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朝花
(中共甘肃省委党校/甘肃行政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科学技术作为现代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当今社会得以蓬勃发展,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社会的面貌。尤其是伴随世界性科技革命浪潮而来的科学技术广泛应用,科学技术成为全球学者共同关注的课题。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科学技术的研究涉及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等多个层面,系统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科学技术理论,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具有启示价值和借鉴意义。
科学技术作为促进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得到广泛推广和应用。科学技术的蓬勃发展,带来了资本主义生产机械化、自动化、科技化水平的不断提高,使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积累了庞大的社会财富。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身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切实感受到科学技术对于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他们通过审视科学技术与生产力的关系,一方面肯定科学技术对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明确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第一位的生产力的科学论断;另一方面他们也怀疑马克思的劳动价值学说,强调在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技术已经成为独立的剩余价值来源。
第一,肯定科学技术对经济发展的贡献,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位的生产力。马克思早在1861年就明确提出“科学的力量也是不费资本家分文的另一种生产力。”[1]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马克思这一论述的基础上,立足资本主义社会新发展,对科学技术与生产力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们认为,由于科学技术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巨大推动,使得无论是统治者、资本家还是普通工人,都一起享用着由科学技术带来的丰裕物质财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霍克海默就坦言“科学作为生产力和生产手段有助于社会生活的进程。”[2]马尔库塞也表示,尽管这种物质丰裕的社会生活是一种痛苦中的安乐,但在工业发达的国家,科学技术确实已经成为创造用来安抚和满足现实存在的社会需求,是潜在的主要生产力。他强调“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是技术进步的标志。”[3]当然,能够对科学技术与生产力关系问题进行比较系统阐述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应该首推法兰克福第二代代表人物哈贝马斯。早在1968年哈贝马斯就明确提出,科学与技术关系的日益密切“使科学成为第一位的生产力。”[4]在哈贝马斯看来,20世纪以来尤其是二战以后,科学、技术、生产三者有机结合,“随着大规模的工业研究,科学、技术及其应用结合成了一个体系。”[5]即:科学技术由潜在的生产力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科学技术成为发展社会生产力最强大的动力,科学技术随之成为第一位的生产力,为不断满足人们多种多样的物质生活需求提供服务。由此可见,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科学技术总体持一种批判态度,但是对于科学技术作为第一位生产力带来的社会财富的高度丰裕以及人们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的事实,他们给予了充分肯定。
第二,否定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提出科学技术是独立的剩余价值来源。劳动价值论揭示了商品经济的一般规律,认为人的抽象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源泉。然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资本主义时代已经不同于马克思创立劳动价值论的工业化初期的蒸汽机时代,资本主义生产已经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变。尤其是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推广使用,已经使劳动价值学说宣告破产。他们在充分肯定科学技术经济功能的基础上,夸大了科学技术的价值。他们不断质疑马克思的劳动学说,探讨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新的剩余价值来源。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尤其是哈贝马斯看来,科学技术的进步实际上决定着生产的进步和经济的增长。在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晚期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来源已经不再是马克思曾指出的直接生产者的劳动,而是转换成科学技术所创造的生产力。哈贝马斯认为,科学技术成为第一位的生产力,生产力的提高日益依赖于科学技术的进步而不再是传统的依靠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或增加工人的劳动强度。他强调,马克思在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代提出的劳动剩余价值学说,已经因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而不再成立。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科学技术的进步成了促进经济增长的独立变数,即科学技术成为剩余价值来源。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尽管看到生产力是第一位的生产力,但他们撇开生产力构成中的包括劳动者在内的其他要素,将科学技术认定为可以创造价值和社会财富的独立甚至是唯一的要素。
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透过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强烈意识到科学技术已经超越了其单纯的经济功能,其政治效应不断增强并表现出特有的意识形态功能。他们不仅深入探讨了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的相互关系,而且剖析了科学技术意识形态功能的不同根源。
第一,关于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的关系,不同的学者给予了不同的回答。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的相互关系问题的探讨,大致可以分为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坚持的相互对立论和以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坚持的相互统一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阿尔都塞对科学和意识形态的理解深受结构主义的影响,他强调绝对不能将科学与意识形态混同,两者之间存在严格的界限,甚至截然对立。阿尔都塞对科学的理解深受巴歇拉尔影响,认为任何一门科学的创立,必须经历“认识论的断裂”才能否定旧的认识并确立新的认识;他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则深受拉康的影响,认为意识形态是个人或集体认同的幻想。在他看来,“意识形态是具有自己的逻辑和严格性的表象体系”[6],而“科学是以新问题为出发点而形成起来的。”[7]他强调,意识形态作为严格的表象体系普遍地存在于人类社会并以幻想的方式反映着现实世界,通常以强制性的手段来规约和支配着社会成员的思想,具有很强的阶级性。然而,科学是在抛弃意识形态以主观体验和幻想的现实为基础的这一问题框架的前提下,在新的地基上就真正地现实提出问题,所以,作为客观知识的科学不具有阶级性。与此相反,法兰克福学派则认为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是相互统一的。霍克海默不仅提出科学技术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论断,而且强调“任何掩盖建立在矛盾之上的社会的真正本质的人类行为都是意识形态。”[8]霍克海默以这一标准为评判,认为科学技术不仅使人们陷入现存社会秩序,而且阻碍了人们发现社会危机产生的真正原因。因此,科学技术本身就是意识形态。此外,马尔库塞在批判技术中立学说的基础上,把“虚假意识”的意识形态概念运用到科学技术身上,提出了科学技术意识形态的概念,强调“科学技术成了与群众脱离的、使行政机关的暴行合法化的意识形态的新形式。”[9]在他看来,在科学话语体系下所谓客观中立的知识,只是经过技术合理性处理后的客观中立性,科学技术具有意识形态的本质。哈贝马斯在承袭马尔库塞对科学技术意识形态批判的基础上,不仅明确提出了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与技术的概念,而且对科学技术意识形态特征进行了系统分析。在哈贝马斯看来,取得自由交换的意识形态是一种补偿程序,这种补偿程序正是通过科学和技术本身蕴含的合理性来达到的。因此,他强调科学技术作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以实际问题作为遮蔽的面纱,在潜移默化中使统治阶级的统治成为正当合法的行为。换言之,在哈贝马斯看来,科学技术作为因其自身更加隐蔽的意识形态,成了统治阶级压制其他阶级甚至全人类寻求解放的有效工具。
第二,批判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功能,探讨科学技术意识形态功能的根源。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中,马尔库塞对科学技术意识形态功能的批判最为尖锐。在他看来,科学技术意识形态功能具有强大的同化能力,并已经渗透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个方面,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是一个受技术统治的“技术社会”,资产阶级统治地位的巩固必须依靠“成功地动员、组织和利用工业文明现有的技术、科学和机械生产率。”[10]马尔库塞强调,科学技术不仅通过其创造的物质财富实现对人进行消费控制,而且通过塑造一系列社会体系、语言风格、认知方式和人的气质等对社会进行控制。他透过科学技术创造巨大生产力的表象,揭示出科学技术使人类逐渐沦为了商品的奴隶和劳动的工具这一实质。他强烈谴责科学技术所带来的高生产、高消费,使人拜倒在商品面前;科学技术所带来的劳动机械化、自动化,使人成为捆绑在生产线上的一种工具。在他看来,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技术合理性的不断加强,使人逐渐丧失了人的自主性、创造性,逐渐成为连痛感也消失掉的最痛苦的人。然而,在哈贝马斯看来,科学技术的社会功能是有所变化的,并非始终都肩负着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统治功能这一职能。只有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时期,由于国家干预活动的增强以及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这两种发展趋势的不断增强,才使科学技术具有了意识形态统治功能。哈贝哈马斯强调,一方面,国家干预活动的不断增强势必带来资本主义统治的合法化危机;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第一生产力的地位使其成为摆脱合法化危机的有效力量。这样,作为科学技术不仅具备了统治的合法化功能,而且成为统治的合法性基础。此外,哈贝马斯进一步分析了作为第一生产力的科学技术具备意识形态统治功能的原因所在。他在《走向一个合理的社会》一文中明确提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技术至上的大众意识使国民保身主义维持在一个相当的水准上。”[11]当然,也正是科学技术的这种大众意识成功地将政治问题转化为技术问题,成功地使广大被统治阶级非政治化并滋生出强烈的明哲保身主义,从而使科学技术在晚期资本主义时期能够成为统治的合法性基础,具备统治的合法化功能,最终成功肩负起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统治的功能。
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甚至是世界范围内大规模推广使用,使世界范围内生产力水平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也使人类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消极社会后果尤其是生态环境问题更是触目惊心。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面对科学技术的消极社会后果,敢于正视科学技术与自然的关系,深刻反思科学技术的社会效应,积极探求科学技术的社会本质。纵观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对科学技术与自然关系的探讨主要是从价值维度和制度维度两方面进行考量的。
第一,从价值维度反思科学技术使用的伦理失范,批判科学技术的非理性使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自然资源不断耗竭、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建立在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基础上的科学技术的非理性使用。其中,生态马克思主义学者莱斯在其《自然的控制》一书中对这一问题予以了系统探讨。尽管莱斯认为控制自然的价值观念最早源于基督教教义,但却是在文艺复兴时期赋予了现代“控制自然”观念的内涵。“在17世纪初,控制自然的观念鼓励人们对过时的科学和哲学教条的攻击,并帮助引起理解自然和满足人的需求可能性的质的变革。”[12]在文艺复兴时期,“控制自然”的观念不仅被世俗化了,而且人们越来越关注控制自然的工具——科学技术。莱斯认为,正是科学技术的不断应用才恢复了人类对万物的统治权,科学技术是使人类摆脱盲目崇拜自然的一种神奇的、有效的工具。尤其是到了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资产阶级将“控制自然”的价值观念与科学技术紧密结合,使人类越来越认为科学技术的进步不仅会带来物质财富的增加,而且终将实现人类的自由幸福。于是,人类也自然地将控制自然能力的增强等同为人类自身能力的增强,最终导致了人类从实用主义、工具主义的角度来看待、处理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关系。基于此,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建立在控制自然这种价值维度之下的科学技术使用,给人类带来的并不是资产阶级所宣称的物质财富极大丰富和人类的自由幸福。与之相反,建立在控制自然的价值观念基础上的科学技术的非理性使用,必然导致自然资源的不断耗竭、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以及全球性生态危机的不可遏制,带给人类的将是无尽的灾难。当然,也正是基于科学技术的这种价值维度的考虑,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提出要将“控制自然”的理念重新解释为对人类的非理性需要的合理控制,要在新的“控制自然”价值理念上重建技术伦理,最终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第二,从制度维度批判科学技术使用的目标错位,强烈要求变革资本主义制度。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断言科学技术的使用不仅取决于其价值理念,而且与其所属的制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他们看来,对自然的剥削是资本主义剥削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的推广应用,资本主义制度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科学技术应用与生态系统之间必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他们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经济是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标的冷酷经济,所以资本主义制度是崇尚经济理性的不安分制度。因此,在资本主义制度中,资本家一方面通过改造生产技术提高企业的生产效率和竞争力来扩大生产;另一方面,为了使产品更多更快地转化为资本,又通过广告宣传等技术手段刺激诱导人们消费企业生产出的产品。这样,技术革新带来的生产扩大势必导致自然资源的日益枯竭。此外,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资本主义企业在市场法则支配下,根本不愿意将治理环境污染的费用计入生产成本,更不会牺牲企业的利润去保护环境。因此,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科学技术应用不仅会导致自然资源的衰退枯竭,而且会带来严重的环境污染,甚至是全球性生态危机。正如奥康纳所强调的“资本主义的趋势是自我毁灭并步入危机。”[13]在他看来,所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不存在致力于生态、市政和社会的总体规划的机制,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寻求科学技术与生态环境良性发展的资本主义解决方案仍然无望。科学技只有在一种新的社会制度下才能真正成为解放自然和人类的有效手段。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消除科学技术应用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尖锐矛盾,唯一出路就是对这一社会制度实施改革,建立生态社会主义制度。而在西方马克思学者设想的生态社会主义制度中,大型的高耗能的现代工业技术将被小规模、分散化的技术所取代,科学技术的应用也将充分尊重生态规律以及人的全面发展的规律。
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关于科学技术的理论研究一定程度上有失偏颇,尤其是用科技价值论代替劳动价值论违背事实,然而,他们深刻反思作为第一生产力的科学技术的政治效应,批判了资产阶级通过借助娱乐消费等技术手段将人们纳入现存统治秩序,通过控制自然实现人对人的控制的不合理现象。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也注意到科学技术所承载的社会制度及其价值观。他们通过深刻反思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所带来的种种消极社会后果,强调建立科学技术应用的伦理规范,积极关注科学技术发展的本质。这些研究和见解对我们引导科学技术的健康发展具有积极启示和借鉴。科学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精神性活动,技术是人类改造世界的实践性活动,都具有自身的自主性、独立性。毋庸置疑,科学技术特别是科技革命作为先进生产力的重要标志,极大地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然而,科学技术的应用具有选择性和价值性。随着科学技术的广泛推广应用,科学技术在造福人类的同时,因它的应用不当或者应用失去控制也会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后果。科学技术的应用因条件的不同,甚至会产生截然相反的社会影响。正如马克思对科学技术考察时,一方面肯定它是“历史的有力的杠杆”,是“最高意义上的革命力量”;[14]另一方面强调资本主义条件下“科学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15]科学技术发展的主要目标是服务于人而非危害人。因此,科学技术研究的求真求实与科学技术应用的社会效应要辩证统一,科学技术的进步要与人的解放协调发展。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发展科学技术必须秉持科学的自然观、发展观,克服狭隘视野,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改革为满足人的虚假需求的生产体制,实现经济与生态的双重现代化以及人与自然的双重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