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国
《广陵散》由于与嵇康相涉,无疑是古代最著名的琴曲。然于此曲的来历,其与嵇康的关系,曲名的寓意,此曲的流传等问题,古来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广陵散》乃成千古之谜。昔年戴明扬作《广陵散考》,曾对这些问题考证辨析,戴考引用文献资料极为丰富,其主要观点是:《广陵散》早已有之,非嵇康所造,嵇康仅习之而已,因而关于嵇康制作此曲的寓意在于讽刺司马氏篡魏也就成谬说,嵇康被杀后《广陵散》没有亡绝,一直流传至明清。其他许多研究者也对这支著名古曲发表过种种意见。确实,《广陵散》之谜是很吸引人的,但恐怕千载之下谁也弄不清楚了,因此笔者并不想涉足过深,我所关注的是晋唐小说及其他文献记录的涉及嵇康和《广陵散》的许多故事。《广陵散考》也引用了一部分,但戴氏谓此等“皆附会鬼神之说,而益加鄙俗,兹不具录”,或是用来证明晋后“《广陵散》实未尝绝”。但从小说角度看,其实这些“鄙俗”故事或许较《广陵散》本身更有意味,它们都是古人对嵇康的琴艺及命运,对《广陵散》的来历及其价值的演绎。本文试图把这些故事梳理清楚,并加以考析,在考辨阐释中,也涉及对上述诸问题的个人理解,所见浅陋,聊充一家之言耳。
嵇康《广陵散》故事,集中在东晋南北朝。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古人授《广陵散》,一是嵇康授《广陵散》,其中的古人和嵇康都是鬼。这是非常特别的鬼故事,和习见的鬼作祟、人鬼恋之类母题完全不同,而自具深意焉。
先说古人之鬼授《广陵散》,可称作A型,包括两个亚型,即Aa型和Ab型。
嵇康以鬼的面貌出现,最早出现于东晋裴启《语林》,共两个故事,兹据鲁迅辑本引录如下:
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忽有一人,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黑单衣,皂带。嵇视之既熟,吹火灭,曰:“吾耻与魑魅争光。”
嵇中散夜弹琴,忽有一鬼着械来,叹其手快,曰:“君一弦不调。”中散与琴调之,声更清婉。问其名,不对,疑是蔡邕伯喈。伯喈将亡,亦被桎梏。
前事含义,盖言嵇康弹琴入其境界,从容淡定,不怕鬼魅。耻与魑魅争光,似乎包含着羞与邪恶势力为伍的正直品格。后事中的鬼是汉末名士蔡邕(133—192),著名琴家,曾制焦尾琴,作过《琴赋》、《琴操》,《永乐琴书集成》卷一四把他列入《历代弹琴圣贤》中。晚年受太尉董卓器重,仕至左中郎将,封高阳乡侯。献帝初平三年(192)董卓被诛,他表示同情,遂被王允下狱,死于狱中。这个故事写蔡邕帮嵇康调弦,虽是显示嵇康弹琴手快而琴艺欠精,但本意乃是表现嵇康得琴圣蔡邕真传,自然琴艺高超绝伦。
蔡邕教琴还没有涉及《广陵散》,与《语林》大致同时可能略晚出现的荀氏《灵鬼志》则有记载,兹据《太平广记》卷三一七所引抄录于下:
嵇康灯下弹琴,忽有一人,长丈余,着黑单衣,革带。康熟视之,乃吹火灭之,曰:“耻与魑魅争光。”
尝行,去洛数十里,有亭名月华,投此亭,由来杀人。中散心神萧散,了无惧意。至一更,操琴先作诸弄,雅声逸奏,空中称善。中散抚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古(按:谈本原作故,据明沈与文野竹斋钞本、清孙潜校本改)人,幽没于此。闻君弹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来听耳。身不幸非理就终,形体残毁,不宜接见君子。然爱君之琴,要当相见,君弗怪恶之。君可更作数曲。”中散复为抚琴,击节,曰:“夜已久,何不来也?形骸之间,复何足计?”乃手挈其头,曰:“闻君奏琴,不觉心开神悟,恍若暂生。”遂与共论音声之趣,辞甚清辩。谓中散曰:“君试以琴见与。”乃弹《广陵散》,便从受之,果悉得。中散先所受引,殊不及。与中散誓,不得教人。天明,语中散:“相与虽一遇于今夕,可以远同千载。于此长绝,不胜怅然!”
前一节全同《语林》,可能采自裴书,以下所叙嵇康在月华亭遇古人授《广陵散》之事则为新出,从此《广陵散》便进入嵇康故事之中。与此事相似的还见于隋许善心、崔赜合撰的《灵异记》,《事类赋注》卷一一、《太平御览》卷五七九、《永乐琴书集成》卷一七亦并有引,作《灵异志》。《永乐琴书集成》引文最备,兹引录如下:
嵇中散神情高迈,任心游憩,行西南山。山去洛十里,有亭,名华阳。投暮过宿,夜无人,独在亭中。此亭由来杀人,宿者多凶。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诸弄。而闻空中称善声。中散抚琴而呼之曰:“君何以不来?”此人便云:“身是古人,幽没于此数千年矣。闻君弹琴,音韵清和,故来听尔。而就中残毁,不宜接见君子。”向夜,仿佛渐见,以手持其头,遂与中散共论音声,其词清辩。谓中散曰:“君试过琴见与。”中散以琴授之。既弹,悉作众曲,亦不出常,唯《广陵散》绝伦。中散才从授之,半夕悉得。谓中散不得教他人,又不得言其姓名也。
鲁迅将《事类赋注》、《御览》所引与《广记》所引《灵鬼志》缀合在一起,以为《灵异志》乃《灵鬼志》之误,然二者文不尽同,亭名亦异,当各据所闻而记。但二者实际是同一个故事,在东晋南北朝流传很广。《晋书》卷四九《嵇康传》载:“初,康尝游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分明也正是这个故事。又白居易《六帖》卷九云:“嵇康夜宿华(按:当脱阳字)亭弹琴,夜半,有客诣之,共谈音律,辞致清辩。谓《广陵散》调绝伦,遂授康,仍誓不得传。康撰《高士传》。”《六帖》所引是摘录,但看得出,也与《灵鬼志》、《灵异志》属同一故事。《水经注·洧水》云:“司马彪曰:‘华阳,亭名,在密县。’嵇叔夜常采药于山泽,学琴于古人,即此亭也。”密县(今河南密县东南),在洛阳东南,相距一二百里,并非十里,若月华亭是华阳亭之误,也不是去洛数十里。这一点用不着深究,要之,嵇康这个遇古人故事就发生在离洛阳不远的亭里。《水经注》的记载是嵇康在山泽采药,而不是在亭里弹琴,表明这个故事在流传中有不同的口传版本。
以上两个故事是A型故事的第一个亚型,即Aa型。这个故事的显著特点是以亭为故事展开地点,从叙事结构角度看是形成一种亭结构——叙事由亭、宿客、鬼怪三个要素构成。汉魏实行亭制度,亭是在县的领属之下设立的以治安管理为主的一种行政机构,同时兼有住宿功能。置于乡村者为乡亭,置于城市者为都亭。所谓月华亭或华阳亭,就是乡亭,嵇康夜间投亭住宿,正是亭的一个作用,即“行旅宿食之所馆也”。故事说此亭“由来杀人”,“宿者多凶”。杀人的不是盗贼,也不是常常为非作歹的亭长,而是鬼。在亭故事中有一个常见母题,就是亭鬼杀人,或是女鬼诉冤不得愤而杀宿客,或是鬼怪在亭中作祟害人。此故事借用习见的亭结构叙事模式,也制造亭鬼杀人的悬疑,但讲述的却是别一样的故事,只因宿客是琴道名家嵇康,只因鬼也是古之琴学高人,遂将人鬼的对立关系转化成琴家交流琴艺的知音关系和师徒关系。另一点须注意的是,传授者是几千年前的“古人”,他“非理就终,形体残毁”,是位受迫害者,遭遇同嵇康一样,这就使得二人不仅惺惺相惜,而且同病相怜,传授《广陵散》就有了基础。这个平时杀宿客出气的古人不再可怕,唤起读者的是对他的同情和敬仰。嵇康闻名于世的《广陵散》就是得于这样一位远古琴学大师的亲传,《广陵散》本身也就充满神秘感。
第二个亚型亦即Ab型,见刘宋人刘敬叔《异苑》卷七:
嵇康字叔夜,谯国人也。少尝昼寝,梦人身长丈余,自称:“黄帝伶人,骸骨在公舍东三里林中,为人发露,乞为葬埋,当厚相报。”康至其处,果有白骨,胫长三尺。遂收葬之。其夜,复梦长人来,授以《广陵散曲》。及觉,抚琴而作,其声正妙,都不遗忘。高贵乡公时,康为中散大夫,后为锺会所谗,司马文王诛之。
与Aa型不同的是,这个故事不仅所授人物是黄帝伶人,而且他之所以传授《广陵散》是为了报恩。鬼求人迁葬骸骨而报恩,也是一个母题,此类故事很多。和亭鬼杀人母题一样,都是利用现成的叙事模式编织故事。其效果可能更好,既表现了嵇康的义气,又表现了《广陵散》的来历不凡,授者是黄帝伶人,来头更大。
这个故事到宋代还在流传,不过发生了变异。南宋施宿等撰《嘉泰会稽志》卷一八《拾遗》载:
白塔,在会稽县东,俗号八仙冢。华氏《考古》云:“嵇叔夜过越,宿传舍,遇古伶官之魄,得《广陵散》。曲终,自指其葬处。穴今犹存。”
南宋张淏《宝庆会稽续志》卷七《拾遗》亦载:
八仙冢,在会稽县五云门外东四十五里,地名白塔。嵇叔夜过越,宿传舍,遇古伶官之魄,而得《广陵散》,其声商,丝缓似宫,臣偪君、晋谋魏之象也。其名《广陵散》,离散播越,永嘉南迁之兆也。曲终,指其葬处。至今窟穴犹在。
再说第二类,即嵇康之鬼授《广陵散》,称作B型。只有一个故事,见于刘宋刘义庆《幽明录》,《太平广记》卷三二四引云:
会稽贺思令,善弹琴。尝夜在月中坐,临风抚奏。忽有一人,形器甚伟,着械,有惨色,至其中庭称善。便与共语,自云是嵇中散,谓贺云:“卿下手极快,但于古法未合。”因授以《广陵散》。贺因得之,于今不绝。
《太平御览》卷五七九、卷八八四引作《世说》,文同。《永乐琴书集成》卷一七亦载,无出处。
这个故事与《语林》蔡邕传嵇康琴法极其相似,可能是前一故事的演变。教琴者由蔡邕变为嵇康,并加入《广陵散》,便使得这个故事具备了特别的意义。而且嵇康之鬼的出现是在老家会稽,明不忘旧也。或者说,会稽人有意让嵇康把《广陵散》传授给会稽人,以表现会稽人对他的乡土情分。嵇康身着枷锁,分明表示了他被下狱并处死的不幸结局。至于为何作此处理,下文再谈。
以上就是嵇康《广陵散》A、B两型的故事。韩皋说嵇康为“避晋、魏之祸,所以托之神鬼”,以为所谓神鬼传授《广陵散》都是嵇康本人的托辞。明人陈耀文说,这些故事“各家并载,又岂可谓《散》自广陵,托之鬼神耶?皋诡辞以欺人,而史氏载之于传,岂聆音察理者耶?”其实故事的创造者应当是琴艺爱好者和嵇康的崇拜者。这些故事是荒诞的,但不能视之为“鄙俗”和“唯心主义”而忽视了其中的潜在意义。仔细分析,可以得出三点,就是六朝人对《广陵散》的价值评判,对《广陵散》作者的认定,对《广陵散》是否失传的看法。
第一点,故事表明人们对《广陵散》的崇拜心理。
这一点好理解,古人欣赏《广陵散》,充分肯定它的艺术价值,才会把它看作是数千年前上古时代的琴曲,是黄帝的宫廷琴曲。事实上,古代琴艺爱好者们尽管从没有亲聆过古曲《广陵散》,但凭着历史记忆,仍是对它满怀崇拜之情,认为它是最美最伟大的琴曲。唐人顾况就说过“众乐,琴之臣妾也;《广陵散》,曲之师长也”(《顾华阳集》卷下《王氏广陵散记》),将琴和《广陵散》奉为至尊。
第二点,《广陵散》为嵇康所制。
关于《广陵散》是否为嵇康所制,古来有不同说法。嵇康《琴赋》提到《广陵散》:“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锽鸡》、《游弦》。”(《文选》卷一八)李善注:“《广陵》等曲,今并犹存,未详所起。应璩《与刘孔才书》曰:‘听《广陵》之清散。’傅玄《琴赋》曰:‘马融谭思于《止息》。’魏武帝乐府有《东武吟》,曹植有《太山梁甫吟》。左思《齐都赋》注曰:‘《东武》、《太山》,皆齐之土风谣歌讴吟之曲名也。然引应及傅者,明古有此曲,转以相证耳。非嵇康之言,出于此也,佗皆类此。”
首先说明一下“广陵止息”是一曲还是二曲,五臣注《文选》吕延济注曰:“八者并曲名。”当作两支琴曲。苏东坡不同意,《东坡志林》卷五说:“中散作《广陵散》,一名《止息》,此特一曲尔。”他骂“五臣注《文选》盖荒陋愚儒也”。之前韩皋也说是一曲,主此说者颇多。《宋书·戴颙传》云:“其三调《游弦》、《广陵》、《止息》之流,皆与世异。”乃视为二调,戴明扬主二曲之说。这个问题实际已经弄不清楚,不去管它。应璩汉末人,比嵇康早,他已经提到《广陵散》。晋初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孙该《琵琶赋》:“《淮南》、《广陵》、《郢中》、《激楚》。”也都提到《广陵散》,故而李善称“明古有此曲”,宋末王应麟云“《广陵散》、《止息》皆古曲,非叔夜始撰也”。明人陈耀文也曾表示疑问,说:“故知琴曲之名其来旧矣,可云稽所撰曲耶?”后世研究者许多人持这种说法,如杨宗稷就很明确地说《广陵散》“决非康作,亦非康独有”,王世襄也说,“嵇康自己所做的《琴赋》,以赞许的口气推荐此曲,更说明不可能是他本人的作品”。但这里有个问题不好解释,就是何以嵇康在临刑前说“《广陵散》于今绝矣”?(详后)
依我的揣测,嵇康前确实已有古琴曲《广陵》,但恐怕是佚曲,只存其名不闻其声,应、潘、孙等人只是知道有这个古曲而已。成玉膷《琴论》曾说:“蔡邕、嵇中散、柳文畅等,皆规模古意为新曲。”(《永乐琴书集成》卷一○)嵇康《广陵散》便是借其旧题制作新声,从此才有了真正的《广陵散》。因此,《广陵散》就是嵇康作的。
看看上边引用的几个故事,“古人”、伶人向嵇康传授《广陵散》,正说明当时并没有此曲;故事乃是假托古人的传授神化《广陵散》,并肯定其出嵇康之手。在他们看来,嵇康是伟大的琴家,《广陵散》是伟大的琴曲,《广陵散》不出于嵇康是不可思议的。
既然《广陵散》是嵇康袭用佚曲《广陵散》之名所作,这也就说明了《广陵散》的曲名其实和广陵毫无关系。古琴曲多以地名为名,如《东武》、《太山》、《淮南》、《郢中》等皆是,《广陵散》亦复如此,其初始含义已不可考。韩皋解释《广陵散》的微言大义,实属臆测。
第三点,嵇康亡而《广陵散》绝。
关于嵇康被杀,《晋书》本传载:“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此盖据《嵇康别传》,《三国志》卷二一《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曰:“康临终之言曰:‘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文选》卷一六向秀《思旧赋》李善注引曰:“临终曰:‘袁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就死,命也。’”又《世说新语·雅量》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平御览》卷五七九引《竹林七贤传》曰:“嵇康临死,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靳惜,固不与,《广陵散》于是绝矣。’”所记皆同。
也有不同的记载。《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曰:“康临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叹曰:‘雅音于是绝矣。’时人莫不哀之。”《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曰:“于是录康闭狱。临死而兄弟亲族,咸与共别。康颜色不变,问其兄曰:‘向以琴来不邪?’兄曰:‘以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曰:‘《太平引》于今绝也。’”一作雅音,一作《太平引》。干宝《晋纪》也作《广陵散》,五臣注《文选·思旧赋》云:“干宝《晋纪》云:‘《广陵散》于今绝矣。’”按干宝乃两晋间著名史学家,《晋纪》号称“良史”,其说当可信。
嵇康《广陵散》之绝,因为他不肯传袁孝尼。袁孝尼名凖。《世说新语·文学》注引《袁氏世纪》曰:“凖字孝尼,陈郡阳夏人。父涣,魏郎中令。凖忠信居正,不耻下问,唯恐人不胜己也。世事多险,故恬退不敢求进。著书十万余言。”又引荀绰《兖州记》曰:“凖有隽才,泰始中位给事中。”朱长文《琴史》卷四载:“袁凖,字孝尼,陈郡人。少好琴,未尝一日彻去。尝学《广陵散》于嵇叔夜,叔夜靳而不传,临终悔之。官至给事中。或传孝尼乃叔夜之甥,尝窃传其曲,谓之《止息》。然据叔夜《琴赋》,已有《广陵止息》,岂自古已立此名,而叔夜、孝尼复润色之耶?”《永乐琴书集成》卷一四亦载,文同。又卷一二《曲调下·止息》引《琴书》曰:“嵇康作《广陵散》,本四十拍,不传于世。康甥袁孝尼,能琴,每从康求,康靳惜之,不许。后康静夜鼓琴,弹《广陵散》,孝尼窃从户外听之,至乱声小息。康疑其有人,推琴而止,出户,果见孝尼,深以为恨。孝尼止得三十三拍焉,余七拍竟不得,故有《止息》。”称袁孝尼窃得《广陵散》三十三拍,末《止息》七拍未得。按所谓袁孝尼窃琴,只是一个传说,乃由嵇康不传他《广陵散》而作逆向生发。《崇文总目》乐类著录《广陵止息谱》一卷,释云:“唐吕渭撰。晋中散大夫嵇康作琴调《广陵散》,说者以魏氏散亡自广陵始,晋虽暴兴,终止息于此。康避魏晋之祸,托之于鬼神。河东司户参军李良辅云:‘袁孝尼窃听而写其声,后绝其传。良辅传之于洛阳僧思古,思古传于长安张老,张老遂著此谱,总三十三拍,至渭又增为三十六拍。’”《新唐书·艺文志》乐类著录李良辅《广陵止息谱》一卷。朱长文说的“或传”大概就是指李良辅。而李良辅所说自相矛盾,既言袁孝尼所写后绝其传,他又何以得而传之?这分明是自编的鬼话,无非是想证明他造的《广陵止息谱》是嵇、袁的真传,以欺世惑人。
《广陵散》故事鲜明地肯定了嵇康对《广陵散》的著作权,而且“古人”特地“与中散誓,不得教人”。这不仅赋予《广陵散》以神圣感、神秘感,实际也是曲折地反映出嵇康对《广陵散》的宝惜之情。或许此曲太过高雅不凡,非高才者难以措手,故不肯轻易传人。
《广陵散》的失传终究是可惜的,所以才有《幽明录》那个故事。这个故事应是由嵇康死前发出的遗憾而生发,所以让他身带枷锁面有惨色地把《广陵散》传给会稽贺思令。“贺因得之,于今不绝。”这是人们在想象中寻找安慰,希望《广陵散》能够流传下去,同时也反映出,嵇康死后《广陵散》还在,如李善所说,“《广陵》等曲,今并犹存”。但,此《散》非彼《散》,徒有其名耳!
戴明扬引用了那么多的材料证明《广陵散》未曾灭绝。要找材料还多得很,比如谢灵运诗《道路忆山中》云:“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庾信《夜听捣衣》:“声烦《广陵散》,杵急《渔阳掺》。”李白《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三:“一罢《广陵散》,鸣琴更不开。”如果说这些诗句可能是用典未必是实指的话,那么唐人崔令钦《教坊记》曲名中著录的《广陵散》、李良辅的《广陵止息谱》以及《宋史·艺文志》乐类著录的《琴调广陵散谱》等则都是实实在在的。嵇康之后的《广陵散》其实都是伪作和仿作,这一点无可怀疑。郑樵《通志》卷四九《乐略·三十六杂曲·广陵散》注云:“嵇康死后,此曲遂绝,往往后人本旧名而别出新声也。”洵为不刊之论。
就拿南宋以后流行的《广陵散谱》来说,据楼钥《攻媿集》卷五《谢文思许尚之石函广陵散谱》诗末所记此谱拍名云:“正声第一拍名《取韩相》,第十三拍名《别姊》。又一本,序五拍,亦有名,第一拍名《井里》。《史记·刺客传》:聂政,轵深井里人也,刺杀韩相侠累,有姊曰荣。韩皋知叔夜之托于神授以避祸,而不知名拍以聂政事,又以见古有此曲也。”
元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卷一一《弹广陵散终日而成因赋诗五十韵并序》引中议大夫张崇《广陵散谱序》亦云:“验于琴谱,有《井里》、《别姊》、《辞乡》、《报义》、《取韩相》、《投剑》之类,皆刺客聂政为严仲子刺杀韩相侠累之事,特无与扬州事相近者。意者叔夜以《广陵》名曲,微见其意,而终畏晋祸,其序其声,假聂之事为名耳。”此《广陵散谱》乃演聂政事,与嵇康之作风马牛不相及。按《永乐琴书集成》卷一二《曲调下》载有《许友操》,俗名《聂政刺韩相》,又有《报亲曲》,俗名《聂政刺韩王》。前曲释义全采《史记·刺客列传》之说,又引《琴史》曰:“聂政尝遇仙人,教以鼓琴。琴成入韩,其事与《史记·聂政传》大异。”所云“其事”,实际就是《报亲曲》本事,略云聂政父为韩王治剑过期而被杀,聂政怀忿欲报。入太山遇师学琴多年,漆身吞炭,变音改容,置剑琴中入韩。王召之鼓琴,聂政于琴中取剑刺杀韩王。恐人识之,遂剜目剥面。韩大夫暴尸于市,悬千金求识者,聂政姊来认弟,然后大呼天,伏尸而死。它与《聂政刺韩相》不同,非为严仲子刺韩相侠累,而是自报亲仇,故曰《报亲曲》。宋元流行的所谓《广陵散谱》,显然也是《聂政刺韩相》的题材。蔡邕《琴操》卷下《聂政刺韩王曲》云:“聂政刺韩王者,聂政之所作也。”聂政作自然不可信,但可以看出《聂政刺韩王曲》与《广陵散》毫不相干。琴曲研究者们大都根据后世流传的《广陵散谱》的段目,将《广陵散》与《聂政刺韩王曲》联系起来,认为《广陵散》表现的就是聂政刺韩王。其实这些晚出的所谓《广陵散》,乃是将《报亲曲》之类的琴曲,冒充为《广陵散》而已。
南宋刘克庄诗云:“悲哉《广陵散》,旧谱有谁寻。”曲终人亡,《广陵散》渺不可寻矣!
唐五代小说常将《广陵散》当作一个叙事元素纳入小说中,如晚唐无名氏传奇《冥音录》讲述崔氏女见亡姨謴奴教筝,授人间十曲,中有《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迭。謴奴是阴司教坊伎,这使人联想到《教坊记》中的《广陵散》。她以此曲教外甥女,说明唐人看重此曲。元稹《莺莺传》写张生与崔莺莺临别前莺莺鼓琴曲《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明嘉靖伯玉翁抄本《类说》卷二六《异闻集·传奇》莺莺所鼓琴曲则作《广陵散》,当更切合此情此景。
戴孚《广异记》记载一个故事,说李元恭外孙女崔氏容色殊丽,被一狐精所惑。狐精请人教她经史、书法、弹琴。小说写道:“复引一人至,云:‘善弹琴,言姓胡,是隋时阳翟县博士。’悉敎诸曲,备尽其妙,及他名曲,不可胜纪。自云亦善《广陵散》,比屡见嵇中散,不使授人。”(《太平广记》卷四四九)此胡姓教琴者自称近日屡见嵇中散,分明也是狐精。狐鬼同为阴物,故此狐得以屡见嵇中散。他虽善《广陵散》但却未教崔氏,因为嵇中散不使授人。有趣的是,这正也是“古人”对嵇康的嘱咐。
另外一些故事则是讲述真实人物精通《广陵散》。顾况《王氏广陵散记》记了个王女的故事,称:“众乐,琴之臣妾也;《广陵散》,曲之师长也。琅琊王淹兄女,未笄,忽弹此曲。不从地出,不从天降,如有宗师存焉。曲有《日宫散》、《月宫散》、《归云引》、《华岳引》。意者虚寂之中,有宰察之神司其妙,有以授王女。于戏!天地鄙吝而绝,神明倜傥而授,中散没而王女生(一作传),其间寂寥五六百年。”小小王女忽然间弹《广陵散》,顾况以为神授,这其实仍还是神鬼传授嵇康的套路。
我们无法考证这位王姓女娃娃的真相,五代刘崇远《耳目记》所记王中散(《太平广记》卷二○三引,《永乐琴书集成》卷一七亦引),则是沽名钓誉之徒。故事说唐末前翰林待诏王敬傲,善琴。一次和李山甫、李处士一起弹琴饮酒,王生弹一曲,非寻常之品调。山甫问曰:“向来所操者何曲?他处未之有也。”王生曰:“某家习正音,奕世传受。自由德、顺以来,待诏金门之下,凡四世矣。其常所操弄,人众共知,唯嵇中散所受伶伦之曲,人皆谓绝于洛阳东市,而不知有传者。余得自先人,名之曰《广陵散》也。”小说写道:“山甫早疑其音韵殆似神工,又见王生之说,即知古之《广陵散》,或传于世矣。”嵇中散所受伶伦之曲,即是《异苑》所记黄帝伶人传授《广陵散》的故事。王敬傲自称所弹是《广陵散》,且称得自先人,无非是假嵇康《广陵散》自高身价。此后人称“王中散”,和嵇中散相匹对,沽名钓誉之术可说是奏效了。
五代无名氏《灯下闲谈》卷上《坠井得道》,讲述嵇康后身的故事。略云青社李老世业医术,善鼓琴,自言得嵇康之妙。一日误坠大枯井,入大唐玄都,见一道士,乃是大唐玄都王者抱朴子。李老奏《广陵散》曲,道士闻曰:“尔之制也?”李曰:“晋嵇叔夜感鬼神所传。”道士曰:“感鬼神非也,此自构神思也。尔以业障,不暇忆故事,叔夜即尔前身。”道士命侍者酌石髓饮之,遂悉能记起前身往事。后来李老在道士点拨下成仙。元道士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四《李老》采入这个故事。这个故事置于仙洞遇仙的传统模式中,通过仙人抱朴子——显然是影射东晋葛洪——的指引,善鼓琴的李老得以成仙,而李老作为嵇康后身,实际表现嵇康固有的仙性。嵇康写过《高士传》,本人也确实是位高士。而且他好神仙,《晋书》本传说:“长好老庄……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他弹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进入超然之境,未尝不是导养手段。梁陶弘景《真诰》卷六《甄命授》载,太上真人对弹琴者说:“学道亦然,执心调适,亦如弹琴,道可得矣。”琴可通道,这样,嵇康凭着他的高洁,他的道家信仰,他的琴学尤其是他的《广陵散》,便获得道教的青睐。故事特别提出《广陵散》,其中关于《广陵散》的对话,意在表明《广陵散》并非鬼神所授,而是自创。这就否定了旧说,强调了《广陵散》是嵇康“神思”的产物。“神思”二字大可玩味,《广陵散》实是仙品,《琴书》就说嵇康才高性逸,制《四弄》云:“侧有仙声,不谢伯喈。”(《永乐琴书集成》卷一二引)《四弄》尚如此,遑论《广陵》,自然嵇康也就堪入神仙行列。
《真仙通鉴》卷三四《嵇康》,则直接把嵇康作为仙人列入。其中说“葬后开棺,空不见尸”,结末引《记纂渊海》(按南宋潘自牧编纂)云:“南海太守鲍靓,通灵士也,东海徐宁师之。宁夜闻静室有琴声,怪其妙而问焉,靓曰:‘嵇叔夜。’宁曰:‘嵇临命东市,何得在此?’靓曰:‘叔夜虽示终,而实尸解也。’”嵇康被杀实是尸解,东市受刑不过是尸解的一种形式,所以棺中无尸,肉身已经升天成仙了。
有意味的是《真仙通鉴》也在这里记载了《广陵散》的来历,兹引录如下:
嵇康,字叔夜。向北山从道士孙登学琴,登不教之,曰:“子有逸郡之才,必当戮于市。”康遂别去。登乃冲升,康向南行,至会稽王伯通家求宿。伯通造得一馆,未得三年,每夜有人宿者,不至天明即死。伯通见此凶,遂尝闭之。至是,康留宿馆中。一更后,乃取琴弹。二更时,见有八鬼,从后馆出。康惧之,微祝“乾元亨利贞”三遍,乃问鬼曰:“王伯通造得此馆,成来三年,每夜有人宿者死,总是汝八鬼杀之。”鬼曰:“我非杀人鬼,是舜时掌乐官,兄弟八人,号曰伶伦。舜受佞臣之言,枉杀我兄弟,在此处埋。主人王伯通造馆不知,向我上筑墙,压我闷我。见有人宿者,出拟告之,彼见我等自惧而死,即非我等杀之。今愿先生与主人说,取我等骸骨,迁别处埋葬。期半年,主人封为本郡太守。今赏先生一《广陵曲》,天下妙绝。”康闻知大悦,遂以琴与鬼。鬼弹一遍,康即能弹。弹至夜深,伯通向宅中,忽闻琴声美丽,乃披衣起,坐听琴音。深怪之,乃问康,康答曰:“主人馆中杀人鬼,我今见之矣。”伯通曰:“何以见之?”康具言其事。明日,伯通使人掘地,果见八具骸骨,遂别造棺,就高洁处迁埋。后晋文帝时,伯通果为太守。康为中散大夫,帝令康北面受诏,教宫人曲,康不肯教。帝后听佞臣之言,杀康于市中,康遂抱琴而死。葬后开棺,空不见尸。
赵道一《真仙通鉴》都是根据已有资料编纂而成,《嵇康》就是如此。王伯通馆故事在《大周正乐》中也有记载,《太平御览》卷五七九引曰:
嵇康,字叔夜,有迈俗之志,为中散大夫。或传晋人,非也。常宿王伯通馆,忽有八人,云:“吾有兄弟为乐人,不胜羁旅。今授君《广陵散》。”甚妙,今代莫测。
《大周正乐》后周窦俨撰,《旧五代史》卷一一八《周世宗纪》载:显徳五年“十一月丁未朔,诏翰林学士窦俨集文学之士撰集《大周通礼》、《大周正乐》”。《宋史·艺文志》乐类著录《大周正乐》八十八卷,注:“五代周窦俨订论。”《御览》所引极为简略。颇疑唐五代人记有这个故事,而为《大周正乐》和《真仙通鉴》所取。
对比六朝嵇康《广陵散》AB两型故事,这个故事属于A型,即古人之鬼向嵇康传授《广陵散》。从故事母题上看,它既含有亭(也包括馆驿、凶宅等)鬼杀人的母题,也包含鬼求人迁葬骸骨而报恩的母题,就是说它综合了前述A型故事的两个亚型即a、b型。传授者是舜的乐官,和黄帝伶人类似,但演为兄弟八人。八人共授,更强调了《广陵散》的神圣性。八兄弟被枉杀,这则与“非理就终,形体残毁”,被斩首的“古人”相似,不同的是它交待了被枉杀的原因,就是舜受佞臣之言。如果联系嵇康被杀起因于锺会向司马昭进谗言的话,那么这个细节也别具意味。故事还说康为中散大夫,帝令康教宫人曲,康不肯教,这也是老故事已有的意思。故事发生在嵇康老家会稽,又和B型故事相合。要之,这个故事包含了六朝嵇康《广陵散》故事的所有元素,具有集大成性质。
和《灯下闲谈》的嵇康后身故事不同,它又重拾《广陵散》鬼神所授的老题目,但并不是否定嵇康《广陵散》的“自构神思”,仍还是要突出《广陵散》的神圣性、非人间性、不可超越性和不可传授性。“鬼神能告《广陵散》,才智无如大厦倾。”嵇康“大厦”倾覆,乃有鬼神之出。在六朝之后的数百年,鬼神亦已沉寂。这个故事欲使久已堙没的老故事复活,唤起人们对嵇康《广陵散》的沉痛的和仰慕的亲切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