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唐小说《冥音录》思想主题与思想价值

2020-12-20 04:57
关键词:广陵散小说

(长春社会主义学院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41)

《冥音录》是晚唐单篇小说之一,对它的研究起步很晚。小说最早收录于宋初辑成的《太平广记》第489 卷之《杂传记六》,仅以此为起点,其在世流传时间不可谓不久,然直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始有内容理解和价值揭示方面的研究出现,此前鲁迅《唐宋传奇集》、汪辟疆《唐人小说》等虽有选录,但并无评论,意义仅在于进一步扩大了流传;汤显祖(《虞初志》)、杨慎(《词品》)、胡震亨(《唐音癸签》)等更久,早之先贤虽也曾有过点评或关注,然大体不过三言两语或略涉皮毛,尚不足以称为真正的研究。其研究成果不多,形式亦颇为单一,仅有选注二三次,鉴赏三四篇而已,如《唐代小说选》(徐士年)、《唐五代传奇集》(李格非、吴志达)、《唐传奇新选》(林骅、王淑艳),又如《唐宋传奇品读辞典》(李剑国)、《中国古典小说艺术鉴赏辞典》(段启明)、《历代志怪大观》(卢润祥、沈伟麟),而在各种版本文学史及小说史著作中则少见涉及,专文研究更难得一见。其研究深度不够,大多数学者认同对音乐的赞美是小说的思想主题,认为小说“把音乐提到极崇高的地位”[1],价值在于“保留了晚唐已散佚的音乐资料。”[2]也有个别学者提出了双重主题说,认为是“对晚唐流行音乐及乱世的忧虑”[3],以及影射主题说,认为是“以阴间影射阳世,表面上写宪宗、穆宗,实际上是揭露讽刺文宗、武宗、宣宗的昏庸无能。”[4]这些观点比之主流派的观点虽看似深刻,但事实上既不完全符合文本实际,又缺少必要论证,因而显得说服力不强。要之,当前学界对《冥音录》思想主题和价值的研究与概括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与文本内容相比照,其中应有的深刻的思想内涵尚未被揭示和解读。

一、玄机:与疑问同在的答案

总体而言,《冥音录》是一篇充满玄机的小说,布设玄机的表达方式和艺术特色使之在唐人小说中显得极具个性。小说中的玄机主要表现为由一系列故事情节在起始、发展、转折或终结过程中以及人物事件彼此关联作用与交互影响中必然给读者的阅读带来疑惑与悬念。而读者在阅读中可能产生的疑惑与悬念在文本中又早有固定答案,读者只需循着小说的行文脉络去一一找出预设的答案即可自行解疑释惑。这些疑惑与悬念是作者精心策划的结果,行文中一边布设道道玄机,一边又尽留蛛丝马迹,故意做得藏头露尾,使之既有疑惑但又不难释解,同时在所有疑惑、悬念及答案的背后又都隐藏着作者不便言说的历史背景与深刻意图。若不能发现和揭示出文本中客观存在的一系列疑惑、悬念与答案及其反映的特定含义,就难以真正读懂这篇小说。

鬼女来阳世间授曲的目的何在?来自地府的琴师菃奴授曲于外女后,提出的要求是“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鬼女之言明确表达了她来阳间教授冥曲的真正意图乃是要通过外女将此地下天籁转呈阳地天子,同时也明确限定了冥曲十首的特殊功用,即只为皇帝享宴怡宾之用,等闲之辈无权问津,无福消受。鬼物通灵,鬼语如此,焉得不信,同时故事情节也正照此目标向前发展。然而,当“廉使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方镇大员积极准备奏报朝廷之时,传承冥曲之一的崔氏长女却忽然莫名其妙死去,不仅使县、州、大都督府三级地方的进献行动被迫中止,而且这似乎也悖逆于鬼女当初设定的“献阳地天子”的目的。动机与结果的背离与矛盾难免令人疑窦顿生,未免要问一问此阴中十曲到底是不是要进献阳地天子?鬼女所言地府大变、人事相接、流传“明代”云云是否还可信?对于读者必定要产生的这些疑惑,小说在故事情节设计和人物语言的构置中已经或先或后地给出了相应答案,人们只需在字里行间稍加斟酌与思考即不难寻绎。概言之,鬼女之言不妄,是进献的时机不当,进献的对象不对,在李德裕等“议表其事”不可更改,特别是当朝皇帝不可易主的情况下,安排持有阴中十曲的崔氏女死去是唯一可供选择的结局。认真研读文本内容可以领会得到,所谓进献天子之事的主动权在菃奴或崔氏女,即进献活动一定要作为主动自愿行为而非被迫违心行为才能成立,换言之,献还是不献要根据她们的主观意愿来决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全然不问她们是否乐意,仅由地方官府一厢情愿地决定和强迫去进献。地方官府和官员的介入改变了进献主体和进献性质,也违背了进献者的意愿,使之在事实上成为是李德裕一伙要进献,不是菃奴或崔氏女要进献,关键时刻崔氏女的遽死实际上是以一种“天意”的表现形式反映被胁迫者不与合作的立场和态度。同时,什么时候进献,献给哪个天子,小说是设置了附加条件或前提的,其一是一定要等到“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的时候,才能将此阴中十曲“流传人世”,而李德裕等人筹划进献之时并未见有地府“大变”发生;其二,也是最重要的限定,即此阴中十曲是专门用以进献阳地英明天子的,非有圣主明君出世,不可以随便进献。在“献阳地天子”之后,鬼女着意强调“不可使无闻于明代”,这句话既回答了为什么要献,也点明了要献给谁的问题。只献明君不献昏君这个附加条件是崔氏女因被安排进献而最终致死的最重要原因。“明代”二字不可轻读,它乃是“圣明之代”的略语。“圣明之代”在唐代诗文中多与“唐尧之朝”并用,如王勃《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本篇小说中的“明代”显然也是作为“明君”的委婉说法或代称来使用的。历史上的“明代”莫不由明君圣主所缔造,因有明君圣主,尔后才会有圣明朝代。以此分析和理解作为指引去寻觅历史原貌,作者不便言说的用意和目的便会水落石出,云开雾散,赫然显露真面目。小说交代,这个故事乃发生在“开成五年四月三日”之后。其时,年号沿用的是文宗在位时的年号,但皇帝已经不再是文宗,而是文宗之弟武宗李炎。李德裕等人积极推进的献曲行动,进献对象就是这位刚登大宝未几的武宗皇帝。据两唐书《文宗本纪》与《武宗本纪》载,开成五年正月文宗病危,密诏皇太子(敬宗少子陈王成美)监国,大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等为掌控朝政,逆旨,矫诏迎立文宗之弟穆宗之子颖王李瀍(后改名炎)继皇帝位,史称武宗,尽诛陈王成美、安王溶等,并贬逐一批持反对立场的官员。由于武宗是通过篡权并代表着特定政治势力的利益而上位的,必然会招致即刻或即将失去利益,甚至已经遭到或将要遭到打击的另一部分政治势力的强烈反对与刻骨仇恨。小说提到的“廉使故相李德裕”乃是拥戴武宗的政治势力重要代表,是年七月被召至淮南,“九月,授门下侍郎、同平章事。”[5]4521晋位宰相,成为武宗集团的核心人物。从小说对武宗及李德裕的贬斥态度看,其作者显然是与李德裕等人持不同立场的反武宗政治势力中的一个。至开成五年四月武宗承续大统已满三月,各方面得失成败也已初现端倪,拥护者和反对者的阵营也大体形成并日趋明朗,小说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也十分敏感的时间节点推出一个鬼师传曲欲献阳地天子而又在将献未献之际令持曲者无端死去致使李德裕等人献曲失败的故事,其用意显然是要藉此表达对新皇帝及其新势力的反对立场和否定态度。具体言之,是要以崔女之遽死批评武宗之无道,虽有天子之位,但并无天子之德才,因而无缘享用“明代”明主才可享用的阴中十曲;是以献曲失败指斥李德裕等人拥戴武宗是逆天行事,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女寻卒”的故事结局,就作者而言,分明是要以此告知世人,对新皇帝,他不拥护,对新势力,他不屈服,如果不能称心如意,则毋宁以死报之。

崔氏二女俱备得冥音之绝妙。小说开篇交代崔氏有二女,但文中只是描写了长女如何从亡姨学习冥曲,也重点是写长女被胁迫向当时的武宗皇帝献曲,崔氏小女在故事发展中则始终处于深度沉潜状态,使之成了一个看似无用和多余的人物,但在长女即将被送往扬州时,却突然插入“母令小女再拜求十曲,亦备得之。”一小段情节,使崔氏小女在小说行将终篇之际又兀然浮出水面。在叙事最为紧张繁忙的时刻不惜分出笔墨写上这样看似与主要人物及叙事主线无关的一笔,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要照应开篇关于崔氏有二女的交代?答案也同样能在故事中寻觅得到。所以必有此一笔,是意在告诉人们鬼女之言不可怀疑,冥曲流传“明代”的目的终会实现。这一细小情节的设计同样是为呼应献曲之事尤其是鬼女的献曲之说,对于深化主题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笔,而绝非可有可无的闲笔废墨。有此一笔,方能暗示出李德裕等人的献曲失败不等于鬼女或崔氏女献曲之事的告终。崔有二女,鬼有两弟子,长女虽死而小女在,且小女之天资禀赋远在长女之上,鬼女及其弟子的献曲行动完全能够继续进行,或者说真正的献曲行动才刚刚开始。从思想表达需要的深层次看,关键时刻传艺于小女,也是为了呼应和强调鬼女所提出的冥音流传人世的必备条件,具体言之,是要告诉人们地府大变和明君出世有日,但需等待即可。如果说崔氏长女代表的是作者所面对的现实,反映的是当下的困境和挫败,则崔氏小女即是未来和希望的化身,是作者所期待的时机与成功。

“冥音”曲目皆负载非常寓意。令阴中十曲之名负载一定含义或传递特定的信息,也是小说暗藏的玄机之一。小说所谓的“冥音”是指唐室已故帝王在地府宴享专用的一系列乐曲,鬼女菃奴是这些已故帝王的御用琴师,小说故事主要是讲她如何将这些冥曲带到人间的。以“冥音录”为题,表明小说是专为这些来自鬼蜮世界的乐曲而创作。故事乍听起来很是阴森恐怖,但深加探究辄不难发现,作者所开列出的所谓冥音冥曲实则不都是阴间地府专有,有的是直接借当时“阳地”正在广泛流传的乐曲一用,如《广陵散》《思归乐》(见《唐会要》卷三十三);有的是对现有曲名加以改造翻新,如《秦王赏金歌》;有的则是窃古曲以充冥曲,如《行路难》。但大部分曲名为两唐书《音乐志》《唐会要》《教坊记》等涉及当时乐曲的各类史籍所不著录,应非当时实有之曲目,乃出自作者之杜撰和首创,如《槲林叹》《上江虹》《晋城仙》《红窗影》等。《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是我国古代一首著名琴曲,相传为魏晋时嵇康所作,内容是表现战国刺客聂政成功刺杀韩王或韩相后自杀的一段悲壮故事。东汉蔡邕《琴操·河间杂歌》著录有《聂政刺韩王曲》一首,并云:“聂政之所作也。”[6]《广陵散》与《聂政刺韩王》是否为同曲异名或同源异曲,现有资料已无从考证。但检阅唐代诗文、笔记小说,以及新旧《唐书》可知,《广陵散》盛行于唐,极为文人雅士所推重,从顾况专门写下《王氏广陵散记》、李良辅与吕渭各编有《广陵止息谱》一卷等史实中不难感知当时的热度。《广陵散》不仅为唐代宴乐聚集时的常奏曲目,而且唐人对该曲也有比较深刻和独到的理解。两唐书《韩皋传》及《唐语林》(卷三)均载录了中晚唐善知音律的名臣韩皋对《广陵散》的评论,从中可见唐人对《广陵散》思想内涵的共识与定义。“妙哉!嵇生之为是曲也,其当晋魏之际乎!其音主商,商为秋声……慢其商弦,与宫同音,是臣夺君之义也……《止息》者,晋虽暴兴,终止息于此也。其哀愤躁蹙,憯痛迫胁之旨,尽在于是矣。”[5]3605从这段议论,至少可以获取如下历史信息:其一,唐人认为《广陵散》的作者就是嵇康,即所谓“叔夜撰此”[5]3605;其二,唐人认为《广陵散》的主题就是“臣夺君之义”,因之,许多人不喜欢这首琴曲,晚唐著名琴师孙希裕就曾因为《广陵散》有“伤国体”而拒绝向弟子传授,并焚其曲谱(《琴史》);其三,唐人认为《广陵散》以商调为主旋律,实为欺君罔上的乱世之音,“其音主商”“慢其商弦,与宫同音”,曲风为“哀愤躁蹙,憯痛迫胁”。小说中也明确标注《广陵散》为“正商调二十八叠”,与韩皋所言正相吻合。“商声慢大宫声微,强臣专命王室卑。”(张方平《广陵散》)“君卑臣寖强,骎骎司马氏。幽愤无所洩,舒写向桐梓。慢商与宫同,惨痛声足备。”(楼钥《谢文思许尚之石函〈广陵散〉谱》)从北宋张方平所闻之琴曲和南宋楼钥所见之琴谱亦可印证,《广陵散》确为商调无疑,主题也是“臣夺君之义”。《广陵散》演绎的故事是什么,韩皋没有提及,其他唐人也无记述,那么唐时盛传之曲是否也与楼钥所见之“别姊取韩相,多用聂政事”(《谢文思许尚之石函〈广陵散〉谱》)内容相同呢?明人朱权《神奇秘谱》上卷录有《广陵散》,题下注“慢商调”,所作按语概述来源曰:“今予所取者,隋宫中所收之谱。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于民间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间,复入于御府。”若朱权之言可信,则其所收之曲谱正是由隋入唐并在唐时盛传的《广陵散》,从曲谱的各段落标题,如《井里》《取韩》《亡身》《烈妇》《收义》《扬名》等也足能反映唐代《广陵散》演绎之故事内容与宋人之所闻见者并无二致。原作既属于商调的《广陵散》,被小说借来并继续设定为商调本不足怪,但所谓阴中十曲皆被设定为商调就饶有意味了。小说中《广陵散》等四首曲目被标为“正商调”,另有三首标为“小石调”,其余曲目或为“分丝调”,或为“双柱调”,或未加标注,如《思归乐》。“小石调”又作“小食调”,属“林钟商”,“双柱调”亦称“双调”,属“中吕商”(《唐会要·诸乐》),均为变商调,《新唐书·礼乐志》有“七宫”“七商”“七角”“七羽”之说[7]473,“小食调”“双调”皆被列于“七商”之中。“分丝调”未能在典籍中找到,不详属于何调。仅此而论,阴中十曲即有八曲属于商调,其余二曲虽尚不能确定曲调,但以概率推论,属商调的可能性也比较大。“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礼记·乐记》)“臣闻宫君也,商臣也。宫不胜则君势卑,商有余则臣事僭。卑则逼下,僭则犯上。”[8]这是唐及唐以前古人关于五音及宫商关系的认识。小说开列的曲目率以商调为主旋律,说明不止是《广陵散》一曲,整个这一系列曲子全都突出地体现了“商声慢大”的旋律特征,或者说都是表达和凸显“臣夺君之义”的主题。阴中十曲的构成,从同属商调的外在表现形式看已然说明是出自有意的安排,从内在含义角度看,显然也不难发现有一定的目的和意图暗藏于逻辑组合之中。小说虽然没有点出每首曲子的内容与含义,但根据曲名,有的我们今天仍可窥见一鳞半爪,当时特别是在特定时间节点与作者有着相同政治立场和相同境遇的特定读者群,必然不难领悟每个曲名的具体意向。《迎君乐》,结合作者强烈反对武宗的态度,此曲当然是指要迎立他所拥戴的皇帝,或者说是为他们所期待的人得以登上皇位而庆贺。古人向来有所谓“功成作乐”(《礼记·乐记》)的说法,《迎君乐》即含有大功告成,作乐庆贺的意思,代表的是最终要实现的目标。《槲林叹》,就单个曲名而言,含义比较令人费解,但由于它夹在《迎君乐》与《秦王赏金歌》之间,又使它的含义有所暴露。槲,一种落叶乔木,主要生长于山区。唐人诗文多用“槲叶”“槲树”“槲林”指代远离繁华市井的荒山僻野或偏僻村落,如“半山槲叶当窗下,一夜曾闻雪打声。”(司空曙《雪二首》)“风驱槲叶烟,槲树连平川。”(温庭筠《烧歌》)《槲林叹》当指远离庙堂、僻居山野人士的慨叹,联系下一曲名,此曲内容应当是抒写作者僻居乡野、穷困不遇时的悲叹。“秦王”,是李世民作为藩王时的封号,小说借此称谓以指代某位也会像太宗皇帝那样虽未曾被立为储君但终必登大宝的宗室藩王。《秦王破阵乐》是唐太宗登基后亲自参与创制的一首宫廷乐舞曲,又称《七德舞》,内容是歌颂太宗为藩王时征战四方乃有天下的神武之功。自太宗贞观元年以迄唐亡,历代帝王每逢祭祀宗庙以至宫廷宴享,《秦王破阵乐》(或其改编曲)均为必奏曲目,即所谓“义均韶夏,用兼宾祭”[5]4925,因之在唐代具有十分广泛的影响,其含义也人所共详。《秦王赏金歌》即是化用《秦王破阵乐》之名,其意应是赞美和感激某宗室藩王所曾给予的奖掖和恩惠。《广陵散》原本就是一首借古喻今的乐曲,而所演绎的聂政刺韩王故事又恰与推翻武宗的意图暗合。古人崇尚“士为知己者死”,承续前面“秦王赏金”的知遇、奖掖和恩惠,接下来为当今“秦王”而去刺杀当今的“韩王”以及当今的“韩相”也便成为题中应有之义。《行路难》出自汉魏六朝乐府歌辞,《乐府诗集·杂曲歌辞》题下注云:“《乐府题解》曰:‘《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小说借此乐府旧题显然是要暗示欲除掉武宗一伙将面临极大的风险与困难。《上江虹》之“上江”不详所指,联系《广陵散》的内容,此曲命名的含义或许仍是沿用聂政刺韩的故事。《神奇秘谱》所收《广陵散》之《正声》部分表现聂政成功取韩的段落就是以《长虹》为小标题。关于聂政刺韩时出现白虹贯日现象,史上也有一定记载,《战国策·魏策四》:“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9]小说则是借“白虹贯日”的历史典故暗示行刺武宗的行动也必将成功。《晋城仙》曲名疑是“尽成仙”之谐音,是为借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历史典故,以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学道术、食仙药尔后集体升仙的淮南王比附为他们所拥戴的那位“秦王”,以跟随淮南王一同升仙的众鸡犬比附包括作者在内的“秦王”追随者,意指待到推翻武宗,“秦王”登基做天子,众臣也能加官进爵,实现“并随王而升天也”(《论衡·道虚》)的圆满结局。《丝竹赏金歌》虽不言赏金之主为谁,但可以确定此时身份已非“秦王”。延续之前诸曲的意脉,此第二次出现的“赏金”,当然是指已是天子的“秦王”对各有功之臣的论功行赏。《红窗影》,这一曲名则尽显出帝王之气。如同“朱门”是指豪门贵室一样,“红窗”在古诗文中一般多借指皇宫内殿建筑或离宫别院建筑,如“宣城院约池南岸,粉壁红窗画不成。总是一人行幸处,彻宵闻奏管弦声。”(花蕊夫人《宫词》)“幽闺欲曙闻莺转,红窗月影微明。”(毛熙震《临江仙》“南齐天子宠婵娟”)等。《红窗影》意指行刺成功,即位新君从此可以与群臣共享太平盛世之乐,即小说所谓“《槲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长夜之欢。”《思归乐》与《迎君乐》都是站在作者的角度以言事,《迎君乐》是描绘心中的理想图景,《思归乐》是从理想回归当前的现实,以小说交代的故事背景以及所表达的对武宗的反对立场和厌恶态度来判断,作者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可能已遭贬黜,极想通过一场弑君政变而使自己得以回归朝廷,乃遂以《思归乐》为阴中十曲之终结。要之,十曲的排列次序是先列出最终目标,然后再列出实现目标的方法、步骤、过程和结果,最后是作者当前面临的现实和内心的愿望,其中暗藏着一个惊天的政治阴谋和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同时,伴以通篇为商调这一引人瞩目、令人诧异的鲜明特征,复加以对其演奏效果之与众不同的特别强调:“其差琴调,不类秦声”,即不像是琴声也不像是筝声(“秦声”即筝声。《旧唐书·音乐志二》:“筝,本秦声也。”),完全是一套人间未有的天籁之音,从而使其暗示的政治含义、政治目的以及行动计划得以更加充分地表达和传递,并足以引起特定读者群的充分注意,而在九曲之后十曲之前藉鬼女之口所作的重要提示:“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冥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尤能引发同道者的特别注意,从而读之心领神会。

唐室历代先帝唯取二人。至开成五年四月,唐室共有14 位帝王作古。小说于诸先帝之中为什么只言及宪、穆二宗,尤其是要对穆宗特别钟爱这套冥曲加以突出强调,“秘其调极切”绝口不提距离作者时间更近的敬宗、文宗,尤其是刚刚驾崩的文宗,小说中尽管使用了文宗的年号并曾言及“诛郑注”之事,但却刻意回避文宗之名。小说云阴中十曲“皆宫闱中新翻曲”,进而特别指出《槲林叹》《红窗影》等是“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由此也格外受到穆宗的重视和喜爱,每奏曲“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而秘不示人,“恐为诸国所得”尤能说明其珍爱备至,同时也表明此二曲与之关联甚密。依据上文分析,《槲林叹》要在赞美君臣际遇,《红窗影》要在赞美君臣相得之欢。考察史典,穆宗在位五年最为宠信的臣子非牛僧孺莫属。穆宗即位,牛僧孺即开始迅速蹿升,长庆元年由库部郎中而为御史中丞,二年迁户部侍郎,三年即擢升宰相。更为关键的是,穆宗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赏识及信任,常以发现和任用了牛僧孺证明自己是知人善任的圣君明主。“户部侍郎牛僧孺,素为上所厚。初,韩弘之子右骁卫将军公武为父谋,以财结中外。及公武卒,弘继薨……上怜之,尽取弘财簿自阅视,凡中外主权,多纳弘货,独朱句细字曰:‘某年月日,送户部牛侍郎钱千万,不纳。’上大喜,以示左右曰:‘果然,吾不缪知人!’三月壬戌,以僧孺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10]3004“居无何,议命相,帝首可僧孺之名。”(《旧唐书·牛僧孺传》)牛僧孺受知穆宗也常令牛党后辈引以为傲,杜牧《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及李珏《故丞相太子少师赠太尉牛公神道碑铭》等都曾着加渲染。僧孺一生两度为相,穆宗长庆三年为首入相,文宗大和四年为再入相,比较前后,虽然同为宰相,穆宗对他是用而信之,文宗对他则是用而疑之,在他与政敌李德裕之间游移不定,左右摇摆,一方面用之为相,一方面又对李德裕“素知忠荩”“虽朋党流言,帝乃心未已。”(《旧唐书·李德裕传》)君臣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猜忌与隔阂,围绕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归附问题更是爆发了不可调和的分歧与矛盾,“上颇尤僧孺”[5]4519,所以为规避风险,在大和六年十二月即史书所谓“德裕党盛,垂将入朝”[5]4472之际,主动请求出镇一方。至于敬宗皇帝,在位时间前后不过二年多,而僧孺出于明哲保身之目的,在敬宗甫即位时,即要求出镇外藩,以远离朝廷的矛盾斗争旋涡,故而,也谈不到君臣是否相得的问题。在穆宗、敬宗、文宗之间作比较,对牛党而言,当然是对牛僧孺信而用之或用而信之的穆宗最符合君臣际遇的理想,将其置于突出位置,着力加以描画,体现的正是作者思想深处的爱憎与向往。小说所表达的反对武宗及李德裕的鲜明立场,以及在故事情节中对穆宗形象的特别凸显与好感,都充分显现出作者作为牛党中人的恩怨立场以及从属牛党的身份。牛李党争始自宪宗之世,同时,宪宗时李党占据上风,牛党受到压制,待到穆宗时牛党占据上风,李党受到压制,文宗时牛李党则各有胜负,至此武宗临朝的开成五年四月,李党又行将占据上风。“我自辞人世……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筝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我复得侍宪宗。”小说言菃奴辞世后,在地府中先后两次被安排侍从宪宗皇帝。元和三年贬翰林学士王涯为虢州司马是牛李党争之始,“宪宗”也由此成为开启牛李党争的重要历史人物和特定符号。菃奴的再次入侍宪宗,在小说里意味着她从起点又回到了起点,反映到现实中则意味着牛李党之间新一轮斗争的开始。小说中的“穆宗”既代表牛党过去的辉煌,也代表他们对未来的希望,阴中十曲就是要献给像穆宗这样既懂得乐曲又珍爱乐曲的人间圣主,从而实现君臣之间“为佐酒长夜之欢”的政治理想。

小说交代菃奴与崔氏母女生死相隔总计8年,“如此者八岁”。从开成五年上推八年,菃奴之死乃在大和七年,这也是一个有所暗示的时间节点。是年二月,李德裕以本官同平章事,首次入相;“六月,宗闵亦罢,德裕代为中书侍郎、集贤大学士。”[5]4519-4520小说又有预言曰:“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地府”应为“帝府”之谐音,而“帝府”一词在唐代,既指皇宫内苑,有时也代指国家,如“帝府有缗,尔成尔堤。”(卢肇《汉堤诗并序》)作者有意将菃奴之死安排在大和七年显然是要以小说中主要人物的辞世之时契合牛党阵营的失势之期,以“地府当有大变”暗示在不久的将来必有帝王更替的事件发生,强调冥曲流传人间是天意的体现,是不可改变和抗拒的,是“万代一时,非偶然也。”暗藏玄机的故事情节和隐言密语式的表达方式使这篇小说颇有一点江湖切口的味道,比之一般小说更像是一个放大的谜语,虽然不会影响当时与作者有着相同政治与文化背景的特定读者群去理解与领会,并且还会起到保密和保护作用,但却构成了后世阅读的障碍,不做一番阐幽发微、探赜索隐的功课,则难以开启其神秘之门,尽显其中真面目。

二、背景:历史提供的佐证

历史以现实为记录的素材,文学以现实为反映的依据,文学与历史因共同面对的现实而直接或间接地实现了交集。就本篇小说而言,历史为它书写的内容提供了两大佐证。

佐证之一,确实发生过意在谋废武宗的政变。史载,开成五年“八月十七日,葬文宗皇帝于章陵。知枢密使刘弘逸、薛季稜率禁军护灵驾至陵所,二人素为文宗奖遇,仇士良恶之,心不自安,因是掌兵,欲倒戈诛士良、弘志。卤簿使兵部尚书王起、山陵使崔稜觉其谋,先喻卤簿诸军。是日弘逸、季陵伏诛。”(《旧唐书·武宗纪》)史家在此将事件发生的原因归结为刘弘逸、薛季陵与仇士良、鱼弘志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与怨恨,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淡化和回避问题的说法。大宦官仇士良、鱼弘志是支持武宗的主要势力,刘、薛以及时任宰相的杨嗣复、李珏,御史中丞裴夷直等人所以要借机除掉仇士良、鱼弘志,其真实目的乃在欲废黜为他们所支持的武宗,从而更立新主。同是《旧唐书》,《王起传》就无所避忌地揭露了是时刘、薛“倒戈”的真实意图:“枢密使刘弘逸、薛季陵惧诛,欲因山陵兵士议废立。”晚唐五代贾纬《唐年补录》亦云:“帝即位,尤忌宦官。季陵、弘逸深惧之。及将葬文宗于章陵,聚禁兵,欲议废立。”欲“废”者当然是武宗,而欲“立”者也自会有心仪之主。唐自安史之乱后,宦官在内得以执掌禁军,在外得以行监军之职权,势力不断做大,以致元和之后,皇帝之废立、宰相之任免、官员之进退等国家大事几乎都操纵于宦官股掌。“甘露之变”后宦官威权更是一时登峰造极,“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10]3041举国臣民不再是奉行皇帝制敕,而是都要奉行宦官意志,用当时文宗之语表述即“今朕受制于家奴”[10]3050。就特定意义言之,所谓牛党李党最终代表的都是阉党,牛李党争的背后是不同宦官势力间的利益争夺。发生在开成五年八月的这场未遂政变,就是主政宦官与典军宦官发生的一场殊死斗争,本质是拥护还是反对武宗在位,焦点是废立皇帝的权利究竟由谁来掌握,波及的范围是牛党阵营几乎全员参与。“李珏、季陵志在陈王,嗣复、弘逸志在安王”,尽管在到底拥立哪一个人的问题上还存在严重分歧,但在反对武宗的立场与态度上却是高度一致而坚决。故而,事件发生后,杨嗣复、李珏、裴夷直等先是被贬黜尔后即被格杀,以致曾经得幸于文宗的内侍、乐工等数百人亦相继被诛贬,“皆坐弘逸、季陵党也”[5]585。一次政变事件就这样被血腥和暴力平息下去,但酝酿这次事件和由这次事件继续酝酿的叛逆情绪却很难在短时期内荡涤净尽。史学家是以一段史实记录下这个事件的始末,小说家则是以一个故事表达了一种叛逆情绪,而故事框架所以要选择一个琴师和十首乐曲为媒介与其时大批乐工的罹祸也许不无关系。

佐证之二,进献乐曲是当时阿谀皇帝的一种政治文化。“及辽东平,行军大总管李勣作《夷美宾》之曲以献。”[7]472史家记录的这件事发生在高宗时代。自此,朝廷要员和地方军政长官向皇帝进献乐曲渐成风尚,如,“贞元四年河东节度使马燧献《定难曲》”[11]6845“十二年十二月昭义节度使王虔休献《继天诞圣乐》一曲”[12]“十六年正月南诏异牟寻作《奉圣乐舞》,因西川节度韦皋以进”[11]6846、元和八年十月宣武军节度使韩弘献所撰《圣朝万岁乐谱》共三百首[5]447、“会昌初,宰相李德裕命乐工制《万斯年曲》以献”[7]478。由于献曲在本质上是一种阿谀奉承行为,因此在内容上必然要凸显歌功颂德的主题,在曲调上必然要突出宫调为主的旋律。王虔休在上德宗奏表中就特别强调他所进献的乐曲“大抵以宫为调,表五音之奉君也;以土为德,知五运之居中也。”[11]6845小说是大众读物,读者为谁无法限定,但创作目的可以限知。《冥音录》写的虽然也是献曲,但用意不在为今上歌功颂德;虽然说是献给阳地天子,但曲调不以君调(宫调)为尊而反以臣调(商调)为主,表现的不是对皇帝的尊崇敬畏,而是臣民对皇帝的凌轹侮慢。所写阴中之曲与其说是献给未来皇帝的,毋宁说是对付在位皇帝的。小说借用了由来已久的向皇帝进献乐曲的时代风尚,但以自出机杼的具有特别寓意的内容和一反常规的曲调选择悄然改变了旧有的传统,从而达到了既能使特定读者群看得明白,同时又不至于引起局外人注意的目的,由此也说明它是特定历史背景,特别是特殊政治环境下的特定产物。

三、主题:发布弑杀武宗的政变倡议

通过如上对文本内容之抽丝剥茧式地解析,大抵不难做出如下结论。其一,小说应是与李党势不两立的牛党人物所为。究系何人无从考知,据文本透露的信息,仅可确定作者出身寒素,在武宗初即位时可能就遭到贬谪,余不可知。其二,小说是在特定时间节点所作。具体言之,即开成五年(840)四月至九月之间,亦即李德裕就任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即宰相)之前。鲁迅认为小说是“大中或咸通后作也。”(《稗边小缀》)这一判断,与文本内容不合。大中或咸通后,李德裕虽亦可称“故相”,但官衔已非“廉使”,会昌六年初贬东都留守,大中元年继贬潮州司马,再贬崖州司马,三年卒于崖州任上。就小说写作时间而言,完全符合“廉使故相”这两个条件的仅为开成五年四月至七月,即李德裕被朝廷从淮南召回之前这段时间。文本中明确提到一个重要时间节点,即“岁摄提”,能够感受到,小说就是为迎合这个时间节点而写。学界关于“摄提”含义的争论由来已久,说法甚多,分歧亦大。其中影响最巨者首推“寅年说”,即认为“摄提”就是“摄提格”的简称,是古代岁星纪年法对某一特定年份(亦即寅年)使用的称谓。此说值得商榷。详考古籍,摄提实乃一组星名,由大角星两边的六颗星,即左摄提三星与右摄提三星所组成,是古代以北斗斗杓指向制定历法时所选定的重要天文标志之一。斗杓与摄提之间的关系与作用则被称为“摄提格”。由于斗杓指向摄提的时间都是在冬尽春初之际,因此“摄提格”也就具有了“建时节”(也称“建四时”)的功用。学界认定的“摄提格”即是十二辰中的寅年,在古代历法中的准确称谓乃是“摄提格岁”或“摄提格之岁”,而非摄提格(《史记·天官书》)。“大角者,天王帝廷。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摄提。摄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时节,故曰摄提格。”《史记·天官书》的这段文字把摄提、摄提格及其功用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句读得当就不难理解。古人之所以特别强调摄提的重要,在于他们认为“摄提无纪,历次失序”(《史记·历书》)“孟陬殄灭,摄提失方”(《汉书·律历志》),找不到摄提就不知道孟陬(即正月)起于何时,就无法确定一年之始,就分不清春夏秋冬,甚至还会引发“易姓之变”(刘向《复上奏灾异书》)。在古人看来,摄提或摄提格表示的就是孟陬,有摄提就有孟陬。小说中的“岁摄提”是“岁在摄提”之略语,不可等同为“摄提岁”或“摄提之岁”,含义是一年之始,但又没有具体到哪一年(并非有学者所认定的会昌六年),仅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一年之始,在封建时代具有特殊的政治含义,意味着可能会改元,也意味着可能会发生王朝或帝王更替,小说“岁摄提”的侧重点显然在于后者。其三,小说是为了一个特殊而重大的行动所为。这个行动是否与开成五年八月的那次政变有直接关系,尚难断定,但目的显然是要利用小说这种形式和媒介向其同党清晰表达反对武宗的坚定立场与态度,并煽动宫廷政变,勾画废黜武宗的路线图,鼓动由聂政那样的死士去弑杀武宗及其拥护者,以实现“地府(帝府)大变”的图谋。这是一篇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实现了完美统一的小说,因之,它的写作目的同时也就是它的思想主题,亦即向普天下特别是作者的同党们发出以宫廷政变的形式废黜武宗、更立新主的倡议与动员。可以看出,思想上的宣传鼓动是小说真正用心用力的重点,“岁摄提”一段可谓尤显峥嵘面目。小说借助魂灵享有神格,具有先知先觉功能的封建迷信观念,借用鬼言鬼语形式以发布政治预言或曰政治谣言,强调政变的合理性和最后成功的必然性,宣称冥音流传是秉持天意,地府大变乃由前定,“非偶然也”,以此为同党们打气壮胆。但这件事情终究没有在历史上真正发生,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最后徒成一篇绮语空文。作为一篇小说形式的政变宣言,或者说是具有煽动宫廷政变主题的一篇小说,它的存在及其思想价值和意义至少有两个方面。第一,说明在唐代利用小说者并非个别,在以小说充当政治工具上,这篇小说的野心更大,表现更隐蔽,手段也更高明。它隐藏惊天阴谋而不被外人察知,磨刀霍霍却能不露半点声色,让对手在云里雾里而不知死之将至,是真正的大手笔。第二,说明学界对晚唐小说的价值和地位有所低估。传统评论认为晚唐之际的小说全面没落,对文学史贡献无多,其最大的意义莫过于终结了一种文学形象,完成了一个文学演进历程。仅从目前重新研究唐小说取得的初步成果看,这个结论就已经很值得商榷了,至少可以认为在思想内容的丰富与深刻程度上晚唐有其不俗的表现和独特的价值。以反映对待皇帝态度这个主题为例,《长恨歌传》仅在为最高统治者总结历史教训,尚无个人恩怨在其中;到《秦梦记》,对皇帝始有怨愤,只是表达得还很委婉;到《上清传》则将批判锋芒直指皇帝的道德与人格,尽显对人君的不敬;到《冥音录》,弑杀皇帝竟赫然成为全文主旨,值得拥护的皇帝可保,不被待见的皇帝该杀,反映出君臣之间已转变为一种相互依附与利用的关系,追求的是“晋城仙(尽成仙)”的圆满结局,从而为唐代小说描画出一条从忠诚到游离再到反叛的思想主题脉络。抛开对皇帝态度的孰是孰非,仅就激烈程度论,晚唐远胜于中唐,更勿论“弑君”这一主题作为小说史上之前所未有的价值和它的重大与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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