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有的+VP”结构

2020-12-18 08:46陈婷珠钱瑶瑶
海外华文教育 2020年2期
关键词:结构

陈婷珠 钱瑶瑶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国 上海 200240)

一、绪 论

(一)研究背景

“有的”一词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较高[1],搭配模式、分布位置多样,形成了丰富的语法结构和语义类型。其中“有的+VP”是一种常见用法,大致可分为以下3类[2]:

1.有的1+VP

(1)茶座多,真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有的吃,有的喝,没有钱的只好白瞧着。(老舍《茶馆》)[3]

2.有的2+VP

(2)有的吃总比饿着强啊!别跟个士大夫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六六《温柔啊温柔》)

3.有的3+VP

(3)她已经成了个小恩娘,样样东西都可以省了又省,总是叫焉识别急,家里不缺他二十多斤大米的薪水,梅干菜红烧肉吃不起,猪油蒸梅干菜有的吃呢!(严歌苓《陆犯焉识》)

这些“有的+VP”形似而实不同,本文将着重探讨“有的2+VP”。尽管“有的2+VP”在日常生活中较为常见,但对其结构的思考和关注并不多。学界对于“有的2+VP”的讨论也不多,且意见分歧较大,几乎没有共识。

这就使得“有的2+VP”成为了一个母语者几乎都会用,但却长期缺乏语法解释的结构。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见图一),“有的”这一词条只有“指示代词”(有的1)这一个解释。“有的2+VP”有时也写作“有得+VP”,同样,“有得”的词条中也只有“有心得”,和本文提及的三类“有的”均不相关。而“有的是”作为“有的3+VP”中的一种特殊的习用语,则单成条目。母语者本身都难以厘清的情况下,在二语教学中,“有的2+VP”的习得也成为一个容易被忽视的难点。即使是HSK达到六级水平的二语学习者(非华裔)都大多很难掌握,甚至无法理解“有的2+VP”。同时,在机器翻译、标注等计算语言学领域,“有的2+VP”也面临着无法准确翻译等问题。使用市面上常见的4款翻译软件对例(2)进行翻译的结果分别是“Some people eat better than hungry”“Some eat better than hungry”“Some people eat better than others” 和“Some are better than hungry”,没有一句能正确译出“有的2”,甚至因此影响后文“饿着”或是结构中的VP“吃”的翻译。

图一 《现代汉语词典》对“有的”的解释

(二)研究综述

与论述较为充分的“有的1+VP”相比,学界对“有的2+VP”的语法结构、语义特征仍缺乏关注,对此目前主要有以下两种观点:胡裕树、范晓(1995)将“有的2+VP”解释为动补结构,认为“的”应作“得”,“VP”是“动词充当”的“主要说明相关事物动作的状态的补语”;谢英(2003)将“有的+VP”分为四类,分析了四类“有的”的结构性质,认为“有的2+VP”是述宾结构,从语义结构上与“有+V的”等同,基于“有的2+VP”可受程度副词修饰,而述补结构不受程度副词修饰,对胡、范的动补论提出了反对。述宾论尽管找到了动补论的破绽,其本身却也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难以自洽。

通过辨析“有的2+VP”与以下几组例句的区别,更有助于清晰地认识其结构,并发现述宾论的问题所在:

1.有+V的

(4)有吃的总比饿着强啊!别跟个士大夫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

2.有+N+V

(5)有东西吃总比饿着强啊!别跟个士大夫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

3.有N

(6)*有吃总比饿着强啊!别跟个士大夫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

述宾论在论证过程中,将“有的2+VP”等价于“有+V的”,如:“有的吃=有吃的”,认为“有的”=“有”(述),“吃”=“吃的”(宾),简单地将意义与结构完全等同,无法解释同样意义的“有吃”“有东西吃”为什么与其结构不同;承认了“VP”是动词,却无视了它显然的谓词性,反而认为这是具有体词性的动词,如:“吃”(VP)=“吃的”(N),既不符合通常的认知,也就不应将此结构归入“有的+VP”的中,而是应归入“有的+NP”;并且述宾论完全无法解释 “有的”如何在“有”上添加了“的”,既无损其“具有”的意义概念,也完全不改变其语法结构形态,而“吃”又是如何通过“吃的”去除“的”而无损其体词性的。

(三)研究方法

本文将通过变换分析、语义分析、结构分析等方法,辨析三类“有的+VP”以及与“有的2+VP”语义相似的“有+V的”“有+N+V”“有N”的结构,理解其中差异与关联;分辨“有的2+VP”结构的几种可能,探讨到底什么才是其实际结构;最后归纳该结构应有的特点,并探究“有”和“的”分别为此做出了何种贡献,以分析其具体的形成机制。希望能对现代汉语高频词“有的”的认识和使用,不同“有的”的辨析、归类、标注等相关问题有所帮助。

二、“有的+VP”的消歧

(一)“有的1+VP”“有的4+VP”的结构与意义

关于“有的1+VP”的结构,学界论述已经比较充分,意见也总体统一,即“有的1”是指示代词(刘丹青、段业辉,1989;李立成,2006;周小兵、徐霄鹰,2001等),称代作用可以避免表达的重复(刘丹青、段业辉,1989)。

“有的1”是不定指代词做的主语,“VP”是谓语,构成了“有的1+VP”的主谓结构。

有学者还将“有的+VP”分出第4类,如:

有的4+VP

(7)再说变也并不都是坏事,有的变是好事,问题是变什么。(《邓小平文选》第三卷)

(8)他们无一例外地都遭到了打击,甚至有的打击是致命的,这时他们才感到了莫比·迪克的可怖。(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

(9)占有并不全都一样,有的占有是道德的,或缠绵的;但女人委身于男人除了好感还有其他多种原因,并不一定都是温情的表示,也可能是出于欺骗,如同在别的方面一样;有时她们只是勉强服从。(蒙田《蒙田随笔全集》)

本文并不将这种“有的”归入讨论范畴,因为例句中的“变”“打击”“占有”都是体词性的,并不被归入“VP”的范畴。这种分类的区别反映的是对兼类词性质的处理问题,因此也不作详细论述。

(二)“有的3+VP”与“有的2+VP”的区辨

“有的1+VP”与“有的2+VP”具有直观上的明确不同,而“有的3+VP”与“有的2+VP”则即使有上下文语境,有时也难以分辨。这是因为二者结构一致,并且存在紧密的关系,只在“有”的意义上有区别。下面是一些“有的3+VP”的例句,有助于更进一步理解:

1.有的3+VP

(10)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受气哩。(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11)亚瑟,看起来你有的忙了。(塞西莉亚·艾亨《限期十四天》)

(12)事实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俞平伯《中年》)

(13)唉,你进了文艺界,这种角色有的看呢!(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幻灭2:内地人物在巴黎》)

(14)如果我自由了,我还和你们有的说呢?!(卡尔·麦《印第安酋长》)

(15)今天一早看的新闻就是各种快递公司在圣诞节元旦期间都会货物积压过多,从而导致发货缓慢,我这下有的等了。(微博)

可以看到“有的3+VP”都是表示“VP”的程度之深、数量之多,而“有的2+VP”则没有表达这种程度的意思。有的时候,缺乏上下文语境会让“有的2+VP”和“有的3+VP”难以区分,甚至即使有上下文,两种“有的+VP”也都解释得通,如例(16)。

(16)A.今天回去,半夜里我们又有的谈了。(王火《战争和人》)

B.天赐很佩服赵老师,问他一切的问题,老师都有的说。(老舍《牛天赐传》)

C.你们家里人晚上可有的吃了。(王朔《给我顶住》)

D.在教室里,我们还爱玩“海盗船长”“找土匪”或者其他什么别的游戏。反正我们总是有的玩。(艾利克斯·希尔《天蓝色的彼岸》)

E.人也是三等功臣,说起来也有的说。(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F.然后是不该逃走、不该在床上放块死猪肉。但小舅也有的说,不跑等着挨电?不做假死尸,等着人家来找我?所以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王小波《2015》)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2+VP”可以做主语,“有的3+VP”则不能。

学界对于“有的3+VP”多只探讨意义,未能详细解释其结构。(参见谢英,2003)该结构最主要的探讨集中在其中的特殊搭配—习用语“有的是”上,试图解释“有的是”为什么能表达数量很多。(参见王建军,2006;刘杰,2013;刘凡,2013;刘志富,2010;张爱玲,2014;梁艳,2014;许红菊,2016;司罗红,2016)

本文认为,“有的3+VP”与“有的2+VP”在结构上具有一定的相关性,将在“有的2+VP”的结构分析详细论述。由于对“有的2+VP”的结构解释尚无统一的意见,在解决“有的2+VP”的结构之前,我们暂时还不能厘清“有的3+VP”的具体结构。

(三)同义结构的区辨

“有的2+VP”(A组)与“有+V的”(B组)、“有+N+V”(C组)和“有N”(D组)这三种结构常可以同义替换。例如:

(17)A1.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的做。(张爱玲《创世纪》)

A2.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壶茶盅也有的卖,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 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见了的。(王安忆《长恨歌》)

A3.有的吃有的穿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

A4.如果有的选,恐怕谁都会认为飞机比大巴舒服多了。(尼尔·嘉文《坚持》)

A5.可是男学生并追不上我们,他们只使我们心跳,使我们彼此有的谈论,使我们成了电影狂。(老舍《樱海集》)

B1.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做的。

B2.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壶茶盅也有卖的,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见了的。

B3.有吃的有穿的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

B4.如果有选的,恐怕谁都会认为飞机比大巴舒服多了。

B5.可是男学生并追不上我们,他们只使我们心跳,使我们彼此有谈论的,使我们成了电影狂。

C1.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官做。

C2.也有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壶茶盅卖,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见了的。

C3.有食物吃有衣服穿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

C4.如果有条件选,恐怕谁都会认为飞机比大巴舒服多了。

C5.可是男学生并追不上我们,他们只使我们心跳,使我们彼此有东西谈论,使我们成了电影狂。

*D1.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做。

*D2.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壶茶盅也有卖,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见了的。

D3.有吃有穿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路遥《平凡的世界》)

*D4.如果有选,恐怕谁都会认为飞机比大巴舒服多了。

*D5.可是男学生并追不上我们,他们只使我们心跳,使我们彼此有谈论,使我们成了电影狂。

A组与B组可以全部同义替换,但结构上有明显区别:

A1’ 有的/做 B1’ 有/做的

可以明显看出,A1’的“做”是谓词性的,而B1’的“做的”是和“有的1”一样缺省词头的名词短语,指代“官”,因此B组是一个动宾结构。

A1’ 有的 做 C1’ 有官 做

?V121-2 连动

有 官

343-4 动宾

胡裕树、范晓(1995)将C组归为连动结构,与A组相比,C组的“有N”尚可以继续切分为动宾结构,而A组的“有的”则显然不是动宾结构,且已不能继续切分。A组显然不能解释为连动结构。

A组与D组则差异较大,只有少数结构可以替换,如“有吃”“有喝”“有穿”等在两个以上连用时。我们还需将“有N”(4A)与“有V”(4B)进行对比,以便分析为什么“有N”会出现无法匹配的情况。

(18)A —最近过得怎么样?你有的吃有的穿吗?

*—我有吃,但是我没穿。

—我有吃有穿。

(18)B —已经7点多了,你有吃(晚饭)吗?

—我有吃。

B中“有”是“已经完成”的时态标记,“有吃”表示“已经吃过了”,“吃”是明确的动词,因此“我有吃”可以接受。由于动词、形容词不直接充当“有”的宾语(张斌,1993;转引自曹翔,2001),A中,“有”表示“具有、领有”“吃”本身无法直接单独充当“有”的宾语,只有“有吃有穿”“有益”等常用的固定下来甚至凝固成词语的才能进入这个结构。在单独的“有吃”出现时,只有B义才是大家可以接受并反映出的。曹翔(2001,2002)在探讨谓词能否直接充当“有”的宾语时,总结了“有益、有利、有愧、有幸、有待、有请”“有吃有喝、有来有往”等一些特殊常用语法化的可以充当“有”的宾语的动词。(参见张亮,2017)这些动词在这个结构中逐渐变为体词性成分,因而本文将之归纳为“有N”,并方便与表示完成时的“有V”区分。

三、“有的2+VP”的结构分析

关于“有的2+VP”的结构,意见分歧很大。“有的2+VP”与“有+V的”“有+N+V”“有V”在语义上一致,却在结构上有显著区别。在语境允许的条件下,“有的2+VP”完全不仅限于“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睡”,而是具有能产性的,可以不断生成、填充。“有的2+VP”意为“有东西可以V”,即“具有V的条件”,与所有“没的+VP”构成完全的反义。[4]

(19)A.这是我意料中事,我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一个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车也推回去,要不明早上没的骑。(王小波《青铜时代》)

B.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于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著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又没的换,那一套我刚洗了。”(张爱玲《赤地之恋》)

C.“……你是怎回事,说呀!”祥子没的说。(老舍《骆驼祥子》)

D.我上哪里凑钱去,我?卖没的卖,当没的当!(老舍《蛤藻集》)

例(19)中的“没的骑”“没的换”“没的说”“没的卖”“没的当”意为不具备“骑”“换”“说”“卖”“当”的条件,均与“有的2+VP”构成反义,分别为:

(19)A’这是我意料中事,我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一个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车也推回去,这样明早上就有的骑。

B’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於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著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正好有的换,那一套刚晒好。”

C’“……你是怎回事,说呀!”祥子自然有的说:“……”

D’凑钱去也不是件难事?卖有的卖,当有的当,大不了都换钱去。

那么“有的2+VP”到底是什么结构?“有”和“的”分别具备什么含义,各自为这个结构作出了什么贡献呢?

(一)“有”的语法贡献

关于“有”的义项,总体而言意见较为统一。吕叔湘(1999)认为“有”有三类义项:1.领有、具有;2.存在,如有的1;3.表示性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胡裕树、范晓(1995)将“有”分为表示“存在、领属、估量”的三类“有”,二者只是在名称上有些微不同,本质上是一致的。除此之外,还有前文提及的刘丹青、段业辉(1989)提出的作为代词的“有”;黄正德(1988)提出的助动词的“有”,如“有人来”的“有”(转引自蔡维天,2004)。这两类均一半被归入“存在”意。在这三大类里,还有许多学者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小类分析,对“有”的功能、义项等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解读,提出了诸如“有”的核心功能是作为话题标记引入话题等多角度的分析理论。(薛宏武,2012;薛宏武、闫梦月,2012;薛宏武,2014;孙文访,2018;王红生,2018;王依娜,2018)。从“有”字的历史演变来看,早期学者多认为古汉语“有”是词缀或语助(转引自王红生,2018),近年来,学者们纷纷认为“有”是以“存在”意(记为“有1”)为前提的,是其通常认为的基本义“领有、持有、占有”(记为“有2”)的抽象和延伸,然后发展出“极、非常”这类表示程度、估量(记为“有3”)的义项。(薛宏武,2012;薛宏武、闫梦月,2012;薛宏武,2014;王红生,2018),例句如下:

(20)A.有1

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诗经·大雅·烝民》)

B.有2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诗经·国风·樛木》)

C.有3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诗经·小雅·巷伯》)[5]

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有”表示性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通常需要在其后说明具体的程度范围,如:

(21)A.这朵花开得有碗口那么大。

B.他走了有三天了。

但在方言中,我们仍可见到“有”表示程度,而不需要说明程度的具体范围的,如江淮方言中,“有”经常用来表示达到“足够”的程度,而不是仅仅表达“领有、持有、占有”,例句如下:

(22)普通话:—你饭够了吗?

—够了。

江淮方言:—你饭个有着?

—有着。

据此以及前文的分析,不难得出“有1”“有2”“有3”正分别对应了“有的1+VP”“有的2+VP”“有的3+VP”中的“有的”。可以说“有的3+VP”和“有的2+VP”具有相同的结构,只是采用了“有”的不同义项,因而前者可以表达“程度之深”,后者只表达“具有”。

(二)“的”的语法贡献

本文认为,“有的+VP”的“的”来自“得”字的泛化。理由主要有三点:1.“的”的释义条目无法匹配“有的2+VP”结构;2.“的”“地“得”“底”存在长期混用的历史问题;3.“得”字始终不曾停止语法化进程,在此过程中追溯到了能够与“有的2+VP”匹配的义项。这里将重点论述“得”是如何泛化成“的”的。

力量、肖应平(2006)论证了“得”从“获得”的本义,在先秦延伸出表获得的“可能”(记为“得2”)、到唐代以后逐渐虚化为接近结构助词的“得3”,最后到“V得C”结构中完全虚化的“得4”。“得”字在其历史演变过程中不断虚化,虚化使得“得”的义项不断增加,区别语义,以满足人的交际、表达的需求。下面的四种“得”字在意义和语法化程度上均不相同,“有的2+VP”的“的”与“得2”同源:

1.得1

(23)目前的中国则正被引进这样一个民族大家庭里,并且正在获得一个位置。(林语堂《吾国吾民》)

2.得2

(24)A.许家三姑娘不仅身材高大壮实,吃得、做得、累得,而且能说会道,直来直去,又好管个闲事。(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3.得3

(25)这首诗笔者也看到过,看的时候我觉得它写得好,抓得住一些大关目,又严肃而不轻浮。(朱自清《论雅俗共赏》)

4.得4

(26)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老舍《骆驼祥子》)

“得2”从“得1”的“获得、得到”的本意虚化,引申为表示“能、可以”的助动词。例(24)中的“V得”形式的否定为“V不得”,并且一些“V得/不得”形式已经词汇化,如“舍得”“值得”“恨不得”等。力量、肖应平(2006)认为“得V” 这一结构始于先秦,“V得”则始于汉代,实则不然,早在先秦“V得”句甚至“有得2”就已经出现。

5.得2

(27)B.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论语·述而》)

关于“V得/不得”的结构和语义特征早已有研究。胡裕树、范晓(1995)将得4称为“V得句”,是动词+“得”+补语的结构,并在复动“V得”句的分析中基于“汉语语法缺乏狭义上的形态变化”,认可了“得”是助词或结构助词,否定了“引副介词”(参看黎锦熙、刘世儒,1957)、“动词后缀”的说法。学界对于“V得/不得”的争论集中在“得”到底是助动词(丁声树,1961)还是助词(吕叔湘,1999)的问题上,但都认可“得”具有“能够、可以”的语义内容。朱德熙(1982)在谈到“能、能够、会、可以”等时指出这些助动词可以表达三种“可能”:表示能力上能否做到的、表示情理上是否许可的,以及表示客观条件上的可能性的。“V得/不得”的能性述补结构是能性范畴的成员之一,可以表达以下两种不同的“可能”:

1.表示能力的

(28)A.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史铁生《到老屋去》)

2.表示允许的

(29)A.他们在草地上撒野,全不怕人看到。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沈从文《采蕨小说集》)

而“有的2+VP”则补齐了第三种表示客观可能性的“得2”。在上海话中,“好”字具有“能够”的意思,例(27)和例(28)中“V得”均可表述为“好V”,而不能说成“V得”。而“有的2+VP”则常直接使用原形态出现,或偶尔能用“好V”句式来表达。

3.表示能力的

(24)A.普通话:许家三姑娘不仅身材高大壮实,吃得、做得、累得,而且能说会道,直来直去,又好管个闲事。(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上海话:许家三姑娘长额高高壮壮,好吃/会得吃、好组/会得组、好吃苦头。

(28)B.普通话: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史铁生《到老屋去》)

上海话:砌砖头和泥巴、立柱架梁、爬墙上房,伊都还好做/可以做额。

4.表示允许的

(29)B.普通话:他们在草地上撒野,全不怕人看到。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沈从文《采蕨小说集》)

上海话:伊拉在草地上头皮,全不怕被人看到。伊好做额,阿拉阿好做额。

5.有的2+VP

(30)A.普通话:有的吃总比饿着强啊!别跟个士大夫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六六《温柔啊温柔》)

上海话:有的吃总归比饿着强啊!

(30)B.普通话: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的做。(张爱玲《创世纪》)

上海话:外公勿肯出来做官,就是伊肯,阿不见得有的做/好做。

这正是因为上海话中的“好”所表达的主要是表示能力和表示允许的“可能”,而不大能表达表示客观可能性的“可能”。既然已经有了“好V”句式,那么在上海话中,同样表达能力和允许意义的“V得/不得”与“好V”句式构成竞争关系,上海话选择了保留“好V”句式而舍弃“V得/不得”的结构;而表示客观可能性的“有的2+VP”则因无法被“好V”句式涵盖,得以保留。

这些事实说明,“有得2+VP”中,“有得2”是“V得”的一种特殊习用语,“有”意为“具有”,“得”为表示客观可能性的“能够”意,于是组合成了“有得2+VP”的语义:具备VP的客观可能性。

在对母语者的调查中,我们可以发现对于“有的2+VP”和“没的+VP”,95%以上只接受“有的”,而不接受“有得”,但对于“没得”的接受程度却高出不少。并且,所有接受“没得”的母语者均认为此处“得”应为得1“获得”意,其中半数以上认为“的”依然比“得”好,二者意义不同。无标记的“有得2+VP”泛化为“有的2+VP”,而有标记的“没得+VP”的泛化过程则并不完全,正可以解释这一现象。

(三)“有的2+VP”的结构

那么“有的2+VP”的结构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有的2+VP”不是述补结构。谢英(2003)就提出“有的2+VP”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与述补结构不受程度副词修饰的特质相悖。可以通过比较“有的2+VP”与典型述补结构受程度副词修饰的情况来分辨二者的差异:

很有的吃 *有的很吃

*很跑得快 跑得很快

二者受“很”修饰的情况完全相反,这是因为述补结构“得”字后面的部分用于修饰“得”字前面的部分,因而“得”后的是具有修饰能力的形容词,可以被副词“很”修饰,但“有的2+VP”中的VP绝对不具备修饰的能力,又如何能被“很”修饰呢?

根据前面的论述,我们已经明确了“有的2+VP”是从“有得2+VP”泛化而来,具备表示客观可能性的“能够”意,而虚化到得3、得4阶段的“得”已经失去了“能够”的含义(力量、肖应平,2006),因此连接补语的“得”是不能承担依然具有“能够”意义的“有的2+VP”的结构的。

其次,“有的2+VP”也不是动宾结构,前文已经分析过VP的谓词性。

基于上文,本文认为“有的2+VP”是连动结构。

四、结 论

本文对三种“有的+VP”的结构进行了对比、分析,认为其结构如下:

“有的1+VP”是主谓结构,“有的”是不定指名词短语,“有”为“存在”意;“有的2+VP”是连动结构,意为“具备客观条件以VP”,“有”为“领有、拥有”意,“的”为“能够”意的“得”泛化而来;“有的3+VP”是连动结构,“有”为“极”意。如下:

结构有的有的1+VP主谓存在的字结构有的2+VP连动领有能够,“得”泛化有的3+VP连动极,程度深能够,“得”泛化

注释:

[1]“有的”一词在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总计词频约0.037%(统计包括词条“有的人”“有的是”“有的时候”),在所有汉语词汇词频中约排第315位。

[2]有学者还分第4类,将在后文展开,如:再说变也并不都是坏事,有的变是好事,问题是变什么。(《邓小平文选》第三卷)。

[3]本文引用的例句,未特殊说明的,均来自BCC语料库。

[4]“没的说”作为引申义时并不是一个反例。

[5]余冠英(1979)认为“有北”应译为“北极圈”,李宇明(1982)则解释“有”为“特指北极极寒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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