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中天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75)
“无缘社会”[1]一词来源于2010年日本NHK的一部特别纪录片《“无缘社会”—32 000人无缘死的冲击》, 此纪录片播出后在日本社会引起热议, “无缘社会”也逐渐发展成为日本社会科学界的理论名词之一。 时至今日, “无缘社会”的概念已经扩展到了更为广大的社会科学研究范畴。 “无缘社会”展现了一种新式的社会结构理论: 即无地缘、 无血缘、 无社缘的“三无”社会, 其基本特征是社会孤立。[2]展开来阐述, 便是三种社会关系的断裂与缺失: 地域文化与地理位置关系、 亲情与家庭伦理关系、 社会交往与社会分工关系。
“无缘社会”的概念诞生于日本, 因此, 在日本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来考量, 应当是实证的首要出发点。 日本作为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 拥有许多为学界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国土狭小、 资源短缺、 人口大国、 超高城市化率、 阶层固化……日本似乎成为了研究人类社会发展的一面镜子。 学界有着这样一种共识: 日本社会是高度成熟的, 它拥有完善的制度和稳定的秩序, 每个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一句话在这个国度深切地展现出来:“太阳底下, 本无新事”。 因此, 当“无缘社会”这样一个概念略显突兀地暴露在公众面前时, 人们很难想象一个社会化程度如此之高的国家, 竟然还有着数量繁多的割裂诸多社会关系的群体存在。
“无缘社会”看起来是一个冰冷的概念, 它是一种个体割裂了诸多社会关系的社会模式(或者说现象), 在这种模式下, 个体往往只能通过最基本的经济活动保存其仅有的社会性。 尽管“无缘”这个词显得十分文学化, 但其本质依然是机械的、 抛却了艺术与感性的、 反结构[3]的社会文化概念。 在此基础上, 一些传统的社会科学理论, 譬如结构功能论[3]的拆分或者政治经济学的资源分析, 是很难嵌套进无缘社会这样一个反结构、 资源相对闭锁且通路不畅的社会模式中的。 因此, 我们不妨引入一个“新”概念: 社会资本, 以此来窥探“无缘社会”的深层结构。
社会资本研究是当下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热点视角, 有关论文与著述层出不穷。 社会资本理论构建起社会关系网络的新模型, 提供了一种清晰的分析模式, 对现实生活有着独特的解释力。 从人类社会科学发展的历史来看, “社会资本”算是一个新名词, 它作为一个独立概念从传统政治经济学中抽离出来并被赋予新的定义, 只过去了大约40年。[4]但仅仅在这40年中, 有关社会资本的理论研究发展迅速, 诞生了许许多多的理论流派, 其中占主流的理论体系大约有六种。 因此, 如果要利用社会资本的有关学说来阐述某一社会问题, 必须先限定其逻辑语境。 在此处, 我们将社会资本统一于“资源—能力—功能”这个基本框架中。
一旦设定了逻辑框架, 我们便可以在此基础上对“社会资本”这一概念作出定义: ①社会资本是实际或潜在资源的集合, 这些资源与由相互默认或承认的关系所组成的持久的社会网络有关[5]; ②社会资本是个体通过他们的成员身份在社会网络中或者在更宽泛的社会结构中获取资源的能力[6]; ③社会资本在现代社会的政治、 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功能, 其内涵都具有工具性和功能性, 都把社会资本视为获得其他收益的可靠来源。[7]而上述三个定义, 又统一于社会网络这个概念中, 将社会资本的不同内容串联起来。 “社会资本”之“资本”不同于以往的政治经济学中的资本概念, 也并非是唯经济主义在社会科学领域的另一延伸, 它是对“资源—能力—功能”这一逻辑体系的资本化概括, 在原有资本的定义上发展了新的内容: 如“社会资本”具有无形性、 公共物品性、 嵌入性等新特性, 又葆有着传统“资本”概念的增值性和流动性等特征。
这时, 我们将“无缘社会”与“社会资本”进行嫁接, 可以做出这样的概括: “无缘社会”是群体性的社会资本流失(宏观), 在这一逻辑下, “无缘社会”中个体行为的实质是去资本的社交(微观)。
“无缘社会”并不是当前日本社会形态的主流, 正如前文所说, 它是反结构的, 是众多个体的行为选择导致的统计学意义上的群体性事件, 并将其投射到社会所产生的概念。 “无缘”之“缘”包括三个方面: 地缘、 血缘、 社缘。 总的来说, 这些“缘”都是社会关系的范畴, 无论是地域文化的影响、 亲情与代际传承还是更为广义的社会交际, 都可以统一于社会关系之下。 而任何一种社会关系, 本质上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因此, 地缘、 血缘、 社缘本质上都是社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活动的一个方面。 譬如在“无缘社会”中, 血缘的割裂指的并不是生物遗传的断裂或者法理学上亲子关系的消除, 而是亲情交往关系中的淡漠——“无缘”实际上是指向社交的, 而这种社交, 在个体层面上是去“资本”的, 即“社会资本”。 去资本社交——即不需要社会资本参与的社会交往。 以“无缘社会”最初反映的形态“无缘死”为例。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 任何一个 “无缘死”的个体, 并不是在死亡那一刻才进入“无缘”状态的, 而是在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无缘”的生活模式, 即割裂了生存与社交。 当然, 这个时间是长短不一的, 有的个体进入“无缘”状态后很快患上了抑郁症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的个体则孤独终老, 并且, 进入“无缘”状态本身也是有快有慢的。 “无缘”并不是完全拒绝了社交的自闭, 而是一种最大限度的拒绝, 进入“无缘”状态的个体通常仅通过基本的经济活动与他人产生联系, 这种联系是必要于生存的而非更高层次的社交需求, 进入“无缘”状态是一个“被动影响—主动选择”的过程。
社会交往是“社会资本”的核心要素之一。 “社会资本”通过社会网络而联通, 它是无形的, 是嵌入在某种社会关系(本质是人与人的关系)中的, “社会资本”无法在不产生社会关系的过程中发挥作用。[8]进入“无缘”状态的个体选择, 即是选择了将自身从一部分社会网络中剔除, 脱离社会网络, 那么这部分与之相关的社会资本便自然而然地流失掉。 当更多的个体进行这样的选择, 在统计学意义上形成群体行为, 便逐步导致“社会资本”在整个社会网络体系中的瘫痪。 依照之前对于社会资本的一系列逻辑定义, 我们可以看到, “无缘社会”的去资本化社交, 从群体上讲, 就产生了“社会资本”的流失, 而这个流失的过程是符合“资源—能力—功能”的逻辑架构的。
在日本, 学界对无缘社会产生原因的有关分析数不胜数, 比较主流的说法包括以下几种: 家庭模式转变(传统大家族制向核心家庭模式演变); 狭小国土的高速城市化导致的城乡割裂; 新型经济管理模式的形成(如终身雇佣制、 年功序列制、 收入均等化等)[9]; 阶层固化日渐严重以及日式集体主义的文化拘束等。[10]“无缘社会”产生的原因是综合性的, 但无论其中哪种要素, 都代表着“社会资本”结构的改变与流转, 原先的“社会资本”运营模式被打破、 重建, 新的“社会资本”被引入, 造成了原先构建的“社会资本”的无用化——即社会资本流失。 从社会资本的逻辑架构上讲, 即在社会资源重新分配的过程中, 一部分个体缺失了在这种分配体制下获取资源的能力(被动影响, 社会资本流失), 因此这部分个体必然选择脱离这些资源而生活(主动选择, 去资本社交), 因而出现了社会资本调节功能的无效化, 这部分社会资本会随着已经断裂的社会关系而消逝(进一步的社会资本流失), 从而产生结构失衡, 导致反结构——“无缘社会”。
“无缘”状态的个体认知也许是混乱的, 但毫无疑问, 他们是孤独的, 是不符合伦理预期与人们的幸福期望的, 并且“无缘社会”也与“格差社会” “低欲望社会”等其他社会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2011年起, 日本政府逐步推行着以“社会包容”为主题的相关政策以应对“无缘化”[11], 但在高度稳定的社会结构下, 改变这种现状并不容易。 基于“社会资本”研究视角的分析, 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认识到“无缘社会”的概念实质与内在逻辑。 在此基础上, 人们也许就可以找到应对之策, 在一定程度上更好地变“无缘”为“有缘”。 同时, 日本“无缘社会”的产生以及由此带来的影响值得引起正在发展中的中国的高度警惕。 改革开放40年来, 中国的经济、 社会、 人口、 城市结构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中国虽然疆域辽阔, 资源丰富, 但同样和日本一样是人口大国, 城市化发展快速, 人口急剧流向城市, 传统家族式的社会板块开始出现分裂。 中国深厚的文明沉淀和具有优势的社会制度, 有足够的文化和制度自信抵挡类似的社会问题的产生, 但应该吸取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种种教训, 注重伦理教育, 注重亲情友情的培养, 多举办各种有利于身心健康的集体活动, 让人们有归属感, 最大限度地清除人们的孤独感。 如此, 中国社会的发展才是良性的发展, 才能逐步恢复社会伦理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