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荣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深入理解哲学范畴,是推进哲学发展的重要前提,对马克思重要哲学范畴的解蔽亦是如此。一直以来,马克思重要哲学范畴的研究仅限于实践、历史唯物主义、资本等。自由与必然作为马克思一对重要的哲学范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即便是有所研究也只是对单一范畴的过度阐释:或者夸大自由范畴在马克思哲学中的重要作用,将马克思哲学等同于西方人道主义或人学;或者强调必然范畴在马克思哲学中的决定作用,将马克思哲学理解为科学主义或决定论,导致人们对马克思哲学的长期曲解与误读。解蔽马克思哲学中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不仅可以回应上述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困境,而且也可以深化当前马克思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的研究。
自由与必然作为重要的哲学范畴,贯穿于马克思哲学发展的始终。吊诡的是,大多数情况下,马克思并没有以直接的方式来探讨这一问题,使人们误认为马克思思想历程中并不存在对自由与必然的关注,岂不知马克思从《博士论文》到《资本论》都给予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以高度的重视,只是呈现的形式不同而已:《博士论文》中以原子的偏斜和直线运动介入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后文简称《提纲》)以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实现自由与必然的统一;《资本论》中以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明确自由与必然的现实旨归。无论是从微观层面的原子偏斜与直线运动到宏观层面的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还是从理论层面划清二者的畛域到实践层面廓清彼此的关联,都体现着马克思对此问题的深切思考与重视。
《博士论文》是马克思学生时代学术生涯的顶峰,其中暗含着诸多有价值的思想与观点。提及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原子的偏斜。遗憾的是,《博士论文》深层的主题却被原子偏斜的光芒遮蔽。究其根源在于:一是伊壁鸠鲁原子偏斜运动相对于德谟克利特原子直线运动的鲜明特性,二是偏斜延伸出的自由性对直线必然性束缚的抗争所彰显的人对自由的渴望,三是人们对于马克思《博士论文》的缺失性阅读和片断性引用。如若我们深入而全面地研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我们会发现马克思探讨的主题并非是自由问题,而是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因为依据《博士论文》,马克思研究的对象是“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同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的关系”,(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页。伊壁鸠鲁自然哲学侧重的是偶然性问题,德谟克利特自然哲学倾向的是必然性问题,由此,马克思《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可以合理地理解为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
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将这一问题深深地植根于宏大的古希腊哲学史背景,自信他解决了古希腊哲学史“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0页。: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古希腊哲学一方面在追求世界最为根基的本体,寻求世界运行的必然性规律;另一方面也在不断确立人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发挥人的自由意志。如果以自由与必然为发展线索,古希腊哲学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必然的统摄与自由的萌生;必然与自由的统合;必然与自由的对立冲突。
面对浩瀚的世界,人本能地惊异与恐惧,希望能够找到支配世界的本原。“本原”实质是在追求一种必然性,只是哲学家对必然性的理解不同而已。最初的古希腊哲学家把必然的本原归结为水、气等具体的物质形式,实质上是一种相对狭隘的“必然性”。与此不同,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将本原的探讨推向更为抽象、思辨和普遍的层面,提出“数”本原和“火”本原。这表明,对“必然”的理解已经从具体的物质性元素上升为抽象的内在原则。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的自然哲学家在探讨“本原必然”的同时进一步细究了“原则的必然”。恩培多克勒以“四根”作为世界的本原,又以“爱恨”解释世界的聚散离合;阿那克萨戈拉以整合万物的“种子”作为世界的本原,又以“漩涡运动”解释世界的生成变化;德谟克利特直接将“本原的必然”与“原则的必然”统一起来,提出原子与虚空是世界的本原,也是世界形成的两大原则。“必然”的探讨也从“相对必然”走向“普遍必然”,从“表象必然”走向“内在必然”。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哲学家们对“必然”的理解中已经暗含着或多或少的主动性因素。恩培多克勒的“爱恨”既是一种物质性的元素,也是精神性的元素。“爱恨”在恩培多克勒《净化篇》中代表善恶的精神,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明确为“友爱和争吵”。(3)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苗力田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6页。阿那克萨戈拉的“漩涡运动”看似是纯粹的自然运动,实则根源于“努斯”的分离聚合。即使是我们熟知的原子与虚空也涉及到了灵魂的问题。哲学研究的重心逐渐由自然界转向了人类社会,开始考察人在世界中的地位,萌生了对自由的关注。
智者派率先将聚焦点投向人本身。普罗塔戈拉在《论神》中提出 “关于诸神我无法知晓”,(4)爱德华·夏帕:《普罗塔戈拉与逻各斯》,卓新贤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4年,第177-178页。在《论真理》中提出“人是万物尺度”,将人置于世界的中心,在《论城邦》中以人的感知、利益理解人类社会。足见智者派在挖掘自由方面的尝试。不过,智者派的自由是以个体感觉为标准的,是一种“感知相对主义”(5)乌戈·齐柳利:《柏拉图最精巧的敌人——普罗塔哥拉与相对主义的挑战》,文学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8页。的自由。如若以更客观普遍的视野审视,必须跳出个体狭隘的视域。苏格拉底在此扮演了重要角色,他通过不断诘问,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自由:至善。可以说,智者的自由是“个体的自由”,苏格拉底的自由则是“全体自由”,而“全体自由”实质是自由与必然的统一。这一倾向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取得实质性进展。
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以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为出发点,重新审视宇宙的生成变化。他认为宇宙不是由上帝创造的,而是理性者如其所是创造的,这一“创造者必定注视永恒者,因为这个宇宙是一切被造事物中最美的,而在一切原因中,创造主是最善的”,(6)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三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0页。创造者有目的地将宇宙创造成一个远离无序、邪恶的至善至美的自由存在,在这里一切和谐有序、纯真善良。好似理性可以无拘无束地创造万物,其实不然,柏拉图敏锐地意识到理性创造者的活动是受到自然必然性阻碍的,会呈现出诸多的不足与缺失,要达到真正的至善至美必须“说服”自然必然性,实现自由与必然的统一。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探讨形式与质料关系问题的同时深化了自由与必然的统一。质料是万物形成的前提和基础,形式是万物形成的动力和目的因素。质料具有使万物成为“这个”或“那个”的必然性,然而,如果缺少自由形式的参与,质料仅仅是潜能性的,无法成为现实,要使万物成为现实必须使质料与形式统一。事实上,“终极质料和形式是同一回事,不过一个是潜在的,一个是现实的”,(7)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苗力田主编,第199页。质料与形式的内在统一也即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就亚里士多德整个思想来看,他对自然哲学与实践哲学的理解同样包含着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思考。他认为自然哲学研究的是事物生成发展的必然性,自然哲学的终点便是实践哲学的起点,实践哲学研究人类社会的伦理制度安排,二者统一的焦点在于人的本性及城邦共同体。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不论从宇宙生成,还是制度安排都有意识地将自由与必然结合起来,揭示二者的内在统一性。
但是,城邦的衰落使个人安危受到极大的威胁,人们期求灵魂的自由能解除痛苦的折磨,对自由的渴求使得对必然性的反抗显得尤为突出,反映到哲学思想中就是自由与必然的对立状态。
伊壁鸠鲁以原子的偏斜运动反驳与抗拒自然的必然性、决定性。他认为,“即使追随神话关于神的意见也比受自然哲学家的‘命运’观念的奴役要好得多,前者至少还给人以一丝希望”,(8)伊壁鸠鲁,卢克来修:《自然与快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4页。也就是说,只有通过与命运的抗争,人才能够消除恐惧。恐惧的根源在于人们对于自然现象的无知,误以为是命运的安排,其实不然。对此,伊壁鸠鲁指出,风雨雷电是由诸多的原子相遇碰撞而形成的,“云的相撞和摩擦会送出特定形状的火”,(9)伊壁鸠鲁,卢克来修:《自然与快乐》,第25页。这一特定的火就是通常人们所见的雷电。伊壁鸠鲁对自然必然的揭示与反对,使得自由与必然形成极端对立的状态。作为同时代的斯多亚派,对自由也是非常重视,他们认为自由是治疗时代创伤的良药,是抵御命运左右的基石。命运看似代表着一种必然性,实则是由“前因”启动的,是由人掌控的。吊诡的是,斯多亚派强调自由的同时也给必然性留足了空间。他们认为“前因”最终是被决定的,处于必然性编织的严密的序列之中,整个事物都是在序列中往复循环,以至无穷。其实,除了他们各自对自由与必然对立状态的理解之外,伊壁鸠鲁派与斯多亚派也因各自对自由与必然的侧重——伊壁鸠鲁派注重自由性,斯多亚派强调必然性——进行了长期的争论。
通过古希腊哲学史的分析,我们看出,自由与必然本来就是古希腊哲学发展过程中一条重要的逻辑线索,而且,马克思以偏斜与直线切入并非仅仅在探讨自由问题,而是以此深入探讨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继原子的偏斜之后,深入探讨了原子的质、始基的原子和元素的原子、时间和天体,这些貌似无关的内容,深层包含着马克思对自由与必然深层的思考:通过反思原子的质,应理解为形状,还是重力,从微观层面理解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通过区分始基的原子与元素的原子,从原子的规定性理解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通过对时间与空间的考察,从现象世界理解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通过天体现象的整体把握,从宏观层面理解自由与必然的关系。这种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关注也深深地埋藏在马克思后期的思想之中,并以不同的形式加以深化。
《提纲》是马克思实践观的诞生地,也是自由与必然的和解地。“实践”的提出成为沟通自由与必然“两极”的恰切“中介”,这是马克思在现代哲学语境中的伟大贡献。传统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走到康德这里自由与必然的分庭抗礼已经显得极为突出。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康德给出的方案是给自由与必然划界,结束长期的硝烟,获得折中的和平。黑格尔不满意康德的折中方案,以“绝对精神”统领自由与必然在自然、法与人类社会的诸种表现,获得“大全式”的统一。然而,不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都将解决的路径局限于意识哲学,试图以理论的逻辑力量来解决自由与必然的冲突,岂不知,理论矛盾的解决归根结底在于现实的社会,真正的解决方案在实践哲学。正是基于此,马克思在《提纲》中革命性地提出了他天才的新世界观——实践,并从本体论、认识论和历史观三个层面沟通了自由与必然,实现了自由与必然天然统一的重大突破。
实践在本体论上的革命,实质是对传统哲学的一个回应。传统哲学,不论是古代哲学,还是近代哲学都是在探寻生成世界、认识世界的最终根源或本体。回应传统哲学的重要性在于:一方面传统哲学提出的问题是时代之思,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另一方面解决传统哲学的问题既可以推动哲学的变革,也可以推动社会向前发展。马克思和先前哲学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但解决方式的不同决定了哲学形态的不同。
实践从根本上突破了传统哲学二元对立的哲学范式,使得哲学家之间的争论消失于实践这个巨大的熔炉之中。这是由实践的本质特性决定的。
其一,实践具有多维性。传统哲学将世界的本原理解为客观世界的必然或主观世界的自由,事实上是从单维度的视角来理解世界的。这是为什么马克思在《提纲》的第一条就痛批一切旧唯物主义“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页。世界,将世界理解为排除人的主观自由意志活动的按其自身自然必然性生成的世界,相反,唯心主义却“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99页。将世界理解为脱离自然必然性的纯粹的自由意志的主观世界。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不管在具体阐述路径上有如何不同,甚至南辕北辙,在看待问题的视角方面却殊途同归于单一的视角和维度,而且使刚刚从“神圣形象”中解脱出来的单一本体重新又回到了“非神圣形象”的统摄之下,“非神圣形象”成为人们认识世界的根基与标准。与此不同,实践超越了传统哲学的单一维度,从更为宽广和丰富的视角来透视整个世界,使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世界呈现于我们面前,也使多样性、多元性的我们面向世界。实践是实现自由与必然、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目的与规律、理想与现实等统一的概念范畴,决定了它不是以“以一驭万”的姿态审视世界,而是以“多元融通”的方式推动世界。
其二,实践具有辩证性。传统哲学依照“A=A”“A≠A”的形式来理解世界,导致出现“飞矢不动”“白马非马”等有悖于常理的惊人论断,造成对世界的点状再现和片状分离。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对历史性的抽离,事物的形成没有了前后相继性,认识的谱系没有了相互关联性,一切都是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框架中推演。即使对于实践,他们也“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99页。把它理解为犹太人片断性的具体表现,而没有理解为一种历史性的活动。其实,自人类产生以来,实践一直伴随在人的左右,影响和支配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实践活动自觉地认识到事物不是无矛盾的真空,而是多重矛盾的集合体,矛盾的冲突与对立促使事物的生成与变化,而且,事物的生成变化也不是直线式的一帆风顺,多会出现曲折与波澜,整个的发展表现出阶段性与周期性,成为人们认识事物的重要标识。从根本上讲,实践达成了事物发展与思维运动的具体同一,既使事物如其所是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也使思维能够把握到事物的来龙去脉,实现了历史与逻辑、自由与必然的统一。
其三,实践具有批判性。传统哲学对世界的认识更多地强调事实性的层面,揭示形成世界的到底“是什么”,是水、火、气、单子,抑或是理念、理性,完全是以“是”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世界,将“不是”的因素全部排除在外,具有强烈的独断论色彩,造成人们认识的世界与存在的世界出现严重的不一致和不协调。所以,马克思在《提纲》中批判他们“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1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99页。在马克思看来,实践注重从事实性的层面揭示形成世界的到底“是什么”,更注重从价值性的层面形塑世界“应当是什么”。这样实践就具有自由与必然、自在与自为的双重尺度,不再局限于“是”的层面来理解世界,把世界理解为冷冰冰的、机械的自然生成物,而是看作人与世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产物。马克思批判性地将其理解为人的生存方式、自由自觉的活动,使得实践在资本主义社会具有更强烈的批判性与革命性,其中暗含的自由与必然也在后续思想中延伸。
实践在本体论上的革命直接决定了认识论领域与以往哲学的本质差异。以往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核心议题是“认识何以可能”,经验主义认为人们的认识最终是来源于感性经验的,之所以感性经验可以作为认识的来源,是因为感性的事物能够刺激人的感知觉。简单地讲,经验主义的认知模式就是“认识——刺激——经验”,如果进一步追问:什么样的经验能够作为认识的稳固来源?这很容易使经验主义滑向不可知论。相反,唯理主义认为人的认识来源于理性,之所以理性能够作为认识的来源,是因为理性不容置疑,倘若进一步追问:什么样的理性能够作为认识的稳固基础?则会得到“我思”“先验理性”等独断论的回应。如此一来,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事实上并没有使认识获得稳固的基础,反而将“自由何以可能”的问题引入了歧途:经验主义过分地强调客体经验世界的必然性对人认识的刺激和决定作用,唯理主义极端地迷恋主体内在世界自由性对人认识的引导和主宰作用。值得深思的是,为何对于同一个问题会得出截然不同,甚至是对立冲突的两种答案?马克思敏锐地意识到,“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0页。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的重大缺失恰恰就在于此。脱离实践的认识是“不可知的”和“独断的”,只有在实践活动中,认识才能达到真理性的表达,才能实现主体自由与客体必然的有机统一。
真理是认识追求的最高目标,正是在这里,马克思抹平了自由与必然之间的鸿沟。以往哲学对真理的理解大致可以归纳为三类:一是以上帝诸神的启示、预言为真理,这种真理观经过启蒙的洗礼,逐渐被人们否弃。二是以圣人先哲的箴言、警句为真理,这种真理观长期以来占据着人们的思维领域,误使人们认为真理的来源是超越于社会现实、普通大众的“教育者”,“这种学说忘记了:环境正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0页。“教育者”也是客观教育环境的产物。三是以自我的经验、理性为真理,这种真理观是在自我意识充分觉醒后兴起的,以自我对世界理解方式的不同将真理理解为“经验性真理”和“先验性真理”,把真理变成了“经验性的归纳”和“逻辑性的抽象思辨”。
在马克思看来,上述三种真理观出现荒谬性与不彻底性的重要原因在于他们不理解真理的本质特性:首先,真理是实践性的。“实践性”强调的是动作,更注重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真理作为一个动态的过程,需要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而在“动态平衡”中非常核心的就是要达到主体自由与客体必然的平衡,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阶段性的真理,阶段性的真理也才能有效地彰显自由与必然统一带来的效能。这也是马克思在《提纲》第2条第一句话加粗强调真理是“实践的”问题的重要原因。其次,真理具有现实性。马克思在《提纲》第2条第二句话中提到“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0页。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思维的真理性”与“思维的现实性”是同一回事,也即“真理性”与“现实性”是一致的。“现实性”之为现实,不仅仅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向度,是事实与价值、必然与自由的统一,否则,我们便无法理解马克思将“真理性”与“现实性”的等同使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马克思所理解的“真理”即是超越资本主义社会而通达的共产主义社会,它“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页。这也使马克思对真理的理解逐渐扩充到了历史观领域。
正是马克思对本体论、认识论的独特理解,促成了历史观领域的重大变革,实现了自由与必然的深度融合。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两大发现之一,它在哲学史上的重要贡献是通过批判性的反思实现的。唯心史观是马克思重点批判的对象,原因在于它以一种超越于人类社会生活的形式理解历史,把历史当作意识、精神的产物,否认物质生产条件和物质关系对历史的基础性作用。在《提纲》中,马克思以费尔巴哈为例进行了细致地分析。费尔巴哈自认为将宗教世界的本质归结到世俗世界就完成了对哲学的革命,在马克思看来,这种革命恰恰是不彻底的,因为费尔巴哈仅仅完成的是颠倒唯心主义基础上的唯物主义确立。在确立唯物主义之后,费尔巴哈仍然将“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0页。也就是说,他对历史的理解并没有落实到现实的、实践的层面,相反地,却建立了一个超越于历史之上的“独立王国”,这样,就使“独立王国”成为历史发展的动力机制,正是由于此,马克思将费尔巴哈称作“半截子”的唯物主义。其实,除了对唯心史观的批判,马克思还批判了对“历史科学”的偏见,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将历史唯物主义称作“历史科学”,但是,人们对“历史科学”之“科学”的理解仅仅局限为自然科学或实证科学,严重曲解了马克思的本意,对此,马克思指出:“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9页。
马克思对上述两种思想的批判是有针对性的,对唯心史观的批判使历史观领域树立起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观念,确保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事实性维度;对曲解“历史科学”的批判使历史观领域明确了人类史和自然史的区别,还原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价值性向度,从而,历史唯物主义成为集事实性与价值性、必然性与自由性于一体的新的历史观。新历史观之“新”,深刻地体现在马克思对历史观诸要素的重新审视。
其一,历史的主体是什么是历史观首当其冲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以说,对于历史主体理解的差异根本上决定了历史观的性质、方向和视域。黑格尔将历史主体理解为“绝对精神”,使历史成为“无人身”的逻辑运演;费尔巴哈关注到了历史的主体是人,遗憾的是将人的本质归结为抽象的“爱”,历史成为“爱”的遗传扩散史。为此,马克思在《提纲》中花费较多笔墨来论证人的本质,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页。其中,“现实性”并不是“现存性”,“现存”是指当下存在的实体,侧重描述的是事物的即时性与静态性;而“现实”既是对当下现实的肯定,也是对未来现实的肯定,强调的是事物运动的历时性与过程性。在黑格尔看来,“现实”是指“在有时间性的瞬即消逝的假象中,去认识内在的实体和现在事物中的永久东西”,(21)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11页。马克思深受黑格尔影响,也是在此意义上使用的“现实性”。更为重要的是,对“现实性”如此理解与后面“社会关系”的理解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社会关系”是人生在世不可抗拒地、必然地生活于此的客观历史条件,也是人生在世自由选择、主动改造的未来生活样态。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精准理解,使历史主体兼具自由与必然的双重特性。
其二,历史的场域是什么是历史观更为基础性的问题。人类自产生以来,历史的生成场域天然地为社会所承担,然而,对于社会的不同理解形成对历史观理解的差异。在马克思看来,唯心史观和唯物史观的根本区别在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谁决定谁的问题,而旧唯物主义与新唯物主义的本质差异在于是将社会理解为“市民社会”,还是“人类社会”。所以,马克思在《提纲》第十条指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2页。“立脚点”的不同决定了对历史观理解视域的宽窄、影响力的强弱和穿透力的深浅。市民社会充分地彰显了人的主体自由性,却使人成为单子式的存在。市民社会中,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为了满足自身的利益,“扯断人的一切类联系”,(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96 页。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社会成为私利的战场,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呈现深层的对立冲突。相反,人类社会把人理解为自由自觉存在的同时也理解为“类”存在。以实践为基础的“类”存在破除了意识哲学对人主体性的抽象固守,还原至活生生的现实实践活动,在实践交往中消融二元对立,完成自由与必然、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等矛盾的否定性统一。马克思对历史主体、历史场域的独特理解合乎逻辑地将其引向对历史世界性或世界历史的关注,在世界历史的视域下,马克思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构建提供了方向性的现实指引。
《资本论》是马克思具象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的代表性著作,也是马克思批判性地建构未来社会形态的科学巨著。在这里,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不再仅仅体现为理论问题,更体现为实践问题,尤其是革命实践问题。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作为经济细胞的商品出发,指出商品的二重性天然地具有交易失败、支付断裂等危机,但是这种危机只是经验世界的表面现象,真正使资本主义社会出现潜在危机的起点是货币形态独立化导致的经济危机。具体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的增殖性和扩张性促使资本家不断扩大企业规模、实现超额剩余价值,导致资本家企业的有组织、高效率与整个社会生产的无组织、不协调形成显明的对比,生产的社会化与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并以生产相对过剩、利润率下降和经济危机的形式最终表现出来。经济危机是以一种极具破坏性的方式实现的经济调节,并未从根本上消除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反而使得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在马克思看来,社会的现实旨归是使人有尊严地幸福生活,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不要说有尊严地幸福生活,连最起码的生存需要都面临着挑战,深层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终极关怀是资本,而不是人,人只是一种工具性、手段性的存在,人的独立个性为资本代替,处于资本的统治之下。尤其是资本的形而上学性日益统摄整个社会,侵蚀着一切社会关系,尊严与价值转换成了交换价值,良心自由奴化为贸易自由。资产阶级谋划的“千年王国”意图终结人类历史,却未曾料到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78页。——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作为代表先进生产力和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阶级,决心冲破资本逻辑的枷锁,解放自身继而解放全人类。
其实,人类解放是马克思最先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提出的。针对鲍威尔意欲通过“政治解放”结束犹太教与基督教纷争的天真想法,马克思指出,真正解决宗教冲突的路径在于将人从宗教的狭隘眼界、利己主义的私利和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征战中解放出来,实现人类解放。《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进一步探讨了人类解放的现实路径——劳动。他认为劳动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虽然异化为私有财产,被贬低为与其他商品一般的商品,成为在世界范围内可以剥削的商品,但是,劳动成为具有世界主义的商品,不仅可以以物质的形态对抗资本主义,而且还可以使无产阶级阶级意识觉醒,这共同构成了人类解放的重要条件。《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深入分析了人类解放的科学方法论。在他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归根结底是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力的发展促使分工细化,生产结构、经营方式和所有制形式相继发生质的变化,人身关系由对人的依赖走向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社会形态在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之后进入了资本主义社会。整个历史的发展都是社会矛盾运动的结果,加之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的矛盾尖锐化,不可避免地会迈向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类解放。
《资本论》的科学性也由于历史主体的确立、科学方法论的支持更具说服力。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地提及了自由与必然的关系,而且,此时谈及的自由与必然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微观的细节分析,也不仅仅局限于理论的逻辑论证,而是集细节分析、逻辑论证和社会革命于一体的综合分析。在这里,马克思依托的是宏大的历史视野,探寻的是自由与必然之间的跨域性张力。因此,在《资本论》第三卷末尾,马克思总括性地指出:“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9页。当然,这一结论的得出并不是马克思的信口开河,而是完全源自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深切体认与科学分析。
首先,马克思将注意力集中于工作日这一最根本的微观细节。他认为工作日本质上反映的是时间问题,也即必要时间(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问题。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他曾专辟《工作日》一章来探讨这一问题。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的工作时间是由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构成的,这样工人的自由时间俨然也成为劳动时间,受到外在性的强制束缚。相对而言,随着剩余劳动时间的延长及调整,资本家阶级的自由时间则相对充裕,能够从事自己喜欢做的事,“如果工人利用他的可供支配的时间来为自己做事,那他就是偷窃了资本家”。(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70页。这样看来,资本家通过剥削工人的劳动时间获得了较多的自由时间,其实不然,资本家从事的自己喜欢的事是资本喜欢做的事,资本家所谓的自由时间其实是为资本的无限增殖服务,资本家只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而已。值得称赞的是,马克思辩证地认为,当劳动时间达到自然的界限,必然带来技术的进步、社会分工的细化,这会使一部分人从必要时间的支配下解脱出来,获得相对的自由时间。
其次,马克思将目光从微观细节的探究深入到资本逻辑的论证。资本逻辑是马克思鞭辟入里地考证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问题,它实质是社会关系的物化和资本化。一旦社会关系资本化,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社会关系就被资本的冷酷无情所代替,社会关系之中的合理性、合法性也将被资本扭曲化、歪曲化。俨然资本逻辑成为如同自然规律一般的具有客观必然性的规律,支配和规约着人的社会行为。然而,在马克思看来,资本逻辑也并非“一整块钢铁”一样坚不可摧,而是具有其致命的弱点,当遭遇资本的危机时,资本逻辑的“合理性”将面临现实创伤的重击与拷问。其实,资本逻辑也不是社会发展的唯一规则,在一个社会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是多种多样、纷繁复杂的,只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逻辑占据主导地位才会具有决定性作用。一个社会自由而全面地发展,必然要超越资本逻辑的控制,才能建立新型的社会关系。
最后,马克思从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的宏大视野进一步深化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依照马克思的观点,必然王国特指物质生产领域,在这里,人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受到自然规律支配的,人进行物质的生产与再生产,目的在于满足人的基本需要,劳动仅仅表现为一种外在性和强制性的规定,与此相对,自由王国特指人的发展,当人摆脱了外在性、强制性的束缚,劳动成为能力提升、个性发挥和全面发展的唯一目的。似乎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天然地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事实上,二者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必然王国是自由王国实现的前提和基础,而自由王国则是必然王国的价值追求。除了在宏观层面对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关系的考察外,马克思还格外提及了必然王国、自由王国各自领域自由与必然的不同表现。必然王国乍看是必然性的一统天下,其实,也存在着相对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人在无力抗拒自然时的自由联合。对此,马克思指出,“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929页。同样,自由王国也并不是纯粹的自由玄想,而是在先前历史条件下的自由创造,妄图跳出历史的客观条件如同“跳出罗陀斯岛,是同样愚蠢的”。(28)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第12页。对此,马克思指出,要将自由的闲暇时间用于生产,要建立起自由王国必然“需要一系列的历史条件”。(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89页。至此,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业已呈现在我们面前。
马克思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探讨具有其独特性与超越性。面对《博士论文》的主题,他并没有从单一的视角来理解自由性,而是选择了在自然哲学基础上理解自由,必然与自由的关系也就合乎逻辑地体现为原子的直线运动与偏斜运动;面对近代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人为割裂,康德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无奈”折中,黑格尔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大全式”的逻辑强制,马克思选择了另辟蹊径,从实践的角度实现自由与必然的深度整合;面对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与资本、工人与资本家、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等二元对立的内在冲突,马克思从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的历史视野深化自由与必然的天然统一。凡此种种,都体现出马克思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重视与关注。
在此,我们只是选择了马克思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与观点,对马克思关于自由与必然关系的问题进行了解蔽,其实,关于这一问题深嵌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过程,需要我们进行深层研究与探讨。自由与必然关系的实质性探究,有助于进一步丰富马克思哲学研究的视野,深化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特别是有助于回应对马克思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的误读与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