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绕!多吉!你这是去哪里?要去配种吗?
这个时候应该是村里人少的时候,下着小雪,人们都应该坐在家里的热炕上喝茶,吃糌粑。
街道上行人少,多吉依然快步往前走。
阿绕多吉,是去配种吗?云次力一张圆圆的胖脸伸到多吉眼前了。又说,你的小母马牙长齐了吧?
多吉没搭话,加快脚步,向坡下走去。
多吉的小母马一步一点头,跟在他身后。
多吉脚下一打滑,四脚朝天坐在了泥地上。小母马被缰绳一扯,向前一冲,把多吉拖出好几步远。
哈哈哈,多吉,你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去了还得排队呢。别人是前几天就预约了的。
云次力真够讨人嫌的。多吉选择这时候出门,就是怕遇到村子里的人。
多吉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云次力,可偏偏遇上了他。
多吉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水,头也没回,向云次力甩了甩手里的缰绳,继续向坡下走。
下了坡,到公路上了。
毕竟进了五月,雪花刚落到柏油路面就化成水了。柏油路像黑色的蟒蛇弯弯曲曲趴伏在地上。
到了公路上,多吉用袖筒捂住嘴巴,谁也不看,策马扬鞭,向县配种站跑去。
多吉骑在马背上,云次力胖胖的圆脸还在眼前晃。他自语道,佛法僧三宝,若不是扎西莫名其妙地病了,来配种的人把我家的门都要擠烂了。佛法僧三宝,来我家的人也是要排队的,要预约的。我也根本用不着到县上去,去给我的小母马配种!
提到扎西,多吉想到它病恹恹的样子,鼻头酸酸的。
扎西是匹纯黑色的种马。
二
扎西还是一匹赛马,一匹得过村里、乡上、县上、州上四级赛马会冠军的赛马。
“扎西”是在种马黑马屡得冠军后多吉给它起的名字。多吉说:大家都黑马黑马地叫你,我给你正式起个名字,你叫“扎西”吧,吉祥如意,你给我带来了好运。
扎西屡次得冠军的那几年,多吉家里热闹得很,清早有人叫门,天黑了,豁着牙的老汉才从嘴里拔出“尕嘟巴”,在炕沿上磕尽烟灰,离开多吉家的热炕,回家。
他们都是奔着扎西来的。
这时候,阿妈坐在炕角的被窝堆里,嘟哝着说:唵嘛呢叭咪吽,桑巴,你这是造罪孽,扎西会累死的。
阿妈每次要特别强调点什么,要多吉特别注意的时候叫他桑巴。
多吉心中,阿妈是个糊涂的阿妈。阿妈年纪大了,下不了炕,他挣来好多钱,让她有很多的好的酥油吃,有手抓肉吃,有奶茶喝就行了,阿妈可以不用操这么多的心。多吉嘴里呀呀答应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三
阿妈糊涂,糊涂得让多吉找不到自己的亲生阿爸。村里人不时提醒多吉是汉人的种,多吉去问阿妈,阿妈只是不出声地念嗡嘛呢叭咪吽,很快地转动念珠。
上小学时,多吉每天带的糌粑坨坨被同学抢去,掰成碎块,一块一块扔到草地、小河,随便哪里,喂马,喂牛,喂小鱼。书本被抢去,折成纸飞机,满教室、满操场飞。
一天早上,多吉给阿玛说:我不去上学了。
阿妈去挤牛奶,他跟在后面,提着木桶。阿妈去马圈给种马黑马加料,他抱来一捆牧草。阿妈打扫牛圈和马圈,他拿来背篼一点一点背上粪,倒在高大的粪堆上。
阿妈直起腰,看着他红扑扑、流着汗水的脸说:好吧,不上学就不上学吧,跟着阿妈养马养牛。
一头奶牛多半由阿妈操心,多吉放好那匹种马就行了。
放马是多吉最愿意干的事。
阿妈随了多吉的愿。
阿妈的心软得似揉好的羊皮。
四
从多吉不上学开始往前数,也就是说十四年以前,阿妈四十来岁的时候,有州乳品厂的收奶员来村子里收牛奶。
来村子里收牛奶的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
这个男人讲的话阿妈一句都听不懂,队长把这个男人带到阿妈家,对阿妈说:他就住到你家里,收完奶子就走。
阿妈呀呀答应着,收拾出靠西的一间杂物间给他住。
阿妈听不懂那个男人的话,队长说:他是河南人,他讲的是河南话。
河南在哪里?阿妈不知道,阿妈每天端给他茶,他就喝茶,端给他糌粑,他就吃糌粑,不挑剔,这让阿妈的心放下了许多。
河南人住进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阿妈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窗户外有人喊:阿姨!阿姨!不成了!不成了!
拴在厕所门口的狗连声叫唤,震得窗户纸沙沙作响。
阿妈闭眼躺了一会儿,听出是住在家里的那个河南男人的声音。
河南男人学了一些常用的藏语,会用藏语称呼年长的女人。他急急叫道:阿姨!阿姨!不成了,不成了。
阿妈平静慵懒地说:不成了你就进来吧。
不是,唉!河南男人跺了跺脚离开窗户。
阿妈直起身子,披上皮袄,拉开门。
阿妈看到河南男人双手在前面提紧裤子,跑到牛圈的墙根撒起尿来。
旁边厕所门前的狗又是扑又是咬,不消停。
原来他是要上厕所,狗不许他进去。
阿妈笑了,回屋去睡。
第二天夜里,狗又叫了,阿妈听到河南男人在窗户前转了转,再没动静。
第三天夜里,狗叫起来,阿妈听到河南男人在窗户前轻轻喊:阿姨!阿姨!阿妈起身披衣打开门。
门外月亮正圆,照得地上白花花一片。
阿妈皮袄遮盖不住的胸脯,在月光里凝脂一般。
河南男人面对着阿妈傻傻站着,说不出话来。
阿妈温和一笑:上厕所吗?我去给你挡狗。
河南男人说:不,不,不上厕所。
河南男人盯着阿妈的胸,越来越粗声地喘气。
阿妈又是慈善地一笑:进来吧。
河南男人抖抖瑟瑟进了屋。
躺在炕上,阿妈用手指点着河南男人的额头,说:你们这些离开阿爸阿妈的娃娃,孽障得很,没人管,没人疼。唵嘛呢叭咪吽。
就在这一晚上,阿妈有了多吉。
收牛奶的河南男子收完牛奶回州乳品厂了,以后再没来过。
五
阿妈的糊涂还在于反对多吉利用扎西挣钱。
村里举办十三个村民小组赛马会,多吉骑上它,获得第一名。
乡里举办赛马会,村主任说:多吉,拉着你的种马黑马去跑吧。你的黑马厉害着呢。
种马黑马跑了第一名。
县里举办赛马会,乡长说:多吉,你去参加。把马好好喂几天,你必须拿到第一名。
种马黑马跑了第一名。
香浪节,州上举办赛马会,县长说:多吉,你的种马黑马生了那么多儿子,是匹好马!你要不负众望,为县上争光,拿到第一。
多吉不懂“不负众望”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是一件很严肃、必须要做成功的事情。多吉也严肃地点点头。
香浪节州上举办的赛马会,各县的马都来参赛,有近三千匹马。多吉熟练地驾驭种马黑马,拿到了第一名。
多吉身上挂满了哈达,汗水顺他的两鬓流下耳根,流进脖子里。
这天天气很好,人人都说是活佛算出来的。颁奖时州长拍拍多吉的肩,说:是个帅小伙!不错!不错!
天气十分热,更热的是多吉怀中揣的五万元奖金。它烫得烧心,还在砰砰跳动,仿佛要从多吉的怀里跳出来。
回到县上,县长看了看多吉的获奖证书,说: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好样的!明年赛马会你还去参加。
到乡里,乡长正从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对他挥了挥手:回去吧!好好喂你的马,好好练,以后比赛还多呢,你都要参加。上面来人检查扶贫脱贫工作,我要出去。
多吉拉着种马黑马,走进村里。
村子口上早有一群人等在那里。
村长走上前,摸摸马背,对多吉说:再有几匹这样的马就好喽。
村民们藏汉语夹杂,都说:就是,就是。
云次力的圆脸在人群中特别显眼,多吉看见他黑亮的眼珠飞快地在眼眶里转了几圈。
六
云次力拉着自家的母马走进多吉的家。
云次力是来给自己家的母马配种的。
听到狗叫声,多吉迎出来。
多吉大摇大摆下了石阶,说:你那羊一般大的母马,配了种,也下不下好马。再说,你的小母马牙都还没换齐。
多吉瞥了一眼云次力又矮又瘦的母马。
云次力干咳两声,咽口唾沫,顺顺气,说,这两天它闹腾得不成,你的马是匹好马,说不定能让它下一匹好马呢。配吧。
多吉说,给你这样的马配种,下不了好马,还说我的扎西不成呢。
扎西是谁?云次力问。
噢,我给我的种马黑马刚起的名字,吉祥嘛,它会带给我好多好处的。
云次力说,是这样啊,我说,不管下下怎样的马,我不怪你,成吗?
多吉说,我说不成就不成。耗费了我的扎西的气力,再给别人家的马配就难了。
也许是扎西听到有人叫它的名字了,也许是老远闻到云次力的小母马的味道了,这时候扎西在院子角落的马圈里刨开了蹄子,咴咴叫唤。
云次力的小母马也不安生了,四蹄往后,又向前一冲,想挣脱缰绳。
狗叫得更厉害了。
阿妈在炕上问:是谁来了?进来啊。
多吉忙推着云次力的后背,连连说:真的不成,真的不成,你走,赶紧走。
云次力努力回过头,边走边说:我给你钱,配一次给一次的钱。我谁都不说!
多吉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赶紧走,赶紧回去。
多吉转身上石阶撩起门帘进了屋。
第二天,云次力又拉着马来了。
云次力进院喊了几声,没人答应。
狗叫起来。叫声盖过了云次力的声音。
多吉阿妈隔着窗户大声问:谁啊?多吉肚子疼,躺着呢。要不你明天再来。
第三天,云次力来了,正遇上多吉给扎西刷背。
平时空旷的马圈有些拥挤了,圈里新添了一匹小母马。
云次力算算,心里说:还算不上是匹小马,确切地说就是匹马驹吧。
小马驹肯定是多吉得了五万元奖金后买的。
云次力咂咂嘴,用了用力,直接把母马拉到圈里。
扎西一见云次力的马,踏起步,不安了,靠上前来。
云次力的瘦小的母马也是积极响应。
见状,多吉摇头,再没说什么,接过云次力手里的缰绳。
配完种,云次力那张让多吉讨厌的圆脸上堆满了笑。云次力从怀里掏出几张票子塞到多吉手里,竖起两个大拇指说:谢谢了!谢谢了!这些钱你拿上给扎西买些豆子。
多吉推搡不过,捏在了手里。
七
看来是云次力没有守信用,大家都知道只要给多吉钱,多吉就会拉着扎西配种了。
给云次力的马配过种后,来多吉家的人越来越多了。照顾不过来,有的人提前几天就给多吉打好招呼。
阿妈对多吉说:桑巴,不要再收钱了,都是鄉亲,怎么见面呢?再说,你会把扎西弄垮的。
多吉笑着说:那事就跟饿了要吃糌粑一样,挡不住的。扎西厉害着呢,我多添点料,没有关系。
多吉又说:再说钱是他们硬塞给我的,我不收,他们还不放心呢。阿妈,我这么大了,没媳妇,挣了钱娶个媳妇呗。
阿妈低头数她的念珠去了。
八
多吉的嘴上起了一串燎泡,他嘶嘶地吸冷气。
阿妈问:奶茶烫着了吗?喝那么急干什么?
多吉说:扎西这两天不好好吃料了,没精神,毛也没有以前亮了。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让它给小母马配种,看来配不成了。我着急着呢。
阿妈说:桑巴,你别急,扎西是累着了。再说扎西老了,它能当你的阿爷了,再配不动了。
多吉自言自语道:小母马还没有长大,配不上扎西的种,下不下像扎西一样的赛马。
阿妈还是听到了,说:噢,那就等它长大了再说。不急,不急。
阿妈接着说:是老天爷不让扎西配种了,让它休息。你好好照看照看它吧。
多吉应道:嗯。
去了马圈,多吉看到扎西蔫头耷脑站着。
多吉把豆子和玉米往扎西嘴边划拉,扎西却躲开了。
九
消息传得比刮风还快,来配种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
多吉听说村里人、邻村的人,都拉马去县上的配种站配种了。配种回来的人说:县上配种站的马喂得好得很,高大,毛油光水亮的,有五百多斤重。打个响鼻,整条街都能听见。听说他们给马吃鸡蛋,喝糖浆,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听都没听说过。
云次力是第一个来找多吉说话的人。
云次力说:阿绕,多吉,你天天给扎西吃草,不成的。你尽管加了豆子,玉米,红萝卜,也是不成的。人家县上的马吃鸡蛋,还喝啥糖浆。喝的那个糖浆听说还是外国买的。
多吉直摇头,说:不相信!胡说!难道喂个马,还得跑到外国去买马料?花多少钱不说,人不丢掉吗?
云次力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他们是在电脑上买,根本不用出门。
电脑,多吉听说过,也见过。赛马得了冠军去乡长那里,从乡长开着的门缝里无意瞥见的,放在乡长的办公桌上。
多吉字都不识两个,电脑咋买东西更是不懂。
多吉摇摇头。
云次力说:不信你去县上看看。哎,你的小母马能成了吧?不等多吉回答,云次力说:我的马扎西配了没怀上,我要去县上配,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我的马还不到时候。多吉不耐烦了。
每次遇到云次力,就有烦心事,多吉看着大门,再不说话。
十
多吉给阿妈说了云次力的话。
阿妈说:唵嘛呢叭咪吽。现在啥都变了,变得我们啥都不知道了。你去县上看看吧,看看就啥都知道了,阿妈叹口气说:云次力是不会撒谎的。
多吉说:我知道他没有撒谎,村里人跟他说的一样。如果我去了遇见熟人咋办?我都是问他们要过钱的。
阿妈说:唵嘛呢叭咪吽。那时你还小,不懂事,不知道羞,现在你大了,知道羞了,佛都不会怪你,他们也不会怪你。
多吉无声地笑笑。
多吉选了一个雨雪天,拉上小母马去县上配种。刚出门就遇见了云次力,满心不快。
懒得搭理云次力,多吉只顾自己走自己的。
多吉骑马走了一阵,天开始放晴,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地面上腾起氤氲雾气,迷迷蒙蒙多吉下了马,把马放在公路边的山坡上,随马吃草。
草儿刚刚一拃长,小母马贪婪地吃着。
多吉问小母马:云次力说的是真的吗?你们还吃鸡蛋,喝糖浆,吃喝了那些东西,就比扎西强吗?吃了鸡蛋,喝了糖浆的马配的种,能挣来村上、乡上、县上、州上的赛马冠军吗?哦,你也不知道!今天去你一定给我怀上一个它们的种,生下来给我看看。
小母马眯缝眼睛一口一口吃草,一副不知足的样子,压根不理会多吉。
前方,已经能看得见县城高高低低的楼房了。
完瑪央金藏族,一九六二年出生。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联。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等。曾获甘肃省优秀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