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秩序与人生——民国时期德格头人夏克刀登其人其事

万代吉

一、民国时期康区局势

康区①康巴地区名称的变化:古时称“喀木”，后称“康”，清末被称为“西康”，西康之名定于清宣统三年(1911)闰六月，代理川滇边务大臣傅蒿火木(华丰)请建立西康省的奏章。“查边境乃古康地，其地在西，拟名曰‘西康’”。袁世凯时期将西康之名撤销，其地本为四川边隅之地，仍改称川边。在本文中用康区特指民国时期川边藏区。位于川藏、滇藏、青藏地缘交汇地带，紧连内地与西藏。历史上一直是汉藏民族间交流与合作的平台，是汉藏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交流的桥梁地带。“稳藏必先安康”，康区在中央与西藏地方政府的关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着康区多元的文化特征以及复杂的政治环境。民国时期中国社会处于新旧社会的更替之际，中华大地发生着社会剧变，康区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注定是一个兵戈争纷不断的区域。康区是动荡与改革的前沿地带，民国时期的康巴人更是面临着新旧社会交替的兴奋与困惑，新旧思想的碰撞与冲击，如何实现自身的诉求，谋求地方的利益，求索振兴民族与国家之路，是这一时期康巴精英人士始终面临的问题。

民国时期国民政府面临复杂的国内及国际环境，无暇顾及康区，十三世达赖喇嘛与九世班禅失和，康区成为各种势力角逐的舞台。康区作为重要的边疆地区有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必将成为各种势力争夺的地盘。其中主要有三种势力的对峙:其一，传统的土司、头人的统治;其二，民国中央政府及军阀的统治;其三，西藏地方政府对该地区的影响。其中土司作为传统的统治阶层有其悠久的历史传承，在新的历史时期土司的传统统治也受到冲击。又因土司制度自身组织的不完备注定土司制度的不稳定性，内乱不止，其中土司位的袭承过程历来成为权力斗争的导火索。夏克刀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充分展示了自身的价值。

土司在藏语中称为“杰布”意为王，是一方的统治者。土司制度作为中央治理地方的特殊政策，学术界一致认为形成于元朝，在明、清初呈鼎盛之势，在清末被改流，民国时部分复辟。中央对地方的实际控制效力直接影响到土司在当地统治的实际威望，中央政府的影响在康区一直存在。民国时期四川军阀派系林立，长期混战不休。军阀刘禹九在康区治理了一段时间，民国十六年(1927 年)夏季，刘文辉打败了刘禹九，刘禹九被迫下野，刘文辉以二十四军军长兼川康边防总指挥的身份，兼管西康至1949 年刘文辉宣布起义，治理西康近22 年。

二、德格土司沿革

德格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北部，地处川、青、藏三省交界处，历朝均为政治、军事要塞。德格“踞沙鲁里山与宁静山脉之间，中跨金沙江之上游。地方广袤，其疆域北至河源与青海界，东至绒坝岔与甘孜界，南至女扒拿山与巴安界，西至觉雍山与昌都界。”①吴丰培编.赵尔丰川边奏牍［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263.它包括了今四川省西北部的德格、白玉、石渠，邓柯、西藏江达共5 个县和青海玉树，西藏昌都的部分地区。“元世祖中统一年(公元1260 年)，德格酋长四郎仁青以‘色班’(膳食堪布)身份，随西藏萨迦法王八思巴去京城朝觐、讲经，被封为千户官，颁赐了印信号纸，是为德格土司之始。”②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一辑)［M］. 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90:129.德格土司在不断的经营过程中在康北逐渐形成了“惟关外各土司，只有德格属地最大。”③傅崇林.西康建省记·德格改流记［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88:35的政治格局，号称康北第一土司，藏语称为“德格杰布”(意为德格王)。德格王传袭被追溯到吐蕃时期，共传五十四代，在德格地区统治近一千多年。在其统治期间逐步形成了比较完整的法制与政体形式，“德格土司世系第七代向巴彭措参照藏王松赞干布制定的‘出家十善法’(教法)和‘在家道德规范十六条’(国法)，参照佛教‘十戒’和‘十重戒’和‘五根本戒’等内容，拟定出通行全辖区的‘十套教法’(意为教规)，‘十六套政法’(意为王法)，同时制定了一套具体量刑的成文法规十三条等。”④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四辑)［M］. 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96:25.明、清初在康区袭元制，实行“多封众建，贡市羁縻”的政策，至清朝时康区封有土司120之多。清末赵尔丰改土归流中，德格土司自愿改流。“赵尔丰与降白仁青激战击退降白仁青，迎多吉僧格继土司位，多吉僧格献土改流，赏给实职都司，仍准世袭，每年由德格所收赋税内，拨给养赡银三千两。其家属已赏过三品顶戴花翎，仍准其继续穿戴，使德格百姓，知土司并非废黜，系改授清廷官职。”⑤冯有志.西康史拾遗［M］.甘孜: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印，1994:33.土司夫妇迁居巴塘，土司名号虽去，但土司的势力仍然存在。民国时期国民政府面临内战、抗日、以及军阀混战，政局动荡无暇顾及康区，土司在康区复苏，在当地有较大的影响力，民国四年(1915 年)德格土司多吉僧格返回德格恢复统治。

三、土司与头人的关系

割据性质的土司制度，具有明显的封建农奴制的特点。《明史·食货志》载“世官其地，世有其地;土民世耕其地，世为其民”。道出了土司在其辖区内拥有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是世俗的封建领主。德格土司在清朝时“其土司所辖千户八人，百户十四人，全境百姓共一万五千二百一十有四户，大小寺院六十七座。历为康藏独立之部落。”土司是朝廷任命的，任命时发给印信、号纸，土司要向朝廷献贡，以示归顺。德格土司“每六年一贡:青马二匹、黄羊四只、火狐皮八张、酪酥四百斤。”⑥吴丰培编.赵尔丰川边奏牍［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263.头人不属朝廷敕封的土官职务，原为“地方土酋”之意，头人的任命由土司决定。土司在实际的统治中应用政教联盟，军政合一的组织形式加强自己的统治。土司为了有效的管理所属的土地人民，也会制定相应的管理机制与法律。土司、头人、寺庙上层喇嘛互为补充，建立了牢固的政教相辅的政治关系。德格土司由于属地比较大，在历代土司的经营下，形成比较完备的封建政权机构，“‘涅空’(意为涅巴办公地方)，‘涅巴会议’(为头人会议的常设机构)，遇有重大事件，由涅巴会议决策，报土司执行。‘涅空’由四个涅巴组成，分掌行政、军事、经济、对外联络等事务，以军事涅巴为首席。”⑦甘孜州志编纂委员会.甘孜州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800.其统治机构大体可分为三级。第一级为“涅巴”⑧有称为“业巴”，如赵心愚，秦和平编.康区藏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辑要［M］.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170 页。在访谈中也有德格四大内臣，八大外臣之说，夏克刀登属四大内臣之一。，是从众头人中提名，卜卦由土司任命的，无世袭任期三年，常设四人，其中相子①相子是从大头人中选出的心腹之人，专管土司的经济和财务收支。一人。四名“涅巴”中有一名为首席，权力最大，夏克刀登就是首席“涅巴”，掌管德格土司的军事事务。第二级为“鼎古”，有才能者，可以升任“涅巴”。“第三级为荒渣，常任各村村长，或在涅巴办公处听候差遣。”②赵心愚，秦和平编.康区藏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辑要［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170.土司将辖区土地资源采取三种方式经营，即土司自营庄园地，大小头人及上层喇嘛领地和“差巴”的份地。将辖区划分为“宗”，委派大头人治理。“宗”之下为村，分大村、小村和自然村，各任命由大小头人管理。“头人所属土地全部来源于土司的封赏，就有‘俸田’性质，头人对封地有世代继承的使用权，而无所有权，也不能买卖。”③甘孜州志编纂委员会.甘孜州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810.头人直接的利益来源于头人家族的世袭，这世袭的特权大多取决于土司的授予，头人获得土地以及所有特权的代价是向土司承担出征、忠诚于土司、维护土司制度等义务，这样形成了土司与头人之间的相互依附关系。土司的赏识直接影响到头人的生机，这必将使头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土司的统辖下力争自己的一席之地。土司制度的割据性，注定土司内部的权利争斗，土司如果精明能干，权力就不会旁落，如果土司无能权利很快会被瓜分。夏克家族由于位居德格土司的要职，三代都陷入德格土司继位的权利斗争中，在夏克刀登时期更是矛盾尖锐。

夏克意为老鹰，因其家后岩石形似鹰而得名。夏克头人，旧称“日伯”头人。其曾祖母是德格第十八代土司泽多吉朗加属下沙呷头人的侄女名阿德玛。因与家奴私通，生下一个叫白玛伦珠的小男孩，阿德玛因此被赶出家门，流落到雀儿山下的日伯头人单增彭措家为奴。头人只有一个女儿，看到白玛伦珠少年英俊(可能也是由于白马伦珠有头人家族的血统)，将他认为义子，待其稍长，又把独女许配给他。日伯头人去世，白玛伦珠袭任头人，在一块老鹰状的岩峰下兴建新房。房建好后，根据地形的特点取房名为“夏克”。从此，日伯头人变成了夏克头人，夏克·白玛伦珠就是夏克刀登的爷爷，自此开始了夏克头人的世袭。夏克刀登(1900—1959)生活在中国社会风云变幻的特殊历史时期，经历了清末、民国，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夏克刀登也是这一时期叱诧风云的传奇人物。其家族与德格土司的恩恩怨怨，在历史转折时期，对自身命运的把握，在时代的巨浪下，一位康巴汉子的人生命运，将会让我们更加真切地体会到民国时期康区社会的现状，以及民国时期康区土司制度的特点。

四、夏克家族与德格土司的恩恩怨怨

夏克家族属于德格土司管辖境内，其祖父是德格土司属下头人侄女之子，夏克家族的人分别担任过德格土司官寨的重要职务，如白马伦珠位居德格土司“聂钦”(大管家)之职。在土司争位时夏克家族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导致夏克刀登的祖父与父亲在土司争袭中先后被人毒害，夏克刀登的一生也牵扯在德格土司内部的权利斗争中。

公元1852 年，德格第十九代土司切麦打比多吉④当时只有十一岁由其母亲曲英绒姆和管家主事。时期，新龙(旧称瞻对)贡布郎加统一了新龙全境，相继吞并炉霍、甘孜，德格等地，德格土司与母亲被关押在新龙。部分头人逃往西藏，其余归顺的头人也被关押，“原德格土司的下属头人中，只有夏克白马伦珠一人，由于迎逢勒乌玛与贡布郎加的女婿林葱土司(班初的丈夫)，得到幸免，没有被关押。”⑤昔饶俄热，“新龙贡布朗结兴旺史”，《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三辑)1985:22.白马伦珠在勒乌玛⑥勒乌玛是新龙贡布朗结亲信大头人，德格被侵占后，贡布朗结派勒乌玛为驻德格的大头人。部下当差，取得勒乌玛的信任，暗中保护德格土司，和藏军里应外合，解救德格土司并重返德格，从此德格土司受到西藏地方政府的牵制。白玛伦珠因保护土司有功，受到土司信任，升任为土司衙门的“聂钦”(大管家)，为土司处理日常公务。因土司年幼由其母曲英绒姆摄政，“曲英绒姆在摄政期间，因与随从巴须扎桑私通，并恣意纵容其干预政事，引起属下头人不满，”①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辑)［M］.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84:45.夏克白玛伦珠干涉担任摄政的土司母亲与头人私通之事，被暗中下毒杀害。白玛伦珠的职位由他的儿子夏克·扎西朗加继承。这一矛盾虽然在五座家庙活佛的调节下有所缓和，但在土司和头人之间任存有疑虑，曲英绒姆请求清政府官兵收押反对她的头人，“在关锁寨门前，不慎被聂清祝莫布察觉，奋起阻止，被土司随从击毙，其余头人仓皇逃走。”②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辑)［M］.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84:45.之后寺庙及头人联合起来包围了土司官寨，断绝水源，土司被迫妥协，后将土司母子送去成都居住。“头人等推选成立‘仁登会议’(头人代行土司职权的议事机构)，轮流代行土司职权。”③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辑)［M］.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84:45.土司的统治权被头人代行。清政府对土司的管理相对松散，只有在发生兵乱或是土司上奏要求解决矛盾时才出面。后来土司母子病死在成都，土司之位谁来继承又成为矛盾的焦点。

德格土司切麦丹比多吉与次妻玉米泽登仁呷生有两子，即长子多吉僧格(小名阿甲)，次子昂翁降白仁青(小名八巴)，土司想立长子，而其妻想立次子为土司，两人为确定土司承袭反目失和，其妻迎来驻瞻藏军企图以武力争取土司位，后经当时任川督的卢传霖派统领张继率兵剿抚，将德格土司全家送成都调节，后裁定由多吉僧格随老土司“襄理政事，如能称职，即可承袭”。土司夫妇在返回德格的途中双双病故，多吉僧格继承了土司位。从统治才能看弟弟昂翁降白仁青比多吉僧格要出色，赵尔丰在《川边奏牍》的叙述中也略见一斑，“多吉僧格，人尚本分，乃迷信过甚，每日喃喃，不理正事，将来处理地方，成一问题。”④吴丰培编.赵尔丰川边奏牍［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262.多吉僧格做土司后，权利旁落，实际权利被“业夏勒空”⑤由管家“聂清”和相子共同处理土司事务的办事机构，当时由江达大头人龚空德钦和结穷降央彭措掌控。掌握。弟弟对多吉僧格承袭土司位不服，兄弟俩为土司位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卷入其中的就是支持双方的头人们。多吉僧格做了几年傀儡后，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 年)被昂翁降白仁青夺取权利，多吉僧格被迫交出印信，出逃西藏为僧。昂翁降白仁青夺权成功后，起用了一批亲信，试图削弱“业夏勒空”江达大头人龚空德钦和结穷降央彭措等人的实权，龚空等人为了反对昂翁降白仁青的统治，派人说服多吉僧格重返德格执政，并组织了一支武装，亲自率领部队讨伐昂翁降白仁青，昂翁降白仁青将龚空杀死在他的官寨中。多吉僧格返回德格后杀死和驱逐了支持昂翁降白仁青的头人，将他囚禁在麦宿官寨，后被支持他的头人救走。昂翁降白仁青逃走后在色须组织武装力量讨伐，多吉僧格不支逃亡邓柯方向，昂翁降白仁青再次占领土司官寨。在此权利争夺中，因夏克·扎西朗加(夏克刀登之父)支持昂翁降白仁青，被支持多吉僧格的龚空头人毒死。此时赵尔丰正在康南改土归流，多吉僧格便派人向赵尔丰控告昂翁降白仁青夺权，请求赵尔丰派兵支持他，并承诺愿意在驱逐昂翁降白仁青后，自愿改土归流。在部分档案资料中也有对此事件的记载:“为晓谕事照得昂翁降白仁青自去冬与大土司多吉僧格争袭竟敢带兵将大土司围困并将尔百姓数百家纵兵抢掠杀害此等行为直同凶逆所为而尔百姓无辜受此扰害本大臣闻之实深悯故统兵前来救护尔等合亟出示晓谕……”⑥西藏档案馆:《钦命头品顶戴尚书衔驻藏办事大臣兼滇边务大臣武勇巴图鲁赵》右谕通知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告示。此时，赵尔丰在康区的改土归流受到当地土司、寺院的反对，不知从何下手，有了多吉僧格的请求，赵尔丰正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军康北。多次激战后昂翁降白仁青不支，带亲信头人及部族潜逃果洛。恰逢十三世达赖喇嘛从北京返藏，经甘肃拉卜楞降央异巴活佛的引荐和托付，被达赖喇嘛带去西藏，将昂翁降白仁青、夏克、增伯三家族安置在藏北黑河地区。夏克·扎西朗加死后，留下四子三女七个孩子，夏克刀登排行老六。由于子女都年幼，其母泽旺志玛承袭了头人的职位⑦其母精明能干，在当时与甘孜第七代女土司拥金堪珠、新龙上瞻土千户甲日其麦志玛同被称为“康区三大魔女”。，指挥夏克家族的人继续支持昂翁降白仁青。携子女追随昂翁降白仁青转战石渠，后逃住西藏。

夏克刀登1898 年生，为家中老六。清宣统二年(1910 年)清军从昌都进军西藏，十三世达赖喇嘛组织藏军在江孜抵抗，当时昂翁降白仁青、夏克、增伯等组织八十多人的德格敢死队参加战争。后来国内爆发辛亥革命，清军大败，藏军乘胜东进，德格军在与清军战争中作战勇猛，得到奖赏，昂翁降白仁青被噶厦政府赐予四品爵位，夏克与赠伯两家也得到两个庄园和十几户差民，从那曲迁到拉萨定居。自此夏克家族进入西藏贵族阶层，1916 年夏克刀登和哥哥进入拉萨政府贵族学校，哥哥在学校打架被开除，夏克刀登学习了三年，1918 年返回德格①土登平措编.西藏文史资料选集28 辑——德格地方史(藏文)［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0:204 -215.。

五、夏克刀登的发起

民国十一年(1922 年)至民国十九年(1930 年)是夏克刀登重返德格发展势力，稳固地位的时期。夏克刀登从拉萨贵族学校毕业后以头人的身份重返德格时，由于“类乌齐”事件②民国六年(1917)七月，驻防类乌齐的川边军队抓获了两名越界割草的藏军并予杀害，藏军为此大举进攻，类乌齐、恩达、昌都及北路贡觉、同普、德格、白玉、邓柯、石渠、瞻化七县相继失陷。，德格已完全被藏军控制。德格土司多吉僧格被藏军解压到拉萨，新上任的二十一代土司泽旺邓登(多吉僧格之子)的衣食住行也受到藏军代本的控制。“达赖喇嘛因夏克家的请求，给西藏驻昌都的总管噶伦喇嘛写信，要藏军支持恢复夏克家原在德格的权势，免除其一切乌拉差役。”③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辑)［M］.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84:50.当时驻德格的藏军代本穷让，不重用他。1929 年驻德格的代本换任为克墨，克墨与夏克刀登在拉萨时就已相熟。由于夏克刀登办事干练，人也精明果断，受到克墨的重视。不久任德格聂钦的龚空活佛犯事被解送昌都，克墨就起用夏克刀登为聂钦，开始执掌德格日常公务大权。1933 年与德格土司属下拥有千户、实力较大的玉隆拉日头人的大女儿结婚，后因拉日头人的独子骑马摔死，他以入赘的身份掌握了拉日头人的权势，玉隆也成为他日后发展的主要基地。为了壮大势力，他通过联姻的方式与各大头人建立了联系，势力渐长。随着几位掌权头人的辞职离去，德格土司的实权逐渐掌握在夏克刀登与俄马相子的手中。1922 年—1930年康区局势相对稳定，北洋政府时期将西康之名撤销，仍改称川边，西康经略使改称川边镇抚使，任命张毅充任，后改称镇守使。经过了康藏之间1917 年类乌齐事件后，藏军获胜，绒坝叉和谈，藏军退驻德格，汉军退驻甘孜。由于国内北伐，军阀混战无暇顾及川边，使得这段时间没有大的战事。夏克刀登由于在西藏长大，与西藏方面比较熟悉，而这段时间德格在藏军的控制下，他利用这个有利的形势迅速崛起，成为德格地区不可小觑的人物。

民国十九年(1930 年)至民国二十九年(1940 年)国民党北伐胜利，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1937 年全面抗战爆发。在康区自民国十九年(1930 年)六月“大白事件”始康区战事不断，称为康藏第三次纠纷，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断断续续延续十年之久。康区陷入西藏地方政府、军阀刘文辉以及国民党中央政府之间的权力角逐中。民国十六年(1927)夏季，刘文辉打败了刘禹九，以川康边防总指挥的头衔，兼管了西康。刘文辉虽居康区，但野心甚大。在国民党北伐时他是反对蒋介石的军阀之一，所以刘文辉虽为国民党二十四军军长，但刘文辉在康区不受国民政府的约束，自成一体。在此期间国民党中央政府在西康导演了三场反刘事件。其一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格桑泽仁在巴安发动的省防军事件④国民党北伐胜利，建都南京，在全国各省建立党部，西康由于没有建省，且局势比较复杂，一直没有建立党部。“仅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国民党中央党部，任命国民政府参议，蒙藏委员会委员格桑泽仁为西康党务特派员，率中央政治学校西康班毕业学生数十名回康筹建国民党各级机构。”;其二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 年)发生在甘孜的班辕事件(此时西康已正式建省，刘文辉任主席);其三是1935 年诺那事件(刘文辉担任西康省建省委员会委员长)。这三起事件都提出“康人治康”⑤“康人治康”的口号是格桑泽仁在民国二十年(1931 年)提出的，这一口号的提出引起了当时康区部分上层人士的共鸣。的口号，实质上是想迫使刘文辉下台，实现地方自治。这些事件对夏克刀登等人的影响也是深远的，此时藏军退居金沙江以西，德格归刘文辉接管。由于当时康区政局混乱，夏克刀登在之前的政治生涯中已感到，西藏地方政府、刘文辉都是为各自的利益而来，没有那方是真正为当地民众着想的，只有康人自己治理自己的地方才会得到最大的利益。所以“康人治康”的口号在此后的十年间又两次被其他的康区土著精英重提，作为与地方军阀刘文辉争夺地方政权的口号。夏克刀登也是这一主张的拥护者之一，1936 年初他与邦达多吉、诺那、邓德杰三人秘密结成“和睦四友”，来实现他“康人治康”的政治抱负，后因诺那去世而终止。

红军在1936 年六月进入四川藏区，夏克刀登作为德格土司的军事“涅巴”组织上千人的武装狙击红军北上，在甘孜绒坝叉被红军击溃，夏克刀登受伤被俘。在甘孜养伤时，红军对其进行说服教育，并得到朱德总司令的探视，对其讲解红军的民族、宗教政策，使他对当时的政局以及红军的政策有所了解，并以实际行动支援红军北上抗日。除了协助安置伤病员外，还从玉隆赶来四百多头牦牛、一百多匹马送给红军，受到朱总司令的嘉奖。

这一时期，夏克刀登在三次反对刘文辉以“康人治康”为口号的事件以及红军北上在康区留下的民族平等自治的政策影响下，对当时的时局以及对自己前途命运的认识都有了一定的提高，已然不能满足于做德格土司手下的一枚棋子，他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民国二十九年(1940 年)至1949 年，夏克刀登与德格土司的矛盾开始白热化。在长期的权力斗争中，德格土司手下以分裂为势不两立的两派，其中以夏克刀登为首的一派与俄马相子为首的一派，此消彼长的权力斗争从未停息。1942 年，土司泽汪登登(19l3 -1942 年)死后，矛盾更加激化。土司有一子年龄尚小不能理政，所以以降央伯母、俄马相子一派主张由降央伯姆代行土司职务(摄政)。以夏克刀登为首的一派则坚持由昂翁降白仁青(多吉僧格之弟八巴)的儿子噶仁翁堆与降央伯姆成婚袭任土司位。随后发生了以降央伯母为首的土司派和以夏克刀登为首的头人派之间关于土司继承人问题的激烈争纷。后来在德格县政府与中央政府党部的调节下，协商先由降央伯姆代行土司职，等乌金霞成年后再袭土司职。降央伯姆继土司职后，比较亲信俄马相子，夏克刀登的权势一时被消弱，退居玉隆官寨。期间亲夏克刀登的增伯拉加被杀，亲土司、俄马相子的头人被驱逐，矛盾日益恶化。夏克刀登在玉隆号召差民废除土司制度，废除乌拉差役。他还策划白玉的差民造反，赶走德格土司委派的“宗本”(相当于县长)，推举一个贫苦差民白玛群培为宗本。他还以此法在石渠、邓柯和德格本县排挤土司势力。到“1949 年德格土司的势力逐渐衰败，所辖邓、德、白、石、江达五县中50%的寺庙、60%的头人为夏克刀登所控制。”①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五辑)［M］.康定:甘孜报社印刷厂，1997:132.一场争夺权势的大规模械斗在酝酿中，所幸解放的号角已然吹响，夏克刀登和降央伯姆闻讯后都主动派出使者去迎接解放军，表达了拥护和欢迎的意向。夏克家与德格土司的恩怨至此彻底消散。

六、结语

清末改流后土司制度从鼎盛逐渐走向衰落，民国时期土司虽然复辟，但已不如从前，各种势力的角逐削弱了土司的权威，土司制度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这一传统的统治制度在历史上起过重要的作用，但在整个中国社会制度从传统型社会向现代型社会转型的时期，土司制必将会被瓦解和重组。土司制度具有马克斯·韦伯传统统治类型的特征，韦伯提出的三种正式的政治支配和权威的形式分别为:魅力型支配(家族和宗教)、传统权威(宗主、父权、封建制度)、以及官僚型支配(现代的法律和国家、官僚制)。传统型统治类型建立在人们对其神圣性信奉的基础之上，这种统治类型主要存在于前现代社会。从传统型统治的特征来看，土司制度主要具有以下特征:缺乏明确的职责分工和固定的“权限”;土司之下虽然有相应的组织，分管军事、财政、家政等，但管理相对松散，没有严格的职责划分。缺乏合理的等级制度;在人员的任免、晋级上，大多由个人的血统、占卜、能力决定，没有自由的契约和明确的任免标准。这些人员也缺乏专业的业务培训;土司的统治权威有一定的魅力型支配(克里斯玛统治)的特点，领袖人物(土司)的魅力能否被认可取决于被统治者，而且这种认可要经受实践的考验;在受传统束缚的时代，魅力是巨大的革命力量，所以有势力的头人也有取代土司权威的可能。这也注定土司内部头人之间的争斗是不可避免的。土司制度的分割性，利益所属的不确定性，决定了有能力的头人与土司的抗衡，这更加削弱了德格土司的权威，在此过程中德格土司内部头人与土司之间形成了两个对立的权利阵营，明争暗斗从未停息。夏克刀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从一个逃难的头人后裔逐渐成为德格举足轻重的人物是时代造就人物的典型表现。分析夏克刀登的发起以及后来的种种，除他本人具有的政治头脑和才能外，与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土司制度的特征有直接的关系。清末民初西藏地方政府控制着德格地区，夏克刀登家族由于在之前的土司争位中失利，逃亡西藏，后来跻身西藏的上流社会，与西藏当局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后来在他重返德格时德格在藏军的控制下，对夏克刀登重返德格，在德格发展势力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在德格立稳脚后，他又以联姻的方式得到各大头人的支持，德格土司的权威在德格地区一再被削弱。这为夏克刀登在德格赢得了生机，但对土司血统和权威的信仰仍然存在，包括当地人对土司血统根深蒂固的观念。土司制度的世袭性决定，再能干的头人还是头人，再无能的土司还是土司。如果土司家族还在，人们还会敬畏与土司的世袭权威，除非消灭土司家族自立为王。所以愈演愈烈的权利斗争，最后即将演变为大规模的械斗。夏克刀登在之后与格桑泽仁、诺那、等人的接触中获得“民主”“自治”的思想，认识到土司制度的封闭、专属性，只有推翻土司，才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在与红军的接触过程中认识到平等、民主的思想，他以这些思想引导人们与土司抗争，争得自己的权利。德格解放后这些矛盾迎刃而解，没有了特权，没有了土司、头人，之前的种种矛盾也无足轻重了，一切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