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乘佛教“以音声为佛事”的观念*——佛教吟诵的理论基础研究

2013-08-15 00:44张培锋
文学与文化 2013年4期
关键词:众生禅宗佛教

张培锋

“以音声为佛事”是大乘佛教入世度生的重要方便法门,这种观念的形成对于佛教音乐、经典的吟诵、唱赞等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由于中国有着悠久的礼乐文化传统,中国佛教尤其重视音声在传播佛法中的作用即所谓“声教”,形成特色鲜明、内涵丰富的中国佛教音声文化,直到今天,佛教的唱诵方式仍然在各地寺庙中流传不绝,成为中国佛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宝贵遗产之一。

“以音声为佛事”一语并不见于翻译之佛教经典,最早出自陈隋之际天台智者大师所著《金光明经玄义》卷上:“此娑婆国土,音声为佛事。或初从善知识所闻名,或从经卷中闻名,故名在初,以闻名故,次识法体,体显次行,行即是宗,宗成则有力。力即是用,用能益物,益物故教他。闻名是自行之始,施教是化他之初,有始有终,其唯圣人乎?”这段文字说明了音声对于佛法传播的重要作用,特别强调了“娑婆世界”即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众生,其根基适合于以音声“施教”这一点。由此可见,“以音声为佛事”实为中国佛教的一个具有创新性的理论,从宗派佛教形成之初,便确立了其在中国佛教中的独特地位。

此后,中国的几个重要佛教宗派,都从其各自的理论体系出发,肯定和论证了“以音声为佛事”的观点。在论证过程中,特别引证了两部重要大乘佛教经典《维摩诘经》和《楞严经》中的若干段落,作为理论依据,由于这两部经典对于中国古代僧俗两界影响巨大,“音声为佛事”的观念得到进一步加强,逐渐成为中国佛教界的共识之一。

中唐时期,“中兴天台”的湛然大师在其《维摩经略疏》卷二中阐述道:“众生入道,由根受法而入佛慧,菩萨观众生眼等六根,何根偏利。若耳根偏利,即声为佛事,一切法趣声。声诠三谛,及宣四教……正由六根偏利故,使佛事不同,皆为起众生根类故也,如娑婆以音声为佛事,乃至香积香为佛事,皆由众生根类异故。”这里就结合《维摩诘经》的有关文字,提出众生是由其“六根”来接受佛法的,而每个世界的众生,其“六根”的利钝程度是不同的,也就是所谓“根类”不同,故不同的世界,佛教便以不同的法门来施其教化,如维摩诘所处的“香积佛国”,众生的“鼻根”最利,因此那个世界是以香味为佛事的。娑婆世界众生“眼根”最利,因此我们便应以音声为佛事。对此,论者多引《楞严经》的一段著名偈语“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作为依据,并引申发挥,如钱谦益著《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卷六关于此偈的解说,汇集了众多资料,略引如下:

我今白世尊,佛出娑婆界。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欲取三摩提,实以闻中入。”《疏》:“娑婆世界,耳根最利,故用音声,以为佛事。由从耳根,发识闻声,引生第六识中闻慧,缘名句文,熏成解心种子,纳为教体,故云‘教体在音闻’也。教体既成,然后思惟修习,入三摩提,成大解脱。

钱谦益的老师、晚明高僧憨山德清在其《观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记》卷六中还对《楞伽经》和《楞严经》这两部重要经典作出比较,从而说明两经的宗旨不异,从而调和音声(有声)与禅定(无声)这两种修行法门:

盖娑婆世界以音声为佛事,由此界众生耳根最利,以声入心通,直达法性,最为甚深。故《楞严》拣选圆通,以耳根为第一。此经令修如实行者,以戒名言为第一。以此方入道,无过耳根为最胜,而障道亦无过名言为最胜故,所谓根尘同源,缚脱无二也。然凡夫虽依名言结业,而间有利根宿具般若闻熏者,能观言语性空,音声不实,如风号谷响,即入无生者有之。

这段文字文字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指出音声自身符合“性空”之理,譬如风号谷响,似有其体,但究其实,音声本来虚幻不实,对于利根之人,由音声自然可以悟入“无生”之境。由此可见,《楞严经》的“耳根第一”和《楞伽经》的“戒名言第一”并不矛盾,前者也是一种重要的善巧方便。音声本身包含空性的原理,虽然从理论上说,这应是指一切音声,但实际上,在人类可以听到的各种音声中,有些音声是嘈杂的,有些音声是宁静的,有些音声是绮丽的,有些音声则是空灵的。《法苑珠林》卷十七《听法部》的结赞语代表了这种融会了中国传统礼乐精神的佛教音声理论:

盖闻寂灭不动,是则无象无言;感而遂通,所以有名有教。是以一四之句难闻,三千之火易入。庶使凝寒静夜,朗月长宵,独处空闲,吟诵经典。吐纳宫商,文字分明,言味流美,词韵相属。适众人心,利生物善,足使幽灵欣曜,精神悦豫。久习纯熟,文义洞晓。敬心殷诵,至诚冥感。信知受持一偈,福利弘深;书写一言,功超数劫。是以迦叶顶受,靡吝剥皮。萨陀心乐,无辞洒血。此是甘露之初门,入道之终德也。

这里所说的“凝寒静夜,朗月长宵,独处空闲,吟诵经典”等等,从其情境来看,所吟诵的音声会是怎样的呢?显然,佛教必然会排斥一些音声,而崇尚一些音声,这里面就有一个美学意义上的选择问题。田青先生在其论著中曾指出:“中国音乐虽然博大精深、丰富多彩,又有众多的形式,流派、风格。但“正统”的中国传统音乐美学,除去其与政治的紧密联系外,它的纯审美的要求,却是有着相当稳定的一贯性的。徐青山的《溪山琴况》,虽然是琴学专著,但他总结的二十四况,却可以视为中国传统音乐的全部审美要求,这二十四个字是: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这一论断是非常有见地的。中国音乐的基本精神基本上可以用这二十四个字来概括,但这与佛教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是有着重要关系的。正如田青先生分析的,中国佛教音乐美学与儒家的音乐美学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把“中正”、“平和”、“淡雅”、“肃庄”作为基本原则。这也是“音声为佛事”的观念能够为众多士大夫所接受,从而在宋元之后,发展出一套基于佛理而又打通世俗的独特雅音系统。

一般的文人,即使没有出家,但多数人内心是好佛的,有些则又深厚的佛学修养。这样,他们的品文谈艺,表面上似与佛教无关,但是在最深层的内涵上,是融会了佛理的。以《溪山琴况》的作者为例,徐上瀛,名谼,字青山,号石泛山人,江苏太仓人,是明末虞山派的著名琴家。《谿山琴况》作于1641年以前。他晚年曾寄居僧舍,佛教思想对他有较大的影响,如佛教提出“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如来藏是清净相,客尘烦恼垢染习不静”,徐上瀛就说“修其清净贞正而藉琴以明心见性”:佛教在修炼打坐时,要求“凝心入定,住心看静,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讲究调息定心,并以此为悟道之前提,徐上瀛就提出了古琴演奏的“调气”说:“约其下指功夫,一在调气,一在练指。调气则神自静,练指则音自静”。佛教倡导教徒超脱尘世,在佛土中寻求精神解脱,徐上瀛就要求演奏者“绝去尘嚣”、“遗世独立”、“雪其躁气,释其竞心”。佛教主张禁欲,否定音乐享受,徐上瀛就说“使听之者,……娱乐之心不知何去。”总而言之,清远空灵的境界是古代音乐乃至诗歌吟诵都追求的共同境界,这一点是不容否认的,这一状况的形成,佛教思想的融入是起着重要作用的。

中国净土宗和禅宗是唐代之后对中国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两大佛教宗派。净土宗的“念佛法门”针对“末法”众生,烦恼深重、根基浅陋的特点,提出念诵“阿弥陀佛”佛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修行方式,从而简化了佛教繁琐的修炼方法和层次,更适合一般民众修持。

念佛法门的重要理论基础便是“以音声为佛事”,因此净土宗学人都强调着一点,便是十分自然的。譬如范成大为《华严念佛三昧无尽灯》一书所作《跋》谓:“念佛三昧,深广微密,世但以音声为佛事,此书既出,当有知津者。”同样是在调和“念佛”(有声)与“三昧”(无声)之间的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禅宗,由于中国禅宗一向以“无相”、“无修”等为宗旨,那么如何看待“有相”(即有声)的音声,便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对此,禅宗僧人一方面与前举憨山德清那样,从佛教经典出发,调和二者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僧人特别指出:禅宗其实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音声”的,如宋代的真净禅师便是典型代表:

上堂:“南阎浮提众生以音声为佛事,所谓‘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是以三乘十二分教,五千四十八卷,一一从音声演出。乃至诸代祖师,天下老和尚,种种禅道,莫不皆从音声演出。庭前柏树、北斗藏身、德山呵佛骂祖、临济喝,岂不从音声演出?何况世间所有一切事法不从音声成就者。然后音声无尽,演说无尽,见闻无尽,利乐无尽。苟入此法门,得旋陀罗三昧自在海。”良久,唱云:“十方罗汉。”喝一喝,下座。

真净禅师上堂说的这一番话充分代表了后期禅宗的观点。特别是他最后所唱的“十方罗汉”,这一声,应该是用一种特殊的腔调来吟唱的,具有警醒的意味,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众多禅宗语录引用古人诗句来说法的方式,对于听者而言,能够听到在修为上有造诣的禅师的这一声吟诵,哪怕是一句平常的诗句,也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作用。这则禅宗语录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禅门说法与唱诵之间的关系。

禅宗从其自身宗旨出发,还提出了一种独特的音声观:契合空性的音声如何使人进入一种特殊的境界?明末清初禅僧百痴所作《耳澄说》,便是将这种观念理论化的一个代表:

夫眼之见色,随色起想,则眼被色碍矣;耳之闻声,随声起想,则耳被声碍矣。有所碍,即有所缘,缘爱生贪,缘憎生瞋,常住真心,昏浊日固,吾知其未能澄也。然而澄必于耳,何说也?娑婆世界,以音声为佛事,琴瑟、琵琶、箜篌、鼓乐,人之所乐闻也,且以人之六根,惟耳根最利,随所闻而入之,澄澄湛湛,不动不摇,即妄全真,应时解脱,无处而非常住心,无处而非净明体矣。由是推之,六律五音,澄耳之具也,松籁风涛,澄耳之谱也,鸟啼蚁斗,蛙吠驴鸣,澄耳之官也,儿笑妇骂,鬼哭神号,山动雷轰,川腾谷应,澄耳之节奏也。只为耳不善澄,澄不关耳,遂至种种蹉过,习焉不之察耳。若夫古隐闻让国而洗耳临渊,隔壁闻坠钗而籍名破戒,此犹泥耳澄之迹,非吾所谓澄也。耳澄上人得虔老三绝,而进乎禅者也,学以成之,悟以通之,自澄澄人,于兹可卜矣。是故书耳澄之说以赠。

在这里,一切音声(不仅仅是来自佛门的音声),其实以澄净的心态来听赏,皆具有空性的意义,无处而非常住心,无处而非净明体。由此推论,世俗一切音声皆可为“佛事”,关键在于心灵是否澄澈。这样,禅门所谓的“音声”便具有较之其他宗派更为广泛的意义。这种观念,尤其对于士大夫文人来说,有着更大的吸引力,也是佛教音声与世俗结合,特别是与诗歌吟唱结合起来的重要前提。其实,中唐以来出现的“诗僧”,多阐述过这样的观念,只不过未明晰化、系统化而已,如王梵志诗谓:“家有梵志诗,生死免入狱”;寒山诗谓:“若能会我诗,真是如来母”;拾得诗云:“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等等,皆是“以诗说法”。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六记载了憨山德清一位弟子的轶事:“余在广东新会县,见憨山大师塔院,闻其弟子道恒,为人作佛事,诵诗不诵经。和王修微女子《乐府》云:‘剥去莲房莲子冷,一颗打过鸳鸯颈。鸳鸯颈是睡时交,一颗留待鸳鸯醒。’殊有古趣。”这位道恒禅师,做佛事时,为人吟诵的是诗而非佛教经典。虽说这可能只是一个特例,但仍具有重要史料价值。

可见,中国佛教继承了大乘佛教的精神,同时与中国固有文化融合,提出了自己独特的音声理论。由于音声与大乘佛教“空观”哲学相符,可以“凝心入定”,体悟到“万法皆空”的佛理,因此受到中国佛教的高度推崇,佛教唱赞、吟诵风气的盛行遂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文化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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