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民 田一颖
[内容提要]梁漱溟在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文化思想具有鲜明的保守主义特征,但与复古主义不同。他清楚地意识到当时中国文化所暴露的不足,指出这些缺陷是由文化的本质引起的。他以独特的视角理解中西方社会及其文化的差异,并提出中国文化在重建中的第三条道路,这种重构既不是完全接收外来文化,也不是原封不动的保留传统文化,而是去粗取精,吸收有利于中国文化长远发展的优点,整合成一种新的世界文化。
上世纪90年代,文化保守主义在中国大陆消失了几十年之后又卷土重来。近年来,它已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会思潮。文化保守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国学”“少儿读经”等形式和内容,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但在这种喧嚣之下,也暗流涌动、泥沙俱下,一些文化保守主义者理性并深刻的分析和回答了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但有的还进一步提出以儒学革新政治,这些人荒谬的主张中国在政治文化等方面只有“儒化”才能解决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公然挑战或质疑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意识形态地位。这种极其错误的思想给思想界也给普通民众带来不利的影响。基于此,我们必须认真分析这种思潮的历史流变、核心观点及代表人物,去劣留优,“引导其健康发展”[1]这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责无旁贷的任务。
多年来,学术界一直以“文化保守主义”这一概念来界定现代新儒家学派的思想倾向。所谓“文化保守主义”是说某一思想或是某一思潮在文化的层面上持保守主义的观点和态度,但在政治层面上却不一定是这样,这种观点努力将政治与文化剥离开来,现代新儒学派是其典型代表。他们所进行的理论活动就是试图将两者分离的一种尝试。
一些学者在研究梁溟的思想时,也将梁氏的思想归为文化保守主义的行列,以这种文化和政治两分的模式来对其思想进行分析。[2]但实际上这种分析模式,是套用西方现代思想史的方法来对中国思想进行分析,在具体运用中有许多无法解决的困难。因此将其作为一种大概的、总体倾向性的说明尚可,如果用它来套在一切具体人物的思想分析中,你便可能发现,它几乎说明不了什么。在对梁漱溟的思想进行分析时,这一点就表现得比较突出。
梁漱溟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学者,一生建树颇多,尤其在哲学方面。理解分析梁的思想对于我们理解和引导当代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有着积极借鉴意义。他在“五四”新文化时期的保守主义倾向是学术界所熟知的。然而,在仔细研究的情况下,尽管他在五四时期的文化思想显然是保守主义,但他与复古风格完全不同。他试图通过分析中国文化的缺点来重建中国文化的第三条道路。
在新文化运动刚刚开始的阶段,梁漱溟的思想进入到“古代印第安人诞生的思想”,即他思想的第二个时期。此时,他专注于佛教研究,并对汹涌的新文化趋势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疏离,或者也可以说是有保留的支持,直到1917年,蔡元培被聘请到北京大学任教。进入北京大学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领导的新文化运动因国家学术文化潮流中心而迅速展开。主流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各种政治思想传入我国,对中国的思想界产生了相当大的触动。在泛动的各种思潮激荡下,梁的思想也受到了猛烈的震撼。他“不免起了好名好胜之心”,并“触发了放弃要出家的决心”[3],最终由出世思想转轨到儒学的立场上。当时,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激进分子和以“东方杂志”为代表的保守派人士就东西方文化的异同和优缺点进行了重大辩论。在这种文化和学术氛围中,梁漱溟参加了关于事物和文化的这场重大辩论。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著作是梁漱溟在这一时期的关于中西方文化观点的集中体现。在这一著作中,他明确地放弃了对家庭的思考,严谨的分析了儒学的文化和人生哲学,详细的论述了如何回归传统,利用传统的儒家思想理论来解决近代中国的文化危机,勾勒出一副美好未来社会的方案。
因此,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梁漱溟在对待东西方文化这一问题上,是代表着最为保守的一派的观点,他坚决反对新文化运动,顽固坚持保守主义,所有关于这一问题的观点都是极端错误的。
但如果我们仔细的分析就会发现,梁并非是极其典型且“顽固”的保守主义者,他在对待新文化的观点上也并非完全的“保守”,恰恰相反,他本人极力否认自己在这问题上的保守立场。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肯定了新派的一些积极的做法,认为新派至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西方文化的精神,将“国故”派强烈讽刺为“旧古董”“死板烂货”,认为他们不配和新文化派“对垒”[4]
由此视之,梁在这场新旧交锋中明显反对顽固守旧派,对他们的“沉疴滥调”的抨击甚至比西化派还要强烈。
梁漱溟认为过去的曾李洋务派、康梁维新派,及当下章刘国粹派甚至陈胡的新文化派,对于西方文化的认识都过于浅浮,而未及“根里”。他们没有发现东西方文化的根本区别。他强调,自己在东西方文化的观点不同于洋务派、和解派的观点也不同于那些极端保守的守旧派的观点,并和他们在本质上有着根本性的差别。这是因为他对东西方文化的优势及缺点都有非常深入分析和研究。
当梁漱溟总结西方文化的优势时,他指出:“我观察西方文化有两样特长…一个是科学方法,另一个是个人人格延伸和社会发展。前者是西方学者的特殊精神,后者是西方社会的特殊精神。”[4]那么,何为西方文化?他明确的指出﹕“西方文化的基础是追求其基本精神的愿望”,即“前进的愿望精神,产生塞恩斯和德拉西的两种灿烂文化。”[4],其内容就是科学与民主。
梁漱溟认为:东方文明是艺术的成果而西方文明是科学的基础,这是两种文明本质性的不同。[4]东方文化中知识具有感性的特点,依靠经验和直观的感受来获取;相比之下,西方文化知识的具有理性的特点,通过严谨的实验分析来获取更具有科学性。在梁看来,无论中国人怎么说,他们总是喜欢用阴阳来消除生命的五个要素,并说有必要谈论必要的教义。西方人必须坚持他们的教导,他们不愿意做任何事情。故此,他认为,“如果你用形而上学的方法说出来,就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做。”科学方法是知识,形而上学方法不能自然地获取知识,至多是他的主观意见。[4]如果科学与艺术的区别,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梁在他平静的叙事语言中对中国文化有一种多愁善感的厌恶。他认为要使使中国文化真正走上科学的道路就必须放弃形而上学的非理性艺术方法,从这个角度来看,梁被视为东方文化学派的保守人物的观点显然是不言而喻和不公平的。
在民主方面,梁漱溟坦言,中国根本没有民主。如果中国已经走过的道路继续下去,“其结果是大家不平等,同时在个人也不得自由”[4]在梁的观点中,个人的性格是否延伸,主要是通过社会生活最重要方面的“民族”。在这方面,东西方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中国人从不把自己视为“人”的概念,更不用说人格的延伸;在西方,“人”首先被视为人,人得到充分的尊重,人的社会性和人的个性都会有比较充分绝和自由的舒张。两者相比较而言,西方人更注重公共道德。,而中国人由于只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私德。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梁对于西方的民主、自由等都有较为深刻的分析和认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也并不比陈、胡等新文化代表人物逊色,甚至很多观点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因此,梁漱溟经常承认陈和胡并欣赏他们的思想。他说在的众多思潮主义的主张者中,只有陈独秀、胡适鲁迅等只有《新青年》一派的思想家才算研究分析西方文化“到家”。[4]这些主张即是指自由、民主和科学的思想。同时,梁还承认西方文化在社会生活,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方面比东方文化更强大。他强烈反对极端守旧派认为虽然东方文化在政治制度、社会习俗和物质享受方面不如西方文化但在精神上比西方文化更有优势的观点,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4]。在他看来,他们比曾李等洋务派和康梁维新派等更好的原因是他们能够唯物主义西化的视野转向文化思想的基础-即精神差异。因此,梁指出文化在物质、身体和精神方面始终是一致的,在灵性方面尤其重要。在这一点上来说,东方文化必须进行根本性的改革,因为这一问题是根本性的没有可以调和修补的可能。[4]
此外,在现代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中,梁认为西方文化是成功和胜利的文化,而中国传统文化则相反。失败的原因是中国文化中有很多先天性疾病。换而言之,梁漱溟认为东方文化相比较与西方文化与时代不相符的早熟是其的致病的根源。西方文化始于身体,慢慢发展成为经验。中国有一些直接的内心情绪,影响了大局。前者是循序渐进,后者便是早熟。[5]在梁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要讲循序渐进,人类要在自然中获取生存发展的物资,因此人类必须利用改造自然以满足人类的生存,其次才应该是保护自然与自然友好和谐相处,两者是有先后顺序的。然而,中国的早熟文化已经明显打破了常规。
既然中国文化是一种失败的文化,那么西方文化强大影响力的出路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梁漱溟又是如何选择呢?
首先,梁对于强烈反对国粹派极端保守的文化观。他重点指出与东方文化相比西方文化有两点突出的长处,一是人格和社会发展的延伸一是科学方法。人格是西方文化下“人”的特殊精神,注重理性崇尚科学是西方社会的“特殊精神”。[5]
传统的东方文化中这两个方面十分缺乏,而这两点对于当今世界和当今中国尤为重要。基于此,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法生存。也正是基于此,梁比较认同陈独秀、胡适等在新文化运动中所提出的民主、科学的口号,认为这是东方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举措。“这两种精神是完全正确的,只能无条件地被认可”,梁甚至提出在此问题上要“全盘接受”,否则,我们说永远不会谈论人格,我们永远不会永远谈论学术”。与此相相反,梁讽刺国粹派的理论缺乏实质性,只会寻章摘句玩弄文字,是“空洞”的“古老的古董”。[5]
其次,梁不同意洋务派认为传统文化被完全否定而整个文化被复制的说法。梁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有两个层面:其一,历史上传承下来的“传统习惯”;其二是中国传统文化凝练出来的“较高之精神”,两者都与西方文化冲撞因此受其“政治制度或政治习惯的阻碍。”[6]当然,如果不批评旧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就会失去活力,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然而,毫无疑问,完全放弃传统文化和抄袭西方文化是不可能的。为了振兴传统文化,适应历史发展趋势,梁认为,在文化选择的最终答案中,必须要达到以下三点:“要拒绝印度的态度,就不可能允许它;”二是“要使西方文化得到充分承担,并从根本上改变,就要改变态度;”三是“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6]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得出以下认识:第一,梁严厉批评国粹派和洋务派的文化选择后,无意识地踏上了第三条道路,试图塑造一种新的文化形态。这种新型的文化不同并优于国粹派的腐朽没落的极端保守文化,也不是简单复制西方文化。其次,在中国文化重建中选择的第三条道路表明,梁不仅渴望西方文明的一切成就,也不想放弃中国传统的人文与和谐态度。他想克服农村社会,贫穷和无知的弊病,他不希望中国开始在西方进行野蛮的竞争。在疏远的资本主义道路上,他只能进入自己设计的道路,迎合自己的矛盾心理。
梁生活在近代以来东西文化交汇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促使其思想具有十分强的矛盾性及内在张力。一方面是批判和反思。他对西方文化进行深层次的剖析,特别注意西方文化的优点,并尝试吸收利用这种优点为我所用。另一方面,他也不能完全放弃自我。他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对物质生态和人类生态的工业化、商品化所造成的破坏进行了考察和思考。[7]
这种深刻的内在张力和矛盾使梁不同于那些顽固地支持中国传统文化,拒绝外国文化的学者。相反,他从东方文化的根本属性来深入分析东方文化的缺陷,使其更具哲学家的深度和理性,尤其是比那些激情的思想家更能冷静分析,在一定程上而言,他是陈、胡的盟友。更为可贵的是,在“全盘西化”迷信西方文化时,梁可以对中西社会及其文化的差异有独特的见解。并提出了中国文化应该选择的道路和应采取的措施。虽然他努力比较东西方文化的异同,但梁漱溟不同于国粹派甚至不同于其他文化保守主义者,那就是他没有陷入关于中西文化孰优孰劣的狭隘争论中。“他巧妙地避免了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狭隘复古视角,没有严格的中西机械组合或老瓶新酒。不能不说,这是一个让他人信服的地方。[8]
文化保守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有其发生发展的内在逻辑性和复杂性,这种逻辑性和复杂性决定了我们在对待文化保守主义时不能简单视之。通过对梁漱溟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文化第三条道路探索的分析就可以验证这一观点。
新中国成立过后,现代新儒家发生分流,一部分完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一部分完全排斥马克思主主义,而梁漱溟采取了相对折中的办法,部分认同和接受马克思主义但也未放弃自己的基本观点。[9]当代文化保守主义对近代以来包括梁漱溟在内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思想有所承继,在文化建设上上秉持民族立场和中国文化本位,也带动了国学研究和传播热潮,这对于当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和社会主义文明强国建设有一定的助益。但另外一方面,当代文化保守主义中出现的迷信封建等糟粕,特别是反对甚至妄图取代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意识形态地位的极其错误的观点和言论,需要引起高度的警惕。[10]因此,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要开展进一步的研究,探索引导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健康发展的理论逻辑与现实路径,以期助力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和文明强国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