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语料库的副词“稍微”的句法语义研究

杨彩影 石高峰 柴省三

(北京语言大学国际学生教育政策与评价研究院，中国 北京 100083；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学部，中国 北京 100083)

一、引 言

由于程度副词的范围界定、分类、语义特点、语法功能、句式使用特点及与其他成分的组合等方面的复杂性质一直受到学者们的关注。“稍微”是“稍微系”程度副词的典型代表，目前关于“稍微”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稍微”类副词之间的比较研究，在对比的过程中涉及到了“稍微”的句法、语义特征及其词类所属范围的界定问题，但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不同词之间的差异性上(马真，1985；周小兵，1995；杨琳，2009；乐耀，2017)。“稍微”的配合共现研究(吕叔湘，1965；时卫国，1996、1998；潘晓军，2008)主要从共现词的角度来反观“稍微”的句法、语义特点，还有学者专门单独讨论了“稍微”的句法、语义特点(肖奚强，2003；杨琳，2009；朱春林，2012)，但这类研究主要只是用举例的方法对“稍微”的性质进行主观判断。张谊生、潘晓军(2007)、汪智云(2009)、高育花(2010)、滕亚丽(2015)等从历史语言学的角度对“稍微”的来源问题进行了探讨并对其不同的发展阶段进行了纵向梳理。目前关于“稍微”的句法、语义方面的全面且深入的探讨还比较薄弱，对于“稍微”的范围界定及性质也存在很多争议。Halliday(1991)指出语料库可以将语料收集和理论概括结合起来，从而使我们对语言的理解产生质变，语言实例在出现频率上的优势就是对其背后语法体系的概率体现。因此，本文将基于大规模语料库，从真实文本出发，在语料分析的基础上，对“稍微”的句法分布及语义特征进行全面、细致的描写，考察其语法功能、语法性质及其语义特征等特点，并对其向语气副词发展这一现象进行讨论。

二、“稍微”的句法语义分析

本文的研究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检索到以“稍微”为关键词的3253条语料，删除“稍微”以例词出现及句子完全重复的语料后，最终得到语料3245条。另外，在分析“稍微”向语气副词发展倾向时还借用了中国传媒大学的媒体语言语料库(MLC)，得到口语语料2080条。本文共分析语料为5325条。

通过了解一个词对不同句子类型的排斥情况可以帮助我们从宏观上了解词语的句法分布规律及语义特征。对词语的修饰成分及其句法使用环境分析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其短语组合功能及其关联成分的特点与搭配制约情况，从而使我们从更加细化、微观的角度考察“稍微”的使用特点及本质。另外，对“稍微”句法位置分布的分析及其主观程度语义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其分布特征及其向语气副词发展的特点。下面我们将在语料支撑的基础上，围绕以上三个角度从宏观到微观，层层深入地对“稍微”的句法语义特点展开讨论。

(一)“稍微”的句子功能分布

从句子功能的角度来说，汉语句类可以分成四大类：陈述句、祈使句、疑问句和感叹句，不同的句类表达不同的功能。但是“稍微”并不是可以无条件地在任何一种句式中使用。统计发现，“稍微”可以出现在陈述句、祈使句和疑问句中，但是没有出现在感叹句中，具体数据见表1。由于感叹句一般用于抒发十分强烈的情感，与“稍微”表示小量的特征不一致，因此“稍微”不用于感叹句。例如：

表1 “稍微”的句子功能分布表

(1)好美啊！ *稍微好美啊！

(2)那衣服多贵呀！ *那衣服稍微贵呀！

在语料库中“稍微”出现在祈使句中共计31句，一般用来减弱命令和要求的语气，如例(3)。另外，“稍微”出现在疑问句的比例相当小，在整个语料库中只出现了5例，且都是建议性的句子，用来减弱商量的语气，如例(4)。

(3)杨先生稍微等一等。

(4)各位是不是也可以稍微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呢？

从句子功能分布的角度来看，表示描述信息的陈述句是“稍微”最常用的句类，其极少用在祈使句和疑问句中，主要出于语用交际上的礼貌原则，使原本听起来生硬的语气变得比较柔和，不能用在抒发强烈感情的感叹句中。

那么，“稍微”在以上句类中的位置分布是否不受任何限制，其作为程度副词主要修饰的句法成分有哪些，这些问题是我们探讨其句法分布特征不可忽略的方面。

(二)“稍微”的修饰成分分布及其特点

下面我们从“稍微”所修饰的成分分布及特点出发，主要探讨“稍微”修饰谓词性成分时与其他词语的连用情况、关联成分的制约情况，“稍微”修饰副词的特点及“稍微”修饰名词的成因等几个方面分别对“稍微”的句法、语义特征进行描写。首先，我们对“稍微”所修饰的成分类型的分布情况进行了统计分类，见表2。

表2 “稍微”修饰成分分布表

1.“稍微”修饰谓词性成分

通过表2的统计可以看出，“稍微”主要用来修饰谓词性成分，包括中补短语、动宾短语、形容词、状中短语及光杆动词，共占比92.3%，说明“稍微”作为副词的特征十分明显。但是，从上表中我们可以发现几点比较特殊的情况。“中补短语”占到了“稍微”修饰谓词性成分的46.7%；“稍微”修饰动宾短语时，动词后面也要带补语，如“稍微付些租金”，这种情况占17.6%，两种情况共占64.3%。在修饰“状中短语”及形容词时，中心语后大多也会带表示微量的补语成分。“稍微”修饰光杆动词的情况比较少见，一般是用在表示指导性的医学书籍和菜谱中。因此，“稍微”所修饰的动词后面出现补语的几率很高，其使用时受补语成分的制约。

侯学超(1998)认为“稍微”所修饰的成分后面多有标记性成分。本文语料统计中呈现出“稍微”修饰谓词性成分多带补语的特点也证实了这一点。“稍微”在修饰谓词性成分时，其所在的句子大多要附加一个关联成分，如“稍微大一些”中的“一些”，但本文认为“大一些”是一个整体，前面加上“稍微”是对“大一些”的程度进行再次弱化，而不是“稍微大”+“一些”，所谓的关联成分制约的本质是“稍微”是一个表示程度再次弱化的程度副词。本文对“稍微”的标记性成分的种类进行了统计，其中“点”和“一点”所占比例最高，达47%，“些”和“一些”所占的比例达30%，“一下”所占比例达18%，以上三种关联成分共占比95%。其余关联成分主要是“几天”“一笔”“一番”“一会”等词，共占比5%。从“稍微”的关联成分的类型来看，主要是一些表示“微量”的词语，与“稍微”具有[+小量][+程度低]的语义特征相吻合，这个特点也从侧面证明了“稍微”是一个表示“微量”的对程度进行再次弱化的程度副词。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语料中存在“稍微”单独修饰光杆动词的情况，不受关联成分的制约，如例(5)—例(7)。从例子中可以看出，“稍微”单独修饰光杆动词时，都是出现在复句中。无论单句之间的关系是转折关系、假设关系还是条件关系，都说明“稍微”在修饰谓词性成分时缺少关联性成分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有一个小句用来陈述句子的背景条件，“稍微”是对句子陈述背景的再次弱化。因此，关联成分制约现象及句子背景制约现象的实质都是“稍微”不是单独用来表示程度的弱化，而是对程度的再次弱化。

(5)虽然她们不能整旧如新，可究竟能使破烂的东西稍微改观。

(6)可如果破烂的东西能稍微改观，也就可以多卖几个钱。

(7)你只要稍微迟延，她就会哭哭啼啼。

2.“稍微”修饰其他副词

“稍微”既可以自己表示程度也可以和“有点”或“有些”连用，表示“有点儿”或“有些”的程度，构成“稍微有点+VP”，这种组合的述人特征较高，如：“稍微+有点儿”，我们认为“有点儿”还没有完全虚化成为程度副词，可以理解为“有+一点儿”，所以，“稍微”可以直接和“有点儿”连用，对“有点儿”的程度进行进一步弱化和限定，能受“有点儿”修饰的VP都能受“稍微有点儿”修饰，语气更加委婉。如例(8)中的“稍微有点儿后悔”修饰的逻辑关系应该是“稍微+有+一点+后悔”，其中，“稍微”是对“有一点儿后悔”的程度进行再次弱化。另外，“稍微有点儿”修饰的中心词多为中性和贬义，很少为褒义，若出现在形容词前，要加“不”对积极的状态进行否定，如例(9)。

(8)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儿后悔。

(9)我希望您稍微有点儿不舒服，可以让我陪伴您。

3.“稍微”修饰名词

现代汉语中名词的基本特点是“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朱德熙,1982)。“稍微”虽然是典型的副词，然而通过语料分析我们发现，能受“稍微”修饰的词性不限于动词和形容词两种，“稍微”还可以修饰名词，但是其修饰名词的情况都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稍微”修饰名词时，其后多是方位名词，如例(10)、例(11)。这可能是由于方位名词表达方向和位置，具有可变化性的特点，与“稍微”表达对量的调节的语义相关，因此我们可以在认知上自动补充出动作性及其动作引起的移动性，使得语义不变但句法形式得到扩展。将“你稍微左边一点儿”这句话补充完整是“你稍微往左边移动一点儿”，虽然两句话的句法形式不一样，前一句并没有出现动词，但是它们完全可以表达相同的语义，因为说话者在认知上已经产生了移动。另外，“稍微”修饰普通名词时，名词前面必须加“的”，如例(12)—例(14)。因为“的”在使用时，其前面一般是名词或者形容词且“稍微”具有表示“小量”的功能，我们认为这里的“稍微+的”结构可能使“稍微”具有了形容词的功能，所以后面可以直接修饰名词。

(10)你稍微左边一点儿，让我过去。

(11)嘉丁纳太太站在稍微后面一点。

(12)稍微的一个闪失,没准就错上十万八千里。

(13)结果稍微的一点误差，就变成了胖Hurly出海。

(14)现在颜雨峰的投篮已经带着稍微的后仰姿势。

(三)“稍微”的句法位置分布

通过语料库分析发现，“稍微”主要出现在句子的状语位置，但情况比较复杂。首先，“稍微”既可以出现在主语后谓语前作状语，也可以出现在主语后其他状语前作状语，还可以在句子的情态补语前作状语，甚至在短语结构的动词前作状语。例如：

(15)他稍微移动了视线。

(16)一条腿稍微有点瘸。

(17)心中觉得稍微宽舒了点。

(18)还缺少一个稍微像样一些的参考资料室。

目前学界认为“稍微”为程度副词，但我们发现还应该对其性质进行更加详细地划定。我们认为“稍微”是一个主观相对程度副词。有些学者认为由于“稍微”能够进入“比”字句，或认为其表达程度时不带有个人主观色彩而把它看作是客观程度副词(潘晓军，2007；陈颖,2008等)。笔者认为这样的说法有失偏颇，“稍微”在表达程度义时，是根据说话者本人的主观认知来确定程度量的大小，尤其在“稍微”进入“稍微+有点儿+VP”结构时，其主观评价义更加强烈。如：

(19)原来的学校，稍微教了我们一些这方面的技巧。

(20)觉得不怎样胜任的编辑也稍微尽了自己的责任。

(21)几天来，宋美龄紧张的神经稍微有点儿松弛。

(22)如果里面的资料太少，档案夹的表面会稍微有点儿倾斜。

例(19)中，稍微后面没有“有点儿”进行进一步的限制，但也是说话人主观表达原来的学校教给他们技巧的多少，技巧的多少因人而定。例(20)中，“稍微尽了自己的责任”是说话者主观认为的责任的多少，也可能是一个谦虚的表达，说话人觉得自己尽的责任很少，别人也许就认为很多。例(21)中，稍微有点儿松弛是说话人对宋庆龄神经松弛程度的主观评价，认为宋庆龄的神经只是有点儿松弛，“稍微”后面的“有点儿”进一步强化了说话人的主观认知。例(22)中，档案夹的表面倾斜程度也是说话者的一个主观评价，说话者认为档案夹只是有点倾斜，而不是倾斜很多。从这些例子中，我们也不难发现“稍微”是一个主观程度副词，因为它的程度义是说话人通过自己的认知来判定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三、“稍微”的语气副词发展倾向

袁毓林(1995)认为词类范畴具有家族相似性，词类的划分并没有一个明显、确切的界限，具有典型和非典型之分。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CCL语料库中有2条“稍微”位于句首的语料，但都是口语语体语料。为了进一步确定这种现象是否属于偶然，我们在MLC口语语料库中以“稍微”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共发现15条“稍微”位于句首(主语前)的语料，虽然这种现象仍比较少，但也具备了一定的数量，也许会影响“稍微”的词类划分，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在口语语体中，“稍微”除了具备程度副词的基本特征之外，还可以出现在整个句子的开始，在主语前作状语，出现了明显的去范畴化现象，也就是说，“稍微”的语法功能与程度副词的主要语法功能存在互相冲突的方面，有向语气副词发展的趋势，“稍微”有可能成为是一个非典型性语气副词。张谊生(2004)对语气副词进行了界定：“能表达说话者对所述事件的态度即语气,能在谓语前作状语,只能在动态的句子层面组合,位置分布较其他副词灵活。”从张谊生的定义中，我们可以大致概括出三点：(一)语气副词能表达说话者对所述事件的态度；(二)可以作状语；(三)位置分布比较灵活。首先，“稍微”可以表达说话者对所述事件要求改变的态度或对某事、某物程度大小强调的态度。其次，上文已经对其可以在谓语前作状语，可以和其他副词连用共同作状语，甚至可以放在能愿动词、情态补语及短语结构的动词前作状语的现象进行了说明。更值得注意的是，“稍微”也可以位于句首，表达说话者对整个句子所表达的事件的态度，从而对整个句子做评注。可见，“稍微”的位置分布十分灵活，且可以表达说话人对所述事件的态度，符合语气副词的特点。例(23)—例(26)中“稍微”都位于句首，在主语的前面且表达了说话者对句子所述事件的态度，表示说话者认为虽然程度很浅，但是依旧会产生一定的结果，表达了说话者对事件的评价及某种态度。如例(23)，说话人认为观众的反映只要有一点淡，表演者就会产生一种情绪，可能表达了说话者肯定、敬佩、生气或者无奈等语气，但要确定具体是什么语气还要依靠上下文语境。我们认为这一点是“稍微”向语气副词演变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23)稍微观众反应淡一点，他们就觉得“平庸”了。

(24)稍微父母看得不严点儿，就玩电子游戏去了。

(25)稍微物价上涨一点，老百姓就受不了。

(26)稍微油价高一点的时候，你看到一个好处。

除了具备“稍微”作为程度副词[+程度低]的语义特征，语气副词“稍微”还带有[+肯定]的语义特征。通过语料分析发现“稍微”可以用在行为动词“是”的前面，表示对句子陈述事实的一种比较低程度的认同和肯定，如例(27)和例(28)。

(27)第一天稍微是有点时间的敏感。

(28)美国可能还稍微是个大国。

“稍微”是主观程度较高的副词，作为语气副词时可以表达两种语气。一是肯定和推测的语气，但是这种肯定语气的程度较低，是对事件真实程度的一种推测，如例(27)，表达了说话者对时间有点敏感的肯定。例(28)，说话者对美国是大国进行了程度较低的肯定，也带有一种推测的语气，尤其是和“可能”连用，更加增强了这种语气。二是评价的语气，“稍微”可以对句子陈述内容的特点、程度进行主观评价，从而表达一种主观态度。

四、结 语

对研究对象的精确定位是科学研究的前提，通过语料库我们可以获取“稍微”的句子功能分布特点，修饰成分分布特点，关联成分制约特点，与其他程度副词的连用特点并为其向程度副词发展的现象提供支撑，可以帮助我们对其句法、语义特点进行更加详细、全面的解释及界定。

尤其对于副词来说，句法方面的特点与语义特点之间会互相影响，互相印证。本文从“稍微”的句法特点出发，注重修饰成分和关联成分的制约及其句法位置分布特点对其语义特征的影响，将句法、语义结合起来，扩大了以往的研究视野。我们认为“稍微”是一个主观相对程度副词，最常用的句类是陈述句，极少用在祈使句和疑问句中，不能用在感叹句中，这种句子功能分布特点从宏观上表明了其具有[+程度低][+ 微量]的语义特征。“稍微”主要用来修饰谓词性成分，其受补语成分的制约条件和直接修饰光杆动词需要提前交代事件发生背景的要求，证明了其本质是表示对程度的再次弱化。“稍微”在修饰名词时也要受到一定的限制，一是修饰方位名词，二是修饰普通名词时必须加“的”，突出了“稍微”与其他程度副词不同的独特特征。

“稍微”作为“语气副词”时，其句法位置分布比较灵活，不但可以出现在句子的不同语法位置作状语，甚至可以出现在句首(主语前)做整个句子的修饰成分，表达说话人对所述事件的评论及态度，即表现说话人对命题或事件的情感态度倾向，其认知情态义十分明显。作为语气副词的“稍微”具有[+程度低][+肯定]的语义特征，可以表达肯定、推测及主观评价的语气。因此，我们认为现阶段“稍微”的典型词类是程度副词，非典型词类是语气副词，其也许正处于“主观相对程度副词”向“语气副词”转变的过渡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