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铸漩
(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浙江杭州310000)
“幽闲”作为“窈窕”一词的释文,最早出现于汉代的《毛诗传》。然而大量的事实表明,这一训释出现后,“幽闲”义逐渐以其在语义和语法两个层面的新变对‘窈窕’一词的用法产生深刻的影响,这使其最终成为该词的一个新义项。对此,我们首先需要对“窈窕”一词的本义及其先秦两汉常用义做一番考察。
对“窈”“窕”二字连用的本义考察,以现有文献来看,尚未有明确记载。《说文》释“窱”字,言:“杳窱也”。亦未明言所释“杳窱”之义为何,但这却是“窈窕”连语之后作为异文书写的第一次出现。因此,‘杳窱’与‘窈窕’音义相同,且皆可以‘窱’字为释。清人王念孙《广雅疏证》卷第三上云:
窱者,《说文》:“窕,深肆极也。”“窕”与“窱”通,合言之则曰“窈窱”。《说文》“窱,杳窱也”,《释训》云“窱窱、窈窈,深也”……并字异而义同。[1]434
观王氏此说,则《说文》所释之“杳窱”当为“深”义,且其所通之“窈窱”“窈窕”之形亦皆为“深”义,那么《说文》‘窱’字亦当为‘深’义。考《说文》“窈”字释义“深远也”;“窕”字释义“深肆极也”,所以,二者的本义极为相近,都表示“深”的意义。合以上述所论《说文》“窱”义,更可复证“窈窕”/“杳窱”为“深”义。又,于古音言之,则“窈”在“幽”部,“窕”在“宵”部;“杳”在“宵”部,“窱”在“幽”部。[2]257,267二部在历代音韵诸家所定之“古韵分布”中皆为相近韵部,因此来看,“窈窕”或“杳窱”一词的组合则当为叠韵词。那么,这里我们就可以对“窈”“窕”二字构词的情况做一个总结了:
“窈”与“窕”二字在语义和韵部上都是极相近的,二者或因这种相近结合而成为一个词。
关于上古的这种构词情况,沈怀兴先生有过一番阐释:
语言中具有同义关系的成分多同源,同源则声韵相同或相近,语言使用者为取得绵连叠复之声律美等表达效果而联用同义语素时,则产生双声连绵词或叠韵连绵词。只是前人谓字,故有双声连绵字或叠韵连绵字之称。这也告诉我们具有语音联系的连绵字可能是合成词[3]17。
根据这一表述,“窈”“窕”二字的结合正是合成词构词的结果,它们是同源的二个单音节词,合成之后一同表达它们各自本义中存在联系的那部分语义。由此并结合上述考证,可以明确,‘窈窕’的本义正是‘深’义。然而,“窈”“窕”二字结合后的这一本义,却多出现在东汉时期:
《文选·鲁灵光殿赋》旋室㛹娟以窈窕,洞房叫窱而幽邃。
(张铣)注曰:窈窕,深也……叫窱,远也[4]218。
案,清人胡绍煐《文选笺证》“张平子西京赋”中“望䆗窱以径庭”条下言:
案,“䆗”字字书所无,坏字也。当本作“叫”。司马相如《大人赋》“纠寥叫奡”作“叫”;《鲁灵光殿赋》“洞房叫窱”注引此正作“叫”。“叫”盖“窈”之假字,后人加穴而为“䆗”,而《集韵》收之,误矣![5]
考“叫”字古韵亦在“幽”部,与“窈”字同;且“叫”为“见”母、“窈”为“影”母,二者在上古皆为喉音,故同源义近,可通。这样来看,“叫窱”即“窈窕”,二者在这里都是“深远”的意思。
西汉时期的语例唯有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中的一例:
《汉书·司马相如传下》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6]2595。
句后虽未有对“窈窕”一词的直接注释,但却有张揖注曰:“飞泉,飞谷也,在昆仑山西南。”又,颜师古注曰:“厉,渡也”。以此代入句中,依句法来看,则“窈窕”亦当从本义为“深邃的地方”。
从现存语例可以看出,“深”义虽然作为“窈窕”一词的本义,却在汉代出现的频率很少,同时现有文献亦显示,其在汉代以前至西汉武帝之前,是没有确切语例的。这说明,“窈窕”一词的本义在先秦至西汉武帝之前的时间里因为常用义在使用中长期取代本义使本义逐渐被人们遗忘了,而武帝时期司马相如以“窈窕”表“深”义标志着该词本义的“复活”。
“窈窕”一词在先秦到汉末之间的常用义,以现有文献来看当为“好貌”/“美貌”。这在当时是广为人们熟知的语义,也是活跃在现存汉前至汉末文献中最常见的语义:
《楚辞·九歌·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
王逸注曰:窈窕,好貌[7]。
《文选·李斯上书秦始皇》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吕向)注曰:窈窕,美貌。美女出于赵也[4]724。
《方言》窕,美也。陈、楚、周南之间曰窕;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美色或谓之好或谓之窕。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美状为窕,美色为豓,美心为窈[8]。
从这里所引的语例来看,“窈窕”一词“好貌”/“美貌”的语义是贯穿了先秦至两汉这一期间的。所以,从现有的文献情况来看,至少战国开始,“窈窕”一词“好貌”/“美貌”的语义就已经是该词的常用义了。
这里,我们就可以对“窈窕”一词的本义和其在先秦两汉时期的常用义做一个小结:
“窈窕”的本义是“深远”,其在先秦两汉的常用义是“好貌”/“美貌”。因为其常用义的广泛使用却使得本义逐渐被湮没,直至西汉武帝时期司马相如的使用才慢慢使其“复活”。
在明确了“窈窕”一词的本义和先秦两汉时期的常用义后,我们接下来看一下“窈窕”一词的“幽闲”义项。以现有文献来看,“幽闲”这一意义最早是出现在西汉毛公对《诗经·周南·关雎》一诗“窈窕淑女”一句的注释中的。然而,这一意义在毛氏之前的所有文献中都没有记载,这表明,毛氏以“幽闲”训“窈窕”并非来自既有语例的直接使用。而对“幽闲”义项“新出”的界定,则是对“窈窕”一词的本义与其在先秦两汉时期的常用义而言的。
“幽闲”一义虽然出自西汉毛公的训释,但唐代的孔颖达对此有更进一步的解释:
窈窕者,谓淑女所居之宫形状窈窕然,故笺言“幽闲深宫”是也。传知然者,以其“淑女”已为善称,则“窈窕”宜为居处,故云“幽闲”,言其幽深而闲静也[9]273。
依据孔颖达的解释,“窈窕”是描写淑女所居住的宫室形态的,故“幽闲”的训释自然亦是作为“宫室幽深”的意思来训释“窈窕”的。考《说文解字》“窈”及“窕”字段注,皆言:
《毛诗传》曰:“窈窕,幽闲也”,“幽”训“窈”,“闲”训“窕”[10]346。
又,考《说文》“幽,隐也”,后又引申为“深也”之义:
《荀子集解》无幽闲隐僻之国杨倞注曰:幽,深也[11]161。
是,“幽”可训“深”。而《说文》“闲,隟也”,又有“隙也”之义:
《荀子·王霸》形体好佚而安重闲静莫愉焉。
杨倞注曰:闲,隙也[11]217。
由此,“闲”义“缝隙”,亦可视为“深”义之引申,与“幽”之义“深”颇相近。故,上文所引段玉裁所谓“‘幽’训‘窈’,‘闲’训‘窕’”不谬。那么,“幽闲”是由“窈窕”本义得出,并以此来训释“窈窕”当是无误的。
再来看“幽闲”义与“窈窕”在先秦两汉时期的常用义的关系。上文业已考明,“窈窕”一词在先秦两汉时期的常用义是“好貌”/“美貌”,因此,根据毛传所给出的“幽闲”一义,并不能直接看出其与“窈窕”常用义之间的联系;且“幽闲”一义在历代文献中未发现有训为“好貌”/“美貌”的例子。另,以古汉语中合成词的训诂情况来说,训释者与被训释者之间极少存在声音关联。又,“文言联合式合成词产生的一般词义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两个词素中的任何一个词素的意义就是这个词的意义。这类词最初是两个同义词的连用,两个词在意义上互相补充,表示一个概念,后来才逐渐结成一个单词,……一是由两个词素的意义融合变化而形成……。不管是采用哪种方式来形成词义,这些词义都是由这个词的内部结构所决定的,是运用这个词来造句之前就存在的,是相对独立稳定、为大家所公认的。”[12]48显然,依据上文所述,“窈窕”和“幽闲”二词属于第一种,它们形成后意义是完整、独立且相对稳定的。那么,根据《毛传》的训释情况,“窈窕”与“幽闲”二词之间是存在较为隐定的语义关联的,而二词之间的相互训释亦可以理解为“同义互释”。然而结合现有文献来看“幽闲”义与“窈窕”一词先秦两汉期间的常用义之间的关系,则可以推定“幽闲”与“窈窕”的常用义之间是没有联系的。因此,毛传中“窈窕,幽闲也”的训释当是采用“窈窕”一词的本义,而非其常用义。
通过上文,我们明确了毛传虽然提出了“幽闲”作为“窈窕”一词的一个解释,但却依然遵循“窈窕”的本义,所以,毛传中的“幽闲”一义虽然是第一次出现,却不能认为是一个义项,更非新出。“幽闲”作为“窈窕”的一个新出义项,是以“幽闲”一义的语义内涵及“窈窕”一词用法变化为标志的:
《汉书·杜周传》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
颜师古注曰:乡举者,博问乡里而举之也。窈窕,幽闲也[6]2668。
很明显,这里的“窈窕”训为“幽闲”就不是毛传所指的“宫室幽深”之义抑或由此引申出的“身处幽深宫室中的女子”之义,而是明确地指向了一种美好品德了。这种品德以“窈窕”及“幽闲”所呈现出的语义来看,应当是由《关雎》毛传所意“女子处于幽深宫室中”而来。案,清人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关雎”一诗载韩诗训诂云:
韩说曰:窈窕,贞专貌[13]9。
又,毛传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亦有注语言:
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
郑玄笺亦云:
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
由此,则对于“处于深宫女子”的定性,当时的《诗经》注家还是较为倾向于“贞专之善女”的。那么,《汉书·杜周传》例中所谓“乡举求窈窕”,所求者依据当时各《诗》家的意思,自然是“贞专之善女”了。所以,颜师古注中所释的“幽闲”指的就是“具有贞专品质的女子”之义了,而这一使“窈窕”呈现出名词性质的“幽闲”之义,却明确地显示出其可使“窈窕”呈现出形容词性的“潜力”,而实现这一‘潜力’的关键则是‘幽闲’语义指向向‘贞专’义的移动:
《汉书·刘辅传》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颜师古注曰:窈窕,幽闲也。[6]3252
根据引文后文所谓“以承宗庙,顺神祇心,塞天下望”,则这里的“窈窕之女”自当是“品性贞专的女子”,因为毛传所谓“处于幽深宫室中的”女子是无法广泛地“妙选”和“考卜”的。这样注释“窈窕”的“幽闲”一义显然就是指“品性贞专的”意思,此时“幽闲”的意义指向已将“窈窕”一词的词性变为形容词了。
“窈窕”在表示与“幽闲”义相关的语义时,随着“幽闲”义意义指向的变化,由单一的形容词(“窈窕”的本义)变成了名词和形容词两种词性(新变语义)。其用法也由只能表述或修饰宫室山川变为表述具有相关美好品质的女性或修饰这样品质的女性。这种语义和用法上的变化表明,“幽闲”作为“窈窕”一词新的义项已经形成了。以现有文献来看,这里所说的语义上和语法上的两种变化,当是发生于西汉后期,而在东汉时期大规模使用的。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对语言的特征做了一个概括,他指出:
(语言)它是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个人以外的东西;个人独自不能创造语言,也不能改变语言;它只凭社会的成员间通过的一种契约而存在。另一方面,个人必须经过一个见习期才能懂得它的运用;儿童只能一点一滴地掌握它[14]36。
这表明,某种语言的定型是需要通过社会成员之间在相互交流的使用中来完成的,只有成员间成功的交流才是契约达成的标志。这一语言的特征也适用于词语义项的生成及定型。“窈窕”一词“幽闲”义项自西汉后期形成后,在汉代人们大量的使用中逐渐定型。这里,我们就列举“窈窕”一词以“幽闲”义项表达“品性贞专的女子”/“品性贞专的”语义在汉代的语例来看一下“窈窕”一词“幽闲”义项定型的大致时间:
(西汉时期)
《汉书·杜周传》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元、成之间)
颜师古注曰:窈窕,幽闲也。[6]2668
《汉书·刘辅传》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成帝时期)
颜师古注曰:窈窕,幽闲也。[6]3252
《法言》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成帝时期)
(近人)汪荣宝义疏曰:《文选·颜延年秋胡诗》,李注引《韩诗薛君章句》云“窈窕,贞专貌。”是也。[15]57
《汉书·王莽传上》公女渐渍德化,有窈窕之容,宜承(天)序,奉祭祀(哀、平之间)
颜师古注曰:窈窕,幽闲也。[6]4052
(东汉时期)
《艺文类聚·后汉杜笃〈祓禊赋〉》若乃窈窕淑女[16]69(光武帝时期)
(案,“窈窕淑女”出《诗·周南·关雎》。赋述祓禊场景,是以毛传“处于幽深宫室”之义必不合,故“窈窕”当以“幽闲”之义表“贞专”明矣。)
《文选·西京赋》群窈窕之华丽(和帝时期)
李善注曰:《毛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4]48
《艺文类聚·后汉张衡〈七辩〉》淑性窈窕,秀色美艳[16]1026。
(案,以“窈窕”补充说明“淑性”之内容,是用“窈窕”一词“幽闲”之义表贞专无疑。)
《艺文类聚·后汉王逸〈机赋〉》尔乃窈窕淑媛,美色贞怡[16]1168(安帝至桓帝之间)
(案,“窈窕淑媛”当出《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后言“美色贞怡”则“窈窕,幽闲也”之义合当取“贞专”之义。)
《后汉书·边让传》尔乃携窈窕,从好仇(灵帝时期)
李贤注曰:窈窕,幽闲也[17]2642。
另有《华阳国志·巴志》所载汉安帝时语例:窈窕淑女,是绣是黼。
此句前有文载其本末言:
永初中,广汉、汉中羌反,虐及巴郡。有马妙祈妻义、王元愦妻姬、赵蔓君妻华,夙丧夫,执共姜之节,守一醮之礼,号曰“三贞”。遭乱兵迫匿,惧见拘辱,三人同时自沈于西汉水而没死。有黄鸟鸣其亡处,徘徊焉。国人伤之,乃作诗曰:“关关黄鸟,爰集于树。窈窕淑女,是绣是黼。惟彼绣黼,其心匪石。嗟尔临川,邈不可获。”[18]41-42
由是,例中“窈窕淑女”,自当训“幽闲”以表“贞专”之义。
以上列举了两汉“窈窕”一词以“幽闲”义项来表达“品性贞专的女子”/“品性贞专的”之义的所有可见语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窈窕”一词“幽闲”义项自西汉元、成之间形成以后,在东汉被广泛地接受和使用。虽然,东汉时期的语例贯穿东汉始终,但绝大多数为知识分子所用,只有《华阳国志》中所载巴郡地方民众是自觉地使用“窈窕”的“幽闲”义项来表达“贞专”之义的。这表明,东汉时期“窈窕”以“幽闲”义项来表达“贞专”之义的用法不仅在知识分子之间广泛使用,而且这一用法也深入民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普及。至此,我们就可以认定,“窈窕”一词的“幽闲”义项最晚当在东汉安帝时期就已经定型了。
毛传以“幽闲”训释“窈窕”,是在二词本义极为相近的基础上作出的“同义互释”。然而,这一训释却在经文之外由毛氏及当时《诗》家对《关雎》一诗“贞专之善女”的经义倾向开始,发生语义指向、词性及用法方面的变化,这表现为,“窈窕”一词在表示与“幽闲”义相关的语义时,由原先“幽深”本义的单一形容词性逐渐变化为修饰“具有美好品质的女性”的形容词及具有“美好品质的女性”内涵的名词。这一发生于西汉后期的关于“窈窕”一词语义及语法的变化标志着该词“幽闲”义作为一个新义项的形成。东汉时期随着该词“幽闲”义项在知识分子及民间群众中广泛的使用而逐渐趋于凝固,并最终于东汉安帝时期得以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