,就连副总和人力部的余主任也都是议程临上会前的几分钟才知道的。章华辉不声不响将他盘算好的名单藏于心中,等正式开会时和盘托出。
后来,大家才发现,这就是章华辉一以贯之的风格。
散会后,长海很绝望。让他更绝望的是,明明上午刚出台了选拔方案,要在全市选拔干部,接受报名。可下午开会,名单就定好了。他们这些人,还都傻呵呵天真地思考着该报哪个岗位,什么时候会出结果呢。
长海在微信上对徐凡说,别天真了,别报了,没意思。接着,他将刚刚结束的党委会的结果通报给了徐凡。那天晚上,徐凡叫长海出来喝酒,几杯酒下肚,徐凡一个劲儿唉声叹气。长海知道,徐凡有渠道,有渠道的人比他这种啥也没有的外地人更渴望被提拔。显然,他们都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打击得遍体鳞伤,喘不过气。
徐凡说,太快了。
长海说,是啊,这些人,你说说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下就鲤鱼跃龙门了。
徐凡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长海狐疑着。徐凡终于不再避讳,直言道,上午不是下发了报名文件嘛,我中午就急忙给我表姐夫打电话,结果就晚了,已经来不及了。长海盯着徐凡,第一次觉得陌生。
章华辉这人太dú。徐凡说。
是有毒的毒,还是独立的独?长海问。
都有。你说哪个当领导的,特别是新官上任,不都得先建个自己的圈子,不都得团结几个看得上的下属变成自己人?他太不一样了。
长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徐凡说,他也就是仗着自己不是本地人,外地提拔过来的,能力强又年轻,在咱们这儿也干不长,不过是过渡一下,就这么乱来。他做得太急太明显了。
长海不明所以。
徐凡接着说,他提拔的这些人关系都很硬,家里都很有背景很有钱。
长海心想也是,连徐凡都白扯呢,只能说关系户太多,在关系户里也要比一比实力、也要分个三六九等。长海想到自己的妄想,脸就一下红彤彤的。
主要是这种事不能太一言堂吧?他才来几天,能看清多少事?徐凡抿了一口酒。
这个问题说到长海心里去了。提拔的这些人里有几个长海是接触过、有一定了解的,有的专爱打小报告,有的极爱表现、口才极佳却干不出多少实事,还有几个女孩不过仗着有点才能——譬如主持或唱歌,再加上长相可人,可这些,跟工作有多少关系呢?更可气的是有一个女的,分明不符合要求,偏偏成了领导口中“特别优秀的可放宽条件”的人。那女的一向爱推事,不担事,到底哪里优秀了?长海百思不得其解。
这酒喝得憋屈,越喝越气。
3
长海依稀记得事情发生在某个周五,距离下班仅半个小时,长海甚至急不可耐地打算关上电脑、迎接周末的到来,主任丁强却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丁强神情凝重地将手机递到长海面前,说,章总刚刚发来的。
長海接过手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微信聊天的截图,仔细看,截图的右上方是徐凡的一句问话,能透露点内幕不?接下去左侧一整列都是长海的微信头像,他的头像又恰好用的是个人生活照,那一轮党委会动议的人事任免被他一五一十地变成了文字。长海身体微微一晃,险些站不稳,脑袋一阵眩晕,心脏也猛地沉了下去,苦瓜一样的脸就像瞬间停止了血液供应,这下完了。
挨骂在所难免,丁强表现出更多的是失望,你这是跟谁聊的?
事已至此,只能实话实说。曲县的徐凡。
长海呀,你干了多少年秘书了?不是我说,你怎么这么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怎么这么幼稚?
长海低头不语,脸上却明显挂不住。与之相比的是肌肉的僵硬,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肌肉纤维都停止了跳动。
丁强接着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你让我怎么说你!这只是动议,还没走流程,没公示,这可是机密!——退一步讲,即便是你跟哪个关系好,透点风,你打电话说或者发语音不行吗?打字,还被人截了图,你说这怎么办?
长海哪知道怎么办!那一刻,他杀死徐凡的心都有。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可是政治错误,不是简单的工作过失。更重要的是,本来他就跟丁强不对付,这下可好,让人抓了把柄,一顿数落,颜面尽失。万万没想到,徐凡竟然这么不靠谱,这种事还用长海强调吗?他怎么能泄露出去呢?
丁强当着长海的面给章总挂了电话,放下电话,丁强说,事情既然发生了,也没办法,你也别多想,就这么过去吧,别再提了。
长海僵在那儿,他预感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当晚,长海就接到了人力部余凯全主任的电话。余主任以前是综合办的主任,是长海的老领导,电话那头,余主任夹杂着惋惜之情再次将长海数落了一通,电话这头,长海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愈发不耐烦,没说几句就挂了。
长海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恨不得找个窗户缝飞走,飞到另一个世界。他真想将自己关起来,谁也别来打扰他,尤其是余凯全和丁强,简直烦透他们了。以前余凯全还在综合办时,长海和丁强都是他手下的员工,余凯全是企业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人,城府极深,丁强呢,又是老资格的员工,他是刚从区局调上来的新人,三个人的关系就极其微妙。余凯全和丁强表面关系很好,但这种好又充斥着假惺惺的味道,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余凯全很强势、很“军阀”,丁强那时作为秘书又极为飞扬跋扈、得意忘形,好像这些科长当中,也只有余凯全能压制住他。他们彼此都会将长海作为一个倾诉者动辄单独跟长海聊上几句,表面上是处处为长海着想,但每次听着听着就变味了。长海发觉多数时候他只是人家利益链条上的一步棋,他表面听着,心里就得通盘考量,盘算着对自己有利的那个点,盘算着自己适不适合、愿不愿意当这个棋子。余凯全在长海面前说过丁强的不堪,丁强被压抑得快爆炸时也趁着酒醉在长海面前发过牢骚,搬弄余凯全的是非。他们都以为长海傻,其实长海一点都不傻。让长海没想到的是,在丁强取代余凯全成了综合办主任,余凯全眼瞅着退休在即而被调到人力部之后,他们仨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变化。
有一年夏天,休年假回老家的长海想着得给几个领导带点家乡特产,由于路途遥远,他选择了邮寄。长海给余凯全和丁强寄的东西不一样,包裹大小也就不同,余凯全的大一些,丁强的小一些。填完单子,长海就分别给余凯全和丁强发了微信。没想到,几天后余凯全收到了包裹,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长海,微信留了句言,包裹收到了兄弟,谢谢!长海盯着照片,内心五味杂陈,照片上是一大一小两个包裹,他宽慰自己,或许是余凯全顺便取了自己的别的包裹,不小心拍到了画面里,可看着又不像,画面里两个包裹依次排开,各占了画面的一半,显然是有意为之。长海将照片放大,看得真真切切,另一个小一点的包裹,是丁强的。长海有种被耍的感觉,他心里清楚,他们单位从来是使用包裹柜投递,姓名和手机号码都没写错,余凯全却能拍到丁强的包裹,这说明什么?
长海压制着怒火,没回复余凯全的微信。过了一会儿,余凯全的电话却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那头对长海说他取到了两个包裹,还说另一个好像是丁强的名字但又有些看不清,余凯全问长海是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丁强还是由他余凯全直接给丁强,余凯全补充道,丁强就在我身边呢!
长海内心嗤笑着,另一个就是丁强的,我写了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你直接给他就行。
长海心里一阵厌恶,原本寄点特产是礼节所需,寄多寄少都是一份心意,至于多和少的差别自然有感情亲疏程度的问题,也有资历高低的原因。这两个人反倒穿起一条裤子来摆他一阵。他算看清了余凯全和丁强的真面目,这两个总是把一点小事搞得极为复杂的人,长海突然有点可怜他们,他们俩,似乎也就只能在这种事情上显示他们的亲密了。
事情发生于微信,长海一气之下就将两个人的微信做了特殊设置,朋友圈对其不可见,他也不看他们的朋友圈。他在心里将两个人彻底拉黑。
这一晚,长海在对余凯全的电话极不耐烦的同时,又接到好几次徐凡的电话。徐凡在电话那头解释道,他只是将截图发给了同在企业工作的他的老婆,然后他老婆又转发给了同样在企业工作的她的闺蜜,偏偏这个闺蜜恰好未被提拔、心里窝着一团怒火,就去找一个老领导兴师问罪,结果这么传来传去,截图就到了章总的手机上。
事情既已发生,只能自己认栽,他相信徐凡不是故意的。毕竟,那么干对徐凡也没什么好处,作为信息的传播者,徐凡同样授人话柄,他们俩必将因这事在全市系统内出名,成为别人的一个笑料。
那之后,长海主动申请了调离,被安排在營业局一个不起眼的部门的一个不起眼的岗位上,说白了就是被打入冷宫,奔着养老去的,这比长海料想的提早了很多年。也就是从那时起,长海变成了第二个李多,工作不忙,他就将更多的精力用到搜集证据上。脱离了秘书岗位,掌握不了一手资料,搜集取证这事变得愈发艰难,长海在艰难中跋涉着,从未放弃。
4
长海从网吧里走出来,不歪不倚正好和徐凡撞个满怀。两个人都颇为尴尬。那事出了有一年多,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避免与徐凡见面,有人组织聚餐,倘若打听到有徐凡,长海就随便拎个理由婉拒了,有两回徐凡到市里开会,扎在人堆里,长海也都是尽可能避开人堆。对于徐凡,长海很纠结。他本来已经在心里原谅了徐凡,相信徐凡不是故意整他,但余凯全的那些话却让长海心里横着的那道坎怎么也迈不过去。余凯全奉劝长海以后交人真得小心点,说这种人你还跟他处什么呀?长海挺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倘若被人知道那事过后他仍跟徐凡联系着,那得怎么看他?这不纯属犯贱吗?但他又想,徐凡到底是哪种人呢?他余凯全又是哪种人呢?长海想不明白。长海想不明白的事向来很多,它们一件接一件,装满了一箩筐,直到后来:徐凡竟提拔了。虽然他没当上个副总,也没往市公司走,但却在县公司当上了主任,还兼了两个最重要的部门。不论怎么说,人家现在好歹是个小领导,自己什么也不是。
长海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低着头却怎么也躲不过去面前的这个人。
海总,徐凡叫他。看得出,徐凡故意揶揄他,以便彼此不那么尴尬。他以前也这么称呼长海,这一次,长海却像是受到了奚落。倘若放在几年前他做秘书那会儿,他经受得起这样的玩笑。而今,他算什么呢?营业局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混日子等退休的老员工,一个告状者,一个连自己都瞧不上的角色。
长海皱了皱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愚笨地想为那件事找到个答案,哪怕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长海鼻息间发出一个细微的声响,他是在嗤笑自己,那声音却被徐凡忽略了。
你怎么在这儿?徐凡问。
长海有些紧张,我,我来曲县买梨,顺便来加个班——家里的电脑坏了。说着,长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也在这儿呢?他急迫地问徐凡。
唔……我,我……徐凡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明明,80后,现居江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见于《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百花洲》《散文选刊》等,出版有小说集《舞翩翩》。)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