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于内圣:以自新思想传承为例

2020-12-20 02:35程修平
河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殷商思想文化

程修平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1)

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被认为是人类发展史上最伟大的六百年,西方世界出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卓越的精神领袖,东方文明诞生了孔子、老子等伟大的思想先驱,他们分别开创了两个传续两千年而色彩各异的绚烂文明,而这个被誉为“轴心时代”的跨时空默契配合里,两个不同的文化基因被播种在各自民族血脉之中,形成了两种显著不同却各自缤纷的瑰丽文化。东西文化逻辑主体的显著不同,渐渐隔阂了东西文化中很多殊途同归的思想方法。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东方文化就是道德伦理和天人合一,西方文化就是科学创新和理性精神。特别是近现代以来,不少人以“西学东渐”的思维方式看世界,发现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在1912年所著的《经济发展理论》中创立了创新理论,便以为“创新”一词的发明理应属于西方。殊不知,早在“轴心时代”之前,中华民族的先知们就已经发现和传承了“创新”思维,并以此熔铸在中华文化的精神导师孔子及其弟子的教育思想中。不同之处在于,东方的“创新”重在向内,注重思想创新,或可称之为“内圣”;西方的创新重在向外,注重对客体的改造。本文撷取中国古代文化创新中的三个案例,从商朝开国君王商汤的个人“日新”,到战败失国的殷商旧民作为一个族群洗心革面作“新民”,再到以文王为首的西周诸侯国革故鼎新实现邦国“维新”,到最后战国时代由孔子的弟子曾参将“新民”思想提炼上升为士人必须共同遵循的社会文化规则,从个人到族群再到邦国,从文化个案到文人提炼再到社会遵循,梳理“自新”思想的传承脉络,探讨中华民族早期文化思想的创新力和形成机制。

一、“日新”:创业的君主商汤

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中华民族有着强大的文化生命力和文化创造力。阅读中国早期文化典籍《尚书》,便可一探中华民族童年时期文化思想的创新力。

《尚书·商书》中《汤誓》《仲虺之诰》《汤诰》等篇章记载了开创千秋基业的君主成汤的事迹和言论。从《尚书》记载可知,成汤是一个相信天命却不惟天命的卓越政治领袖,他能积极进取,主动作为,敢于以弱旅“与桀战于鸣条之野”[1]44,最终“黜夏命”而得天下[1]67。此外,成汤的成功还有更重要原因,《仲虺之诰》记载,成汤在鸣条之野大败夏桀,并“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1]59。商汤的大臣仲虺说:

仲虺分析“夏桀之罪”在“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以至于“有夏昏德,民坠涂炭”;认为“商汤之命”在“兹率厥典,奉若天命”,“民之戴商,厥惟旧哉”。仲虺的结论是商汤代夏是天命所归,是遵循法典,无需“惭德”。这是从“天命”的角度分析。之后,从“人事”的角度议论。仲虺认为商汤有四大优点:一是“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即有勇有谋,乃万邦表率;二是“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意思是为人不近声乐女色,不喜财货,洁身自好,赏罚分明;三是“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即用人不疑,对己知错能改;四是“克宽克仁,彰信兆民”,是说对人宽容仁厚,对百姓诚实守信。这四点从政治智慧、领袖人品、用人方略、治民策略等方面阐述了商汤具有一个高明的政治家所应该具备的一切条件。但是真正让仲虺觉得商汤能够“邦国昌盛、永保天命”的应该还是“德日新”!他认为“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将“德日新”和政治家品质第三点提到的“改过不吝”联系起来理解,意思就非常明确了:修养自己的德行,改正自己的错误,日日自新,永不懈怠。“德日新”才是商汤知己知彼、以弱胜强、邦国昌盛的核心原因。商汤之所以能“德日新”,是因为他能够“改过不吝”;他为什么能够“改过不吝”,因为他因“惭德”而“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1]72,所以坚持每天给自己的灵魂“洗洗澡”。一个非常清晰的品德自新流程呈现在世人面前。

成汤居安思危,“日新”其德,是有历史渊源的。自尧舜以来,中华传统文化就极其重视“德性”。《周易》说“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2]120,《尧典》有“克明俊德,以亲九族”[3]87,《舜典》言“玄德升闻,乃命以位”[3]148,在古代先知贤人看来,“畜德”以“自新”远比爵位、富贵,甚至比知识、能力更重要,强调“以德配位”,有德即有位。

无独有偶,“四书”之一的《大学》里有一句类似的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4]24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应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这句话言简意赅,朴素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一是强调做任何事情都要积极进取,顽强拼搏,始终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昂扬斗志,锲而不舍,不断追求卓越,正如乾卦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2]10;二是强调做人要修炼内功,时刻反省,勇于自我革新,要让个人的思想境界在不断的反省和革新中慢慢的提高、升华。那么,这句话是谁说的呢?《礼记·大学》第三章记载,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原来它是商朝的开国君主商汤刻在洗澡盆上的一句话。竟然还是那个居安思危、以弱胜强的商汤!联系这个“器物”的使用环境进行分析:铭文在这里固然有“我要天天泡澡,要让我的身体每天都焕然一新”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告诫使用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定要给自己的内心“洗洗澡”,打开心扉看看自己的灵魂深处是不是有了新的变化;要坚信只要每天进步一点点,日积月累,思想必然能够焕然一新,甚至于脱胎换骨。可以想象一下,开创了千秋基业的一代雄主商汤,每天洗澡的时候都要念叨这句话,这是有着何等执着与坚毅性格之人才能有的“坚强”之举!

汤之盘铭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自省之言与殷商大臣仲虺对商汤“德日新”的外在评价,二者一内一外,互为印证,有异曲同工之妙,释放了一个强烈的文化信号:“日新”其德,自省自强,是王者成功的基石。商汤可谓是“内圣外王”之典范。雄霸天下的一代帝王商汤尚且能够如此严格要求自己,作为炎黄后人的中国知识分子理应传承这种思想,自省不已,自强不息。

二、“新民”:自救的殷商旧人

商汤的“日新”思想在周朝得到了继承。《尚书·康诰》记录有周公代成王诰康叔的话。是时,年轻的康叔姬封即将赴殷地就任新建的卫国诸侯,周公语重心长地说:

“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呜呼!封,汝念哉!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5]8-20

仔细分析周公的话,可以品味出四层意思:第一,姬封能分封在东土殷地是其父文王、其兄武王等几辈先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从文王“闻于上帝”“大命文王”,到“殪戎殷”“受邦民”,再到“寡兄勖”,一步步走来,实属不易,劝勉之意溢于言表;第二,此去殷商旧地担任诸侯,要借着安抚殷地、保护殷民的机会,广泛探究殷商旧人的民心,尤其要重视“殷先哲王”“商耇成人”等重要人物的“宅心知训”;第三,要尽心尽力地管理邦国,达到“惠不惠,懋不懋”,使殷民顺从大周王朝,努力生产生活;第四,要辅佐王室,革新殷民,使得亡国之殷商旧民“作新民”。周公的核心意思一目了然,就是要改造殷商旧民,使其“作新民”,重新做大周朝的百姓。

为什么要让殷民“作新民”呢?深挖历史发现事件缘由如下:周朝第二代圣王周武王利用偷袭手段在牧野之战中一举击败殷商主力,并斩首商纣王,商朝随即灭亡;得天下的周武王认为殷商旧民和亲近殷商的诸侯势力依然强大,不能硬性处置殷商旧民,便分封商纣王的儿子武庚于殷地,想要以这个殷商旧人统治商朝的遗老遗少,以达到以商治商的目的;武王死后,心怀不满的武庚联络两个监视他的诸侯反叛周朝;周公奉成王之命发动大规模的东征,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斩杀叛首武庚等人,平定了殷商旧人的叛乱;之后周公痛定思痛,遂将殷商旧部全部打散,分赏给有功的诸侯,命令他们乔迁各地;周公的弟弟姬封因功被委以重任,坐镇殷商旧地,建设新的诸侯国卫国。《春秋左传政·定公四年》借子鱼之口说起这件事:“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錡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6]1547-1549原来如此,“殷民”先是无比憋屈地亡国,接着莫名其妙地跟随武庚造反,失败之后家族又被打散,伤痕累累却要各自背井离乡,穷困潦倒却要远赴新的诸侯国重建新家园。在那个特定时期,殷人简直就是“火药桶”!而年轻的姬封正管理着殷商最大一股“殷民七族”,这简直就是坐在“火药桶”上!

周朝想要稳定,就必须稳住殷民;想要稳住殷民,就得将殷民打散发卖,并且加以深刻的思想改造,使其成为合格的“周民”。《荀子·儒效》说:“(周)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7]114从天下七十一诸侯这一数字可见,周初的诸侯分封是非常广泛的。尤其是周公东征胜利之后,周朝领导集团彻底明白:只有彻底瓜分掉殷朝留下的土地、财产、人口等,分而化之,周朝的统治才能安稳。所以,周朝一方面将殷商的所有遗留资产作为战利品,厚赐给伐殷战争中的有功之臣,增强他们所在诸侯国的实力,以达到屏藩周室的政治目的;另一方面则是监视“殷民”,管好这个“火药桶”,通过深入了解他们的想法,慢慢改造他们的思想,使之弃旧图新,“作新民”。

这是一个关于如何让人类族群“自新”的文化案例。殷商旧民对于新生的西周来说就是一个“火药桶”,一个大麻烦。想要灭掉这个火药桶,并不是简单地分一分就可以了事的。就像新生的社会主义中国,取得了政权,要想改造旧有的资本主义工商业,并不是简单地分一分地主资本家的财产或将其工厂公有化就可以了事的,必须对所有资产阶级进行思想改造,使其放弃过去的剥削思想,成为依靠自我劳动吃饭的社会主义新人。这需要一个过程,必须是过去的资产阶级他们的内心世界主动发生变化,主动向新社会靠近,这就是“自新”。针对“惟民不静,未戾厥心,迪屡未同”的现实情况[8]176,周公在《康诰》中告诉年轻的姬封:第一,探究殷商旧民民心,即通过“求于殷先哲王用保民”“商耇成人宅心知训”,探求殷商老人“用康保民”的办法,猜度民心,掌握民情。第二,打击不法官员,特别列举“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这些人在背后大搞小动作,“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必须“速由兹义率杀”[8]174。第三,加强殷民教化,要用“殷先哲王德”来“用康民”;周公强调现在的殷民如果不加教导,百姓就不会善良,殷国就没有安定。总的办法就是打击一批,教化一批,收买一批,最终使得全体“殷民”成为合格的“周民”。当然,周公的这些措施其实只是外力作用。

真正让殷民“自新”还需要从殷民内部发力。除了上文论述的在殷民中持续性地实施教化,通过周朝的文化教育,一点一点地改造他们的思想;还有一个不错的方法,即在殷民中树立一个“自新”的榜样,从内部瓦解他们。当年,那个不堪纣王折磨而主动出走的纣王大公子微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于是周成王找到微子,“命微子启代殷后”[9]214,封其为诸侯。《尚书·微子之命》说:微子“统承先王,修其礼物,作宾于王家,与国咸休,永世无穷”[9]216,“上帝时歆,下民祗协,庸建尔于上公,尹兹东夏”[9]218,“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绥厥位,毗予一人,世世享德,万邦作式,俾我有周无斁”[9]219。一个承继大统、“作宾王家”、拥权祭祀、与国同休的“万邦作式”被树立起来了。有了这样的榜样,那些本心就拥护周朝的殷民,内心对国家管理者是商还是周无所谓的殷民,以及处于观望状态的骑墙派,眼见着微子通过“自新”又重新发达,他们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对抗情绪瞬间就没有了,主动“自新”的意愿也强烈起来。随之而来,那些顽固的反周、仇周势力自然就势单力薄,反抗力度也愈发小了很多;反抗力度愈小,因失望而离开的人就愈多,直到最后反抗势力偃旗息鼓、土崩瓦解。

三、“维新”:图强的西周邦国

下面再说一个邦国“维新”的文化案例。《诗经·大雅·文王》里面有言:“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10]233意思是说,周文王受命于天,周文王所代表的周诸侯国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它的天命却是新的。这段话虽然是为周文王所做的颂歌,但突显出周诸侯作为一个年轻的邦国,有着敢于打破一切旧世界的强大自信。

特意把这个“维新”的案例放在第三,有两个原因:第一,本文三个案例是从“个人日新”到“族群自新”,再到“邦国维新”,有其自身的逻辑性;第二,从文化产生的时间看,“其命维新”诗篇不会早于载有“作新民”思想的《尚书·康诰》。先秦文化的权威专家程水金认为,《尚书》的诸多篇章成书于西周:“西周末年确曾泛起过一股广泛的鉴古思潮,正是这一广泛的鉴古思潮,促进了历史文献的整理和传播。今传《尚书》大部分篇章就是在这个时期从尘封的王室档案中选择加工整理出来的。”[11]296据此可以推断《康诰》取材于西周档案,是西周早期周公摄政头三年的王室作品,当然也不排除西周末年“鉴古”派文人对其进行有限的加工整理。“其命维新”的这个案例来自《诗经·大雅》,《诗经》的编纂是西周礼乐成熟的标志。礼乐成熟的前提条件是国泰民安、国用充足。如果一个国家尚在东征西讨中,何谈雅乐?所以载有“其命维新”思想的雅乐歌词应该是西周早期靠后一些,或是西周中期作品。据朱熹《诗集传》说:“周公追述文王之德,明周家所以受命而代商者,皆由于此,以戒成王。”[10]233由此人们判断此诗乃是周公为讴歌文王所作。周公一生戎马,致政于成王之前还有“制礼作乐”之功,观此诗歌谆谆教导的语气,将《文王》的作者归于周公是有道理的。即使如此,按照《尚书·大传》总结,周公一生功业“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12],康叔姬封奉命建卫国是在周公摄政四年,周公制礼作乐是在周公摄政六年,所以代表了“维新”思想的雅乐《文王》还是应该晚出两年。

“其命维新”的原意本是宣扬周朝得国祚是天命所赐,非人力所取,然而人们更多却是想到了王朝更替、革故鼎新。弱小偏远的西周执意取代强大富裕的殷商王朝,这是作为一个诸侯国具有超级强大的“文化自信”的体现。以文王为核心的周诸侯国的“自信”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周诸侯国是天命所归,取代强大的殷商王朝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如《尚书·康诰》有“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诗经·大明》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10]237。“天命”这种东西一旦拥有,即成为信仰,在生产力还很原始的社会,会焕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第二,因保民而得民心。《尚书·泰誓》说:“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10]18-26殷商王朝表面看似强大,有臣民“亿万”,其实因为民心尽丧,人民离心离德,国家濒临崩溃。周诸侯看似弱小,却因为能给治下百姓一个全新的生活,所以百姓能够“同心同德”,生产、作战能够以一当十。第三,周诸侯能够敬德尽职,国家治理体系良好。《尚书·康诰》说:“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5]7《诗经·维天之命》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10]298“文化自信”是周诸侯集团由小而大、由弱变强,最后一举灭亡殷商,建立更加开明的西周王朝的根本原因和内在动力。

这种“革故鼎新”的文化思想一旦形成,对中国后来的几千年封建历史进程有着深远影响。自春秋、战国开始,中国的封建王朝更迭频繁,大约每两百年就会诞生一个自认为有天命在身的英雄,他登高一呼,带领响应者掀起一番波澜壮阔的大革命,直至推翻前代王朝,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这个崭新的王朝坐稳江山以后,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化体系,国家在新的管理体系下由强制运行到惯性运转,统治集团便由勤勉务实到逐渐敷衍了事、不思进取、纵情享乐,结局便命中注定地被下一个振臂一呼的英雄所推翻和取代。这便是“维新”文化带来的后遗症。历史上不少文人志士都反对这种破坏性极大的革故鼎新式的“维新”。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传统文化研究的国学大师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指出:“近人治史,颇推洪、杨。夫洪、杨为近世中国民族革命之先锋,此固然矣。然洪、杨十余年扰乱,除与国家社会以莫大之创伤外,成就何在?建设何在?”[13]13然而深入国人骨髓的“维新”文化一旦形成,其势岂可遏制。

四、“自新”的文化自觉:从文人提炼到士人自觉

在接下来的春秋时代,周室衰微,诸侯争霸,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旧有的社会秩序和文化思想遭到了随意践踏和肆意破坏,未来路在何方?在这个需要英雄拯救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伟大思想家孔子诞生了!孔子仰慕三代之治,集夏商周三代的礼制文化和先贤智慧于一身,开创了伟大的儒家学派,成为中华文化的至圣先师。《汉书·艺文志》说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14]1728意思是说,孔子推崇和遵循尧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度。孔子的伟大贡献主要表现在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并且通过学校教育将这些缀满思想珍珠的伟大著作传承下来。这些伟大著作里面当然包括上文所说的商汤“日新”、亡国殷人“新民”、文王集团邦国“维新”等史料。孔子本人就是一个特别擅长学习而实现自我成长的人,他的“自新”言行在《论语》里俯拾皆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5]183“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15]484“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15]417“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15]37“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15]39《礼记》记载:“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16]656目光深邃的孔子拨云见日,鉴古及今,从夏商周三代英主的身上吸取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的精神,带领一代又一代的中华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创造了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

然而,孔子“述而不作”。

而真正将这种“日新”“新民”“维新”文化思想提炼出来,并且将其奉为儒家思想纲领的是孔子的弟子曾参。曾参上承孔子之学,下启思孟学派,对孔子思想和儒家学说的发展和传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曾参博览群书,拨冗见“新”,创作了儒家不朽的著作《大学》。他在《大学》里将儒家的教学目标概括为“三纲八目”,“三纲”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4]13。意思是说,《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高尚的德行,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善的最高境界。朱熹在《大学章句》解释说:“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4]14在这里“亲民”即“新民”,意思是要使百姓自省、自强、自新。曾参的“新民”思想至少有三重意思:第一,修身为本,将“自新”文化和儒家的德性教育结合起来,强调“自新”是获取高尚品德的内在途径;第二,通过提升全民思想道德水平以“新民”,以达到全社会道德自觉;第三,“新民”是“大学”的教育原则,具有普遍的适应性,是士人必须共同遵循的社会发展规则。在这一刻,以“自新”为表现形式的“内圣”作为一种文化思想最终定型和得以推广。曾参本人就是这种内圣文化思想的实践者和得益者。《论语》记载: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15]8可见屡屡被孔子夸赞的曾参,其自身的品德修养和学识水平都来源于他每日“三省吾身”。曾参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证明他确实是“自新”的典范。记载了曾参内圣思想的理论著作《大学》,在秦汉时期被收入儒学散文集《小戴礼记》。汉末著名的经学家郑玄为其作注后,《小戴礼记》便风靡一时,后学者趋之若鹜。唐朝时期,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将其编入《五经正义》,与“周易、诗经、尚书、春秋”并列,从此《礼记》正式列入“经书”行列,身价百倍,成为唐朝“九经”之一,是唐朝开科取士的法定教科书。直至宋代,理学和心性之学盛行,朱熹把《大学》《中庸》等篇目从《礼记》中抽取出来,和《论语》《孟子》合编在一起,定为“四书”,其官方影响力和地位超过“五经”,并发展成为宋代以降近千年的学校官定教科书和科举考试必读书。从此,《大学》及其内圣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上升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境界。而主张“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陆九渊则是将这种臻于内圣的思想演绎到极致的南宋大儒。千百年来,《尚书》《大学》作为儒家最正统的思想著作,其臻于内圣的思想渐渐融入中国知识分子的血脉,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观念和行为习惯。譬如,中华民族传统的士人阶级,他们熟读儒家经典,长期接受儒家文化训练,接受孔子、曾参文化思想的影响,“自新”思想便融入骨髓和血脉,形成了他们普遍遵循的重德性、重自律、重精神构建的内圣文化,这便是中华民族知识分子“自新”熏陶下的文化自觉。

五、“老内圣”开出“新外王”:现代新儒学的突破

20世纪初,中国的社会政治形态发生了根本性改变,作为有着几千年官方正统学术地位的儒学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先有辛亥革命之后南京政府颁布的《临时约法》,从政治和法理上推倒了儒学作为官方正统思想的垄断地位,取而代之以民主主义;后有陈独秀、胡适等人领导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西方的“民主”与“科学”作为武器横扫儒学,在思想文化领域和千千万万青年学子心目中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儒学的统治地位。传统儒学脱离了孕育和承载它两千多年的母体,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心区,成为奄奄一息的“游魂”。但是,《尚书》成书以降,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早已经熔铸在民族历史的长河里,流淌在人们的血脉之中。儒学的思想血脉割舍不断,传统文化的创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就在中国引进西学、推行现代化中,一批批民族的脊梁意识到民族文化的危机和危险,试图从构建儒学的现代突破中实现民族文化的回归和复兴。

以熊十力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学派以“内圣外王”为文化理念和核心命题,他们不再强调内圣外王的直接贯通,而是以“老内圣”曲通开出“新外王”为现代新儒学的基本使命。他们致力于寻找传统儒学与现代民主政治的契合点,倡导传统儒学所倚重的重道德主体和精神家园的构建,坚守内圣之本;摒弃传统儒学之“齐家、治国、平天下”,取而代之的是适应现代化发展的民主与科学等“新外王”。熊十力的衣钵传人牟宗三提出“良知自我坎陷”说,认为通过“良知”本体的“自我坎陷”,由“无执”转为“有执”,从而开出“知性主体”,最后开出现代化的民主与科学。牟宗三以“道德形而上学”框架打通了从内圣开出“新外王”的理论通道。这种内圣开出“新外王”的新儒学在理论上建树颇高,但在现实政治和社会实践中并没有获得多少表现机会。20世纪90年代,台湾地区学者林安梧从“公民社会”出发,以“社会公义论”为哲学核心,研究认为“内圣外王”并不是一个“由内而外”的单一发展过程,而是“内外贯通为一”的过程,是一个“由内圣通向外王”和“由外王回向内圣”的双向互动过程。林安梧的研究跨越了“内圣外王”的传统格局,创造性地提出儒学从“外王”而“内圣”的结构性转换,开启后新儒学研究新篇章。清华大学任剑涛通过分析现代社会政治权力和道德教化分立的形态后提出,“内圣的归内圣,外王的归外王”,应当是儒学完成道德与政治分流运行之现代蜕变的突破性标志。他认为:“依托于社会自治的修己功夫,为国家提供高位的道德限制规范;而国家权力直接受制于权力分立制衡设计的同时,受制于社会领域的德性氛围压力。这不仅让儒学的古典原则成功转变成有效规范和限制国家权力的‘现代’原则,而且将儒学混同道德与政治的思路在实质上转变为现代的社会要素之分流性结构。”[17]

从社会文化角度分析,普通民众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无意识认同和践行,普遍存在于百姓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品行操守中,自律、自省、自强意识深入人心。社会主义新时期,党和国家十分重视全社会公民道德体系的树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和中国梦等新时代中华民族共同精神家园的营造,社会各行各业均强调树立道德模范,夯实道德底线,教师必须有“师德”,医生必须有“医德”,以德为先、德才兼备是社会普遍认同的思想共识。修身养德,举止文明,既是社会个体自身良好品德的表现,也是个体作为社会人应尽的义务。加强家庭和社区文化建设,是新时代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着力点。它不同于封建社会的“宗法封建、人伦亲情”为构建元素的家族制社会,而是以“契约性社会连接”为基础的“公民社会”。建立在“公民社会”文化架构基础上的社区文化建设,强调“公民教养”和“公民伦理”,“重视每一公民的个体性,进而关注由此个体性所映照而对比的公共性……不会‘以私害公’,也不会‘以公害私’”[18]。加快以“公民社会”为基础的社区文化建设,其意义不仅仅在于新公民道德体系的建立和延展,更重要的是它预示着新儒学思想在基层社会和普通公民心中的悄然扎根和“开出”新“花”。

历史是文化的延伸。商汤的“德日新”、亡国殷民的“作新民”、以文王为代表的西周诸侯坚定不移的“维新”等,都是中华民族历史长河里闪亮的文化因子,是中华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形成的文化珍珠,这是一种文化思想的原始自在状态。通过孔子、曾参等文人总结提炼推广和亲身实践,这种“自新”的文化珍珠便迅速凝聚为高层次的文化模块,并以“内圣外王”为核心思想在国人、民族、邦国的反复实践中固化成为民族内在的核心价值观,形成集体无意识的文化自觉。文化生成,就是一个从文化自在到文化自觉的过程。探寻中华民族的文化生成机制,对于当今中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有着重大历史意义。率先提出“文化自觉”概念的费孝通说:“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19]费老谈文化自觉是为了掌握中华文化的本质和精髓,确保中华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形成具有广泛基础的中华民族新的文化自觉,并试图用中国的传统文化或转型文化解决世界的问题,求得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这就需要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论研究,找准优秀传统思想的文化标志及深刻把握其文化内涵,尤其是要研究中华优秀文化的生成机制,研究外来文化冲击下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机制和创新思路,萃取文化精髓,实现文化创新。文化研究专家龙潜撰文说:“毫无疑问,文化全球化的对立物是文化本土化,由欧洲学者率先发起的文化身份研究实际上也是从本土化的立场出发对文化全球化进程的一种制约。”[20]在文化全球化步伐日益加快的今天,加强“文化身份”研究,即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本质特征的研究,不仅是欧洲文化抵制美国文化霸权的应对之策,也应该是中国坚定“文化自信”重要策略,要在深刻的文化身份认同中站稳中华立场,在“文化自觉”中实现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现代化转化和中国式文化思想体系的全球化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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