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

2020-12-21 03:22许仙
躬耕 2020年8期
关键词:老孟李叔刘阿姨

许仙

照看自己,这是我们时代的喜剧性梦想。

照看他人,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剧性梦想。

——让·波德里亚《冷记忆Ⅱ》

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是2000年夏天,一个如火如荼的傍晚。

下班后,我拖着注了铅似的沉重的双腿回到集体宿舍,先去隔壁男厕所里冲了个凉,在两边太阳穴和人中上擦了点风油精,又在宿舍的水泥地上铺了张破竹席,我就只穿了条灰色短裤,像褪了毛的死猪一样横在地上,离头一尺吹着台式电风扇。旧电风扇像个落枕的老人,每次摇到最左边或最右边需要回头时就咔咔地响上几声,僵硬的铁脖子才能痛苦地把头摇回来。这时候离太阳收工还有两三个小时,窗外发白,就连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火火的,宿舍就像热锅,我正在被生米煮成熟饭。

一段时间以来的持续高温搞得我半点食欲都没有,整个人懒懒的,像没有主心骨的湿面团般发软。我想先躺一会儿,到时候如果饿了再出去吃点夜宵。但水泥地太硬,哪儿都硌得难受,我不停地翻身,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躺得久一点的姿势。要是青小在家就好了,我可以抱着它就像抱着细长的冰袋一样舒服,可不知它溜去哪儿乘凉了,有几天没见踪影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保卫科李叔带着一名警察进入我宿舍时,我正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

那位警察头发花白,粗糙的老脸被晒得墨黑,手臂和手也一样墨黑,手背上布满暴突的青筋。他进屋前就摘下警帽改作扇子用,但丝毫没有减少黑脸上汗水的流量,左手刚抹干净脸上的汗水,顿时又爆满汗珠。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我的宿舍,神色凝重,好像我宿舍里藏着杀人不眨眼的匪徒;随后他用右脚将我的台式电风扇移到一边,走向我。

“老孟,”李叔对他说,“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叔又对我说:“警察找你有事情。”

也正是奇了个怪了,我一见到警察,听说还是有事专门来找我的警察,就像有人硬塞了一面铜锣到我的脑袋里,哐的一声猛敲,余音就哐哐哐地传遍全身,传达到每个细胞,我顿时就有了精神,感觉比擦风油精或喝藿香正气水都管用。我问李叔找我何事?我一边注意听他们的回答,一边找到套头衫和长裤穿上,但他们似乎不屑于回答我的提问。

老孟审视着对面孙猴子的床铺,铺上还摊着一条很脏的薄垫被,那是青小睡觉的地方。他慢吞吞地对我说:“今天中午有个女人,就在这隔壁的厕所前被一条绿色的大蛇咬了,死在转院的途中,有人举报这条毒蛇就是你养的。”

“谁呀?谁死了?”我转头问李叔,“我怎么不知道?”

李叔不吭声。

我告诉警察老孟:“那肯定不是青小咬的,青小没毒。”

“如果有人被蛇咬死了,那绝对是其他毒蛇。”我补充道,“再说青小这几天都不在家。”

这话老孟或许不爱听,他突然翻脸道:“是谁允许你在宿舍里养毒蛇的?!”

“蛇是孙猴子养的。”我争辩道,“青小是翠青蛇,无毒的。”

“谁是孙猴子?”老孟就问李叔,“他人呢?”

“孙猴子叫孙青云,和我同年进厂的大学生。青小是他一定要养的。这件事医务室刘阿姨最清楚了,您可以去问她。”我说 ,“八年前,孙猴子结婚搬走时,说要带回家去养的,但他老婆不同意。 女人嘛,一般都怕蛇的,他就把蛇先寄养在宿舍里,等做通了他老婆的思想,再接回家去养。他老婆我只见过一面,一张倒三角脸,青光光的,一看就是相当难弄……”

老孟皱紧眉头,挥手阻止我道:“这么说,你养了八年。”

“我没养它,我才不管它死活呢。”我说,“它跑了也好,被人弄死吃了也好,反正不关我事,我没给过它吃的,也没管过它。过去它就睡在孙猴子床底下,他走后,它就爬到床上去睡了。饿了就自个儿出去觅食,溜达完了就回宿舍睡觉,大概也习惯了,跟人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叔,到底谁死了?是我们厂的吗?”我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儿。

老孟问:“它多大了?”

“您是问蛇吗?十四岁。”我说,“噢,现在有手腕那么粗,一米四五长,多重?没称过。”

他说:“这么大条毒蛇,你就让它随随便便地溜进溜出?”

“我都说了,不是我养的,也不是毒蛇。”我很懊恼。

“怎么不是你养的?!”老孟也生气道,“你说的那个孙猴子才养了六年,而你养了八年,你还是大头呢。”老孟说,“我再问你,这八年宿舍是不是你一个人住的?”我说:“这个宿舍是我和孙猴子的。他搬出去后,他的蛇还在,没人愿意搬进来住,又不是我不让人住。”

我伸出右手背,用左手指着当年被青小咬过的地方,当然现在什么痕迹都没有。我说:“我就被它咬过,它要是毒蛇,我早就尸骨无存了。”我又说,“它很温顺的,养到现在从未咬过人,不信你问李叔、刘阿姨,你问他们。”我指着宿舍门口的围观者。

“自相矛盾了不是?”老孟冷笑道,“你说它咬过你,又说它很温顺,从不咬人的。”

我说:“那是十四年前在半山上,我无意间冒犯了它,才被它咬的。”

老孟说:“或许当时蛇还太小,没啥毒性。”

“李叔,你把刘阿姨叫来,让她告诉警察吧。”我简直无语,我又说,“当时我也吓死了,也以為是被毒蛇咬了,是刘阿姨告诉我们,这是翠青蛇,无毒的。”

“养毒蛇的人,我见得多了。”老孟说,“养了这么久,谁能保证这原本是无毒的蛇,就养成了有毒的蛇了呢。”老孟接着又说,“事实上,它也确实有毒。”

“无毒的蛇是养不成毒蛇的。”我没好气道。

“行了,”老孟说,“先去把罪魁祸首找到了再说吧。”

老孟、李叔带着我和一大堆看热闹不怕热死人的本厂职工,大家汗流浃背地涌向两幢宿舍楼、农药仓库、职工食堂和厂区西南角等处寻找青小的踪影。宿舍楼是它住的地方,职工食堂是它觅食的地方,厂区西南角上有株农药厂标志性的香樟树,树身要两人才能抱住,树冠大得像幢楼房,是它乘凉看风景的地方。这三个地方我们都找得很仔细,角角落落地全翻遍了。尤其在香樟树下,大家都头仰着个天,在绿荫里找它的身影。有人用脚蹬了几下树身,叫着小心蛇掉到身上,吓得大家慌忙往外撤,但是连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青小在人间蒸发了。我们找了个把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后来又在两幢宿舍楼里重新找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它。

老孟就对李叔说要把我带走,让他发动群众继续找蛇。

李叔频频点头。

我不去。我说我干吗要跟他去,要去也该孙猴子去呀。老孟说,我是我,孙猴子是孙猴子,不用我操心,但我必须乖乖地跟他走。我有些闹,李叔就凶我,我不听,我就是不去派出所,老孟就不客气了,他在众目睽睽下,给我戴上了金属手铐。可我觉得我不只是戴上了一副手铐,而是戴上了无数副手铐。因为在场的每一双熟悉的眼睛,都是一副无形的手铐。他们每个人都惊愕于我是个杀人犯罪嫌疑人,都巴不得我去坐牢。我不怪他们,就连我自己也同样惊愕于我怎么就成了杀人犯罪嫌疑人。

我混混沌沌地被押上那辆令人敬畏的警车。

1986年夏天我从洛阳化工学校包分配到半山农药厂。

报到那天,我走进厂区就呼吸困难,害怕自己会窒息身亡。厂区烟雾腾腾的,农药粉尘就像春天的柳絮充斥在空气中,尽管我小时候得过鼻炎,鼻塞严重,不久就忍不住连打了四个喷嚏。而且一旦打了喷嚏,就接二连三没完了,我不得不靠嘴巴来呼吸,小口小口地,小心翼翼地,可是没过多久,我的舌頭上就像撒了一把胡椒粉,害得我不停地想吐唾沫,可嘴里干得像枯井。我应该戴个口罩的,但我没有;即便有,我大概也没勇气戴上它。因为我发现厂部机关人员都不戴口罩,偶尔见到经过的工人也不戴口罩,他们坦然自若的姿态令我汗颜。

我确实大汗淋漓。这鬼天气,脸上像糊了层辣椒粉,泡在汗水中隐隐作痛。

第二天我不仅呼吸困难,而且胸闷,到傍晚时我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地流鼻血,血滴就像雨后的屋檐水嗒嗒地落到地上时,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恐惧就像我的影子一样追咬住我不放。医务室刘阿姨开心地用棉球塞住我的鼻腔,让我高举双手,她就坐着,问了我祖宗三代的情况。

当时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刘阿姨介绍的。她那个侄女,胖嘟嘟的,一脸福相,在刘阿姨的安排下,我们去看了场电影,是啥电影来着?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散场后我送她回家经过阔板桥那边的农田时,路上遇到一位老汉赶了头黑牛,她就咯咯地笑。她的傻笑倒是没什么,但她不该问那个问题的。她手指着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夹着的白色的庞然大物,居然问我那是啥东西?我觉得她的智商与她年龄不成比例,第二天就婉言谢绝了刘阿姨的美意。

过去因为有鼻炎,我每天睡觉前都会用盐水清洗鼻腔的。做这事稍有不慎,盐水就会吸入气管中,鼻子会一阵阵地发酸,酸得我热泪盈眶,那个难受不是我能说明白的,过来人应该懂的。进了农药厂,我就索性不清洗了,还是鼻塞的好,至少能少闻点气味。但令人惊奇的是,我工作了一年半载后,困扰了十多年的鼻炎竟然不治而愈了。

神奇吧!

还有更神奇的呢。

我在农药厂待过一段时间后,每次出厂,就被外面的新鲜空气吸晕了,像个醉鬼,脑袋发沉,两脚发飘,身体软得像坨牛粪,身边要是没有电线杆之类的东西可以扶一把,我就得赶紧坐到地上,不然准会摔跤。只有等那股晕乎劲儿过去了,我才能起身走动,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被分配在技术科,工作很空虚,因为厂里生产的常规农药,工艺成熟,技术稳定,就没技术科啥事儿。我只要吃得消厂区那股刺鼻的味儿,不,几天后这股气味就自觉地消失了,每天上班去生产线上走两圈,工资就到手了。

我住在前面那幢男职工集体宿舍,一楼西边第二间房间,第一间是厕所。上厕所时,从北窗里可以看到高大的农药仓库。我小便时,习惯看着窗外的工人用推车将大包的农药运进去,或者从仓库里运出来装车。那个仓库保管员老莫,戴着一顶尖头箬帽,蓝色短裤短衫上东一块白西一块白,都是沾上去的农药粉末,在那儿指手画脚。和我同室的是这年一起分配来的孙猴子,小个子,长得像猴子,而且姓孙。打牌就是他发起的,最后也是他亲手结束的,前后大约有三个月时间。

工作很空虚,下班更无聊。我和他又是外地人,初来乍到,托人找对象或自由恋爱这项人生模式尚未启动,他就在男职工宿舍里钻来钻去的,忽然有一晚就带了两个年轻人到我们宿舍里打牌。他还无聊透顶到制了一张积分表格,贴在门边的白墙上,一有空就没日没夜地打牌,结束时把输赢分记在各自名下。年轻人争强好胜,没有刺激怎么行?于是一周结算一次,输得最多的人出钱买酒和下酒菜,让大家醉上一回。酒是用热水壶去打的散装老酒,一回得打上两壶,因为听说有酒喝,其他宿舍的人也像猫闻到腥味,纷纷自说自话地闯进来分享。下酒菜是花生米、兰花豆和豆腐干啥的,最上档次的,就是崇光路上那家卤味店里有鸡壳或鸭壳买,一只四块钱,大家嚼着骨头,灌着劣质老酒,半夜里醉醺醺地乱吼流行歌曲,像一群年轻的疯子。

疯狂的业余生活持续了将近三个月,老是输钱的孙猴子突然不打牌了。有天周日上午,他硬拉我去爬半山,下山时他又要探险,专挑没路的地方下。就在离山顶不远的密不透风的树林中,我脚底一滑,右手下意识地攀住一棵树时,手背突然被刺了一下,但我不敢松手。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到另一棵树上,我回头看到那棵树上掉下来一条绿色细物,颜色甚是鲜艳,等我看清楚是啥时,人都软了。

我被毒蛇咬了。我向孙猴子求救。

“哪里,哪里。”这家伙倒是兴奋如猴,他冲下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捉蛇。他胆子贼大,一把掐住蛇的七寸,就从枯枝烂叶中将蛇抽出来,居然还埋怨它太小,好像我应该被更大的蛇咬才对似的。这条比我大拇指粗点、二三十厘米长的全身纯绿的蛇,在孙猴子手上痛苦地张大嘴,蛇身盘在他右手腕上,像戴了三四只翡翠手镯。“手镯”在不停地转动。我说是竹叶青蛇。他说不像。他说竹叶青蛇眼睛是红的,肚皮上有条金带。他让我看蛇头,是梯形,不是三角形,应该无毒。我的娘呀,他还是人吗?我都被毒蛇咬了,小命朝不保夕了,他还有心思来跟我理论这是啥蛇?有没有毒?他一把拉过我的右手,看虎口与手腕之间的手背上被蛇咬的地方,有个红点,微肿,他又说没事,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让我用左手卡住右手腕,阻止毒血往上走,叫我不要激动,慢慢走,血流加快就更糟了。我都吓死了,我哪敢慢呀,我就从密林中迅速退出来,回到山顶上,然后沿着石径跑下山去。

孙猴子在后面叫我慢点慢点,你说我慢得下来吗?

他居然还捉着那条小绿蛇,我让他扔了。他不扔。他说万一是毒蛇呢,扔了,医生怎么知道你被什么毒蛇咬的。我前脚冲到厂医务室,正当我语无伦次地把刘阿姨搞得一头雾水时,孙猴子后脚也追到了,他朝她晃晃手中的小绿蛇,说我就是被它咬的。刘阿姨见到小绿蛇就像见到久违的小姐妹一般哇哇直叫,竟然先问孙猴子是从哪儿捉来的?孙猴子说半山上。她有些吃惊:半山上?我怎么不知道。孙猴子说那是你没碰到过。他们就当着我这个被毒蛇咬了的需要急救的病人的面,竟然扯起闲篇来,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一位伤者呢?我叫刘阿姨,她就说我被它咬了无大碍的,这蛇无毒。她说这是翠青蛇,边上的人都叫它青小蛇。她所说的边上人就是指附近农民。她还说青小蛇很温顺的,怎么会咬我呢?好像我被蛇咬了,还是我的错了。

刘阿姨简单粗暴地给我清洗了一下伤口,就让我走了。

她笑眯眯地向孙猴子讨这条小绿蛇。他问她要去干吗?炖蛇汤喝吗?这也太小了吧。“谁说要吃了?我拿回家去养,好吗。”她说,“这样家里就不长蚊子、苍蝇、蟑螂和老鼠了。”他尖叫道:“这么神奇呀,我也要养。”她说:“厂里干净,你养它干吗?”他还是不肯,说他养着玩呀。她就说那行,下次再捉到记得给她。他说那是一定的。她轻轻地抚摸蛇头,连声说好可爱,问我们:“你们不觉得它很漂亮吗?”随后,她热心地向孙猴子介绍青小蛇的习性、生存环境,尤其对温度和湿度的要求,以及如何喂食等知识,讲得非常详细。我就纳闷了,她是职业医生还是蛇馆饲养员?他们居然还在我面前,抢着要养这条咬过我的蛇,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呀。

出了医务室,我走在前面,孙猴子走在后面,他轻抚蛇头,一声声发情似的叫“青小”。

这天中午,烈日赶跑了它眼中的人,但凡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唯独一个穿天蓝色裙的女人,居然连伞都不撑一把,带着一身螨虫被太阳烧烤的焦香味,出现在我们厂门口。门卫老赵是个欺软怕硬的老东西,对他太熟悉或太陌生的女人,都喜欢瞎三话四、瞎七搭八的。穿天蓝色裙的女人有双大眼,但大得不是滋味,她要么近视而忘了戴眼镜,要么天生眯眯眼,总之她把头伸进门卫室,眯起双眼凑上头去对老赵说:“师傅,我找罗松。”

老赵也学她的样儿,故意眯起丑陋的老眼,脖子伸得老长,一张老脸几乎贴到那张刚离开太阳的火烧脸上,假声假气地问:“罗松是谁?”

女人吓得赶紧抽回脸来。

“我老乡,他在你们厂里打工,”女人说,“我找他。”

老赵噘起嘴巴,朝她摇头:“没有这么个人,你搞错地方了。”

“怎么会呢?”她急了,“他明明跟我说是在这儿打工的。”

老赵让她到门卫室里来说话,但女人没有进去。老赵又问:“你有他的电话吗?”

“没有。”女人调了个站姿,将双腿交叉,像是腿间有掉下来但必须夹住的东西。

老赵说:“那就不能放你进去了。你知道农药厂是生产啥的吗?里面都是危险品。”

他這是故意为难女人。其实本厂职工用塑料袋装点农药,下班时或藏身上,或藏包里,带出去自己家用或送人,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厂里领导也清楚这个情况,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职工“福利”。在这个陌生女人面前,老赵却“认真”了。他再次请她进门卫室来坐坐,吹个电风扇,但女人像是要哭出来了,她问老赵哪儿有厕所?

老赵这才走出门卫室,手指着厂区右侧有点远的宿舍楼说,那儿就有。女人谢过之后,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老赵也没有再拦她,只是站在太阳底下,望了两眼舞动的天蓝色裙,冲太阳骂了句,就缩进门卫室。

女人来找老乡,很可能有急事,比如借钱,比如托他找工作;也可能没事,纯粹出于身在外乡的寂寞与无聊,来找老乡听听乡音的。但她跑到最近那幢宿舍楼,并不急于找她的老乡,而是急于找厕所,解决内急是她的当前大事。她习惯地在一楼走廊上右拐,跑到右侧尽头,发现只有男厕所,就又赶紧往回跑,去走廊左侧找女厕所。

内急就是这么个东西,当你注意到它时,它就越发嚣张,来势汹汹的,仿佛一秒钟都等不了了。女人错误的判断,让她无端地浪费了六十秒,或许更长时间,所以她越发急了。她不知道这是幢男职工宿舍楼,除了男厕所,还是男厕所。另外,厕所就在跟前,也使得内急势不可挡,仿佛非得让人尿裤子,才能体现出内急的强大。女人就是跑到我宿舍与厕所之间那扇北窗附近时遇到青小的。因为那个拐角挡住了她的视线,再说她的眼睛也不好使,当她踩到青小的尾巴时,她还没搞清楚是啥呢。

青小已经爬上了墙,头快够到北窗了,唯有尾巴还留在墙角边的地上。尾巴被人踩踏的疼痛,让它像一条粗实的绿鞭子向女人抽下来,她被这一意外的景象吓了一跳,慌乱中摔倒在地。女人想弄清那是个啥东西,眯着双眼凑过去瞧一瞧。我的个妈呀!她身上汗毛成千上万地竖起来,急速地往后退,并下意识地伸出腿去踢它,叫它别过来。青小可能被踢毛了,就咬住了她的脚。

女人吓昏了过去。

青小斯文地游走了。

青小本来是要回宿舍的,但咬过女人后,它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回家被家长打骂,就偷偷地溜去别处避风头了。

过了很久或许才一会儿工夫,女人一声声地尖叫,从宿舍里冲出来三个正在休息的男职工。她向他们求救,说自己被蛇咬了,一条很大很绿的蛇。两个男人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给她掸天蓝色裙上灰尘的男人告诉她那是条青小蛇,无毒的。但她说好痛,又撩起并不需要撩起的裙子,给他们看被蛇咬过的脚,有血齿印,而且肿了。站在一边看热闹的男人说,被大蛇咬一口,有点肿,正常。女人觉得他们很不正常,就只顾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她不再去找老乡了,尽管她找他可能有很重要的急事。

她一瘸一拐地在半山街上颠跑,一路问难得出现的行人最近的医院在哪儿。她找到半山医院。她挂了急诊。急诊科医生让她坐在病人坐的椅子上,让她伸出右腿来,高点,再高点。她穿着裙子,这种姿势让她既难为情,又感到吃力。男医生戴着透明的薄手套,帮她托起小腿肚,低头检查她的右脚。她的右脚就像患大脚风的病人,他用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很深的凹坑,肤色发黑。男医生听她的描述,像竹叶青蛇,又不像竹叶青蛇。竹叶青蛇没这么大。男医生让她躺到床上,给她挂上盐水,让护士打电话到农药厂问清楚是什么蛇。因为不知道种类,就无法注射抗蛇毒血清。其实即便搞清楚是什么毒蛇,半山医院也没有任何抗蛇毒血清,只有转院。

穿天蓝色裙的女人死在转院途中,又被拉回半山医院,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

不久,警方介入。

傍晚,我被警察老孟带去半山派出所。不久,我听到孙猴子也被带来了。

夜里,老李左手提着家里的晾衣叉和蛇皮袋,右手举着三节头电筒,在香樟树下仰着头,用敏锐的电筒光查看树上,围着大树慢慢地移动。我过去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在公交车上焦急地盯着前方,看远方是否出现山影,只要见到天际之间的山影,我就心安地知道半山快到了。随着半山的临近,我又焦急地寻找那棵标志性的香樟树,见到树影,我就心安地知道家快到了。如今香樟树不复存在,但半山还在,但于我个人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老李忙碌了半夜,一无所获。

青小是在第二天早晨被仓库管保员老莫发现的。老莫是个劳心人,已在农药厂工作了36个年头。每天他总是第一个到厂里,先在厂区巡视一番,然后再回到他的地盘——仓库,打开水,泡茶。但这天他破天荒没去巡视,就去开水房冲满两把热水壶,他从男职工宿舍楼与仓库之间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回来时,发现青小正在回家,企图从男厕所的北窗溜进去。

“妈了个巴子!”老莫骂着,他赶紧把两把热水壶往弄堂边上一放,就冲过去,右手抓到青小身体的三分之二处,用力往外一甩。在他的想象中,青小会被他拽下来,甩得远远的。但他想不到青小攀住墙的劲道并不比他差,非但没有拽下来,青小也没有脱手。青小回过头来,就在他右手腕上咬了一口。老莫尖叫,慌忙脱手。青小被扔到弄堂里。

老莫吓得满头大汗。

他知道那个女人被青小咬死了。

老莫左手掐住右手手臂,继续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去厂门口找老赵,老远就哇哇地直叫。老赵连忙撕了一件自己的旧工作裤,撕下一条长布,系在老莫右小手臂上,不紧也不松,让他蹲着莫动。老赵抖着手往刘阿姨家里打电话,请她马上赶来。老莫始终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腕上被咬的地方,几个血点,但没有想象中的突然肿出来,发黑,沿着手臂一路向上蔓延。

老莫一直叫着“要死哉!要死哉!”

老赵取了拖把,就赶去那条弄堂。老莫也忍不住跟去了。他们俩一前一后赶到弄堂口,就发现青小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发疯地翻腾,打转,扭曲成各种形状。蛇嘴大张,嗖嗖地吐着信子,发出古怪而又痛苦的嘶叫声。他们俩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傻呆呆地盯着青小,不知它怎么啦。进厂的人越来越多,弄堂口挤满了人,青小折腾了个把小时,就自个儿肚皮朝天,死了。

刘阿姨挤进人群,找到老莫,给他查看了伤口。她对老莫说没事,他没有中毒,她怕他不放心,又带他去医务室清理伤口,就让他回去安心工作。

我在半山派出所的一间审讯室里,孤独地待了一整夜,戴着手铐。我没有和孙猴子呆在一起。我想他也孤独地待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同样戴着手铐。我待的这间审讯室只有七八个平方米大,有门无窗,天花板中央悬着一把大吊扇,三片扇叶像大刀般在我头顶上盘旋,两边各有一支灯管两头已经墨黑的日光灯,灯光闪得厉害,尤其在吊扇的作用下,感觉随时会瞎掉一支,或两支都瞎了。我孤零零地坐在里边,隔着一张旧木桌,靠门那边有两把椅子,应该是警察坐的,但是一直空着。

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孟和一名年轻警察才来审讯我。审讯完,让我签字。老孟拍拍年轻警察就走了,把余下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年轻警察告诉我,青小抓获了,它咬了老莫,但老莫没事,青小却死了。经法医解剖,青小确实不是毒蛇。另外,医院方面也做了鉴定,穿天蓝色裙的女人确实是被青小咬后,中毒身亡的。

三个月后,法院判下来了,我赔掉了这14年来工资积蓄的三分之一,而孙猴子居然比我赔得少。深秋了,风是横着吹来的,我向厂里递交了辞职报告,不久就离开了半山农药厂,离开了半山。我在城里找了份平庸的工作,又找了個平庸的女人结婚,过上平庸的生活。我终究是个平庸的男人。

后来,很多农药厂的同事都说我有先见之明,因为种种原因,经历了许多年风风雨雨的半山农药厂在2005年底关停了。厂房被拆,香樟树被锯,厂区被挖地三尺。据说挖下去时,从地下呼呼地直冒白烟,那个味儿,呛得死人的。旧土被挖走后,重又填上新土;但凡经过那儿的人都说那股气味还在。地块被闲置了数年,才建满了高楼大厦,但开发商肯定被廉价的地价拍昏了头脑,商品房盖起来后一直滞销,据说好几年都没有卖出去一套。直到两年前,地铁也通到了半山,半山的房价才跟着蹭蹭地暴涨,那儿的高楼大厦方被哄抢一空。

这一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离开半山后就没有再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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