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冬心先生自度曲》文体辨析

2020-12-19 23:01王荣华
陕西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仄声金农音律

王荣华

(西安文理学院 师范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金农(1687-1763),字寿门,又号冬心先生、昔耶居士、曲江外史等,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人。金农为清初康雍乾时期名士。他精擅诗、书、画、印、砚,与丁敬、吴西林合称“浙西三高士”,与郑燮、李鱓、罗聘等人合称“扬州八怪”,还曾获举荐参加“博学鸿词科”。

金农曾著有《冬心先生自度曲》一卷,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付梓。卷中存自度曲54首。《全清散曲》悉数收录该集作品,归入“小令”类;《中国文学大辞典》、《中国曲学大辞典》将该集视为散曲集;《清代散曲研究》亦对此集予以专述。上述诸家将金农自度曲看作是“曲”,即散曲。笔者认为金农所作自度曲实际上应该是“词”。我们不妨试从金农自度曲与“词”、“曲”两种文体之间的关系为切入点,分析金农《自度曲》的体裁属性。

一、金农自度曲是“词”

首先,金农会弹琴、鼓瑟,通晓音律。即金农不仅具备“填词”的能力,还具备“自度”的音乐素养。金农善于弹琴,这在他的传世作品中可以得知。他有不少作品提到弹琴之事,如《坐洗药泉上,出匣中雷氏琴,手弦而口歌之》,“独茧丝作弦,抚琴膝上横”(《山中琴兴》),“君作洛生咏,我弹越客琴”(《携客步至七柿灘望樊山》),等等。金农还有不少作品的题目及内文均提到与琴友的交游以及听琴友抚琴或探论琴旨等事。如《琴叟季大衍出游海上,诗以赠行》、《寒夜听韩丈弹琴,送姜五入蜀二首》,又如“何来蜀僧论琴旨,请弹雅曲销尘情”,再如《韩叟约伯僻居有年,尝牧羊山中,又种秫田数亩,以供酿事,暇则著琴说十篇,近腊过其池上,韩叟手操一曲,因作诗赠之》等。金农甚至自言爱琴成癖:“君袖石,我抱琴,癖各具癖心同心”(《与丁隐君敬身诣南屏山中访释子让公》)。罗聘在《冬心先生续集》序里提到金农去世后的状况时也提到了金农遗物中有琴瑟:“书筴琴瑟,几杖器服,百年之聚,浩然云散”。善于弹琴,并且爱琴成癖,对于音律,自然该是精熟的。而金农在《冬心先生自度曲》序中也说“未尝乖于五音而不合度也”。可知他不仅“通五音”,也知“度”之所在的。

其次,金农自度曲曾被入乐演唱。金农集前小序曰:“予之所作,自为己律。家有明童数辈,宛转皆擅歌喉,能弹三弦、四弦,又解吹中管。每一曲成,遂付之宫商。哀丝脆竹,未尝乖于五音而不合度也”。显见金农在自度曲创作出后付之宫商。

再次,从金农本心而言,他实际上一直是以作“词”的心态来从事相关创作的。在《自度曲》序中,金农言:“昔贤填词,倚声按谱,谓之长短句。即唐宋以来乐章也。予之所作,自为己律。……鄱阳姜白石、西秦张玉田,亦工斯制。恨不令异代人见之。”这段话,前面三句,先说古人填词,须用他人既有词牌谱式“倚声按谱”去“填”,后说自己并非如此,而是“自为己律”。前后对比中,分明显示出金农创新作“词”的意旨。后面两句,则直接提到姜夔与张炎。姜、张二人均是著名的善于先成文词,后制曲谱的自度曲词家。金农将此二人祭出,并说“亦工斯制”,可见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同于姜、张。以致产生同类相惜或竞雄之心,遗憾二人未见他的杰作。不止如此,金农多篇题于画上的自度曲,都显示出“词”的意味。例如集中一篇作品的名字便是《秋兰词》。该作品曾被其题于画上,并作注曰“龙梭旧客仿魏国夫人双钩秋兰,并谱小词,己卯二月记”。又如他在朱二亭桃花扇面题写其自度曲后落款曰:“金牛湖上诗老画并填词”。再如,一幅花卉册页上,金农写了一阕自度词,后有落款曰:“寿门画并填小词一阕”。足可见金农是将其自度曲视为“词”的。

又次,金农自度曲有固定的谱式规律,且符合词体规范。词的体式是“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的。金农在其每首自度曲的标题下,都注明诸如“四句十二字”等的体式要求。并且,都有具体的作品以为示范。每篇多少句,每句多少字,何处用平、何处用仄,是合阙一韵还是间有转韵,是押平声韵还是仄声韵,仄声韵是押上声、去声、还是入声,等等,一看便知。如《题朱君二亭桃花扇面》,题目后有注:“八句四十五字”。例为“野外桃花,窥人好似墙东女。乱红无主,难得春风抬举。 二八华年,怜他笑靥眉能语。今日暖云如许。恐变明朝连夜雨”。据例作可析出此篇基本谱式:“●●○○,○○●●○○●。●○○●,☆■○○○●。●■☆○,○○●■○○●。○■●○○●。●●○○○●●”。平仄稳妥,并无不当。又如《题粉团花便面》,题目下注“六句三十四字”。例为:“花攒一朵。数了又数,数不尽花房几箇。 风枝轻颤粉初匀。漾酒鳞鳞。看花难得去年人”。由例作可析出此篇基本谱式:“○○●●。☆●●●,☆■●○○●●。○○○●●○○。☆●○○。☆○☆■●○○”。除“了”字有误,平仄亦无不妥处。又如被金农多次题于画作上的《题画》,题目后有注:“八句三十七字”。例为:“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据此可析出此篇平仄谱式如下:“☆○○●,○○●●。○○●。■●○○☆●。■■●○○。☆●○○。●■●○☆●,○●■○○”。平仄也是妥帖的。

此外,金农自度曲的用韵符合词体要求。仍以前举三篇为例。《题朱君二亭桃花扇面》,全篇六个韵字“女”、“主”、“举”、“语”、“许”、“雨”,均属上声仄韵,归《词林正韵》第四部。《题粉团花便面》,韵字“朵”、“箇”为去声,均属《词林正韵》第九部韵字;转韵的韵字“匀”、“鳞”、“人”为平声,均属《词林正韵》第六部韵字。《题画》,韵字“悄”、“早”、“少”均为上声仄韵,属《词林韵部》第八部韵字,“通”、“风”、“蓬”均属《词林韵部》第一部的平声字。遍览诸篇,用韵均无不妥。事实上,细考金农自度曲的谱式,无论是平仄、还是用韵,都是符合词体规范的。

清杜文澜曰:“昔金冬心先生有自度曲一卷,序云(略)。余谓既无宫调足据,又无工尺可循,恐不免英雄欺人,不敢引以为据”。此论大概稍欠公允。虽是金农的自度曲均未标词牌,直接标以词题。每篇词题,如《记昔年为亡室写折枝枇杷》、《吾家棕亭诗老以其吴趋小友徐郎定定写真乞题》、《题山僧叩门图》等,既显细碎繁琐、难于记忆;又常有稍欠普适性的具体的时、事、人、情。因此易使人不觉它们为词。但金农自身精擅音律。他的自度曲既“自为己律”,又能演奏且“未尝乖于五音而不合度”,当有其相对稳定的宫调及旋律曲式。“在音乐中,音与音之间都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即互相推进、互相依附,它们总是按照一定的关系连结在一起来表达音乐思想的。一个孤立的音或和弦,或者一群彼此毫无关系的音拼凑在一起,是难以塑造音乐形象的”。金农只是未将这固有的宫调及旋律曲式录于纸上而已。其实杜文澜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从根本上就主张恪守前人词律,并对宋元以后的自度曲常持怀疑态度的。在《憩园词话》中,杜文澜对明人不懂音律,率意作些文字便称作“自度词”的行为予以批判。又说谢默卿:“亦作长短句,名《海天秋角词》。又刻碎金词谱,仿白石道人歌曲旁注工尺,谱虽甚精,恐不免如冬心先生之自度曲以意为之,未敢遽信”。并对其《憩园词话》中鲜见的一首自度曲作解释曰:“余前以万红友不收明人自度腔为有识,盖以宫调失传,恐不能付之歌唱。今韵甫谓梅伯善洞箫,能自按所制曲,因观其自制露华春慢一调小序,说律甚精,决非臆断,特录之”。可见他是从根本上就怀疑金农自度曲如有些明人的一样,是不通音律的随心妄写。由此可以推知,他大概不知金农懂音律。虽然杜文澜对金农自度曲有些非议。这些评语却是在其《憩园词话》中出现的。即,杜文澜总体上还是将金农自度曲视为“词”的。

二、金农自度曲非“曲”

前述诸家把金农自度曲视为“曲”的,都是将这些作品视作散曲了。或者,我们还可从金农自度曲不是“散曲”的角度来探析。

首先,散曲的一大特点是用衬字。这最早是为了因应舞台演唱之需。如王实甫《北曲·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字的小令,用了12个衬字。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更是用了近40个衬字。而金农的54首自度曲,均不用衬字。每首作品,字数均同于他所标注的每篇规定字数。虽是散曲到中后期,也有些不用衬字、雅化的作品如张可久《一枝花·湖上归》、乔吉《雁儿落带过得胜令·忆别》出现。但那终归不是散曲本色。

其次,散曲的用韵是四声通叶、平仄通押的。如李开先《仙侣·傍妆台》:“路滑滑。恐防跌倒便归家。(乘春)就请樊迟稼。早种邵平瓜。(饥时)一鉢雕胡饭,(醉后)三杯阳羡茶。穴中鼠,井底蛙。得矜夸处且矜夸”。此曲“滑”、“家”、“瓜”、“茶”、“蛙”、“夸”几个韵字均是《中原音韵》“家麻”韵部的平声韵字,但第三句却用了属去声这一韵部的仄声韵字“稼”。而金农的自度曲,押平声就是平声,押仄声就是仄声。虽有转韵,却并未混押。

再次,散曲虽可平仄混押,却须一韵到底。如尤侗《中吕·驻云飞·十空曲》:“弦索丁冬。绛蜡烧残曲未终。鼓叠江南弄。箫吹秦楼凤。嗏,转盼白杨风。挽歌相送。子弟梨园,同入钧天梦。(君看)大地音声总是空”。此曲“冬”、“终”、“风”、“空”几个韵字是平声字,“弄”、“凤”、“送”、“梦”属去声字。整篇曲,平仄参差,却均用的是《中原音韵》“东钟”韵部的韵字。但金农的自度曲,常有换韵。如前举《题粉团花便面》,用韵为二去声韵转三平声韵;《题画》,用韵为三仄韵转三平韵。 又次,散曲不分段,整曲一段。而词则有单调、双调等多种段式。综观金农自度曲,除了少量单调作品外,还有双调作品如《题天游生溪上草堂画卷》、《题庭前草本小花鸟为板桥居士作》、《题赠雪舫先生》等。事实上,《冬心先生自度曲》中的双调作品有46篇,占绝大多数。

还有,散曲不避重韵。如白朴《庆东原》三用“花”韵。而词多避之。金农自度曲数十篇,没有重韵之作。

而且,金农虽是因未注明词牌而受到诟病,但其自度曲也完全没有出现诸如[正宫]《端正好》、[仙侣]《点绛唇》、[南吕]《玉芙蓉》等曲调、曲牌。

综上所述,金农自度曲不合做“曲”看。

三、结 语

唐宋词牌的曲谱大都散佚。而在宋以后有不少不通音律的人随意写出些不合既定词牌、词谱的作品,称之为自度曲。大概因为金农自度曲是清代的作品,而我们似乎习惯于质疑宋以后的自度曲。因此我们对金农自度曲的是否为词的怀疑也深一些。但我们若就词、曲两种文体的体式等去比较,金农自度曲为词的结论大概也就自然会呈现出来。而且,金农题画有不少诸如“填小词一首”的言语。而除此《自度曲》一卷外,金农并无其他的集子载录词作。可见,金农的自度曲就是他的词,而《冬心先生自度曲》实际上就是金农的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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