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伟
[内容提要]振荡流俗、激扬士气是陆游词的一大创作旨归;其词带有浓厚的社会功利性。陆词是在剑南情韵催发下自觉创作生成的产物,带有抒情直接、以气势动人的特点;陆游有“诗情将略”的自评意识。陆游“以诗为词”带来了剑南情韵抒发过于直接的问题,再加上诗词作品数量的繁冗,引发了“门面客气”的他评问题。无论是从爱国词还是应景酬赠词上看,陆词书写的多是个人的真情实感,因此“门面客气”的问题不能成立。这其间的评价差异反映了“以诗为词”本身的局限性:容易引起词本质属性走向消亡,容易导致词音乐性的削弱甚至丧失。陆游正是一个把“以诗为词”做到极端的典型案例。
陆游留存下来的144首词(不包括残句)相对于他的九千三百多首诗歌,真不啻于井泉之于沧海。但尽管他花在诗、词上的精力差距悬殊,可凭借在诗歌创作中锻炼出来的“妙手”,使得他在写作词这种文体时显得轻车熟路、左右逢源。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陆游由于这只于诗歌创作中历练而成的“妙手”为其词带来了“鲸吞鳌掷”、“高望远举”[1]200的气势格调,以及“精能圆熟”[1](代序)5、“字字句句‘到口即消’”[1](代序)6的剑南诗韵,一方面也由此而招致了后世对其词艺术水平纷纭不一的争议。以写诗的“妙手”来填词,不可避免地将词写成了表现个人“诗情将略”的诗类文字。细绎陆词,可以判断他也正是自觉地以诗法来指导自己填词的。但陆游没有想到,他灌注到其词作中的这股“诗情将略”,却在后世一群读者那里降格成了“门面客气”的恶俗之物。这其间的评价差异正体现了“以诗为词”的创作模式发展到陆游的时代所渐趋明显的缺陷暴露。本文即对这一评价差异进行具体的描述和分析,以挖掘其背后的文学史意义。
欲探讨陆游词的自评与他评问题,首先需对陆游词的创作旨归有所认识。陆游在《长短句序》中说:“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2]卷十四122在《跋花间集》中又说:“《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2]卷三十297陆游在这里批判了词“流宕”的一面,而他在少年时就曾受世俗风气的影响写了不少流宕狎邪之作,①故其“晚而悔之”的话当主要是针对这类作品而言的。在这种词学思想的指引下,陆游写出了大量足以振发士气的优秀作品,如《桃源忆故人·题华山图》:
中原当日三川震,关辅回头煨烬。泪尽两河征镇,日望中兴运。秋风霜满青青鬓,老却新丰英俊。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1]175
词人将自己观览华山图时的遐思远想及激愤情绪以高昂沉痛之音吐露了出来。以“三川震”、“回头煨烬”形容中原陆沉,以“泪尽两河征镇”形容国人愤切之痛,用语皆极简厉拗怒,令人触之心惊。而英俊老却、华山沦陷、朝野安恬的现实更加深了这份沉痛。两相结合,形成的是振起颓俗的阳刚风力。
在陆游词中,声情豪荡、气势披靡的词句触处皆是:
家住东吴近帝乡,平生豪举少年场。十千沽酒青楼上,百万呼卢锦瑟傍。(《鹧鸪天·送叶梦锡》)[1]53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1]80
汉家宫殿劫灰中,春草几回绿。君看变迁如许,况纷纷荣辱。(《好事近》)[1]140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谢池春》)[1]157
七十衰翁,不减少年豪气。(《谢池春》)[1]159
即使是消沉之语,陆游也常以快意矫之,于是有昂扬之气格浮出,如:
浪迹人间,喜闻猿楚峡,学剑秦川。虚舟泛然不系,万里江天。(《汉宫春·张园赏海棠作园故蜀燕王宫也》)[1]85
负壮略、纵横王霸。梦经洛浦梁园,觉来泪流如泻。(《绣停针》)[1]110
十年裘马锦江滨,酒隐红尘。万金选胜莺花海,倚疏狂、驱使青春。(《风入松》)[1]112
在这些句子中词人多用入声字,使得其中声情有力敌千军之势。我们看到,词人作消沉之语的背后其实是为了鼓励自己和读者更积极地走向人生。如其《诉衷情》: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1]125
能看出,词人不得已而做诗人的悲慨是蕴蓄在强大的政治自信和牢固的人生信仰之上的。以诗文成就作为功名,虽包含有自嘲之意,但也不失为政治失路之际的一条人生正途。
陆游离蜀东归后大半年华是幽居家乡山阴度过的,这期间作了大量小令形式的幽居词,这些词塑造了一个矫矫不群、仙气独拔的居士形象,如:
贪看云气舞青鸾,归路已将夕。(《好事近·登梅仙山绝顶望海》)[1]113-114
素意幽栖物外,尘缘浪走天涯。归来犹幸身强健,随分作山家。(《乌夜啼》)[1]116
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长相思》)[1]151
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鹊桥仙》)[1]146
在其幽居词中,陆游喜爱以高飞凌天、孤傲绝尘的孤鹤作为自己喻托和寄意的对象,如《好事近》:“华表又千年,谁记驾云孤鹤。”[1]107《沁园春》:“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1]109《好事近》:“谁向市尘深处,识辽天孤鹤。”[1]138通过建构这样一个隐士,无疑会给陆游在入世宦游时提供一份更强大的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和信心。
从上述对陆游词创作的概述中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努力地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陈人杰《沁园春》)[3]3079的南宋世风增加一种昂扬挺拔、英特迈往的英雄之气。后人也多是从这方面对陆游词予以了特别的肯定,如许昂霄《词综偶评·补录》谓:“南渡后,唯放翁为诗家大宗;词亦扫尽纤淫,超然拔俗。”[1]203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七《翁应星乐府序》谓:“至于酒酣耳热,忧时愤世之作,又如阮籍、唐冲之哭也。近世唯辛、陆二公有此气魄。”[4]2499田同之《西浦词说》谓:“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是也。”[1]201-202陆游词的这种创作旨归决定了他的词拥有与世俗之词划然有别的独特风貌。
陆游以爱国主义精神为创作的思想指导,在其浩浩汤汤的《剑南诗稿》中形成了一种酣畅淋漓、冲天抢地的浓郁爱国情怀和壮烈的感伤风度,总起来说,就是一种感叹英雄虚度的剑南情韵②。陆游对其灌注到诗歌创作中的这份剑南情韵是很看重的,在命名自己的诗稿和文稿时就有意地加了区分:“剑南乃诗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别名‘渭南’。”[1]197这也难怪,诗作为一种抒情文体,包含了诗人太多的情感记录,而文主要作为一种政治、社交文体,反映的多是诗人的社会活动轨迹。陆游词虽按照欧阳修编排文集的惯例放在了文集的后面,但核其实,主要还是根据剑南情韵的抒情需要来进行写作的。《放翁词提要》就这样说:“要之诗人之言,终为近雅,与词人之冶荡有殊,其短其长,故具在是也。”[5]2795不仅指出了陆游词的文体特征与诗无异,还看到了其优缺点的来源所在。
缪钺在《论词》中谈到词的产生时说:“诗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复有更细美幽约者焉,诗体又不足以达,或勉强达之,而不能曲尽其妙,于是不得不别创新体,词遂肇兴。”[6]13指出了词的功能指向与其产生原因之间的关系。词的这种书写功能使得诗词之间有“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6]14的特征分限在。但陆游为了在词中唤起一种挺立阳刚的英雄之气、在词中表现一种独来独往的剑南情韵,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不顾“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词之言长”的词体属性,而为词赋予了“诗之境阔”[7]226的诗体属性。所以陆游最具代表性的逋峭沉郁之作几乎都是以质直率然的诗笔出之的。来看其名作《望梅》:
寿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驿。似梦里、来到南柯,这些子光阴,更堪轻掷!戍火边尘,又过了、一年春色。叹名姬骏马,尽付杜陵,苑路豪客。长绳漫劳系日。看人间俯仰,俱是陈迹。纵自倚、英气凌云,奈回尽鹏程,铩残鸾翮。终日凭高,悄不见、江东消息。算沙边、也有断鸿,倩谁问得。[1]42
词作于乾道八年(1172)南郑幕府上。从艺术手法来说,词中对偶颇多,少词韵的曲折幽长,而多诗韵的典重整饬③。从表现手法来说,词人意欲抒发的年华空逝、英雄老废、古今轮替、壮志成虚、亲朋散落等等情感都是以毫不遮掩的方式尽情恣意地抒发的,故在气势上有不容斡旋、直捣城府的力度。倒是“终日凭高,悄不见、江东消息”一句有影射朝廷改弦更张、无意北伐的深意在,但在整首词的映衬下,不免显得率然明白了。
陆游词的风格向来被概括为“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5]2795,但这种从语言形式上的评判虽无甚不当之处,可细味却不免皮相。陆游以讲究锤炼之工、格律圆熟、老成自然的剑南诗韵来写词,自不免有纤丽、雄快的形式美在,但在语言外壳的背后,应该说,陆游沾溉最多的是东坡天然独放的人格美和秦观沉郁忠厚的意境美。就前者而言,“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的陆游不正与“起舞弄轻影,何似在人间”[3]280的苏轼同样挺立拔俗么?就后者而言,同样遭际无数政治纷争、人事俯仰的秦、陆,其抒发在词中的伤心不平、沉痛无奈不是在情感内蕴、意境审美上若合符契么?只不过陆游更多的是把这份沉郁以明朗的方式这样表现:
少壮相从今雪鬓,因甚?流年羁恨两相催。(《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1]22
凄然回首处,凤凰城阙。憔悴如今谁领略?(《满江红·夔州催王伯礼侍御寻梅之集》)[1]31
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蝶恋花·离小益作》)[1]41
掠岸飞花,傍檐新燕,都似学人无定。叹连年戎帐,经春边垒,暗凋颜鬓。(《苏武慢·唐安西湖》)[1]57-58
词意一览即明。而秦观则多以隐晦的方式这样表现:
一霎薄情风雨,暗掩将,春色去。篱枯壁尽因谁做?(《河传》)[3]460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踏莎行·郴州旅舍》)[3]460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3]460
词意欲露不露、可解不可解。庆振轩先生在《凄凉其词高尚其志——秦观后期词探讨》中曾对秦观贬谪后声情哀苦、格调逼仄的后期词作了这样的评述:“正是这深契于心,不便明言的词心形成了秦观词顿挫沉郁、托兴尤深的特色。”[8]175借之以言陆游词,那就是“雄快沉郁、托兴浅露”了;我们完全能轻易读出陆游所以沉郁伤感的个中缘由。
正是基于此,陈廷焯一面说:“轩豁是放翁本色。”[1]74一面又说:“放翁词悲而郁,如秋风夜雨,万籁呼号。”[1]205但还是不免局限在以词说词上,倒是沈曾植看得明白:“石湖、放翁,润以文采,要为乐而不淫,以自别为诗人旨格。”[1]206叶嘉莹《论陆游词》也有类似说法:“漫说苏秦能驿骑,放翁原具自家真。”“怪底未能臻极致,正缘着眼欠分明”。[9]53都看到了陆游词以诗为词,乃至于泯灭词之为词的本质属性的特点。陆游自己就是对诗词创作的差异不作区分的,在《跋东坡七夕词后》中说:“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2]219陆游不仅以诗境来要求词境,还把东坡的这首词当成诗歌来看待了。④
我们看到,在陆游笔下,其表达思想感情的方式常常是不作压积的,往往一泄而发。如其写英雄失路:
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1]24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1]76
看故人强半,沙堤黄阁,鱼悬带玉,貂映蝉金。许国心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沁园春·三荣横溪阁小宴》)[1]67
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蝶恋花》)[1]105
皆直白了当,不复作辛弃疾“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10]57、“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10]501式的直中有曲、气中留韵的斡旋,也就是王国维所云“剑南有气而乏韵”[7]213的意思。再如其写羁旅之苦:
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鹊桥仙·夜闻杜鹃》)[1]98
乡梦时来枕上,京书不到天涯。邦人讼少文移省,闲院自煎茶。(《乌夜啼·题汉嘉东堂》)[1]54-55
再如其书写幽居情思:
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南乡子》)[1]103
不惜貂裘换钓蓬,嗟时人、谁识放翁。(《恋绣衾》)[1]134
躲尽危机,消残壮志,短艇湖中闲采莼。(《沁园春》)[1]109
其实,陆游词中也有寄兴深远之作,但却是其中凤毛麟角的作品,那就是《夜游宫·宫词》: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簌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1]51
《放翁词编年笺注》谓:“此词寄慨君臣遇合,盖有慨于王炎被废而作。”[1]52手法用的是很古老的比兴手法,但虽说是“比兴”,却少了比兴该有的蕴含深远的风度,比兴之意没有被仔细地“装扮”“隐藏”起来,尤其是末三句将“咫尺长门”一句所半遮半掩的深意给突然揭露了出来,使得全词韵味顿衰而气力突涌。总体来说,缺少了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的那种四两拨千斤的内在魄力。
要之,陆游的词就是在剑南情韵的催发下按照诗的生成方式产生的产物,是为了表达作者的“诗情将略”[1]49而产生的,因此其表现手法以及其思想内涵总离不开剑南情韵这一主轴。陆游就是按照这一思路来自觉进行创作的,所以他对别人擅长写诗而不擅长写词表现出了极大的不理解:“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辞,宜其工也。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跋后山居士长短句》)[2]206或许也正是由于陆游完全把词当作诗来写,才导致了“放翁长短句……而世歌之者绝少。”(《诗话续集》)[4]4567的结果。
陆游词一直是被当成苏、辛派的中坚力量看待的,而且多被取与辛词对举。对举时有不名言优劣的,如田同之《西浦词说》:“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1]201-202聂先、曾王孙《名家词钞》卷三:“海内词家林立,而当行者少。好婉娈则摹秦、柳,乐雄放则仿辛、陆。”[1]202也有名言优劣的,如陈廷焯《词坛丛话》云:“稼轩词,粗粗莽莽,桀骜雄起,出坡老之上。惟陆游《渭南集》可与抗手,但运典太多,真气稍逊。稼轩词非不运典,然运典虽多,而其气不掩,非放翁所及。”[11]3724核其实,对陆游词的指责多集中在陆游词因以诗为词而衍生出的所谓“门面客气”问题上。
方东树首次提出了这一问题。他首先是针对陆游诗说的:“宋以后如陆放翁等学杜,喜为门面,客气矜张,以自占身分。无其实而自张不怍,最为客气假象,可憎厌”[12]144,“放翁独得坡公豪隽之一体耳,其作意处,尤多客气。如《醉后草书歌》《梦招降诸城》《大雪歌》等,开后来俗士虚浮一派,不可不辨”[13]卷四十。细味其评,原来方氏乃是对陆游诗意气贲张、言辞疏放的剑南情韵怀有不满,认为剑南情韵浮夸虚泛、大而无当、华而不实,且有骗取令名之嫌。对陆游词方氏也有同样的批评:“放翁(词)多门面客气。乃知大家之不易得。”[12]327北宋性情狷介、直言敢论的石介也受到过“客气”的指责:“(石介)客气太深,名心太重,不免流于诡激。”[14]207将“客气”与“名心”对举,显然是认为石介有以“客气”邀名爵的诡士之病,这与方氏对陆游的指责如出一辙。
钱钟书先生说得更明白:“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才,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盖生于韩侘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时风气也。放翁爱国诗中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铺张排场,危事而易言之。”[15]132所谓“痴事”“官腔”者,乃是说陆游诗思想空虚、内容空洞、情感做作。又说:“放翁谈兵,气粗言语大,偶一触绪取快,不失为豪情壮概。顾乃丁宁反复,看镜频叹勋业,抚髀深慨功名,若示其真有雄才远略,奇谋妙算,殆庶孙吴,等侪颇牧者,则似不仅‘作态’,抑且‘作假’也。”[15]334认为陆游有言语空疏之病、伪情作态之嫌。陆游诗中充斥满纸的豪言壮语、血泪之言在钱钟书眼里成了“铺张排场,危事而易言之”的矫饰好异之言。钱先生虽是针对陆诗而发的,但陆词与陆诗本是二而一的关系,因此完全可以看作是钱先生对陆词的看法。
方、钱二人的说法明显有失偏颇。细味他们对陆游的批评,实有审美疲劳之后的过激之嫌。原因就在于陆游诗词以“塞上长城空自许”的情思为表达对象的作品实在过于繁杂了,尤其是陆诗,数量巨大,而作词又还是按照作诗的“任气”路子走的。品读陆词,确也总给人轩豁疏阔之感,以其笔下书写思隐情思的句子为例:
衰翁老去疏荣利,绝爱山城无事。(《桃源忆故人》)[1]71
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石帆山脚下,菱三亩。(《感皇恩》)[1]96
很显然,陆词缺少了辛弃疾同类作品那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0]535的要眇之“词心”,而更多的是一片深踞心底、直来直去的轩豁之“诗情”。陆游词不甚受方、钱等人的待见与此应该大有关系。
我们明白了陆游词“门面客气”问题的来源所在,那么接下来应探究的问题就应该是陆游词究竟是否有“门面客气”的弊病在呢?关于这一点我想从两方面去分析。
首先是陆游的爱国题材类词。方、钱等人认为这类作品言危声急,有装点门面、博取声名之嫌,尤其还取之与现实对照,认为陆游无实才而空谈壮志、无实情而侈言理想。针对方东树的观点,夏承焘指出其说乃“过辞”⑤。针对钱钟书的观点,邱鸣皋曾指出:“《谈艺录》品议陆游者,多达六节,多为苛论,与其《宋诗选注》相较,判若两人。”[16]382⑥蒋寅也曾指出钱氏在品评他人时确有“讥诮刻薄”的个性特点⑦。诚然,方、钱的批评是过于苛刻了;另外,私意还以为,方、钱从现实比照上去指责陆游作品中的浪漫想象成分的做法,在方法论上是不免有所失当的。文学创作讲究的是感染力和深刻度,因此它不排斥虚构、夸张,但这种虚构、夸张应当是建立在对现实生活的真诚感悟和理解上的,唯此它才能够风动人心、启发现实。考察陆游所处时代,不光国土版图空前狭小、对外面临的强敌威胁力空前强大、君国之耻难望洗刷,更且国内朝野安恬、党争激烈、君主之志气自孝宗后一代衰甚一代。在这样的时代空气下,难怪一生备尝“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况味的陆游除了英雄之音外常常流露有病骥之音:
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1]13
尊前消尽少年狂,慵著送春语。花落燕飞庭户,叹年光如许。(《好事近·次宇文卷臣韵》)[1]82
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沁园春》)[1]109
世事从来惯见,吾生更欲何之。(《乌夜啼》)[1]115
识尽浮生虚妄,从人讥谤。此身恰是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一落索》)[1]131
我们虽在这些词中看到了消沉,甚至是对人生的否定,但联系词人的身世遭际,我们能够品味出其消沉背后强大的人格精神。我们相信,词人认识到的不是人生虚妄,而是借此以回击政治生活中人事上的丑恶与陆离;认识的深刻是为了更舒坦更积极地行走。还是陈廷焯眼光深邃:“人谓放翁颓放,诗词一如其人。不知放翁之境,外患既深,内乱已作,不得不缄口结舌讬颓放。……读先生词,不当观其奔放横逸之处,当观其一片流离颠沛之思,哀而不伤,深得风人之旨。”[1]205-206看到了陆游颓放的一面其实是为讽世谏时服务的。叶嘉莹先生也有所体会:“陆游的一些放旷之作,其实正是他的壮志未酬以后的一种反激的托以遣兴的词,所以他这类作品,往往都是一调数章的联章之作,这就正表示了他的以放旷之歌词自遣的意味。”[9]61从创作目的上面进行了澄清。正是鉴于此,私意认为陆游爱国词声气最大、呐喊最强、富含剑南情韵的特点乃是从社会现实的深刻领悟和思考中来的,并非自为门面、“客气矜张”的无谓之作。陆游这种倔强不挫的爱国书写不禁令我联想到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位诗人顾城的名作《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17]129
其次是陆游那类应景酬赠之作。董秀秀《试论陆游词的“门面客气”问题》说:“(陆游的)这种应景迎合之词,很难说有多少真感情存在。这正是方东树批评陆游词多门面客气的原因所在。”[18]32作者不仅将陆游词的“门面客气”问题归结到“应景迎合之词”身上,还认为这也是方东树的观点。从前面对方氏观点的分析中可看出,方东树对陆词“门面客气”的批评是针对陆词在爱国词中表现出来的君子气、英雄气、病骥气等人格气质而发的,并没有涉及到陆游“应景迎合”之词,这是第一点要说的。再者,陆游的所谓“应景迎合”之作,据笔者考察,多是有真情实感的良心作品。其席间之作如《浣溪沙》:
浴罢华清第二汤,红棉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凤尺裁成猩红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水亭幽处捧霞觞。[1]43
词作于南郑幕中一场酒席之上,描写了一位军中陪酒营妓的身姿段貌。在金玉服饰的流连中,没有南朝宫体诗的那种猥琐恶劣,也没有《花间词》“玉楼明月常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19]17的那种软媚,更没有李煜《菩萨蛮》中“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20]85的那种恶俗,有的只是一种从容闲雅的心态与风姿,颇可想见身处幕府的词人的那份喜悦心情。在往后未能身赴边地为国效力的日子里,陆游多次以回忆军营宴席场面的方式来寄托悲愤,如《冬夜闻雁有感》:“玉杯传酒和鹿血,女真降虏弹箜篌。”[21]828《风顺舟行甚疾戏书》:“昔者远戍南山边,军中无事酒如川。”[21]777可见“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22]1605的边塞生活在其记忆中扎根得是多么深!再看:
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水龙吟·荣南作》)[1]69
席间酬酢,并未托以客套言辞,而是搅杂有个人身世在。
银烛光中,清歌声里,休恨天涯。(《柳梢青》)[1]87
虽自放于歌酒中,却有无限兴怀。
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鹧鸪天·薛公肃家席上作》)[1]95
是歌妓的恨意还是词人的恨意?分辨不清,却分明能感受到这份恨意的真实和深刻,何来虚矫之感?
陆游词中还有不少是朋友间的酬赠之作。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三则》曾说:“(陆游)天资慷慨,喜任侠,常以踞鞍草檄自任。且好结中原豪杰以灭敌,自商贾仙释诗人剑客,无不徧交。”[23]53以国家的前途为计,陆游“交游尽豪英”,不仅广结东南有志之士,更结交中原义士,确实是将自己对君国的许诺贯彻实施到了实处。带着这样的初心夙愿,陆游的酬赠词写得极带感情,如《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
西风挟雨声翻浪。恰洗尽,黄茅瘴。老惯人间齐得丧。千岩高卧,五湖归棹,替却凌烟像。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1]8
词为绍兴二十八年(1158)陆游初仕时所作。陆游早年科场不顺,直到此年三十四岁遇秦桧死方始出仕微职,[24]64所以对于其话语间流露衰颓老朽之境我们不可作“客气”“矫情”解,应从其思考现实、反省人生的角度理解,更且详味其词意,颇有调侃友人、自叹无奈的深意在。再比如:
一江离恨恰平分。安得千寻横铁索,截断烟津。(《浪淘沙·丹阳浮玉亭席上作》)[1]20
以铁索截江的天外之想来写友情与离情,奇之又奇,何其壮哉!俞陛云也赞叹道:“同是江水量愁,铁索横江,本是断东下之师,今以断愁来之路,句新与情挚兼并。”[1]22
人情见惯,不敢恨相忘,梅驿外,蓼滩边,只待除书看。”(《蓦山溪·送伯礼》)[1]35
朋友离蜀入京,而自己犹落蜀尘之中,其中况味,如嚼黄连。
携酒何妨处处,寻梅共约年年。细思上界多官府,且作地行仙。(《乌夜啼》)[1]78-79
即使是赠道冠之词,也是从自家肺腑中吐出。词作为一种娱乐文学,在宋代本就多产生于杯觥酬酢之间,难免沾染上应景迎合的缺点,但怀有真性情的词人们总能使其饱含着生命感悟、焕发出人格光芒。陆游就是这样一位词人。
我们看到,陆游的词多是从最真实的生活中感悟而来的;他的喜怒哀乐,无不有切实的生活缘由作依据。因此无论是从爱国词还是应景酬赠词上说,都不能使“门面客气”问题成立。我们可以说他的词写得过于疏野,诗词体式之间基本上无所区分,情感表达得过于一无遮拦,但若以此来否定他情感思想的真实性,甚至否定其人格精神,则是万万不可的。
以谆谆爱国之情书写出来的陆游词遭受了“门面客气”的骂名这一文学史事件,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众所周知,陆游是苏、辛一派“以诗为词”的重要倡导者和贯彻者,因此,涉及到陆游词评价问题的“门面客气”问题也自然涉及到了“以诗为词”这一词学理论的缺陷评估问题。
宋代本是一个革新意识极强的时代,文学方面也如此。正如《宋氏文学通论》所说的那样:“在两宋文坛上,‘破体为文’的种种尝试,如以文为赋、以赋为诗、以古入律、以诗为词、以赋为文、以文为赋、以文为四六等,令人目不暇接,其风气日益炽盛,越来越影响到宋代文学的面貌和发展趋向。”[25]67周裕锴先生也说:“尽管宋代不少诗人和批评家已意识到艺术各门类的‘本色当行’,但他们仍有意打通各种壁垒,不管所谓‘别是一家’,超越文体甚至媒体的界限。”[26]260在这样的时代空气中,“以诗为词”得到了丰富的生长土壤,尤其是南宋,巨大的国仇家恨迫使他们不得不不拘小节、大胆革新:“半壁江山沦陷的家国巨大变化逼迫词走出风花雪月的象牙塔,将目光投向更为开阔的社会现实,苏轼‘以诗为词’的作为因此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27]78除了时代精神的原因外,“以诗为词”所以得到人们广泛接受还有文学内部的原因,那就是“以诗为词”能给写作者和阅读者带来一种神气流灌、快意灵府的审美享受。苏轼《答陈季常》曾云:
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28]1569
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也说:“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1]48得以摆落故态、脱离窠臼、打破规则、任气使才的审美愉悦在他们的言辞中流露无遗。
按照这种方法去写词,是很容易深陷在“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11]3690的审美绝境中的。试看陆游的这些率然而为之词句:
你嚎早收心呵,趁刘郎双鬓未星!(《恋绣衾》)[1]23
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梦若由人何处去?短帽轻衫,夜夜眉州路。(《蝶恋花》)[1]56
寂寞掩空斋,好一个、无聊底我。(《蓦山溪·游三荣龙洞》)[1]62
残年还我从来我,万里江湖烟舸。脱尽利名缰索,世界元来大。(《桃源忆故人》)[1]120-121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点绛唇》)[1]162
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木兰花·立春日作》)[1]36
何其疏放萧散、任意洒脱,颇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自由情态。但细细品味,确也能发现其中的问题:诗意的率真是有了,但词境的远韵却缺失了。夏承焘先生在《论陆游词》中曾提到陆游因为对词这种文体的不重视而导致其集中“产生许多‘轻心掉之’的率作”[1]5。叶嘉莹先生也说:“陆游既以诗笔为词,所以有时就不免有伤于浅率质直之处,而少委曲含蕴之美。”[9]58胡元翎亦谓:“辛弃疾所传达出的是郁勃深厚而又无法直言的‘狂放精神’,表达出的是一种非常的英雄悲怆,满含着曲折含蕴之美。而相比之下,陆游词则浅率质直。”[29]80要而言之,都承认陆词有率然之致,而少委曲之美。
当然,我们还得注意,陆游词体现出来的率然疏放风格并不是艺术制造上的粗疏所致,而是词人自己的性情个性所带来的。胡元翎对此加以了细致地评说:“说陆游疏放,并不是指他在创作态度上不够精严,陆游为词可以说相当下功夫,但我们这里讲的‘疏放’,是属人的心性范畴,你可以很用力,很用心,但是心性会令你在体验和感知世界、情感时有一种限定。之于词,最好的心性是具‘词心’,而‘疏放’恰恰与‘词心’有段距离。”[29]83诚然,作词需要你用至为敏感的心灵去捕捉生活中的各种兴趣和理趣,并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曲笔出之,方能有韵且多趣,否则不过如诗一般意脉浮出。毕竟词在文体特征上就讲究言语参差、音节跳荡、富含音乐美,所以其“词心”也相应地要求能曲能藏。
“以诗为词”最大的弊端无疑就是“以诗代词”,完全取消词的独立性。陆游似乎就正是这样一个走入“以诗代词”之陷阱的不幸案例。叶嘉莹说:“至于陆游,虽然也是一位以写诗之余力为词的作者,但他对词之性质,却似乎并未曾有深刻的体认,他只是对这种与诗不同的长短句的形式,也感到相当的兴趣”,“在这种对词之特质并无深刻体认的迷惘中,以个人的性情才气却也写出了一些颇为出色的作品,这些作品在词的演进之途中,虽不占重要的地位,但却自具一种特殊之风格。”[9]53因此得出结论:“至于陆游,则是具有诗人之襟抱,但却未具词人之眼光,因而乃是全以诗人之笔法为词的。”[9]56
应该说,“以诗为词”在陆游手中仅仅只是一种写作方法上的应用,陆游对这一方法并未上升到理论上的思考和探究,这决定了他对这一方法的运用达不到苏轼、辛弃疾那样的高度,也因此很难具备更高的词史价值。苏是“以诗为词”的开创者和集大成者;陆只是众多“以诗为词”的实践者中的一员;辛则将“以诗为词”发展到了“以文为词”的新阶段。更何况,相对于苏、辛,陆游还泯灭了词与其他文体之间的界限,取消了词的独立性。或许也正因为此,陆游词在当时和稍后就不甚流行:
放翁长短句……歌之者绝少。(刘克庄《诗话续集》)
也或许正因为这种与世俗不侔的缘故,导致了陆游年轻时虽“汩于世俗,颇有所为”,却“晚而悔之”。当然,陆游词在当时传唱度不广的原因,除了上面提到的陆游“以诗代词”的写法所带来的思想内容、语言运用的革新这方面的原因而外,还应该与陆游“以诗代词”带来的音乐性缺失有关。同样是“以诗为词”的杰出承继者,辛弃疾就有“每燕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置酒招数客,使妓迭歌,益自击节”[30]38的行为,到元初还有人歌其《瑞鹧鸪》词⑧,甚至到明代也有人击节歌其词:“子将咏子美致身之句,歌稼轩耒晚之词,击唾壶几碎。”⑨可见辛词在音乐性方面确实较之陆词为胜。
陆游在当时已算得上最杰出的词人之一,所谓“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1]205,尚不免落入“以诗代词”的泥沼,更何况是其他才气远逊于他的词人!正如诸葛忆兵所言:“‘以诗为词’是一双刃剑,从文体学的角度考察,‘以诗为词’得失并存。”[27]79陆游正是将“以诗为词”做到极端,使其缺陷充分暴露的典型案例之一,值得我们深思!
向来以豪情激烈著称的陆游词,在后来的一部分人眼里竟变成了可厌可恶的装点门面、故作客气的矫情伪饰之作,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惋惜与沉思!我们看到,陆游是很自觉地把词当作容纳自己充盈肺腑之“诗情将略”的淘洗之具来创作的,因为他想要凭借自己的这种书写使其能够像自己的诗歌一样振荡当时“雌了男儿”的南国流俗、激扬国内安恬守旧的委靡士气,为君国唤起一份能引领人积极前进的理想。或许他写作词时的一个重要出发点就是希望能够借助词这种娱乐性文体易于传播的优势更有效地实现自己的初心。但他没有成功;他的词似乎在大众中流传不广,或许这份打击对他作词“晚而悔之”也有相当的影响。很遗憾的是,陆游灌注到自己词中的这片“诗情将略”在后来不少评论者的眼中成为了“门面客气”的无谓之什。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集中在陆游词抒情过于质直率然上,而且还与陆游诗词作品过于繁多、剑南情韵过于浓厚给他们带来的审美疲劳有关。但从客观上讲,陆游词多非所谓虚情假意的“门面客气”之作,而是其真实情感所催生出来的饱含动人风力的良心作品;或许他也难免会像当时的绝大多数词人那样留下一两首纯为客套而作的词,但这仅仅是一种社会风气影响下的词人“通病”而已,若要以此使“门面客气”成为陆词的一个问题,则在客观上是有失公允的。词人自评与他人评价之间的这种评价差异正反映了“以诗为词”本身的局限性,即:容易引起词要眇宜修的本质属性走向消亡,容易导致词音乐性的削弱甚至丧失。陆游恰就是这样一个把“以诗为词”走到极端的典型案例;他把词完全写成了诗。
注 释:
① 《放翁词编年笺注》中有一部分为“不编年”之作,有不少为流连声色的作品。考陆游写作词的历史,其晚年多写作“渔歌菱唱”的隐逸作品,中年客居蜀中期间多写作有关政治人生思考的作品,那么这些流宕词作应多为其少年之作;他自己也说了“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
②庄庭兰在《陆游词体探析》(《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中提出了“‘塞上长城空自许’的剑南情韵”的概念,很有见地,惜未对这一概念进行更深入的阐释和梳理。
③陆游所填词调,数量较少的中、长调方面多为四字对、七字对特多的典丽式调类,而数量较多的小令方面多为律绝诗体调类。相关论述可参看刘庆云《放翁词的艺术追求与江西诗风》(《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朱惠国《论<放翁词>的用调特色》(《文学遗产》2016年第5期)。前者从江西诗风的“诗内工夫”角度探讨了陆游词的创作特征,后者从用调特色方面探讨了陆游词的诗化特征;陆游词的这种特点也可算作是剑南情韵带来的一种结果。
④我们今天在某些语境下,当遇到作者的诗人和词人身份同时出现时,为了方便,也会以“诗人”来笼统称之。但在陆游的这段话里,我们没有发现这种需要将苏轼词以诗称之的需要,因此只能判断为陆游对诗、词界限的有意取消。
⑤夏承焘的原话是:“(方东树)说他(按:指陆游)客气,虽是过辞,但是‘开后来俗士虚浮一派’,也确是陆诗的流弊。”(见《论陆游词(代序)》,《放翁词编年笺注》,第12页)
⑥夏承焘、邱鸣皋虽是围绕陆诗的批评说的,但陆词与陆诗的内涵范畴几无二致,因此应当认为他们的批评对象也涵盖了陆词。
⑦蒋寅在《<谈艺录>的启示》中说:“如果要说(钱钟书的)个性的话,那么就是不免炫博(如第62则论诗与读书),时而寓谐于庄(如第16则胪列“古来薄韩者多姓王”),讥诮刻薄(如第61则谓《随园诗话》“无助诗心,却添诗胆”,第34则谓刘过七古伧野粗狺“似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第10页)钱钟书的学者气质确实对博学洽闻的古代学人独立狷洁、幽默洒脱等特点多有濡染。
⑧ 元初耶律铸有诗题为:“饮凤凰山醉仙洞,有歌稼轩‘郑国正应求死鼠,叶公元不好真龙’<瑞鹧鸪>者,因为赋此。”(标点为笔者所加)见《双溪醉隐集》卷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见郑鄤《闻子将制义序》(《峚阳草堂诗文集》文集卷八,民国二十一年活字本)。郑鄤的时代,其实词早已丧失了可歌性而作为一种案头文学形式存在,因此我们不否认这种"歌某某之词"的记载其实只是作为一种惯例的保存而这样书写的,实际情况仅仅是指读者以一定形式的节拍来吟唱词作罢了,但尽管如此,也足以证明其所吟唱的词作具有某种比较强烈的音乐性,正是这种音乐性吸引人去想要歌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