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咸丰七年(1857),诗人薛时雨(1818-1885)自编《藤香草堂诗稿》,收录诗作60 首,这些诗作甫一问世便“为同人许可,题咏甚多”[1]。然而到同治年间,薛时雨印行《藤香馆诗钞》时,这60 首诗却一首也没有被收录。咸丰年间风靡一时的诗歌,到了同治年间,为何即被薛时雨抛弃?这60 首诗歌为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以致于今天研究薛时雨及晚清诗歌的学者罕有提及?
晚清诗歌史的叙述脉络中,往往从性灵、肌理而下,即接宋诗派、同光体。事关时代影响,则往往辅以近代史的革命叙述结构相呼应,由鸦片战争而至于西方入侵带来的民族危机,由太平天国运动而论及清朝封建统治的危机,于是诗歌史从魏源、龚自珍而及于贝青乔、郑珍等人,多与时势声气相通。然而晚清诗歌实有不为时代风潮左右的诗歌脉络在。深入分析《藤香草堂诗稿》,即晚清诗歌为学界忽视的香奁绮语传统。
《藤香草堂诗稿》成书于咸丰兵燹之际,诗歌却全本香奁,写闺情愁思,和者甚多。其传统远追唐代韩偓,近法黄任(1683-1768)、袁树(1730-1810)与陈钟英(1824-1880)等人遥相呼应,开启咸丰、同治年间的香奁绮语之风。此一脉流衍所及,下启吴汝纶父子评点《韩翰林集》。由此而言,樊增祥等中晚唐派实也渊源有自。
薛时雨(1818-1885),字慰农,晚号桑根老人,安徽全椒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薛时雨历官浙江嘉兴、嘉善知县,杭州知府兼督粮道等职,后主杭州崇文书院、南京尊经书院和惜阴书院近二十年,所著为人熟知者有《藤香馆诗钞》《藤香馆诗续钞》《藤香馆小品》等。其早年所著《藤香草堂诗稿》少为人关注,然该书与咸丰诗坛的“香奁体”之风颇有关系。《藤香草堂诗稿》不分卷,刊刻于咸丰七年(1857),作者薛时雨①《藤香草堂诗稿》存世数量不多,且书前题词甚多,以致于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误作者为陈钟英(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489 页)。,收诗60 首,分别为《和陈槐庭香草闲情诗三十首原韵》及《后香草闲情诗三十首》。关于两组诗作的缘起及基本情况,薛时雨在《后香草闲情诗三十首》自序中予以说明:
咸丰甲寅夏,余以需次来浙,同寅陈君槐庭出旧作《香草闲情诗》见示,哀感顽艳,读而爱之,依韵属和,谬为同人许可,题咏甚多。自是以来,风尘碌碌,此调不弹久矣。丁巳夏于役津门,顺道展觐,京华旅寓,情思黯然。伤春事之蹉跎,惜美人之迟暮。愁深意苦,重续前词,命曰《后闲情诗》,仍踵前韵。[1]
咸丰甲寅即咸丰四年(1854),此前一年,薛时雨与仲兄薛春黎同登进士第。这时,薛时雨奉任浙江嘉兴知县,春风及第,又外放富庶的江南,薛时雨心绪大佳。此时,同在浙江为官的湖南衡山人陈钟英出示己作《香草闲情诗》30 首,薛时雨觉其“哀感顽艳”,和韵30 首。两年以后,咸丰七年(1897),薛时雨于役津门,顺道进京,在旅舍有感而作,赓续前诗,又得30 首。这60 首诗言红豆相思,写离情别绪,多闺阁之音,故同时人杨炳春称之为:“远绍冬郎,近揖莘田,洵无愧色。”[1]
咸丰年间,太平军兴,东南半壁,山河变色。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攻陷南京,江南震恐,东南文人流离者甚多,以往诗歌史多言及这场战事的影响,言及贝青乔等人书写时事的诗歌。然而细观薛时雨《藤香草堂诗稿》,集中竟无一语道及这场波及整个东南的战事,而全是文人的香艳绮语。《藤香草堂诗稿》诗句云:“冶柳倡花羞缱绻,兰心蕙质喜玲珑。十年驹过怀难白,千里鹃啼泪易红。”又云:“闲愁枨触懒窥窗,宝鸭添香绣佛幢……谁说痴情宜忏悔,泥人心事总难降。”是典型的才子名士诗,虽感慨韶华易逝,然根底上不过是无病呻吟。其诗抒写闺情愁怨,并且对这种深情缱绻,毫不后悔,甚而欣欣然有自得之色。
薛时雨《藤香草堂诗稿》的香奁诗,并非信手拈来,实渊源有自。陈钟英在《藤香草堂诗稿序》中云:
《香草闲情诗》三十首,先外祖西村先生追和郑莆田太守,而仆又追和外祖之所为作也。郑诗文甚工雅,家君曾见之友人书斋,仅记其一联云‘人如杨柳眠初起,心似芭蕉卷不舒’。可以想见其风格矣。忆仆是篇成于道光癸卯春日,十馀年来未有和者。北谯薛君慰农与仆同官浙江,偶出以相质,慰农谓体虽香奁而旨近风骚,足以陶写性情。含香咀艳,寄托遥深,殆与原唱同工。其于仆诗,不啻青蓝冰水之喻已也。……今莆田作既未得见,而先外祖诗集镌板远在巴蜀,亦不可复睹法,俯仰之间,感慨系之,遑云少年绮语当忏除乎哉。陈钟英简明扼要地勾勒出这一系列《香草闲情诗》的创作脉络,缘起是陈钟英祖父西村先生(即张乃孚)追和莆田人郑王臣(乾隆六年拔贡)之所作。张乃孚(1758-1825)即张衡猷(乾隆二十六年1761 进士),号西村,重庆合州人,以诗名世,与杨士鑅、彭世仪、冯镇峦齐名,时谓“合州四子”。郑王臣曾任四川铜梁、成都等地知县,其诗歌在蜀地广为流布。张乃孚诗歌影响陈钟英父亲,进而促成陈钟英的追和。由此而下,产生了薛时雨的追和。
《香草闲情诗》脉络清晰的追和行为,勾勒出清代乾隆年间至咸丰年间的香奁诗歌传统。在乾隆时期,郑王臣之外,袁枚之弟袁树有《红豆村人诗稿》,黄任亦有《香草闲情诗》,乾嘉时期,则有张乃孚等人桴鼓相应。乾嘉诗坛,学者多注意于沈德潜格调诗派及袁枚性灵诗派,实则两大诗派之外,尚有其他诗歌传统值得注意。如与闽地诗人黄任,“诗集雄视一代,旧有戆窝为之注,学者苦不得其详,近复得芝田王君为之注数百万言,既博且精。”[2]福建莆田人黄任(字莘甫)的诗在乾隆年间风靡一时,以至于诗集出版不久就有人为之详注数十万言,其诗风格是“以雕龙吐凤之才,讬香草美人之感,缘情赋物,洵足以接迹风骚。”[3]黄任诗歌在乾嘉时期的风靡程度,今人或许未及觉察。杨炳春云:“昔读莆田黄莘田先生《香草笺诗》,爱其言情之诗婉约多风,神韵独绝。”[4]然香奁诗风与性灵诗风有相似之处,也多为诗人少年之作,故诗人晚年多删其诗,以致于现今叙述乾嘉诗坛者多不及此。
联系前所提及闽中诗人黄任,亦可知咸丰年间薛时雨为枢纽的香奁诗风亦具备地域特征。即香奁诗风由闽地诗人郑王臣等人发动,随着闽地诗人流寓西蜀,影响蜀中诗风。蜀地本因王建与花蕊夫人,诗歌自带花间习气,与香奁关系匪浅,因闽地旖旎诗歌影响,遂亦沾染香奁习气。陈钟英因曾祖父陈之翰流寓西蜀,后陈父陈杰人娶张西村之女为妻[5],家族之诗歌风貌遂尔成形,香奁一脉亦播迁不辍。陈钟英遂裹挟西蜀香奁之风,至于杭郡,影响薛时雨,而诗坛香奁之风亦遂由蜀地至于江浙。
咸丰年间诗坛香奁之风,薛时雨为高举大纛者,响应者纷纷。《藤香草堂诗稿》题词者即有何栻、周玉麒、蒋斯彦、应宝时、李德钟、段启云、黄泾祥、赵铭、徐锦、石中玉、王鼎华、戚士廉、沈璜、汪文棪、朱寿萱、钟学聚、顾成俊、方宗城、张荫棠、许丙鸿、张锡恩、张炳杰、邹在官、冯誉骢、徐景轼、马培章、方希尹、邹寿庚、吴恒、杨锦雯、张左钺、袁璥、汪綬之、沈祥年、杨炳春35 人。在题词中,一些题词者赤裸裸表达对香奁诗风的喜爱,如周玉麒诗云:“按拍西昆遗曲在,青灯红豆话相思。”赵铭云:“他日重编元相集,莫将少作付轻删。”“我辈钟情名士语,国风好色史官收。”钟学聚云:“平生绮语何须忏,体自温柔格自严。”这些杭郡名士由衷的赞叹,显示对香奁诗风的接受与应和。至于杨炳春发自肺腑云薛时雨这些诗作“远追冬郎,近揖莘田,洵无愧色,捧诵再四,齿颊生香,钦佩钦佩。”虽有谀词成分,然由衷不觉香奁诗为耻,则确与中国古代诗歌批评标准有异。咸丰诗坛的外部世界,忧患丛生,而诗坛竟容许香奁之风滋漫,与彼时的诗歌批评生态有关。
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中,宫体以降的艳诗历代均遭不同程度的拒斥。自韩偓《香奁集》以来,尽管在诗歌批评中,香奁诗体基本遭遇贬斥,然而香奁诗歌深情婉艳,少年才士往往易于沉湎其中。南宋以来,效仿《香奁集》者甚多,而严羽《沧浪诗话》更单列“香奁体”,称其为“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清代以前,普遍认为香奁诗作为“纯粹的艳诗集,不含有寄托因素。”[6]晚明以降,由于重“情”论的兴起,认为香奁体诗非深情至性之人不能作的论调开始兴起。自钱谦益云:
若韩致尧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沉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宫詹艳体诗,见其声律妍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花之句。徬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尧之遗感焉。[7]
嗣后清人冯浩(1719-1801)衍说钱谦益的“寄托说”,将其直接楚骚。
余尝谓韩致光《香奁》诗当以贾生忧国、阮籍途穷之意读之。……义山诗法,冬郎幼必师承。《香奁》寄恨,仿佛《无题》,皆楚骚之苗裔也。[8]
香奁体诗歌具备寄托深意,起自钱谦益。钱谦益所处明清鼎革之际,诗歌担负特殊使命,香奁体诗歌亦不能外。晚明王次回等人兴起的香奁体诗歌风潮,在清初仍颇有声势,吴伟业等人即此道高手,康熙年间王士祯早年亦擅此道,诗歌创作“重情”及“赏俗”的特征[4,9]。然而清初的香奁体诗歌虽与寄托说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说虽在诗坛上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终未被官方全面认可。这只要参之以《四库全书总目》对重要艳诗作者的评价及前文所引乾隆的谕旨便可了然。”[6]由于《四库全书》的影响,也由于不少诗人悔其少作,故乾嘉以后,诗坛的香奁传统愈发隐没不彰。
薛时雨的《藤香草堂诗稿》的35 则题词及跋语却显示香奁艳诗“寄托说”仍具有强大的舆论能量,在乾嘉以后虽为官方所不许,诗坛却恐已普遍接受。生活时代稍早于薛时雨的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中云:
韩致尧遭唐末造,力不能挥戈挽日,一腔忠愤,无所于泄,不得已托之闺房儿女。世徒以香奁目之,盖未深究厥旨耳。[10]
是以“寄托说”论韩偓诗虽不为官方认可,这一批评传统却线脉未绝。故《藤香草堂诗稿》诸多题词中,发挥“寄托说”者甚多。周玉麒云:“如此风流见道心,江离沅芷寄情深。挑灯且共《离骚》读,六代词章正始音。”显然这是延续钱谦益等人的评价,将香奁诗歌与《离骚》的寄托遥深传统相续接,且更进一步挑明,这种风流诗歌的目的在“见道心”。香奁诗歌既与《离骚》香草美人的寄托说相衔接,则其可发挥空间愈发广大。应宝时云:“江淹杂体陶潜赋,并作君家绝妙词。”又云:“凄迷一片《离骚》影,空傍樊南乱鬓丝。”已然将薛时雨诗的创作源泉追踪到江淹、陶渊明及杜牧。
握定“寄托说”的主意,时人在评价薛时雨《藤香草堂诗稿》时,把诗歌的寄托传统与香奁诗的批评巧妙结合起来,使香奁诗得以避免历来格调不高、骨气萎弱的批评,甚而一变而为诗歌的典范。如汪绶之云:“莫误认香奁体格,屈子《离骚》同寄。”段启云云:“才人绮语风人旨,一卷携来冰雪清。吟到玉溪《神女赋》,须知悟道在言情。”因为坚信香奁绮语诗歌亦有寄托之说,故而他们敢于自信说出:“韩杜沉雄温李艳,两般才调各千秋。”(徐锦语)薛时雨周围的诗友因而大胆追溯江淹、李商隐、温庭筠、韩偓等人的传统,并不觉得愧对儒家诗教传统。戚士廉云:“锦绣才华八斗量,裁红刻翠拟冬郎。……悟得湘兰沅芷意,美人千古总销魂。”李德钟甚而云:“可人情绪骚人笔,谁继风流郑鹧鸪。”又云:“我是西昆旧词客,青灯红豆易缠绵。”俨然自诩骨体软弱的晚唐诗人郑谷,同时为自命西昆体诗人而自豪。这是前此诗坛所不易见的。
自然,传统诗歌批评对香奁体诗歌的贬斥传统十分深重,故薛时雨的诗友中,依然有不赞成将其诗歌比拟为西昆余绪者。如石中玉云:“难得阳春歌是和,不因绮语格全低。瓣香自幸从公爇,笑彼西昆衍玉溪。”石中玉显然还是认为香奁绮语的诗歌格调普遍是不高的,且认为衍自李商隐的西昆体无足多论。然而作为薛时雨的弟子,石中玉自认为瓣香自老师的诗歌与那些西昆体诗歌不一样,格调也并非不高。在论赞老师诗歌的众多声音中,石中玉的信心是不足的,可见传统批评的强大惯性力量。不过在这些题词中,如石中玉这样羞于承认香奁、西昆诗歌格调高远者甚少,此又可见诗人对香奁诗歌的普遍拥护。
既不认为香奁诗歌有违诗教,则此等吟咏闲情的况味也一并可以被提倡。由此,陶渊明、白居易等人也被纳入礼赞的传统。赵铭云:“一赋缠绵陶靖节,千秋讽谕白香山。由来官好诗都好,不独情闲政亦闲。”已然把薛时雨的诗比作陶渊明的《闲情赋》。把他这类为政之暇的诗作和白居易的闲适之作媲美,背后的意味更指向对其为官的赞美。政简人闲,诗酒流连,这样的揄扬有捧杀的嫌疑。然而将“寄托说”的面纱覆盖于香奁体诗之上,颂赞此类诗歌及其官员作者将不可避免走上这条道路。赵铭另有诗云:“自昔尼山如斗极,也从空谷赏惜兰芳。吟风弄月先生席,吹竹弹丝侍女行。始信读书论寄托,通儒循吏岂寻常。”此论已由诗而及于品行与人格,不仅否认闲情香奁诗作有违儒家诗教,反而认为这是政教得体、优有余裕的体现。香奁诗歌与优秀的地方官如何联系在一起?顾成俊的题词说得很清楚:“由来循吏属诗人,笔底生春见性真。忠爱只凭香草写,千秋同吊屈灵均。”循吏出自诗人,而那些善写香奁诗者是性真的诗人,他们所写皆是香草美人的传统,是忠爱的体现,与屈原一脉相承。明末清初钱谦益等人赋予香奁体诗歌“楚骚苗裔”之说得以推衍。
明末清初,诗坛对香奁体诗歌态度的转变是发生在一流诗人和批评者中间,如钱谦益、冯班、王士祯等人身上,且王士祯倡导神韵说之后即悔少作,删除早岁所作香奁体诗作。由此可知,彼时香奁体诗歌尽管在理论上因与寄托说勾连,获得一些正面的舆论评价,但创作实践上,似并未得到公开而普遍支持,其在中下层诗人中的反响情况究竟有多大也不易评判。而咸丰年间,藉由薛时雨《藤香草堂诗稿》,香奁诗歌在清代绵绵不绝的生命力却得以初步显露,由郑王臣、黄任、张西村等人一直而来,香火不绝,且对其褒扬之声渐成风潮。
香奁诗往往作于少年时代,历经世事之后,诗人往往悔其少作,而香奁诗作常在悔作之中。删除少时所作香奁诗歌,有诗风转变之原因,也有出于维护自身形象的考量。薛时雨在《藤香草堂诗稿》数年之后,印行《藤香馆诗钞》及晚年删定《藤香馆诗删存》时,即不再收录《藤香草堂诗稿》中诗作60 首,个中原因,受咸丰、同治年间世变影响,也与诗风转变关联。
从《藤香草堂诗稿》题词中,可知薛时雨同时代人十分清楚历代香奁体诗歌在诗人生命行进中的命运,即它们在诗人晚年将不可避免遭遇删汰的命运。故而他们竭力献策,以劝说薛时雨在未来保留这些少作。朱寿萱题词云:“莫教绮语付轻删,玉局风流伯仲间。我愿使君常驻节,年年饮渌到湖山。”朱寿萱希望薛时雨不要轻易删除这些少年绮语,因这些绮语是风流雅事的记载,简直可与苏东坡在杭州的风雅生活媲美。他进而祈愿薛时雨能长久驻节杭州一带,以江山之助保留这些诗作。顾成俊题词云:“平生绮语何须忏,体自温柔格自严。风骨铮铮冠朝列,不妨有集续《香奁》。”认为这些香奁之作不必忏悔,因其诗体温柔而格调端严,风骨铮铮,以此劝慰薛时雨不必忏悔少作。而张锡恩则从诗歌流传角度劝说薛时雨不必删这些诗,云:“他日旗亭分一席,清词合付胆娘歌。”汪绶之更针对香奁诗作是风流的批评,而用佛家思想予以回护,云:“自古才人多绮语,不是风流结习,正打破魔关而出。”然而不论咸丰年间诗友如何劝说,同治年间,薛时雨编《藤香馆诗钞》时,《藤香草堂诗稿》所收60 首诗作一首也未予收入。
《藤香馆诗钞》所收第一篇序出自秦缃业之手,开首便云:“诗之为道,通与政事,盖得温柔敦厚之旨者,其人必慈祥恺悌,以之从政,有不爱民恤物而为良二千石者乎?”[11]已可见薛时雨编诗集的理念回归传统诗教。就中原因,陈钟英在《藤香馆诗钞》序中有较为清楚的揭示:“香草一编,感怀曷已。(其时公再赋《香草闲情》三十首)迩乃防边昱岭,量移魏塘。王粲从军,故多佳制……烽乱入贼,如孤注一掷……少陵叹逝,乃赋《八哀》;伯鸾伤时,爰歌《五噫》。”[11]咸丰七年(1857)《藤香草堂诗稿》刊行到同治初年《藤香馆诗钞》刊刻中间,时事发生极大变化,节点在庚申(1860)年间,太平军占领攻陷杭州,薛时雨流离失所,辗转奔波至江西等地,继而听闻家乡全椒遭遇兵燹,亲友死伤甚多,真正对太平天国运动有了切肤之痛。故集中所收诗作多感时伤逝、纪行录事之作。光绪年间,薛时雨请门生谭献删成《藤香馆诗删存》,自序云:“余发愿六十后不作诗……因属门下士谭仲修大令痛加淘汰,凡缘情绮靡及酬应之章,悉弃去。”[12]可见,迭经世变,薛时雨的诗歌观念已发生较大转变,故其刻意遮蔽早岁所作《藤香草堂诗稿》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薛时雨身上,香奁体诗歌创作因时局变动而转入沉寂,然而咸丰诗坛的香奁绮语,却并未因太平天国局势变化而发生根本影响。赵之谦在同治六年(1867)的一封信中如是写道:“近年又有勋臣倡立理学,改赤城书院为正学(人品则以风流为准的,诗品则以香奁为极功,最属恶习,去岁主讲于此,大声叱之,几不免于众怒,锢痎之深可知。)又闢东湖一席,延一土匪之子擅长香奁体者主讲郡城……若辈已散布天地,我等急宜自藏矣。”[13]赵之谦所言虽针对清代学术的汉宋之争,然矛头所向台州人何钟麟(1816-1900)作为浙西的书院讲学者,也崇尚香奁诗。在赵之谦看来,这些崇尚香奁体诗歌及理学者已散布天下。可见咸丰、同治年间香奁诗风之盛。又从薛时雨、何钟麟等人经历看,咸丰、同治年间香奁诗风主要兴盛于浙江一带,且与书院活动关系密切。同时,香奁体诗歌群体也多研习理学。薛时雨、陈钟英等人皆曾为左宗棠僚属,而赵之谦信中所云“勋臣”指向乃曾国藩麾下,可见东南地区的香奁诗风与湘军诸大佬幕府不无关系。嗣后,吴汝纶评点《韩翰林集》,高标其“词旨幽眇,有美人香草之遗,非陆务观、元裕之之所及”[14],似亦与其同治年间入曾国藩幕的经历,受浙地香奁诗风有关。
平心而论,香奁体诗歌绮语迭出,构思精巧,少年诗人几乎无有不喜者。至于清代,当寄托之说与香奁体诗歌批评结合以后,香奁体诗歌获得极大解释空间,与李商隐、西昆体等均混成一体,因而具备“寓意深妙、清峭感怆”[15]等特色,几得杜诗精髓,也得以脱离《沧浪诗话》“裾裙脂粉之语”[16]的定义,从而获得更多的受众,得到更为持久的追捧。在时代与晚唐有微妙关联的清末,中晚唐诗歌派形成声势,而韩偓诗的受众更为广大。陈曾寿有诗云:“为爱冬郎绝妙词,平生不薄晚唐诗。”又有《题韩翰林集》诗云:“把卷微吟辄断肠,一生同病只冬郎。分明坐久槎犯斗,不待归来海生桑。无限幽情随暮雨,几多清泪湿红芳。颠连莫为唐昭惜,正有随身孤凤凰。”陈曾寿对韩偓诗歌的喜爱,微言大义,心肠曲折,其中深寓寄托,与清代香奁体诗传统一脉相承。由此也可知,樊增祥等中晚唐派诗人并非在清末孤峰特起,实是清代诗歌前此传统的自然延伸。
揭示咸丰年间香奁诗风,进而勾连整个清代香奁体诗传承及演进脉络,有助于认识清代诗歌发展的复杂状况。晚清至清亡将近八十年间,显然非宋诗派、同光体、中晚唐诗派、汉魏六朝派等脉络明晰的文学史叙述所能囊括。利用清代诗家有意遮蔽或删汰的诗歌文本,或有助于丰富晚清诗歌的认识。诚如陈尚君所言:“史籍虽有公私撰著之异,诗文亦各有撰写缘起,然……存者多近官方立场,异端多湮没于时间与公识。”[17]拓展清代诗歌研究,正须由文献入手,发掘被“时间与公识”所湮没的“异端”,或抉择出历史深处执拗的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