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主义辩证法的飞跃
——关于《伯尔尼笔记》人本主义解读范式的批判

2020-12-19 16:29李俊鑫
攀登 2020年4期
关键词:伯尔尼唯物主义辩证法

李俊鑫

(南京大学,江苏 南京 210046)

列宁的《伯尔尼笔记》是列宁对自身唯物主义立场认识的一次深化和总结。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列宁是否像拉娅·杜娜叶夫斯卡娅和凯文·安德森指出的那样,在1914年转向了“公开的唯心主义”并在之后的革命活动和政治实践中保存着一个隐秘的唯心主义立场。与西方列宁学相反,我们恰恰要指出,列宁在1914年研究黑格尔哲学的结果不是一种阿尔都塞式的“断裂”和总问题的转换,列宁的思维框架仍然是恩格斯主导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模式。实践智慧永远要高于理论智慧,理论必须服从现实。

一、1908年与1914年的“对立”——列宁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矛盾心态”

西方列宁学关于“两个列宁”命题的提出,有三个支柱性论点。第一,列宁在文本中对于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否定性”的评注,是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突破”,并以此转向了公开的唯心主义。第二,列宁关于对立统一规律和自我运动的强调,是列宁超越了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辩证法的“理论创新”。第三,列宁在1915年以后的文本减少了关于辩证法的理论探讨,是出于战略战术原因而保留的“私人的、矛盾的和隐秘的黑格尔主义”的结果。但是西方列宁学必须要回答三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第一,列宁的思想是否因《伯尔尼笔记》的研究而产生自己反对自己,甚至说前后不一致的理论突破。第二,列宁的政治策略是否因对黑格尔哲学中主观意识的研究而产生剧烈变化。第三,如何看待1914年实现了“黑格尔主义的转向”之后的列宁选择在1920年再版1908年写作的《唯物主义与经验主义批判》。事实上,西方列宁学最关键的理论节点在于列宁是否真的实现了这种阿尔都塞式的“断裂”,我们必须重新回归到列宁的文本中进行讨论。

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强调的观念的力量,人的实践,都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于直观的唯物主义的批判的理论复现。在列宁的语境中并不存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塑造的“马克思反对马克思主义”,抑或说“马克思批判恩格斯”等命题。列宁经常引用恩格斯关于辩证法的解释来试图复现马克思在《资本论》留下的“大写的逻辑”。列宁始终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是一致的,二人的核心目标就是批判资本主义,尽管俩人的侧重点不同。虽然列宁没有看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但是对于黑格尔哲学中观念的否定性运动,实践对于人的主体性的塑造他都与马克思实现了惊人的一致。这不得不说是列宁通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研究重新“回到”了马克思的语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列宁真正地“回到”了马克思,当列宁对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感到困惑不解时,令人惊讶的是,他求助的不是马克思而是恩格斯!列宁在笔记中不止一次地强调,恩格斯的观点是正确的,要不断地“参见恩格斯”。可以十分肯定地指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塑造了列宁理解辩证法的基础理论模型。恩格斯在其中定义黑格尔的哲学为:“归根到底,黑格尔的体系只是一种就方法和内容来说唯心主义地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1]在《存在论》的开始,列宁写道:“我总是竭力用唯物主义观点来阅读黑格尔:黑格尔是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恩格斯的说法)。”[2]凯文·安德森认为列宁只是在《存在论》的开端依赖于恩格斯的框架,在接下的“要义二则”中则抛弃和改变了原有的唯物主义立场。但是西方列宁学指出的这种“黑格尔的转向”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在列宁论述质量关系的飞跃时,实际上他“又一次”回归到了恩格斯界定辩证法的思维模式。西方列宁学所描述的1908年的庸俗唯物主义的列宁与1914年的黑格尔主义的列宁相互对立的叙述模式,无法解决为什么列宁总是试图去总结辩证法,为什么当列宁无法理解黑格尔并尝试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与马克思的思维传统相对接时,他总是要用恩格斯的方式重新回到“理论突破”的起点。事实上,列宁思想中的恩格斯的唯物主义框架,即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思维模式始终占据着支配地位。

首先,黑格尔在列宁思想发展中存在两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是西方列宁学一直所强调的主要观点。他们的文本依据是《伯尔尼笔记》中的《黑格尔〈逻辑学〉摘要》部分,他们认为要以1908年和1914年为两个重要的分界点并强调1908年的《唯物主义与经验主义批判》与1914年的《伯尔尼笔记》之间的“断裂”。他们指出,列宁在伯尔尼的图书馆里学习了几个月的《逻辑学》之后,他才真正地遇到黑格尔。这项研究使他发现了辩证法的根本性质并转向了唯心主义,重新制定了以主观意志干预为核心的1917年的革命策略并在之后的政治实践中保留着一种隐秘的唯心主义。另一条线索则是与之相反,列宁并没有转向唯心主义,依然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1914年的《伯尔尼笔记》是列宁对于自身理论认知的一个深化而不是彻底地解构。这个观点的文本依据是1904年9月列宁发表的《进一步,退两步》。他们认为,正是在19世纪90年代后期流亡西伯利亚时,列宁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研究,才使得列宁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有了深刻的感悟。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对于庸俗唯物主义批判的目的在于指出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辩证法在庸俗唯物主义视野之外。所以,庸俗唯物主义不懂马克思,更不懂得《资本论》中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这条线索证实,列宁之所以能够对庸俗唯物主义进行德国古典哲学维度的批判并意图与马克思哲学传统相联系的根本原因在于:列宁并不是在《伯尔尼笔记》中“第一次”接触了黑格尔辩证法,而是始终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保持着高度的重视和研究。因此,西方列宁学所塑造的“列宁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叙事结构有着重大的理论缺陷。《伯尔尼笔记》中列宁的思路是清晰的,连贯的,尽管与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解存在差异,这更多程度上是由于二者针对的文本不同,即辩证法作为方法和体系的原则在《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中的差异。这种差异在马克思那里表现得更加明显,博士论文期间,马克思就《逻辑学》尤其是本质论环节有着专门的研究,但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哲学沦为神秘的实证主义时,引用的却是黑格尔青年时期的《精神现象学》的话来批判老年黑格尔中的《逻辑学》体系。因此,列宁面对黑格尔哲学时的“矛盾心态”不是列宁思维中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框架之间的对立而是黑格尔哲学中本身就具有的思维的内在矛盾。

其次,列宁在1914年《伯尔尼笔记》中直接地意识到了辩证法问题的重要性。列宁多次将普列汉诺夫的唯物主义指认为庸俗唯物主义。因为普列汉诺夫总是在“悬置”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前提下讨论辩证法问题,所以在这个思维模式下,普列汉诺夫关于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是和费尔巴哈处于同一层次,他们既不懂得矛盾更不理解并敌视辩证法。德国古典哲学的空场造成的结果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应用的反形而上学的辩证法沦为实证主义,超越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对立的人的实践,被抽象地理解为单纯的人的活动被隔离在自然和社会历史领域之外。列宁认为庸俗唯物主义根本不懂黑格尔哲学却在大谈特谈辩证法,导致在现实战略战术的应用方面失去了“主体性”的一面。庸俗唯物主义中关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的悬置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将人的实践隔离在社会历史和自然之外,马克思强调的人的实践以一种物化的形式成了庸俗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实证主义的应用。列宁通过黑格尔辩证法的中介,从物化的现实中抓住了其背后的人的实践性和主体性维度并认为不理解黑格尔就不能理解马克思,因此要抓住马克思哲学中“大写字母”的逻辑。由于庸俗唯物主义对于康德的批判的哲学基础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外,因此他们不能够,也不能理解德国古典哲学中关于自我意识的强调,更是将马克思哲学中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方面悬置而造成实证主义和教条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流行。

二、西方列宁学视域中的《伯尔尼笔记》

西方列宁学认为列宁在1914年阅读《逻辑学》时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进行了实质性的“理论突破”,为1917年的革命奠定了理论基础。列宁在其中关于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的“否定性”评论意味着在卢卡奇、科尔施、马尔库塞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之前,列宁早已发现了马克思哲学中辩证法的维度,在恩格斯主导下的一般唯物主义模式中回归到了马克思的“黑格尔”语境,确证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宣称的“马克思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命题。

首先,列宁1914年的新发现,是在《逻辑学》研究中发现了人的实践对于推动历史跨越性前进的可能性。安东尼奥·奈格里更是认为,列宁正是在1914年阅读了《逻辑学》之后才树立了关于辩证法飞跃的理论自觉,因此不理解列宁关于黑格尔的研究便不能读懂列宁的《国家与革命》。[3]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列宁与以普列汉诺夫等人为代表的修正主义者在关于对帝国主义战争的态度和革命的道路的问题上出现了严重的分裂。俄国将向何处去,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社会主义革命是否能在俄国成功,历史发展是否真的如马克思所说的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分娩的阵痛?如何将这一场帝国主义战争转化为国内战争,实现无产阶级专政?这些都是1914年的列宁所急需解决的核心问题。正是在阅读了《逻辑学》之后,列宁发现了历史发展中对立性因素之间渐进性的中止及其统一基础上质的飞跃。在评论列宁“遭遇”黑格尔的革命性意义时,凯文·安德森指出1914年列宁的辩证法是一个关于飞跃、超越和否定的发展的理论,而不是之前的恩格斯所强调的科学进化论。而此时的列宁才真正地注意到马克思唯物主义传统中的辩证法和恩格斯唯物主义传统中辩证法的不同,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一个在社会历史领域,以人的实践为基础的飞跃,恩格斯的辩证法则是一种以自然为模型的线性进化论。

其次,辩证法问题是列宁在理论上面对的首要问题。但是如何判定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身,在马克思主义内部就存在激烈的争论和分裂。具体来说分别有两个方向和三个模式。两个方向分别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是以梅林、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第二国际,意图通过贬低黑格尔,强调费尔巴哈的中介作用,将黑格尔的辩证法理解为与一般唯物主义相对立的抽象的、片面的和静止的方法论。西方马克思主义则与之相反,他们则试图将人本主义化的黑格尔与马克思对接,制造了人本主义化的黑格尔语境下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相互对立的命题;将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为参考的标尺,强调越接近黑格尔就越能从第二国际的“辩证唯物主义”模式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到”马克思。三个模式是指关于辩证法的恩格斯——普列汉诺夫的官方模式,列宁——卢卡奇的黑格尔模式以及霍克海默——阿多诺的社会文化批判模式。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以黑格尔辩证法为原型的主客体辩证法对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是西方列宁学分析列宁思想转变的一个模板。因此,在西方列宁学所塑造的黑格尔主义模式的框架内,作为卢卡奇反对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先驱的列宁,研究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就是从以往恩格斯所塑造的一般唯物主义思维框架转向黑格尔唯心主义模式的认识论断裂。所以在关于辩证法问题上,列宁不仅与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和考茨基等人有着极大的不同,更与他1908年写的《唯物主义与经验主义批判》相对立。但是我们要指出,列宁一以贯之地对辩证法问题非常重视,列宁并没有试图在《伯尔尼笔记》中“重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相反,他的目的是要在黑格尔《逻辑学》中加深自己对于辩证法问题的认识,因此列宁非常强调质量关系中的飞跃,矛盾的对立统一以及自我运动。

再次,西方列宁学非常注意1914-1915年期间,列宁在阅读黑格尔《逻辑学》《哲学史讲演录》中关于辩证法问题与1908年列宁所持有的哲学立场之间的差异。拉娅·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列宁关于黑格尔哲学的研究是一个新的起点,其理论成果贯彻于列宁1915年后的哲学、政治、经济学和政党组织的著作中。[4]1914年,列宁与第二国际决裂之后,列宁从政治活动中退回到书房,在瑞士的伯尔尼专门研究黑格尔哲学,希望以重新回到马克思“遭遇”黑格尔原初语境的方式,在辩证法问题上实现新的突破来反对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和机会主义的观点从而去指导现实的俄国革命。在黑格尔哲学研究的基础上,列宁在革命的理论和策略上与第二国际改良主义的方向分道扬镳。列宁呼吁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下各殖民地的民族自决和民族解放运动,认为社会主义革命不一定像第二国际片面强调经济因素的决定性作用那样,需要经历一个资本主义阶段,俄国革命的策略就是要将帝国主义之间的战争转化为国内战争,通过暴力革命直接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因此,凯文·安德森认为:“1914年《伯尔尼笔记》之后,列宁1914-1917年关于帝国主义、民族解放运动和最后关于国家与革命的理论分析是一条崭新的道路。”[5]他们认为列宁在发现黑格尔辩证法中关于自我运动、矛盾中的对立统一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不同”之后,列宁对于以往坚持着的辩证唯物主义立场实现了一次自我革命并在之后的革命实践中保留着隐秘的唯心主义。西方列宁学更是认为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对于普列汉诺夫甚至是恩格斯的“否定性”评注,意味着列宁思想框架的“哥白尼式革命”。

西方列宁学通过抓住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关于庸俗唯物主义的批判而塑造的1914年黑格尔之前的列宁与1914年黑格尔之后的列宁相互对立的意识形态神话本质上是对于列宁评注的过度性诠释。列宁语境中的“庸俗唯物主义”首先是政治概念,其次是哲学概念,列宁始终关注的是具体政治问题和战略战术的应用。在实践智慧和理论智慧之间,列宁尤其重视实践智慧。现实环境的政治问题决定了列宁哲学的走向。列宁并不是西方列宁学指出的那样,受到黑格尔辩证法的影响由唯物主义转向唯心主义并在1914年之后的革命中保持以一个“私人的、隐秘的”矛盾心态。如果按照西方列宁学的叙事结构,俄国十月革命就完全是唯心主义的胜利和黑格尔主义的崛起。西方列宁学只抓了列宁个人在1917年俄国革命中的哲学因素而忽略了政治因素。事实上,对于列宁来说,关于帝国主义战争形势下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分析恰恰来自1912年第二国际的《巴塞尔宣言》和考茨基1909年《取得政权的道路》的影响。并且,1914年的列宁并非在瑞士伯尔尼与世隔绝地放弃了政治方面的研究,而是恶劣的现实环境难以将手中的文章公开发表。1917年革命之后俄国国内国外政治因素的尖锐对立是1914年列宁研究了黑格尔之后,辩证法的字眼在列宁关于战略战术的文本中变得越来越少见的根本原因。显而易见,这并不是凯文·安德森认为的矛盾心态,而是现实政治的发展要求。

三、“否定性”评注与庸俗唯物主义的历史性定位

为了证伪西方列宁学叙事结构中的主观性界定,我们需要重新回顾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对于庸俗唯物主义三处重要的批判。

首先,列宁第一次在《伯尔尼笔记》中使用庸俗唯物主义的称谓是在黑格尔《逻辑学》存在论中自为存在部分下面所做的评注。列宁评价道:“关于观念的东西转化为实在的东西这个思想是深刻的,对于历史很重要!并且从个人生活中也可以看到,那里有许多真理!反对庸俗唯物主义!注意!观念的东西同物质的东西的区别也不是无条件的,不是过分的。”[6]值得一提的是,列宁没有指明批判指向的具体人物是谁。西方列宁学认为列宁在此处指称的是第二国际和列宁1908年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观念是物质的摹写”的观点。因为坚持物质的独立性和决定性地位是第二国际的哲学纲领,第二国际的唯物主义福音的摩西及其十诫是:“客观决定主观; 经济是觉悟的条件”。在这里,列宁开始将第二国际的官方哲学指称为庸俗唯物主义并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相对立。不仅如此,列宁还明确提醒自己不仅要时刻反对庸俗唯物主义而且要与黑格尔哲学中无处不在的神、上帝做斗争并注意到观念的东西和物质的东西的界限不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即观念和物质之间存在飞跃和转化的辩证运动。

其次,在尤为重要的要义二则中列宁明确了自己的批判对象,直接地将普列汉诺夫批判康德主义的方式定义为庸俗唯物主义。凯文·安德森强调,此时的列宁在对待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关系的问题上与1908年《唯物主义与经验主义批判》的立场出现了尖锐的对立。列宁开始公开地与普列汉诺夫的思维框架决裂,并认为普列汉诺夫、费尔巴哈以及毕希纳的思维水平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康德哲学和休谟哲学,即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批判。在这之中,列宁特别强调黑格尔对于康德的批判是辩证法应用的典范,因为它不仅抓住了康德哲学二元论的实质,而且还从辩证法的高度指出了概念之间的联系和转化。凯文·安德森进一步认为,如果承认列宁在要义二则中已经公开地由“唯物主义立场转向唯心主义”,那么对于普列汉诺夫和费尔巴哈庸俗的和直观的唯物主义的批判以及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强调就标志着1914年的列宁已经不是1908年的“唯物主义者”,而是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马尔库塞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先驱。但是列宁在要义二则中对普列汉诺夫的“否定性”评注并不直接等同于与1908年《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立场的决裂。将二者的命题意义等同,是西方列宁学叙事结构的又一重大理论缺陷问题。西方列宁学认为1908年列宁的思维框架不仅不重视辩证法,而且对辩证法的认识上追随普列汉诺夫。令人惊讶的是,1914年8月至11月,列宁在为《格拉纳特百科词典》写的《卡尔·马克思(传略和马克思主义概述)》的词条中专门研究的就是辩证法问题,辩证法问题始终是列宁关注的重点。凯文·安德森认为在这个词条修改的前后呈现了一个前黑格尔的列宁和黑格尔之后的列宁的对立。在词条完成之后,1915年1月4日,列宁给出版商写信表示在辩证法方面说明得还不够,希望能再进行修改。凯文·安德森认为这是因为列宁写作黑格尔《逻辑学》摘要的结果,作为论据来证明列宁学习了黑格尔辩证法之后由唯物主义到唯心主义的转变。但是问题在于这个条目一开始就以哲学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来概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要点。这也就是说,列宁在学习《伯尔尼笔记》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辩证法问题的重要性。而且在第二国际的官方哲学中,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一直被理解为经济学,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在写作《伯尔尼笔记》之前对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内容的强调,在实质上已经开始尝试超越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的框架。此外,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部分,列宁又一次强调普列汉诺夫关于黑格尔辩证法关键性的“失语”。西方列宁学认为此时的列宁不再像要义二则中仅仅是指出普列汉诺夫批判康德哲学的单纯的方法论错误,而是意图与普列汉诺夫哲学完成彻底决裂。经受了黑格尔辩证法洗礼之后的列宁不再满足于普列汉诺夫关于辩证法形式化、抽象化的理解模式而是要对辩证法本身在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中进行重新定义。列宁指出:“普列汉诺夫关于哲学(辩证法)大约写了近1000页(别尔托夫+反对波格丹诺夫+反对康德主义者+基本问题等)其中关于《大逻辑》,关于它的思想(即作为哲学科学的辩证法本身)却没有说什么。”[7]根据这段评注,西方列宁学认为这段话是对普列汉诺夫最重要和最尖锐的批判。他们的逻辑链条是,因为列宁认为辩证法在普列汉诺夫手中庸俗化了,所以列宁必然要抛弃深受普列汉诺夫影响的1908年《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的哲学基础去重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因此拉娅·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这段评注意味着此刻的列宁实现了与普列汉诺夫完全的决裂。[8]凯文·安德森也认为这些评注意味着,列宁完成了与他早期1908年的哲学基础,同时也是在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思想中占据主流的普列汉诺夫的唯物主义模式决裂。但是核心的问题在于列宁的《伯尔尼笔记》实际上是一个在列宁生前从未公开发表的文本。列宁从未在公开发表的文本中表示对于普列汉诺夫哲学方面的否认,列宁更是从来没有放弃早年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即使在西方列宁学认为的“唯心主义的胜利”的1917年十月革命列宁也没有对普列汉诺夫以及他本人1908年的哲学立场进行西方列宁学叙事结构中所指出的彻底决裂。相反的是,列宁在1920年再版了1908年出版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再一次重申和肯定了自身的辩证唯物主义立场,恰恰是这个版本对于苏联教科书体系的形成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列宁之所以写下这段评注,是因为列宁仔细地研读了黑格尔和普列汉诺夫关于辩证法的问题的论述之后,列宁惊讶地发现,对辩证法著述颇多的普列汉诺夫竟然对黑格尔的《逻辑学》 “失语”,并且随着列宁对于辩证法问题研究的深入,列宁发现普列汉诺夫辩证法的局限性就在于跨过了黑格尔并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外抽象地谈论辩证法。因此列宁的目的就是在从黑格尔哲学中重新寻找到在普列汉诺夫哲学中缺失的辩证法。正如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试图总结的辩证法的十六要素一样,在实质上仍然是在普列汉诺夫哲学框架之内补全辩证法的内容。实际上,在作为集马克思主义革命家、政治家、理论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的列宁,在此时做出评注的原因不在于去反对普列汉诺夫,而是要为俄国革命的战略战术的运用寻找理论方法。革命是第一位的,哲学往往是第二位的。

最后,在1915年《谈谈辩证法问题》中,列宁第一次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恩格斯。在以上的文本中,列宁批判庸俗唯物主义都是以普列汉诺夫为指向,并不涉及恩格斯。但是在这段评注中,列宁将批判的线索延伸到了恩格斯对于辩证法“通俗化”的定义,恩格斯似乎成了辩证唯物主义在辩证法上“失语”的直接推动者。列宁将辩证法理解为整体分裂为部分以及自己对于自己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的原因,是列宁强调黑格尔也是那样做的。凯文·安德森认为此时列宁已经将黑格尔的辩证法视作全部辩证法的来源,当作关于以往普遍接受的庸俗唯物主义的批判。西方列宁学认为在辩证法问题上列宁不仅要批判普列汉诺夫,更要批判恩格斯。列宁指出:“对于辩证法的这一方面,通常(例如在普列汉诺夫那里)没有予以足够的注意:对立面的同一被当作实例的总和(‘例如种子’;‘例如原始共产主义’,恩格斯也这样做过。但是,‘为了通俗化’……)而不是当作认识的规律(以及客观世界的规律)。”[9]西方列宁学分析,此时的列宁认为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一样将辩证法理解为关于各部分总和的同一性认识,因此辩证法作为科学的认识规律变得抽象化和庸俗化了,所以需要比普列汉诺夫更深入地理解黑格尔关于矛盾的认识。最为重要的是,这里牵涉到恩格斯和辩证法的关系。凯文·安德森认为这段话是列宁批判恩格斯将辩证法庸俗化的“否定性”评注。在这里我们时刻要抓住的一点在于:列宁批判普列汉诺夫很大程度是因为普列汉诺夫在政治路线上的机会主义导致辩证法的庸俗化,而不是恩格斯将辩证法的庸俗化导致了普列汉诺夫在政治路线上的错误。西方列宁学认为列宁不仅要否定普列汉诺夫,与自己1908年的哲学基础决裂,还要否定恩格斯,与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决裂并转向黑格尔主义。然而,这段话关于恩格斯的“否定性”解读是西方列宁学的一贯性叙事结构:意图塑造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与唯物主义立场的决裂。拉娅·杜娜叶夫斯卡娅甚至认为对于那些耳朵笨拙的人和经验主义者来说,既不能理解他的论述也不能听到列宁文本里的内心声音。[10]值得注意的是,列宁根本就没有说恩格斯将辩证法庸俗化而是说通俗化。在列宁的语境中,通俗化和庸俗化不是等同的含义。而且最重要的是,在笔记的其他位置,列宁评价黑格尔的辩证法为:“非常正确而且重要,恩格斯用比较通俗的形式重复的正是这一点……在自然科学家那里,转化的概念是狭隘的,他们不懂辩证法。”[11]列宁又一次肯定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关于辩证法的论述。很明显,列宁关于庸俗唯物主义的“否定性”评注中政治性因素多于哲学因素,现实的需求多于理论需要。恩格斯对于辩证法的理解是列宁解读黑格尔辩证法的典范。阿尔都塞认为,列宁从1894年《谁是人民之友》到1914年《伯尔尼笔记》,列宁始终如一地强调在马克思手中超越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抽象形式,指向真正社会的科学的辩证法的优越性。每当列宁对于黑格尔哲学的概念存在迷茫、不解时,列宁依赖的都是恩格斯的思维框架和解读。事实上,列宁始终在遵从恩格斯对于黑格尔的解释,列宁关于普列汉诺夫“庸俗唯物主义”批判的目的是想在恩格斯的思维框架内重新恢复辩证法的地位。西方列宁学指出的列宁关于否定恩格斯的唯心主义转向,实质上是不存在的。庸俗唯物主义是列宁和恩格斯共同的论敌。恩格斯激烈批判庸俗唯物主义,恩格斯写作《反杜林论》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目的就是批判德国社会民主党内的庸俗唯物主义倾向。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研究的主题就是唯物主义以及辩证法问题。19世纪80年代开始,庸俗唯物主义一直都是恩格斯在理论上的主要对手。由于《资本论》的广泛影响,当时德国出现了一批最新的“马克思主义者”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简单的经济决定论和朴素的物质运动。恩格斯指出,他和马克思从来都没有否认过的一点在于:“根据唯物史观,经济关系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呢,还是只在一定程度上是其他所有关系的坚实基础,而其他关系本身也还是能发生作用的。”[12]简单的经济决定论在哲学上表现为庸俗唯物主义,恩格斯重点强调唯物主义的一元论体系下的唯物主义辩证法的目的,就是在不引起德国社会民主党分裂的前提下批判杜林、毕希纳、福格特以及海克尔等人的庸俗唯物主义观点。当时恩格斯面对的政治局面是庸俗唯物主义已经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们关于将运动简约成单纯的物质运动的朴素唯物主义立场,曲解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经济学理论的哲学基础。面对哲学理论与政治现实之间的冲突,恩格斯与列宁同样选择了用政治原则决定哲学理论,通过对于辩证法的强调,将唯物主义提升到比庸俗唯物主义更高级的唯物主义一元论即辩证唯物主义体系,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武装德国社会民主党,维护党在思想上和路线上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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