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晨
(安徽财经大学,安徽 蚌埠 233000)
20世纪中叶开始,日本进入了长达40余年的经济成长期,地方人口急剧流入东京、大阪等大型都市,不少乡村先后陷入农业生产难以维持、社区濒临解体的困境。有学者指出,日本乡村存在着“人的空洞化”“土地的空洞化”与“村落的空洞化”等三大“空洞化”问题,直接导致乡村的凝聚力减弱,更令人口流出加速[1]31。进入21世纪,一些乡村开始在“创意农村论”的启发下引入艺术元素,试图借力各类艺术项目(アートプロジェクト)令乡村重现生机,新泻县南部的越后妻有地区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越后妻有地区属偏僻山区,曾经历过人口过疏化与高龄化的时代,一度被贴上“即将消亡地区”的标签。如今该地已成为国际知名的“大地艺术节”基地,拥有近百万人的集客能力。进入新世纪,在快速全球化、城镇化的冲击下,我国农村地区也被置入急速重构的框架之中,不少乡村的“空心化”“原子化”现象极为突出。2017年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战略,自此全国乡村展开了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活动,也有艺术家与研究机构参与其中,尝试以“艺术参与乡村”的方式推进乡村建设。在日本访学期间,笔者曾通过田野调查和深度访谈收集了众多资料,拟以此为基础对新泻县越后妻有地区的大地艺术节进行深入分析,揭示以艺术项目为触媒实现乡村振兴的成功经验,以期对我国的乡村振兴实践有所裨益。
在全球化经济体系中,超级大都市处于关键节点,它们从全世界汲取财富与资源,是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但是,超级大都市同样存在阶层收入差距扩大,社会分裂日益显现的问题。早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城市规划研究者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强调了变革(innovation)在都市发展中的重要意义,而变革的中核在于“输入置换”(import-replacing),也就是都市需要自立生产,而不依赖于从其他地域输入产品、资源和财富。输入置换的顺利进行被称为“灵活创作”(improvisation),要求都市具有一定的创造性[2]71。与超级大都市相比,一些中等规模城市,如意大利的博洛尼亚、日本的金泽等更具创造性,因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其认定为“创意城市”(creative cities)。此类城市在充分开发地域资源的基础上,依赖市民自由的文化艺术活动和中小企业的生产网络发展特色产业,吸引了各国研究者和政府人士的关注。学者佐佐木雅幸将“创意城市论”引入日本,并在工作坊式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创意乡村论”,为深受疏化问题困扰的日本农村提供了新的振兴路径。在佐佐木雅幸看来,乡村振兴无需重复大规模资本与人力资源注入的传统城市开发模式,若以村民自治与创意为基础,导入艺术和科学技术,可在保有固有文化与传统技艺的前提下,打造出自律循环的地域经济[3]10。日本总务省的调查报告也显示,艺术家等创造阶层(creative class)从都市来到乡村,无论是移居,或是短期交流、阶段性采风创作,都有助于形成人才交流的关键节点(node),继而在乡村引发“化合反应”[4]。虽然大部分乡村都不具备可供大规模开发的自然文化资源,但艺术的“触媒”功能会让乡村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对象,诸如自然环境、历史建筑物、特色农作物、传统仪式甚至方言和乡土料理焕发出新生机,产出新价值。
20世纪中叶之后,日本的野外美术展数量激增,在德国明斯特国际雕塑艺术展(Skulptur Projekte Münster)的影响下,不少艺术家的观念也由“空间”向“场”扩展。到了20世纪末,日本企业界掀起资助文化艺术创作的潮流,地方政府也将文化艺术振兴摆上议事日程。与此同时,弃用美术馆或剧场等专业场馆,选择在城市或乡村公共空间中展示或演出的艺术活动也逐渐增多。学者桥本敏子指出,这些艺术活动的共通特征是“试图搭建社会与艺术的多样化关系”“在展示或演出现场吸引参与交流”,其目的在于以艺术为触媒形成全新“交流回路”[5]23。
同样从20世纪末起,东京一极独大的趋势日益显露,地方特别是乡村地区的少子高龄化与过疏化趋势并进,不少乡村被贴上“即将消亡村落”的标签。此时将艺术与乡村振兴相结合的艺术实践也开始增多,在1988—1998年间,每年8月于山梨县白州町横手·大坊地区举办的Art Camp白州(アートキャンプ白州)可称代表。知名舞蹈家田中泯率团入住白州町并组建研究所,后与策展人木幡和枝合作,也就有了以舞蹈演出为中心,兼有美术、戏剧、音乐和影像等表演的系列艺术活动“白州·夏·Festival”(白州·夏·フェスティバル),1992年后改称Art Camp白州。Art Camp白州的参演艺术家大都有务农经验,会特意在作品或表演中注入“乡村生活”的内容;他们也拒绝在都市演出,把演出地设在白州町内的神社、林间,甚至是乡间小道或村民家。演出期间,艺术家与参观者均住在白州町内的民宿或野营场地。
1995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给日本社会带来巨大伤痛,也促使艺术家们重新思考艺术应如何与社会连接。此后各类主张艺术应与社区营造、地域活性化等领域结合,充当改造社会的“触媒”的艺术活动相继开展。这些活动有以下特点:一是以艺术家和策展人为中心,或有地方政府机构或大学参与;二是中小规模(经费1亿日元以下);三是要实现地域振兴与地域活性化。它们被统称为日本型“艺术项目”(アートプロジェクト)[6]。
2000年,日本型艺术项目的代表“大地艺术节”诞生,它是典型的以艺术为媒介,由基层政府、艺术家、村民及非营利组织(NPO)等多元主体共同协作,通过对地域价值的再发现与再创造,实现乡村活性化的艺术项目,也是“创意乡村论”指导下的重要实践。大地艺术节每隔3年举办,至今已成功举办7届,计划于2021年举办的第8届正在筹备中。它不仅得到了日本政府机关和高校的大力扶持,也吸引了中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多国艺术团体参与。2018年日本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酷暑,而盛夏举办的大地艺术节成功吸引了548 380名国内外参观者,较上届增加37 700名。据新泻县计算,该届大地艺术节带来了65亿2 800万日元收入,较上届增加14亿3 900万日元[7]。可以说,通过举办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地区彻底摆脱了“即将消亡地区”的负面形象,堪称艺术项目促进乡村振兴的经典案例。
若从萌芽之时算起,大地艺术节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的“越后妻有艺术链整备事业”(アートネックレス整備事業),至今已有20余年历史。20余年中,它不断变化更新,并逐渐显现出与其他艺术项目不同的特征。
越后妻有地区位于新泻县南部与长野县交界的山区,其中的十日町市与津南町全年的1/3为降雪积雪期,常有2米以上积雪,是指定的“特别豪雪地带”。该地区总面积为760平方公里,是东京都23区总面积的1.2倍,却只有73 000人口,属于典型的“超级过疏地区”。1994年,时任新泻县知事的平山征夫提出“新新泻创生计划”(ニューにいがた里創プラン),主张以较广域的市町村圈为基本单位,以有个性的项目为引爆剂,推进新泻县内的广域协作和地域活性化。包括十日町市、川西町、津南町、中里村、松代町和松之山町等6市町村的越后妻有成为第一号指定地区[8]。起初,十日町地区基层政府准备从乡土美食、大雪或传统文化等方面入手,在向十日町出身的知名策展人北川富朗(北川フラム)咨询后,认为现代艺术能将十日町一带所有资源统合起来,并赋予无限附加价值,“越后妻有艺术链整备事业”就此诞生。
“越后妻有艺术链整备事业”在1996―2006年间开展了9个项目。其中6个项目属于修路架桥等硬件改良工程,另3个分别为鼓励村民拍照和创作标语的“8万人魅力发现”(1998―1999)、发动村民在路边种花的“花之道事业”(1998―2003)和整备地区内外交流据点的“舞台整备事业”(1998―2003)等“软件”改良事业。2000年,“越后妻有艺术链整备事业”的核心部分大地艺术节召开,其主要内容是招募全球艺术家与越后妻有地区的村民协作制作作品、开展各类工作坊,举办各类艺术展出。简言之,就是尝试以现代艺术为媒介重新发现与审视越后妻有地区的自然、风土和文化,通过超越地区、年龄和性别的协作向世界传播越后妻有的魅力,实现地域振兴。
“新新泻创生计划”的实施期限为10年,期限内新泻县政府给予财政补贴。作为“新新泻创生计划”的一部分,大地艺术节最初由新泻县、十日町市和津南町等三级政府机构与民间团体组成实施委员会运营,新泻县给予补助金。从2007年开始,新泻县提供的财政拨款逐年缩小,也不再参与运营事务,实施委员会改由十日町市长与津南町长担任正副委员长,越后妻有地区的商业组织、交通和住宿行业联合团体、地域自治组织等团体作为委员。到了2008年,负责大地艺术节运营的NPO组织“越后妻有里山协动机构”(越後妻有里山協働機構)成立,该组织由越后妻有地区的村民组成。它的出现意味着经过了10年发展,大地艺术节已由政府主导过渡到村民组织独立运营的阶段。
2009年的第4届大地艺术节新设了“综合制作人”一职,由知名企业家、艺术资助人福武总一郎担任,职责为“总括大地艺术节相关作品的制作与运营”。综合制作人之下是总策展人,就是从第1届一直延续下来的北川富朗。大地艺术节的参展作品大部分通过公募选定,有意参加的艺术家提交创作计划,入围后来到越后妻有地区,选择最适合创作计划的展示场所,并邀请村民一同制作作品。NPO在艺术家和村民间起到牵线搭桥的重要作用,不过,NPO人手有限,大地艺术节一直保有数以千计的志愿者,协助各项工作。
从政府积极参与村民组织独立运营,大地艺术节的运营模式实现了平稳转变,其贴近地方的特征也越来越突显,具体可分为以下4点。
1.重视村落共同体与社区创意
在北川富朗看来,培育艺术如养育孩童般耗时费力,但能引发乡村和村民的化学反应。艺术能深刻表达时代的问题与矛盾,揭示自然与文明、人类的关系[9]39。具体到乡村,艺术虽有触媒功能,村民若毫无参与感,仅凭艺术家与志愿者努力,无法形成北川富朗所说的“化学反应”,乡村振兴的实现更无从说起。在运营方的长期努力下,大地艺术节逐渐成为与村民生活密切相关的事业。村民不仅积极参与艺术作品的制作,也有了利用艺术创作解决就业机会短缺、废屋增多、无主地增多等问题的意识。“空房改造项目”(空家プロジェクト)就是其中的代表。
2004年10月新泻县发生了7级大地震,新泻乡村地区长期面临高龄少子化等问题,这场大地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量人口流向都市,留下不少无人居住的空屋。长期空置的空屋有朽坏倒塌的风险,也影响乡村景观,但日本乡村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紧密交流,迫于群体压力,搬到城市的村民很难将空屋租售给外乡人。眼看空屋越来越多,越后妻有地区的村民提议“用艺术的力量使空屋恢复生气”。村民和艺术家一同寻找每一间空屋的独特魅力,再用现代艺术的手法将魅力具象化,使了无生气的空屋复活,吸引参观者前来鉴赏,“空屋改造项目”就此诞生[10]。
“空屋改造项目”收获了空前的成功。首先,在改造过程中,村民们对古民居所凝聚的地域文化有了再发现,并赋予其新的价值,有利于吸引放弃空屋的原村民回归,或吸引外来的住民。其次,经过改造的空屋成为越后妻有地区的公共财产,有助于乡村凝聚力的增强。再次,参加空屋改造的艺术家对越后妻有地区的风土与文化有了更多了解,也有助于其继续创作与该地区有关的作品,扩大地区影响力。最后,一些改造作品成为面向大地艺术节参观者的商业服务设施,给参观者提供了便利,促成村民与外来参观者的直接交流,也活化了乡村经济。
总体而言,大地艺术节中“空屋改造计划”类型的项目逐届增多,显示出村民们对大地艺术节的认知逐渐深入。筹办第1届时,越后妻有地区自愿参与的村落只有2个,绝大多数村民对艺术项目持怀疑态度。从第3届开始,村民开始与艺术家共同创作,并在作品中融入对越后妻有地区的感受与认知;其后村民利用艺术解决越后妻有地区难题的创意不断涌现,北川富朗所言的“化学反应”逐渐生成。可见基于村民自由参加与创意的艺术活动能促进村民与艺术家、参观者之间的交流,改变村民对所在乡村的看法,促进村民积极参与乡村建设。
2.保全丰富的自然与生态体系,培育固有的文化
大地艺术节刚诞生时,村民们对“现代艺术”“外来艺术青年”抱有成见,一些村落也对“艺术项目”态度冷淡,认为“无法理解”“与自己无关”“对村落有坏影响”,疑问与反对是主导意见。艺术家和志愿者主动来到乡村,将村民们或习以为常,或已然遗忘的风景、传统或仪式用艺术的手法呈现,让村民们对艺术活动有了参与感,大地艺术节的知名作品“茧之家”就是典型例子。
越后妻有地区的蓬平村落原以农业和养蚕为主要收入来源,全盛时期村里70%的家庭都养蚕。进入20世纪中叶,随着蚕丝价格的走低,靠养蚕为生逐渐困难,到世纪之交村落里已无人养蚕。一位叫古卷和芳的艺术家决定以“蚕茧”为核心,选择蓬平村落制作作品,讲述养蚕的记忆。艺术家与村民共同协作,以蚕茧为原料,完成了“茧之家”系列作品。在创作活动的影响下,曾经的养蚕户重新开始养蚕,还种植了150棵桑树作为蚕的口粮,过去司空见惯的“养蚕风景”得以重现。养蚕曾因经济价值不高而被摒弃,但艺术赋予其新的价值,让村民重新认识到传统的重要性。而且,在该作品的制作和后期维护中,村民共同协作,增强了凝聚力。
纵观大地艺术节历届作品,它们都或多或少活用了越后妻有地区的特有资源,或是积雪没膝的豪雪,或是粗犷神秘的绳文土器,或是近代的土木构造物,或是独有的文化和风俗。这些自然或文化资源经由世界级建筑师或艺术家的手呈现,并与村落凝成一体,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参观者,有力提升了越后妻有地区的乡村形象,更增强了村民的自豪感。
3.推动乡村与都市积极交流
大地艺术节的志愿者群体叫“小蛇队”。在妻有地区,蛇是神圣的动物,小蛇成长要经历若干次脱皮,将志愿者称作小蛇,暗喻他们通过志愿活动不断成长。对大地艺术节而言,小蛇队不可或缺。仅以第7届大地艺术节为例,从2017年的作品制作,到2018年6月的作品收集与布展,再到结束后的作品回收,参与其中的小蛇队志愿者多达3 400名[11]。他们以大学生和青年白领为中心,还有带着孩子和老人从都市赶来的家庭式志愿者。
小蛇队给地广人稀的越后妻有地区带来了活力。他们大多来自都市,但对村民的态度礼貌亲切,保守的村民也愿意敞开心扉。越后妻有是典型的过疏化与高龄化地区,志愿者与高龄村民展开交流,一起协助艺术家创作,有助于激发他们的活力,让他们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此外,大地艺术节举办期间,一些空屋改造成的餐馆与旅店会全天营业,为参观者提供有越后妻有地区的特色美食和住宿服务,如“空屋改造项目”的作品之一“产土之家”(うぶすなの家)就被改造成大地艺术节参观者的欢迎招待场所。村民用“雪国”特有的烹饪方法制作特色美食,吸引了不少都市前来的参观者。高峰时每天有上万参观者,小蛇队是协助村民的重要力量。在服务中,小蛇队增进了对当地风土人情的理解,不少人表达出移居意愿。有了小蛇队协助,村民能为参观者提供更优质的服务,也促进了村民与外界的交流。
据统计,近年来有12名志愿者从都市搬到越后妻有地区的十日町居住,他们或在基层政府工作,或与当地村民合作经营餐馆等店铺[12]56。可见以艺术为媒介,来自都市的新生力量被吸引到过疏高龄化地区,既能激发村民的活力,也为缓解过疏化提供了机会。当然,乡村与都市的交流不可能完美。大地艺术节开展时大量汽车涌入乡村,堵车现象频发,村民的正常生活也受到影响。村民或自发设置指示牌,或设置外来参观者专用停车场,还有村民自愿承担交通引导任务,这些共同解决问题的行为,反而促进了村民之间的团结。对于艺术项目的长期发展而言,让村民了解并自行解决负面影响至关重要。
4.催生自律与循环的地域经济
日本国土交通省曾召开研讨会,指出对发展地区经济而言,开展各类艺术项目是有效方法。诚然,艺术项目能提升乡村地区的魅力与知名度,让村民重新焕发自豪感,也会产生巨大的经济波及效果。但艺术项目有时间性,经济波及效果不会永远持续。乡村地区之所以被过疏化困扰,根本原因在于产业的凋敝,年轻住民缺少工作机会,不得不向都市迁移。想实现乡村振兴,仅依靠艺术项目的经济波及效果远远不够,还需要将艺术项目与现有产业相连接,借助艺术的力量促进活性化。
越后妻有地区的十日町市原是有名的稻米产区,也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梯田景观地。可是当地村民的高龄化日渐严重,梯田被抛荒的情况大量发生。NPO越后妻有里山携动机构从2003年开始募集“梯田田主”,“梯田银行项目”(棚田バンク)就此开始。个人或企业自由出资成为“田主”,越后妻有地区的农户负责除草除虫等农活,“田主”可随时进行农业体验,每到收获季节,也可以根据出资多少获得新米。为抛荒田地寻找新主人的手法并不新鲜,但越后妻有地区的“梯田银行项目”带有浓重的大地艺术节色彩:它利用艺术节的影响力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寻找感兴趣的“田主”,形成广泛的人际关系网,一方面有助于当地村民与外界交流,进而促进在社会、经济、环境等层面合作的形成;另一方面也吸引了大量有志于从事农业的“潜在”后继者。以梯田项目为契机,不少人开始学习农业技术和销售技巧,成为越后妻有地区的后备农业劳动力。
除了梯田项目,大地艺术节也让当地的餐饮住宿业繁盛起来。原先很多村落没有餐馆,为满足外来参观者的需求,各类轻食店、餐馆和咖啡店先后开张。此外,借大地艺术节的春风,当地企业也展开了艺术化营销。第1届大地艺术节召开时,运营方就与食品、浴衣、酒等当地企业合作,也有企业与小蛇队志愿者中的“设计部”共同开发商品。从第4届开始,当地的企业与知名创意公司loftwork合作,“Roooots越后妻有名产品再创意项目”就此发足。该项目通过互联网向日本全国募集创意人,入选者与当地企业充分交流,或为产品重新设计包装,或基于原包装提出新的创意方案,创造出大地艺术节的关联原创品牌。该项目实施至今,已创出助力当地产品销量增长20倍的业绩,“Roooots越后妻有名产品再创意项目”也被授予GOOD IDEA(Gマーク)设计奖。
从2000年开始,越后妻有地区从被都市遗忘的乡村慢慢向有艺术气息、充满魅力的特殊地带转型。大地艺术节的举办增强了山村的凝聚力,为山村凋敝的产业注入新活力,可称艺术项目推动创意农村发展的典型案例,从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经验。
人类社会进入现代,植根于都市·资本主义理论中的生产与消费的效率考量成为衡量地区发展程度的重要甚至是唯一指标。以该指标衡量,年轻人口不断流出,65岁以上老人占总人口1/4强的越后妻有地区是“后进的”。但是,在4500年前的绳文时代中期,日本人的祖先已在妻有地区扎下根来。那里自然环境并不优越,他们坦然接受,并开始了以稻米种植为主的农业生产,在劳作中达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相处。
如今市场原教旨主义、全球化的浪潮无远弗届地席卷世界,少子高龄化、交通不便、气候严酷都是显而易见的负面特性。但越后妻有地区的村民将现代艺术引入乡村,展现出“前现代”,但又是日本人共同的“原乡”的风景与魅力。大地艺术节的基本理念是“人属于自然”(人間は自然に内包される),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正是越后妻有地区的写照,千百年来,村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自然中,豪雪、深山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大地艺术节迄今已举办7届,通过这一艺术项目,村民们与艺术家、志愿者一同展现着越后妻有地区质朴厚重的美,吸引了来自全球的观客;展示的过程同样是对自身所属文化的再认识与再肯定的过程。可以说,大地艺术节既能缓解本地人口流出,也能吸引外来移民;不仅能催生众多餐馆民宿,推动当地农业的活性化;更是增强村民凝聚力的有效手段,是实现乡村振兴的重要一步。
单有理念创新还不够,大地艺术节也采用了全新的办展方式,具体可分为以下几点。
1.有意的低效率
从进入越后妻有地区开始,“高效”“性价比”等“都市化”考量都不再适用。一般来说,为吸引更多参观者,艺术展会选在交通便利的场所。大地艺术节却坚持将所有艺术作品放在远离东京等大都市、交通不便的越后妻有当地。此外,这些艺术作品并没有集中陈设在越后妻有中心地区的美术馆等场所,方便观赏者在短时间内“高效”看完。相反,越后妻有地区分为十日町、川西、津南、中里、松代和松之山等6个区域,每个区域都零星分布着展出作品。若想鉴赏所有作品,来客至少要在越后妻有停留数天。
“低效”是大地艺术节始终坚持的运营手法。大地艺术节的目标之一就是将越后妻有的魅力呈现给全世界,从而促进地区活性化。作品零星陈设在广阔山区,参观者在寻找作品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感受到山区丰茂自然所散发出的与都市迥然不同的魅力。大地艺术节的运营方还专门用“护照”代替门票,参观者每鉴赏一处作品,就能在护照上盖一个章,集齐所有章,就能获得特别礼品,更惹起了参观者游遍越后妻有的兴趣。
2.地域资源的活用
大地艺术节的众多艺术作品都能与越后妻有地区特有的资源相联系。大地艺术节举办前会发布公开招募信息,要求艺术家必须遵照艺术节的基本理念,充分发掘越后妻有地区特有魅力,并以富有吸引力的方式呈现。因此许多作品有意设置在大片梯田或密林中,一眼可见越后妻有特有的风光。更值得一提的是,越后妻有地区因人口持续流出,村落中的空屋、废弃的学校越来越多。空屋和废弃学校看似负资产,其中保有珍贵的与村落和村民息息相关的记忆。艺术家选择各种艺术手法将其改造,既避免了对乡村风光的破坏,又赋予其艺术附加价值。
机制创新也是大地艺术节常办常新、影响力不断扩大的重要原因之一,分析其运营实践,能总结出以下经验。
1.多元主体的协作
大到整个大地艺术节的运营,小到其中一件艺术作品的制作,都是村民、艺术家、艺术节运营者和基层政府等共同努力的结果。大地艺术节的雏形基于基层政府工作人员的提案,后经若干场讨论,又吸收了村民意见后定型。这样的决策方式可保证经过充分讨论,不会出现执行难的问题。基层政府基于地区特点做出艺术项目企划书,作为上级政府的新泻县在财政上给予长期支援,让大地艺术节在诞生初期有资金保证。而大地艺术节在具体实施上又充分吸收越后妻有内外,也就是各村落村民和小蛇队志愿者的力量。所以说,大地艺术节的成功是多元主体共同协作的结果。
2.跨行业招募有领导能力的人才
2006年,新泻县给越后妻有地区的10年财政支援到期,刚举办了2届的大地艺术节存续成疑,运营方专门聘请了知名企业家、艺术资助人福武总一郎,请其担任大地艺术节的综合制作人。在福武总一郎看来,日本的美术馆与博物馆过分尊重艺术家个性,他将公关和媒介战略视为重点,主张向全世界宣传大地艺术节[13]。虽然总策展人北川富朗是大地艺术节的元老级人物,从第1届就参与其中,运营方仍给予福武总一郎最高决定权,希望他能在必要时把握大地艺术节的方向,以免偏离通过艺术节实现乡村振兴的目标。此外,福武总一郎也解决了资金问题,在新泻县不再给予财政支援后,他利用人脉从东京企业界获得了巨额资助。正因为将福武总一郎这样人脉、眼光和资本三者皆有的领导人物请进运营方,大地艺术节才能顺利实施至今。
3.充分发动村民,推进地方自治
要实现乡村振兴,归根结底要调动村民的积极性,实现普遍参与。就大地艺术节而言,无论是以北川富朗为代表的外来运营方,还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究其本质都是外来力量,他们通过大地艺术节为村民提供了重新审视与定位自己生存环境的契机。原本是不起眼的、甚至是被贴上“后进”标签的越后妻有地区,竟拥有能吸引世界参观者的艺术资源,这也激发了村民参与大地艺术节,并试图通过这一艺术项目让乡村更加美好的热情。除了协助艺术作品的创作,他们也负责整理作品、接待参观者,甚至提供艺术作品说明,积极参与了大地艺术节的全流程。大地艺术节从与村民无关的甚至曾遭到排斥的活动转变为改变越后妻有地区面貌,连接乡村振兴的抓手,这与村民的自愿主动参与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