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民国南京书写研究

2020-12-15 06:55骆怿
文教资料 2020年26期

骆怿

摘   要: 叶兆言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本土作家,创作题材不单一,最著名的是追怀民国时期前尘往事的小说,被文学史家称为“从民国的角度来重写民国史”。主要作品有《烛光舞会》《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等。刊登于《钟山》的《刻骨铭心》一经发表即被视为新历史小说的扛鼎之作。《刻骨铭心》是一部人物群像小说,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军阀混战、日军侵华的南京为背景,展现了在传统性与封建性并存的双重构建下的南京作为一个“新都”的民国生活风貌。本文从南京人眼中的南京书写、民国南京市民生活、新历史小说创作下对真实与虚构的关注三方面,论述叶兆言对南京这座城市的建构与解读:南京城不再是承担着历史厚重感的历史城市,而是一座充满烟火气的现代都市。《刻骨铭心》更多地聚焦普通百姓,透过民众生活,展示历史的车轮在城市里滚过的印记。

关键词: 《刻骨铭心》   传统性与现代性   人物群像   新历史小说   世俗化写作

1.绪论

叶兆言是中国当代的一位重要作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了多部中长篇小说及散文集,创作总字数约400万字。

作为地道的南京人,叶兆言关于南京这座城市在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中形成的独特气质有独到的见解,他的几乎所有小说都围绕南京来写。独特魅力就在于善于将叙事置于底层的市井生活中,构建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通过穿插南京城的历史文化底蕴、风俗习惯、南京人的性情等,活画出南京这座都市的精神和灵魂。

南京在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成为首都,作为一个新都形象,开始发挥政治作用,在民国历史中表现出独特性。

葉兆言作为南京本土作家,竭力为南京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城市体系,近年来对国内学者对叶兆言的研究更加多样化,分别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深入理解其作品。一部分学者集中于对叶兆言作品中文化内涵、文化价值的研究,同时,对作品里的南京城市进行历史与现代化的不同解读,在作品叙事的风格与特色上也有很多研究著作。

根据目前国内的研究成果来看,单篇作品受到最多瞩目的是《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后羿》《很久以来》等,但是对《刻骨铭心》的研究著作不是很丰富。《刻骨铭心》初稿于2017年首发于《钟山》杂志,这部小说与同以南京为背景的长篇《很久以来》《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合称为“秦淮三部曲”。在这部小说中,可以看到大时代下变幻不定的南京城,除了历史的“刻骨铭心”外,小说里还着重描写了生活在南京的普通市民“刻骨铭心”的人生中的生活、家庭、婚姻、痛与爱、失意或欢欣。

虽然《刻骨铭心》发表不过三四年,但书中的民国南京生活风貌同叶兆言的代表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一样值得探索与研究。其思想内涵、文化底蕴、历史深度、艺术表现手法,都足以显示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水准。

目前学术界对小说的研究非常丰富,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刘振的《创作的模式与变化的可能——论叶兆言〈刻骨铭心〉》和夏彬彬的《主题书写的变奏——评叶兆言长篇小说〈刻骨铭心》》等,均从历史文化角度阐释《刻骨铭心》的文化内涵和历史背景,但是围绕南京这座城市的市民新旧生活解读《刻骨铭心》的文章十分少见。

叶兆言将自己身处南京城的生命体验融入《刻骨铭心》的创作中,以鲜活、感性、真实的笔触,全方位描写了南京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信仰。小说将宏大的历史叙事集中在蝇营狗苟的小人物身上,更多地聚焦叙事现场,消解了一些概念化的历史,通过讲述小人物的命运,展现历史的车轮在南京城里滚过的痕迹。

《刻骨铭心》作为一部人物群像小说,以民国新旧政权交替时期的军阀混战、日军侵华的南京为背景,展现了在传统性与封建性并存的双重构建下的南京作为一个“新都”的民国生活风貌。在这部小说中,南京给读者的印象不再局限于“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薮”,更多的是这座古城在战争与革命中的浮沉动荡,城市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体,承载着历史的责任感又传递着生活的真实感。

2.南京人的南京书写

1927年国民革命军攻克南京后,在南京成立了国民政府,一个至少在名义上统一的政权在中国建立,南京开始发挥政治文化中心的作用。1927年—1937年定都南京的这十年被称作中国的“黄金十年”。这座城市直至1937年日军侵入沦陷,都是中国本土民众生活的一个缩影,带有江南城市特有的文化气息。

历史上的南京市被作为都城次数最多的城市,从三国时期一直到中华民国,都曾以南京为都城。南京自古以来便是众多作品的叙事背景,刘斯奋《鸡鸣风雨》、张恨水《丹凤街》和《秦淮世家》、孙华炳《秦淮半月边》、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等,这些作品“不仅赋予了南京城文化历史的现代想象,而且是一座城市以独有的历史文化滋润着现代作家精神品格的真实写照”[1]。在现当代作品之外,一部《红楼梦》足以留给读者无限遐想。

在众多作品中,南京无可避免地与某些典型地点联系在一起,比如秦淮河。南京浸染了秦淮河上千年的胭脂香,让这座城市在六朝古都变迁的荣辱兴衰、刀光剑影中又多少融入了些江南独有的柔情与烟火气,秦淮画舫甲天下,历史上秦淮河的繁华代表着南京的繁华,可以说秦淮河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南京。于是南京独特的诗意与古趣,被无数文人作家一次次书写。秦淮河边风月场所、六朝古都的烟火气韵似乎是作品亘古不变的切入点。如张恨水的《秦淮世家》,光是这个书名,就已经给人一种恒久悠远、带有水乡的感觉,小说开篇第一章即“秦淮河在一度商业萧条之后,又大大繁荣起来。自然,到了晚上,是家家灯火、处处笙歌。便是一大早上,那赶早市上夫子庙吃茶的人,也就见了茶楼的每一个角落”[2](1)。每个人物的命运都离不开秦淮,秦淮河边的市井生活,贫民、无赖、歌女、暗娼,有烈性有透彻也有豪气,尽管历史并未因为书中的人物有所波澜,秦淮河边也歌声依旧,但故事里立体丰满的人物倒是和受众心中的民国老南京情怀吻合。相比之下,《刻骨铭心》在开篇就缩小了叙事范围,故事的开始是在1926年的南京城里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大明照相馆,之后才通过去往大明照相馆途中人物秀兰的所见所闻,引出秦淮河边桃叶渡这一为人熟知的地点。

小说中生动具体的南京市民生活图景与叶兆言的成长经历是不可分割的。叶家自叶圣陶一辈便开始居住在南京这座城里,叶兆言曾说:“在南京从事专业创作的人中间原版的南京人就我一个,所谓原版,是指生于斯长于斯的意思。”“知识分子后代的‘精英立场让他足以冷静地观察生活的这座城市,而自幼生活于此的生活经验不免让他对话这座城市时无法摆脱温情色彩”[3]。更重要的是,叶兆言在这本书里赋予了南京“现代化”的形象。在大多数现当代作品中,提起“现代化”的大都市,一般想到的都是北京与上海,北京拥有天生的庄严与肃穆,上海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现代都市的典型,南京是典型的南方传统城市的代表,如张爱玲的《半生缘》讲述的是南京人沈世钧和上海人顾曼桢的爱情故事,沈世钧憨厚老实,顾曼桢聪明理性,两者之间恰好是南京与上海之间的差别,甚至在《半生缘》中,张爱玲笔下的南京是一座带着保守封闭气质的小城市。张恨水在《丹凤街》《秦淮世家》等作品里虽然将南京城作为叙事主体,但主要还是集中于城市里底层民众的写作上,一般故事的发生点都是在街头巷尾的茶馆酒楼里。南京城的形象似乎一直都是传统、守旧又有点落魄的风雅的。

叶兆言作为地地道道的南京人,他的作品时间和地点的参照多半是南京,但是他笔下的南京不仅限于秦淮烟柳,更多的透过市民的新旧生活,发现书中每个人物身上的色彩,从而构成作品的实际内涵。“地域元素仅仅是《刻骨铭心》的一种装饰,拨开六朝烟雨的繁华外衣,才能窥得小说的内核——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性关照”[4]。在《刻骨铭心》中,透过对秀兰、丽君、冯庭焕、俙严等普通市民生活的追踪,在构成人物群像描写的同时,丰满了南京的文学形象。

在这部小说中,南京给读者的印象不再局限于“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薮”,更多的是这座古城在战争与革命中的浮沉与动荡,城市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体,承载着历史的责任感又传递着生活的真实感。“黄金时期的南京城作为一个宏观的意象抑或文化符码,内涵比以往更为立体与全面,不失为一座现代、进步,又充满市井气、烟火气的都市”[5]。

2.1新都现代性与传统性的双重构建

王德威在评价叶兆言的写作时说:“一是张恨水、李涵秋等人领衔的鸳鸯蝴蝶派;一是张爱玲独家炮制的海派传奇。”[6]叶兆言在这部作品里确实承接了一部分张爱玲对南京传统、闲适的描写,写景也没有离开风月无边的秦淮烟火,但是《刻骨铭心》里却有着传统底色之上的现代化印记。尽管在1937年南京大屠杀之后,南京城的新都建设遭受了极大的破坏,但不停拔地而起的高楼和无数新式思潮的出现仍然给这座传统守旧的城市带来了冲击。在《刻骨铭心》里我们能看到一个新旧相融的南京城,是叶兆言构造的传统与现代紧密交织的独属于南京的独特气质。

二十世纪上半叶战争与革命不停迸发,当时作为国民政府首都的南京,无疑成为风暴中心,1927年—1937年间的“黄金十年”又被成为“南京十年”,在这段国民政府提倡“新生活运动”的时间里,南京大力推进了经济建设与人文环境建设。“毕竟南京已成为首都,既然是首都,就要像个首善之都”。于是“新首都新气象,到处都在宣传新生活运动”“如果用一个字形容,是新,如果用一句话,是必须和以前不一样,要和以往的种种不是和陋习告别”[7]。南京城内的城市建设就像高云岭上新建的一栋栋小洋房一样迅速。“全世界都在大萧条,到处都在闹经济危机,产业工人都在失业,美国华尔街天天有人跳楼,唯独中国的南京像个大工地,欣欣向荣,馬路在不断地拓宽,一栋栋民国官邸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楼一个比一个更漂亮”[7]。种种迹象都表明,成为新都的南京正在向现代化的都市迈进,与现代化都市形象切合的便是以关丽君为首的新式人物,丽君是女界名流,大名鼎鼎的新派人物。围绕在她周围的碧如、冯庭焕、郭亚声等,都代表着民国革命界的各种形象。

与之相对的,即使成为首都的南京,城内也无处不浸染着作为六朝古都的气息。作品开篇即介绍了秦淮河边桃叶古渡的来头:桃叶渡是六朝时期秦淮河上的渡口,当年正是东晋书法大家王献之在这里送小妾桃叶,留下了那三首情真意切的《桃叶歌》,让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桃叶渡声名远扬。书中穿插着介绍雨花台、鸡鸣寺、瞻园、中山陵等南京著名地标。传统性更突出地表现在以吴有贵为代表的旧式市民身上。“吴有贵是个典型的败家子,说他败家,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家当可败。他家好像从来也没富裕过,他从小已经习惯了家无隔夜粮的日子,朦朦胧胧地活着,有钱是有钱的活法,没钱时没钱的活法。本来还有几间祖上传下来的旧房子,青砖小瓦马头墙,三钱不值两钱地让他给赌输了,从此一直在大杂院里租房子住”[7]。即使生活在南京城最底层,吴有贵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因为嫁掉女儿秀兰而过上好日子。

吴有贵这样的普通市民其实是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中国传统文化千百年来都在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男女之间的主从关系一直以来都因为根深蒂固的父系宗法制被暴露得理所当然,作品中的冯庭焕作为首都警察厅副厅长,也是个有小老婆的人。直至1950年《婚姻法》确立了“一夫一妻”制度,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夫多妻”依然是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

但南京城“新”就新在,以丽君为代表的妇女界精英,借着南京成为新首都的氛围,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环境下有了话语权。书中最直接体现的就是“郭小三虐妻杀妻案”,作者通过一个案件,引出南京从传统城市向现代都市过渡的趋势。先是指出了若是发生在未建都前的处理方法:“要是搁过去,这种事也就算了,说不定也就糊弄过去,虽然人命关天,毕竟是家丑外扬。”接着引出:“然而现在已进入民国政府时代,南京又是中华民国首都,出了这样不文明的事情,应该有个说法,必须有个说法。”[7]这件案件的最后,郭小三被判处死刑,妇女团体的积极呼吁起到了很大作用。叶兆言通过一件案件,不仅概括了旧式生活如何以历史残留物的形式留存,而且消解了可能会出现的一些概念化的历史,略过宏大的叙事场面,将视线集中在蝇营狗苟的小人物身上,更多地聚焦于叙事现场,通过讲述小人物的命运,展现历史的车轮在南京城里滚过的印记。

2.2新都历史性与现实性的双重构建

城市作为历史文化的传承物,在时代变迁中不可避免地会留下历史的痕迹,南京作为曾经的六朝古都,印刻在它身上的痕迹更深刻。在南京城里,历史动不动就会闯入生活,人们不时地和历史发生联系。例如,书中的丽君与亚声在1927年12月13日结婚,距离南京沦陷恰好10周年;秀兰与俞鸿在1936年12月12日结婚,当天正是西安事变。在宏大叙事下,个人的命运很容易被掩盖,因为个人太过具体,但叶兆言通过一些时间节点告诉读者,历史不仅仅属于城市,也属于个人。

中国最具有历史意义的火车站之一——浦口火车站于1905年建成。这个火车站当年是津浦铁路的终点和起点,连接着整个中国的铁路网。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就像当年有人评点的:“每个枕木下面都躺着一位中国人的冤魂。”在《刻骨铭心》中,浦口火车站更是成为故事里剑拔弩张的国际政局的切入点:在浦口火车站的站台上,迎来了第一个书中人物亚声的死亡。“1931年6月28日上午11时,同样坐摆渡船到长江对岸,同样在浦口火车站站台上,丽君挺着大肚子,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又一次迎接亚声的到来。这一次见到的,不再是活着的亚声,而是装在大皮箱里的遗骸”[7]。亚声遇难的“五三惨案”,成了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中日冲突对抗的预告。

“直至1937年的12月13日,日军杀气腾腾地攻入南京城,亚声的遗骸仍然存放在那个大皮箱里,仍然搁置在外交部的地下室。1945年日本投降,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外交部再次接管这部大楼,但装有亚声遗骸的皮箱早已不翼而飞”[7]。

更令人唏嘘的是,一度担任首都警察厅副厅长的冯庭焕,在南京城破之后因为保护妻子丽君及女儿锦绣,被日军杀害后草草扔在“山坡边的菜地里”。冯庭焕是《刻骨铭心》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是首都警察学校校长,首都警察厅的副厅长,身居高位,在政治界很有话语权;在生活上,娶到了新派人物、女界精英丽君,又和风流花魁贺太太有亲密关系,是个在事业和生活上都令人羡慕的男性。但即使是比普通人特殊很多的冯庭焕,在南京城破后,也免不了被日军杀害的命运。

张纯如在《南京大屠杀》里写道:“我对南京最后的印象就是死去的中国人,死去的中国人,死去的中国人。”1937年,在南京发生了长达六周中国军民死伤人数超过30万的日军屠城惨案,这是每一个普通民众提起南京这座城市时都会想到的历史事件,叶兆言作为南京人当然也在书中写到了这次恶行,但作者并没有列举一大串的死伤数字说明,而是通过“亚声遗骸”和政界精英冯庭焕的命运,写出了在战争年代的中国军民,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精英人物,无一幸免遇难的悲剧结局。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8]。历史反映着时代的风云变迁,小说反映的是寻常百姓在大环境中的人性与命运。“这个世界越是毫无意义和凶残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越是不可能置身于历史之外,越是不能拒绝竭尽我们所能,为世界留下一个理智和人性化的痕迹”[9](56-57)。无论是共产党人黄凤英,还是国民党人冯庭焕,抑或是金陵大学园艺系老师阿瑟丹尼尔,每个出现在《刻骨铭心》中的人物都代表着南京城遭受过或即将遭受的命运。叶兆言写小说并不追求重写某一段时期的历史和还原历史事件的真相,也不追求宏阔的战争场面叙事,而是通过对那个时代寻常百姓的琐碎生活及人物命运的叙述,探求南京书写的另一种可能性:将南京城的历史和现实生命化。正是无数各个个人历史的发生,使得整个宏大历史的发生更加有意义。

随着1968年长江大桥的通车,浦口火车站渐渐失去了使用价值,曾經堆满了南京军民尸体的下关口岸也渐渐被高楼大厦所代替。“城市就像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10]。在战争与革命过去后,这座城市里高飞的鸟依旧会穿过晴空旷野,希望也永远生生不息。

3.新历史小说的世俗立场和对真实与虚构的关注

3.1新历史小说的特点

在历史小说作者眼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又都是这部当代史的缔造者与见证者。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道:“艺术品的产生是取决于时代精神和艺术品周围的风格的。”由此可见,新历史小说的产生与中国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当代社会的环境出现了极大转变,作家们感受到了读者对于文学需求的改变,表现革命历史与再现历史的小说并不能满足读者人性层面的需求,于是关注个人生存与历史的新历史小说产生,莫言的《红高粱》就被认为是新历史主义的“开山之作”。

新历史小说产生于九十年代,与正统的历史小说不同,它的书写很多都是反传统的,比如民间视角、个人体验的强调;边缘人物及一些非史资料资料的撰写。余华说过,外部世界都是不真实的,只有自我才真实。在新历史小说作家们的眼中,历史是个人的历史,或者说是个人对历史的体验与感受,所以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历史在这类小说家们眼中是不确定的、可以“不断更改”的,因为历史的这种随意性,新历史小说创作都有着鲜明的个人主义色彩,带着一些自我感知的烙印。

新历史小说的作者往往会打破传统历史小说中将人物性格与社会相融合的模式,不以简单的“好”“坏”区分人物,而是展现书中人物在历史环境下所遮掩的复杂人性,读者很难给新历史小说里的人物下定义,恰恰是这份“复杂体”还原了历史以真实的面貌,道出了人物最真实的人性。同样的,与传统历史小说的再现历史相比较,新历史主义小说更加注重在历史的叙述中传达一种历史情绪,追寻历史发展的过程才是小说的真正意义,在小说家看来,这样的历史是非理性的、不可预测的。既然历史不可预测,那么新历史小说在对书中人物的命运书写上,通常会导向宿命论,用苍凉悲怆的历史命运感,体现出贯穿小说始终的历史意义。

新历史小说还有一个重要特点是小说的文学关注点更加集中于平常生活,并不刻意表现重大历史事件。作家将战争、革命作为遥远的模糊的写作背景,平常百姓即使身处战乱中,但因为远离了政治中心,所以并不会带上鲜明的政治倾向,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诉说生命的脆弱与生活的残酷。在新历史小说中,很少看见“民族利益高于一切”的生命价值观,使个人意志得以凸显,人性的复杂性能得到更深刻的展示。小说不再是民族历史,而是个人生命历史。

3.2《刻骨铭心》的世俗化写作

新历史小说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反思文学不同,尽管反思文学不再展示过去的苦难与创伤,也不再限于表现“文革”十年的现实,尽管较于伤痕文学中提到的伤痛少了很多,但毕竟“文革”十年是一代人共同的惨痛经历,所以这种写历史的方式不仅仅属于个人,更多的是带有民族性与社会性的,这一类文学作品中通常用到的词汇都是“我们”。新历史小说虽然带了历史现实,但是它的写作视角从“我们”这样的集体变为个人,使得小说更接近现实生活,“个人”带有情感色彩,构筑出世俗下的众生百态。

在传统的历史小说中,我们能看到的是对某个重大历史事件的客观呈现,通过身处历史环境中的人物的行为显示出人性的善恶与历史的变化无常,人物的日常生活经常被忽视,因为日常生活过于自在与直观,很容易被认为没有意义,所以没有呈现的价值,更多的是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描写。

《刻骨铭心》将日常生活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解放出来,还原了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并且让一些普遍的、基本的生理需要和行为进入了书中。《刻骨铭心》中的南京市民的生活模式更趋向于平和的、慢节奏的。始终建立在日常叙事的范畴里对时代、社会和人性进行观察,在最平凡的经验里书写这座城市。例如书中出现的第一个地点“桃叶古渡”:“秀兰路过见到的那些人,依然坐在小亭子里吃瓜子喝茶,还在谈天说地。瓜子壳吐了一地,沏了好几开的六安瓜片,已经没了滋味。这地方破败得很,一个挡不住风勉强遮遮雨的小亭子,搁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小炉子煮点水,便是个吃茶讲古的场所。”[7]短短几句话就写出了普通市民的生活好像是没有时间观念,也不讲求效率的,消闲文化领社会风气之先。比简陋的吃茶场所高级的茶馆、茶所更是遍地可寻,书中人物的会面,哪怕有很多话着急说,也得先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小说的叙事方式是沿着现实生活步骤的本来面貌展开的,不对生活素材做人为的一刀切,即在叙事中夹杂着对人物“一天”生活琐事的描写,围绕着人本身的生活状态,对其展开原生态的客观处理。即使是在当时这样社会不稳定的情况下,人物在书中依然不紧不慢地进行日常活动。如小说中丽君和冯庭焕的第一次见面,丽君作为新式女性的领军人物,冯庭焕则是首都警察厅的副厅长,两个人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代表,但他们的见面场所确实一个普普通通的马祥兴饭馆,吃的是随处可见的凤尾虾和蛋烧卖。作家通过这种隐匿式的方式描述生活,通过低调且真实的视角,让读者的感悟更加贴近小说,因为真实存在的事物,使得读者并不会受到作者和文本的过多干扰。与传统的写历史的小说不同,新历史小说虽然减少了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惊险的冲突矛盾,但是吸引读者、引起读者共鸣的程度并没有减少,原因是小说中时不时出现的日常生活叙事,普通的生活更能传达出感情,因为这是人们共有的平常心。新历史小说摆脱了政治精英意识的笼罩,通过世俗化的书写,显示出文学独有的民间趣味。

3.3《刻骨铭心》中性欲的大胆宣泄

为了充实小说内容,《刻骨铭心》中书写了众多个人琐事和日常生活,作为一部男女老少皆有的群像小说,书中不可避免地涉及爱情故事。战争年代,个人的历史不得不驯服于无所不在的宏大历史的观念下,书中人物褪去了新都的华丽外衣,隐藏在秦淮烟柳之下的是残酷的事实。

值得关注的是,小说并没有将爱情理想化、神圣化,而是站在客观的角度,大胆宣泄出人物生理上的欲望。作者正视和尊重人的性欲,看到了欲望在人物相处关系中的作用和价值,在人与人关系的凝聚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如书中丽君和冯庭焕的第一次。丽君与冯庭焕是第二次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亚声甚至是当年试图刺杀冯庭焕的人,但丽君却将自己连同身心都交给了冯庭焕,原因就在于两人丈夫新婚第一夜时的表现。“亚声显然是急性子,新婚之夜,根本不考虑新娘痛苦,翻上翻下,前后折腾了五次,每一次都很快,快得让人感伤、让人迷茫”[7]。冯庭焕“擅长心理分析,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在想什么,想掩盖什么。新婚之夜,他不过是采取了欲擒故纵的手段,对手已被自己拿下了”[7]。“他根本用不着像亚声那样一晚上辛苦五次,仅仅只要一次,只要一次,就彻底地将丽君给征服了”[7]。由此可见,性欲其实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的一个私密的通道,如果性欲被满足了,那么人物之间的问题“自然而然”被解决了。作者对性欲的描写并没有加上情感层面的因素,小说里丽君对冯庭焕的欣赏是直接的生理上的女人对男人的臣服,将古往今来被掩上一层神圣面纱的爱情故事还原到最原本的世俗形态。

作者在这部小说里还描写了更多欲望的宣泄,甚至涉及触犯法律的性欲的宣泄,书中何為趁丽君继女锦绣睡着时强奸了她。但是作者只负责描写人物的行为,他似乎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只提到了何为被枪毙,并不对何为的人性做点评。这也是与传统小说不同的地方,传统小说立足于现实,表达群众的思想感情,继承了史传文学的传统,描写人物有善恶好坏之分,《刻骨铭心》作为新历史小说,作者并不集中于对人物的人性形象进行分类,只负责客观展现,尽可能减少作家对人物的干涉,而将对人物的评判全权交给读者。叶兆言有意消解了传统赋予生活的一些绝对的观念,尽力展示人物性格的多种形态,从而肯定世俗生活的多样性。

3.4《刻骨铭心》中对历史真实与虚构的关注

由上述新历史小说的特点可以看出,叶兆言的《刻骨铭心》被称为新历史小说的扛鼎之作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这部小说里,作者透过了南京城这个小窗口写历史、写生活。在当代大众心里,对南京的记忆差不多是从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开始的,若让人细说南京城的历史,则一般人的记忆中只强调过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事件。叶兆言跳出了集体记忆的框架,在小说中镶嵌进个人记忆,又因为个人记忆是非官方的、带有不确定性的,在《刻骨铭心》里经常看出与国家、集体记忆所不同的矛盾点,这些矛盾点拆分解构着宏大的历史叙事。

《刻骨铭心》尽管是以卢沟桥事变、淞沪抗战和南京大屠杀作为历史背景,但它描写的事件常常是脱离于这些背景之外的。读者在这部书里看到的不是对战争的再现,而是透过历史事件的缝隙,看到了桃叶渡、秦淮河畔、鸡鸣落日、清凉古道的金陵,看到了黄金十年、首都计划、成为新都的南京。

在这众多零零碎碎的个人记忆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点——大明照相馆。

《刻骨铭心》所有故事的开端便是1926年的大明照相馆。“大明照相馆是一家老字号,始建于1873年,最早的老板是个德国犹太人,取名叫留仙楼。辛亥革命以后,一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南京人接手照相馆,觉得留仙二字太像青楼妓寮,便改名为大明”[7]。那时候的大明照相馆是作为人们拍工作照片、家族照片、婚丧嫁娶照片的拍照地点,人来人往的大明照相馆带来的是人们生活的印记和回忆,照片记录的是寻常百姓人家平凡的生活。就是这样记录生活、毫不起眼的大明照相馆和金陵大学园艺系老师阿瑟丹尼尔一起消失了。“事实上,不只是阿瑟丹尼尔遇难了,他经常去冲洗胶片和相片的大明照相馆,这家南京很有名的老字号照相馆,也被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给烧毁,照相馆老板和店员都神秘的失踪了”[7]。在战争时期的南京,一个地方被毁灭是很正常的,但是连同照相馆里的老板和店员都一起神秘消失,这不得不让读者思考起作者的用意。

在书中,国际安全委员会希望阿瑟丹尼尔多拍一些照片,作为记录日军暴行最直接的证据;照相馆老板因为有过留学日本的经历,许多日本兵都进去拍照留念。园艺老师阿瑟丹尼尔遇难时,他拍摄和冲洗的所有照片很快便被日本宪兵没收。被烧毁的照相馆、消失的老板和店员,都在预示着——历史真相的消失。照片记录的是历史定格的最客观的瞬间,是可能的真相的缩影,因为有了客观照片的存在,历史就是单一的、固定的。照片的销毁,隐喻的是从此以后的历史将会是多重的、夹杂了想象和虚构的历史。历史从官方的历史,变为了真实与虚构并存的个人的历史。

当真相消失后,历史的细节就不可避免地来自虚构与想象。叶兆言的这部作品无处不传达着一个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历史就是文学。

4.结语

叶兆言对南京细腻又执着的感情始终贯穿于他的文学创作中,他曾说:“南京是一本最好的历史教科书,阅读这个城市,就是在回忆中国的历史。这个城市最适合文化人的到访,它的每一处古迹均带有深厚的人文色彩,凭吊任何一个遗址,都意味着与沉重的历史对话。以风景论,南京有山有水,足以和国内任何一个城市媲美,然而这个城市的长处,还是在于它的历史,在于它的文化。”由此可以看出叶兆言对南京的深厚情感,无论是“夜泊秦淮”系列还是“秦淮三部曲”,都将南京这座蕴含着深厚历史的城市搬到台前,《刻骨铭心》里的南京是艺术的、立体的又充满烟火气的。时代的风云变迁在他笔下成为南京市民生活的背景,战争的残酷血腥在他笔下成为人们悲欢离合的基调。虽然南京这座城市所遭受的苦难是大于荣耀的,但在这本书里历史的痕迹被一再弱化,集中表现的是普通百姓在秦淮烟柳、鸡鸣落日、清凉古道下的寻常生活。书中更多的是文人气息,南京又恰好是这样一座深沉包容的城市。

即使是这样一个对南京抱有丰富情感的作家,叶兆言对书中人物的感情也是不添加主观色彩的,比起作者,更像站在研究者的角度,将南京城的风俗人情、街道建筑、市井生活甚至特色饮食都穿插在书中娓娓道来,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了解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

他的作品是平和的,即使是写死亡,叶兆言也是不动声色地用平常话语叙述出来,书中人物命运式的悲剧结局似乎是人生常态,无需畏惧。“他通过撰写琐碎的而不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文章,显然是要结构一个概念,即在大历史的叙述中必须使个人历史具有意义”[11]。

叶兆言始终立足于普通人性和世俗现实,将情绪的流露转变为日常琐事的书写,以自己的方式构建了南京这座城市。在叶兆言的笔下,无论是历史变迁下的南京,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南京,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在影响着这座城市,也被这座城市所影响,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人生和结局。

参考文献:

[1]杨洪承.地域文化与现代作家的精神路向——以民国时期南京为例的一种考察[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9).

[2]張恨水.秦淮世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6).

[3]孙莹.叶兆言小说中的南京想象[D].开封:河南大学,2019.6.

[4]刘阳扬.个人与历史的双重叙述——评叶兆言《刻骨铭心》[J].扬子江评论,2018(6).

[5]夏彬彬.主题书写的变奏——评叶兆言长篇小说《刻骨铭心》[J].小说作家研究,2018(1).

[6]王德威.艳歌行——叶兆言新派人情小说(代序).叶兆言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11.

[7]叶兆言.刻骨铭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8]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9]卡尔维诺.文学机器[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10]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11]Gary G. Xu. The Writer as a Historical Figure of Modern China:Ye Zhaoyans Passionate Memory and Fictional History[J]. Neohelicon, 2010.

指导教师:蔡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