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菡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
人们常说: 第一个用花比喻美人的是天才, 第二个再用的是庸才, 而第三个用花比喻美人的就是蠢材。 从修辞视角看来, 隐喻的目的在于带给受众新鲜感, 但新鲜隐喻只是隐喻总体量的冰山一角, 其庞大的根基是经常被忽视的死喻。 隐喻“死去”的主要原因在于读者对其表达方式习以为常, 以至于熟视无睹, 因而很难乃至根本体验不到感性刺激。 不同于新鲜隐喻, 死喻通常作为一种认知方式, 润物无声地塑造着我们的语言。 然而, “人们通常以为我们认知中有意识的部分是最生动, 最活跃的。 恰恰相反, 那些我们无意识的, 因潜移默化而确立已久、 不费周折的思维才是最有效、 最强大、 最根深蒂固且最富有生命力的”[1]129。 平淡无奇的死喻往往蕴含巨大的修辞潜力, 因为隐喻的死亡状态不是永恒的, 这一点在轻松幽默的网络流行语中得到了显著体现。 分析网络流行语中的死喻复活现象有利于深化人们对于幽默言语的认知和体悟, 同时对于探讨隐喻性思维的修辞学贡献也颇有裨益。
作为隐喻研究的开山鼻祖, 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Poetics)中写道:“隐喻的使用是一件匠心独运的事, 同时也是天才的标志, 因为善于驾驭隐喻意味着能直接洞察事物之间的相似性。”[2]343从公元前4世至20世纪前期两千多年的历史中, 隐喻研究的焦点始终在其修辞功能。 随着现代语言学的发展, 学界开始从逻辑学和哲学视角重新审视隐喻的本质。 影响显著的有I. A. Richards所提出的“互动论”, 即“人们使用的隐喻, 往往是具有表达不同事物的两个概念被生动地组合起来, 其支撑点是一个单词或短语, 但其意义是这两个概念互动作用的一个生成物”[3]92-93。 不少学者在此基础上继续探索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进一步扩大了隐喻研究范围。 20世纪70年代开始, 语言学、 心理学、 神经科学、 现象学的交叉发展态势方兴未艾, 开辟了探讨隐喻的全新路径。 认知语言学的奠基者Lakoff等主张“隐喻的本质是通过一类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另一类事物”[4]5。 换言之, 隐喻是人们通过类似经验来认知世界的方式, 对人类思想的形成发挥着核心作用, 越抽象的思想就越需要借助更多的隐喻层次来表达。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 人们对某些有关联的事物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感知后, 会在大脑中形成对这两类或几类事物的抽象认知模式, 这就是基于隐喻的意象图式。
认知隐喻是已被系统化的思维定势, 在语言中往往表现为内化于词语中的凝固隐喻; 相比之下, 修辞隐喻都是独立的语用现象, 它们的使用是零散的、 临时的。 当修辞隐喻以A事物说明B事物时, 两种事物会用不同的词语表示, 如“Tom is a pig”; 而认知隐喻往往用同一词来表示, 如“crane”(鹤/吊车)。 我们语言中的认知隐喻无处不在, 但它们很难被觉察, 一方面这是由于这些司空见惯的隐喻已根植于我们的潜意识, 另一方面也在于一些隐喻的来源无从考证, 相当于“死亡”的隐喻。
隐喻“死亡”的一大迹象是其作为独立语义被收纳于词典。 由于本体与喻体之间的隐喻映射在使用过程中被不断定向强化, 这种规约化的喻体便逐渐丧失了最初的隐喻性。 Hugh Bredin[5] 69将“死喻”分为三类: ①语源死喻(etymological metaphors)产生于词源意义的消失, 随着词义的历史演变, 单词的隐喻意义已代替了本源意义。 例如: 汉字“休”, 从会意结构不难推断其最初是描绘“人靠在树边”的行为状态, 如今“休息”的含义是从中隐喻而来; ②隐埋死喻(buried metaphor)与一词多义相关, 当其中一个义项与其他义项的差别大到很难建立关联时, 这一义项就成了隐埋死喻。 例如: 英语“crush”一词的基本义是“挤压”, 其多项引申义都是由此推导而来, 但短语“have a crush (爱恋) on somebody”却是个例外; ③惯常死喻(conventional metaphor)指那些因大量频繁使用而失去修辞新意的隐喻, 传统修辞学对于“死喻”的界定基本属于这一范畴。 值得注意的是: 不少惯常死喻并未被词汇化, 尚不能在通用语境中自由使用, 人们仍可一定程度上感知这些隐喻的修辞特征。
从新鲜隐喻到死亡隐喻, 隐喻的规约化程度是一个动态的连续体, 也是一个可回复的过程。 “所谓的隐喻回复性就是指死喻在特定的语境中恢复其字面意义。”[6]89根据认知神经学理论的观点, 隐喻的回复性来自“主观经验和感觉运动经验的并存连接同时激活了对应神经元的连通。 换句话说,两种经验之所以能并存,是横跨神经网络中的永久性神经联结所致,这种联结导致从始源域到目标域的激活。”[7]3由此可见, 即便是“死去”的隐喻也可能复活。 死喻复活的工作机制是“源概念和目标概念之间二度跨范畴、 跨义域映射及对应特征的复合与喻义重建, 为死喻创造直接或间接的语义冲突语境使其恢复隐喻义及意象特征”[8]80。
综上所述, 很多隐喻虽然处于“死亡”状态, 其原始意义依然内嵌于语言形式之中, 只要结合适当的语境对语言形式做出调整, 人们仍能从死喻出发推知其原始意义。 死喻复活的难度与死喻本身的隐喻性程度亦呈反比: 依据Bredin的分类, 惯常死喻普遍比隐埋死喻更容易被激活, 而语源死喻的复活难度是最大的。
幽默因有趣或可笑而耐人寻味, 这也是修辞效果的绝佳境界。 与死喻复活一样, 幽默认知同样是高度依赖语境的创造性活动。 Rachel Giora认为幽默的结构是范畴化的, 从集合的最典型成员(突显)开始, 到最边缘(非突显)成员结束。[9]547幽默认知取决于非突显解读与初始语境的关联度。 随着幽默语境的动态变化, 语义的非突显项被激活, 为受众认知制造出意外惊喜。 在死喻复活的幽默中, 原本的死喻无疑是一个非突显项, 而我们的认知一开始便倾向于没有隐喻性的基本义(突显项)。 死喻复活也是针对这种不平衡的突显性, 诱导受众首先对突显项进行加工, 直到接受语言形式变化的刺激才意识到语境冲突, 于是抛弃突显项而选择非突显项进行认知合理化的过程。 例如“My friend has two parts of brain: the left part has nothing right; the right part has nothing left”这句话, “brain(大脑)”的两部分通常会让人自然联想到“left/right part(左/右脑)”, 这也是在初始语境中最合理的解读, 所以“left(左边)/right (右边)”自然成为了突显项。 “左/右”的方位概念源于我们的日常空间体验, 不需要借助任何思维隐喻就能被我们直接理解, 因此这两个词的其他引申义项——包括“left(剩余)” “right(正确)”——均可被视为已经死亡的方位隐喻。 对隐喻性程度的感知是具有普遍性的主观体验, 于是基于人们的惯性思维, 后续的“妙句”创造了认知加工的反转点。 死喻被复活为与变化语境相匹配的突显项: “left(剩余→左边)” “right(正确→右边)”, 而本义的突显项“left(剩余)” “right(正确)”受到了相对性的抑制, 但依然可以识别。 这种隐喻性的双重逻辑突显与认知预期形成了既矛盾又合理的反差, 从而达到了引人注目的幽默效果。
网络流行语具有形式新颖、 包罗万象、 贴近生活、 娱乐性强等特征, 充满了隐喻和幽默。 “死喻复活”产生的主要幽默类型大致可分为三大类。
双关就是运用词语的同音或多义特点, 将一个思想或一个意象在受众心理上原本认为无关的两个领域之间建立起联系, 达到声东击西的修辞手法。 从本质上来说, 一语双关就是特殊的隐喻形式, 也是死喻复活的重要手段。 当前网络流行语中“死喻复活”的双关幽默还可大致细分为三种: 谐音戏仿、 旧词新解和名言嫁接。
3.1.1 谐音戏仿
谐音是同音异义的修辞手段。 譬如前些年风靡网络的“压力山大”(1)该词条最初是借用“亚历山大”的外文名谐音在网络上流行起来。近来多被“鸭梨山大”所取代。 “压力(鸭梨)”的谐音戏仿反而唤醒了人们对于“山”这个死喻的想象, “山大般的鸭梨(压力)”也构建了夸张、 幽默的新意象; 此外还有网友仿用“砖家”一词讽刺那些因胡说八道引起民愤被扔板砖的所谓“专家”, 但另一个副作用也使得“砖” “家”俩字的组合激活了“家”的本义,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砖家”表情包(2)在移动互联网时代, 人们以时下流行的名人、 语录、 漫画、 影视作品等素材制作风趣幽默的图片文件, 用以在社交媒体上表达特定情感, 故称之为“表情包”。是用砖头垒筑的房屋图像, 如此形象的幽默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讽刺的严肃感; 再如iphone5 (苹果5代手机)刚面世时因定价昂贵遭到网友如此调侃“女朋友要买苹果5代, 我就为她抬回了5袋苹果”。 “代(袋)”字的巧妙替换突显了“苹果”作为水果的基本意象, 能令人在顿悟间发笑。
3.1.2 旧词新解
随着社交网络的发展, 旧词新解的现象层出不穷。 例如:
(1) 我这个人不懂音乐, 所以时而不靠谱, 时而不着调。
这个句子中, “靠谱(乐谱)” “着调(音调)”两个死喻词汇在“音乐”的语境下被重新复活。 网络语言中还有不少“旧瓶装新酒”的习语释义, 以下面几个成语为例:
(2) 无地自容——大城市房价太贵, 外地普通人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3) 夫唱妇随——丈夫去KTV唱歌, 妻子一定要跟随以防对方出轨。
(4) 朝三暮四——早上三个人斗地主, 晚上四个人搓麻将的市井闲人状态。
由于约定俗成的习惯用法, 包括成语在内的习语通常不能从组成习语的各个字词上直接揣测语义, 习语也因此成为一种典型的死喻。 但“望文生义”的成语新解使得原来的死喻意义回归到了字面意义, 这种回归虽不是再现词源本义, 却通过死喻复活的形式赋予了习语全新的时代内涵。 旧词新解是一类颇有争议的新兴语言现象, 尽管内容幽默, 却难免低俗化的倾向, 所以被很多语言学家视为“语言污染”。 这样的措辞不宜滥用, 且有待规范化。
3.1.3 名言嫁接
名言嫁接是幽默创作的常见技巧, 它将耳熟能详的经典语录或其片段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节嫁接, 以通过与新环境产生的移植失调而引发幽默。 例如, 诗人但丁的名言“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去说吧”就被网友改写成不少新版本:
(5) a.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去追吧。
b.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无路可走。
c.走自己的路, 撞别人车库。
……
由于引用过多, 这句家喻户晓的名言早已失去了隐喻的新鲜感, 但“嫁接”的手法新增了“追” “路” “走” “撞” “车”等一系列相关意象, 再次激活了原版名言中“走路”的死喻, 新段子与名言本身的情境反差也充满了喜感。
语码转换是两种或多种语言及其变体的转换现象, 网络流行语中的语码转换现象可谓屡见不鲜, 其中最能展现“死喻复活”幽默的途径主要是“字面直译”和“语码杂糅”。
3.2.1 字面直译
字面直译通常是死喻复活的有效路径, 因为“死喻的翻译涉及文化差异性, 某一文化中的死喻对于另一文化而言可能是新鲜隐喻, 在新的语境中可能会重获在母体语境中失去的话语活力”[10]81。
中式英语如“give you some color to see see(给你点颜色瞧瞧)” “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 “add oil(加油)”都保留了汉语原文中人们不太留意的惯常死喻。 随着互联网的传播, 这些中式英语在西方人眼里反而变得更加生动有趣, 还被越来越多地收入英语词典; 网络语言中的很多外来词翻译也如出一辙, 如“他非我杯茶(He is not my cup of tea)” “你真弱鸡(You’re chicken)” “二次元(にじげん)”(3)流行于日本的动漫圈术语,本义为“二维”, 比喻与三维立体真人形成对比的卡通人物特质。 翻译成汉语“二次元”令人耳目一新, 将日语“二维”对于“卡通”的死喻重新复活。等, 都将幽默感发挥得淋漓尽致。
3.2.2 语码杂糅
汉字与字母、 数字等其他字符混搭也是网络流行语中的一道风景。 例如:
(6) 你太out了(“out”是方位隐喻, 意为“落伍、 过时”);
(7) Hold住 (意思是“把控”, 但英汉混搭的形式突显了“Hold”的基本义“抓住”);
不同语符的混合和错位常能给予死亡隐喻二次生命, 令人忍俊不禁, 这也是此类表达方式深受网友欢迎的原因。
五花八门的社会热点事件是网络流行语的催化剂, 在大众文化的洗礼之下, 很多热点关联的隐喻幽默应运而生。 例如“粉丝(fans)”这个代表“追星族”的外来词早已被中国人民接受, 然而随着各路明星的粉丝部落日益壮大, 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组织名称, 比如著名相声演员郭德钢的粉丝自称为“钢丝”, 还有知名国产品牌“小米手机”的爱好者被称为“米粉”; 在商务领域, 每年中国的几大网购节均被大众喻为“猫狗大战”, 因为这是中国两大电商平台“天猫”和“京东”(4)天猫是阿里巴巴的旗舰商城, 其竞争对手京东的企业形象是一只名为“Joy”的卡通狗。 企业品牌的命名、 俗称, 以及吉祥物的选择本身都具有隐喻色彩, 但在当代电子商务如此普及的语境下, 这里的“猫” “狗”本身已成死喻, 但“猫狗大战”这个极具画面感的生动描述使得品牌的隐喻形象得以复活。瓜分市场的关键期; 再如作风独特的美国以总统特朗普, 上台以来代表美国以频繁退出各种国际组织作为政治博弈的手段, 媒体将这种行为戏称为“退群”(5)“群”字的基本义是指个体聚在一起所形成的集体或组织。 当代中国人常用的微信等社交软件都设有“群组”便于人们与不同类型的好友交流。 “退群”作为网络用语, 是指退出各类网络讨论小组, 这里“群”的内涵已悄然成为狭义化的隐喻。 “退群”一词在互联网语境中的频繁使用已成为死喻, 而特朗普的“退群”之举可谓是死喻复活。。 “粉丝” “猫狗大战” “退群”这类词语在社会热点背景下实现了死喻复活, 以使用“丝” “粉” “猫” “狗” “群”这些原始意象给人们留下了幽默而深刻的印象。 不过, 这一类“死喻复活”的幽默虽能借助热点迅速传播, 其社会语境的复杂性和针对性也决定了这种幽默表达的可迁移性较低。 随着热点事件的降温, 此类死喻复活的幽默也更容易成为明日黄花。
隐喻是思维的载体, 幽默是智慧的结晶。 隐喻不仅是人类语言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认知方式。 很多人们习以为常的隐喻看似“死亡”, 却能通过一些措辞的调整和语境的变化实现“复活”。 尽管学界对于死喻复活的讨论在升温, 却几乎未有涉及死喻复活的幽默研究, 而剖析幽默机制将有助于人们理解隐喻性思维和创造性语言之间的互动关系。 死喻复活和幽默认知都是基于对语言和语境的巧妙利用, 两者的结合有望制造令人捧腹、 寓意深刻的文体效果。 以网络流行语中的幽默言语为例, 死喻复活的三大途径也各具特色: 双关修辞是通过改变语言内容来改变幽默语境; 语码转换通过语言形式的变化以转换幽默语境; 热点关联则依托有记忆点的社会语境制造幽默语言。 总而言之, 在新词迭出的网络时代探讨死喻复活的幽默机制和幽默方式, 不仅有利于发展娱乐创意, 还将提升人们对于语言和思维的认识, 推动认知修辞学的研究和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