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集(组诗)

2020-12-21 03:22薛松爽
躬耕 2020年8期
关键词:新词母亲

薛松爽

明月

如同这夜。满天彤云

而一轮明月,映澈肺腑

它显出了阴影:那佝偻的母亲形象

是的,明月内只有一个母亲

一个孤独的病着的母亲。我们

将母亲悬起,如同一个包裹

寄托到这里。这是我们走过的

灰白道路,也是历代的仁与孝心

佝偻之母,那空旷透明之地的

黑色种粒……凝望着我们

我们刚吃了晚饭,与孩子们

围着方桌,坐在狭小的庭院

“他的诗更深沉了。更大气,

也比从前更加温情”

(引文出自琳达·葛瑞格)

墨水

我的墨水瓶通往世界的各个河流

我的胸口挤出的滴滴墨色

滴落到马路上,孩子瞳孔

中国人的一个个昏暗背影中

原木中都有一个父亲的肖像

母亲在空旷的房间蹬着老式缝纫机

当你看清每个人之间的一根根细线

看得清这黑色液体构成的座座湖泊

清晨你为一个失踪的幼儿饮泣

地上的碎石烙印他成长的面孔

诗集

我已经写出了一部诗集

它在你的树林嫩叶,你经過的人群

背影中,在你最深的一个伤口里

不是一首,而是一整本的诗集

以柔韧的细线一页页穿起

我以每天的劳作增加诗集的厚度

但我永不能将它取出:一整本的

颤栗,和喜悦。每一页的黑暗

每一根的光线。如果它能够取出

你也能够得到永恒的死亡

七月

九月底,房间里爬满了蟋蟀

它们在深夜漆黑的床底鸣叫

我们睡在阔大的木床上

周围都是逝去的亲人

而他们沉默。古国的碗形天底

他们微黑的脸,惟有寡言

漫长的一生。因为忙碌而变得

一个季节般短促。十月里

它们一只只死去。地板上到处是

黑色的小小尸体。父亲将它们扫出

走进厨房,为我们准备早餐

狮子

这么多年,无数个到来的春天

我想要描述的其实一直是

一只狮子的巨大头颅

它一步步向我逼近

就像在黑暗的洞穴

或摇曳的烛光下

大道延伸,白昼广阔

我们彼此慢慢贴近

我无法描述它的深邃瞳孔

向日葵般张开的金黄髯毛

它卧于大道之上

用永恒的沉默朝我发问

这么多年,它像一个无法企及的梦

将我的阴影一点点拉长

将我的昏暗心灵的广场照亮

旅途

在山中的旅途中

我们看到低矮结实的石头房子

仿佛度过了一万年

每一根枝条的延伸让我们安然

然而这并不是事物的本质

就像天边慢慢升起来的坚硬、明亮的星辰

永远是这样

永远不会改变

但它们灼热的内部

它们喷涌中的忽然中断

有的早已经死去

只留下这细碎明亮的光辉

原木

每天出门看流水

对岸树林春来之前显出更深黑色

我看到了一个提着斧头的男人

他要在树木发芽前将它们砍倒运走

寂静的树林不动声色

树干在斧头下袒露白色木质

我注意到那个砍树的汉子

他甩去了厚厚的冬衣

露出白色的脊梁

他要用这树干盖房子

树枝做牙签

树皮造纸

一整晌他弯腰用力

像一只狂欢的大鸟

紧紧贴在树木根部

薄暮

薄暮的尘土有一种微苦滋味

我的脸孔辨认出这些街道

飞鸟,走来走去的身影

它们带着入夜的黑背和露湿前胸

我辨认出空气中的雪意和

一缕缕清晰的哭声的褶皱

读出了断墙上难以分辨的秘符

随着那群模糊的人影走出城市

走过林立的高囱,走进旷野

深夜它们围拢一起,咀嚼干粮

没有言语,像一群落地的灰鸟

收拢了翅膀,背影灰暗,撒满霜粒

一点烟火红光,映出石像般的面孔

我认出旷野的几痕足迹。天空透亮

一颗大星,穿越渐圆新月,在近旁

射出光亮。道路上腾起紫雾和烟尘

一株株古木黑色蜡烛般浮现

节日

哀悼中写下的一首诗暴雨中继续

雨水敲打铁皮屋顶像持续的哀悼

一家人在餐桌上

静静吃晚饭

一双筷子,摆在一张空椅子面前

在上面可以看到

坐着的人的半圆影子

咀嚼的脸庞,一半

隐藏在阴影里

空着的地方充满了光亮

一束光从铁皮瓦缝透出

照亮了急速坠落的雨滴

空碗

每个夜晚,我们俯身这只空碗

反复吞咽

空碗散发出热气

腮帮和勺子发出碰撞的音响

一家人全神贯注于各自的饭碗

光线变暗,仿佛头顶的电灯换成了蜡烛

我们的脸庞变红,成为一种哀悼的神色

直到清晰的碗底显露

我們才慢慢停下来

碗底干净,浑圆

有时会在桌子上留下一圈印渍

我们不说话。各自吃过,起身洗漱

这时候。空空的椅子上

去世的母亲会坐在那里

她端着一只碗。是的,她的碗里

盛着一碗清水

由于清澈,那只碗也像是空的

她的一侧脸庞陷入黑暗

另一半在烛光里浮现

那时候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来源于她

现在她端着一碗清水

走向我们

花园

母亲是花园的最初建造者

她以土坯垒就了坚固基础

描出了条形叶子和五彩翎毛

栽下了摇曳的和煦植物

人至中年,我日益沉落,花园上升

我摸不到树梢颤抖的新叶

一株株树木悬在半空,根须垂挂

结着的虫卵,如一枚枚喑哑的铃铛

禽鸟的足掌云彩般踏落

一只黑鸟的尸体会随时坠下

头颅的眼白犹如残雪

我穿行于这疏阔花园

已忘记了性别和姓氏

只知道母亲居住在这里

她打造了一盏明灯

我走在这些光亮里

我靠吃光而存活

新词

创造一个新词类似于

创造一个母亲

你如何从人群中辨认出新的母亲?

也许她是一个小女孩

背着书包跳跃着去上学

也许她守着一个菜摊

抠去菠菜根上最后一点泥巴

而我知道我的母亲并不在这里

她在一个病院,穿着

纯白的衣服给一位癌症病人换药

敷好胸口的纱布,她并不离去

低头默读一首我写的诗歌

是的,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

我每天踏上这白色宫殿的台阶

但仍没有学会写诗

在她逝去五年后,我忽然会了

并且创造了一个新词:病院

现在,母亲就站在这里

朝着一个个病词

伸出新鲜的手指

塑造胎模

他写作。敲打身体。敲打时代的一具身躯

犹如巨大瓷器的胎模。瓷器尚未完成。他

抚摸、揉捏、敲打。箜,箜,箜——柔软

而坚硬。不能太用力。怕敲坏了这稀薄的

一层。怕胎模失去了浑圆与蕴藉。这竖立

的泥土。盛载了血肉、风雨、步履、灰烬

他怕惊醒胎模里的空气,与黑暗。那空气

和黑暗蜷缩成一个婴儿,一个未成的人形

他开始沉默,守口如瓶,守住无数涌动的

词语。词语一旦说出,便会震碎胎模。婴

儿在夜半啼哭,而我们听不到。他将手掌

触在泥面,旋转,缓慢,喑哑。一些新词

汩汩诞生。他不敢说出。一旦说出,这些

词语就会停止生长。他倾听到生长的胎音

半圆坛子隆起,沿口显现光亮。一节脖颈

白鹤携带灵魂飞翔。真正的语言一旦形成

便不惧说出。坛口敞开,仿佛幽闭。一个

时代的形状。瓷坛旋转,停顿,光辉自内

部透出。他变得枯槁。筋脉结节,眼球突

出。一切仿佛都已说出。瓷器硕大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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