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皓
(南京中医药大学 医学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技术人类学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人类学学科体系中逐渐发展而来的新分支,当代英国著名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是技术人类学的创立者之一。他率先提出了技术人类学的研究纲领,并提出了独具特色的技术环境观,为技术人类学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由于科学技术的兴起和殖民地的消散,人类学于20世纪中期开始回归到本土研究,大量应用人类学学科纷纷兴起。城市、医药、法律、语言、符号、传播等错综复杂的现象都成为人类学的研究对象,相较而言,技术在这些现象中并不突出,英戈尔德为何选择将技术作为其人类学研究的重点呢?这主要基于三方面的原因。首先,就英戈尔德的人生经历而言,他的父亲是科学家,从童年起,他就受到了自然科学的熏陶,科学技术伴随着他的成长。所以将科学技术作为研究主题,被英戈尔德视为一种“奥德赛式的回归”[1],是对童年梦想的漫长寻根过程。其次,就英戈尔德的学习经历而言,英戈尔德在剑桥大学最初学习的专业是生物学,在经历了挣扎和选择之后,才转而学习人类学,英戈尔德本身有着自然科学的学习基础。最后,就英戈尔德的学术传承而言,英戈尔德继承的是英国社会人类学学派,也就是功能学派的研究传统,从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里夫-布朗开创的功能学派开始,事物的功能就是其研究中心,英戈尔德也自然地选取了被视为具有强烈功能属性的技术人工物作为研究重点。
在确定从事技术人类学研究之后,英戈尔德开始梳理这一领域的研究内容。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当时的人类学并没有成体系的技术研究。正如莱蒙里尔(P.Lemonnier)、翁伯格(A.Homborg)等人所说:“技术可能是人类学学科最不发达的方面之一。”[2]英戈尔德认为,技术被人类学所忽视的原因是,人类学长期将技术置于社会文化之外,技术被视为不同于人类社会的事物。
英戈尔德指出,人类学在研究技术与社会的关系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技术决定论和技术可能论。技术决定论者认为,规模宏大的复杂的社会形态是由同样繁复的技术体系要求所决定的,因此,社会变革需要依靠技术的变革。技术可能论认为,技术对社会形态的影响是有限的,在此界限之外,社会和文化遵循着自己的演化历程,与技术系统的复杂形式无关。
技术决定论者与技术可能论者之间的分歧是由人类学中的文化进化论和文化相对论所导致的。文化进化论者认为,技术具有从简单到复杂发展的内在趋势,就如同工具到机器一样逐渐复杂化,而社会组织和文化同样是由简单到复杂发展的。文化相对论者则否认技术的复杂性与社会复杂性之间的关系,常常举出技术复杂性与社会复杂性不匹配的例证来反驳文化进化论者。技术决定论者和技术可能论者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即将技术系统和社会文化系统作为两个系统来讨论,而实际上技术与社会文化等诸多因素交织才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在英戈尔德看来,研究技术和社会的变迁过程,不能将历史中的技术系统与社会系统分离而讨论,应该将技术的关系网络嵌入到社会关系中,共同构成完整的技术社会关系网络。同时,在对技术社会关系网络的研究中应该遵循两个观念:一是将技术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看作是从社会关系中逐渐去除技术的过程,换言之,技术从简单到复杂是因为附加了越来越多的关系,这些关系原本被认为是属于社会关系网络的;二是基于第一条,现代技术的概念是在与社会对立的基础上逐步建立的,所以人们无法在现代社会结构中寻找到与技术相对应的结构,因为与技术相对应的结构已经由社会转入到了技术中。
英戈尔德的这些观点可谓标新立异,与传统的人类学观点有着巨大差别。事实上,英戈尔德在人类学界本就有着离经叛道的“英雄”形象,他所提倡的“物体本身具有独立于人的意图的自主性”[3]的观点曾引发了人类学界的激烈讨论。同样,英戈尔德提出的技术人类学研究纲领也有其个人特色。
英戈尔德在1997年发表的《技术人类学的八大主题》文章中提出了技术人类学领域的第一个正式研究纲领,在技术人类学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4]。这一纲领包括八个相互联系的主题,主要指出了技术人类学应该关注的重点问题。
技术人类学家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总是相同的,这个关乎技术与人的关系的经典问题是:技术是人类特有的能力,还是表述为非人类动物有技术吗?该问题的解答集中于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角度。生物学家倾向于向人们展示各种各样的动物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证据,以此来证明技术并不是人的特有能力,而人类学家则在人类独特性理念的驱使下,不断质疑生物学家们提出的证据。这样的争议最后陷入的循环是由非人类动物制造的工具不算制造,因此所有的工具制造者都是人类。英戈尔德认为,陷入诡辩的原因是在基本概念上没有达成共识,对“制造”“使用”“工具”应该有明确的定义。
英戈尔德曾试图用建造与设计的区别来解答“制造”“使用”“工具”的定义问题。在非人类动物建造的各种类型的物体中,许多都可被视为工具,比如“蜘蛛网”“鸟窝”这些物体是否被视为工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定义的偏好。但是这些非人类动物所建造的物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建造活动是动物们为了满足生存的本能活动。我们无法将蜘蛛织网的活动与渔夫织网的活动等同,因为二者的设计环节存在差别。蜘蛛织网的行为是由本能控制的,蜘蛛只是执行者,没有有意识进行织网的意图[5](90)。与之相反,渔网体现了一件物品被有意设计并制作出来,所以英戈尔德认为设计是区分人类与非人类动物是否制造工具的关键。
由于直接关联到人类的身体和经验,技能一直是技术人类学的经典议题。在技能研究方面,英戈尔德认为要树立三个观点。
首先,正如莫斯对身体技术的阐述一样,技能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存在于文化习惯之中,是个人依照其文化习惯使用其身体的方式,是与文化关联的主要工具。技能是在一个结构丰富的环境中,由技能实行者构成的整个关系系统。因此,对技能的研究需要一种生态学的方法,将中介者置于关系网络中进行研究。
其次,熟练的实践不仅是机械地运用外部力量,还涉及应变力、判断力、灵活性等能力。这意味着无论技能的实行者在技能活动前是否有完整的计划,在技能活动中都应该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进行调整。技能活动具有自己的内在意图,这种内在意图可能导致技能活动在完成时完全不同于实行者初始的设计。
再次,技能一部分是属于身体经验和默会知识,很难用规范化、程序化的方式来表达和书写。因此,并不是用学习规范程序知识的方式来传授技能,而是通过实践活动来模仿和体验。
总之,英戈尔德认为,对技能的研究是技术人类学的重要内容,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内容,因为技能直接关系到人类的身体,是技术最早的表现形式。
同技术一样,语言也被视为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之一,语言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过于宏大的主题。英戈尔德对这一主题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点:一是建议研究语言与技术的关系需要建立更坚实的实证基础,要在人类学田野活动中搜集更可靠的证据;二是对语言与技术的关系提出了一种假设,假设语言和技术都是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下共同进化的。这一假设并不是英戈尔德首创的,而是对兰卡斯特(J.Lancaster)、帕克尔(S.T.Parker)等人观点的总结。英戈尔德对此假设进行了专门解释,在自然选择背景下,人类在狩猎采集活动中会获取动物迁徙、植物分布等关于食物的信息。在生存压力下,能够快速地记录和传播这些信息的族群会在生存竞争中占据优势,语言使人们可以告诉彼此去哪里获取资源,如何协调狩猎采集活动等。因此,语言同技术一样,是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下进化的。
技术和语言进化的假设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反驳性观点来自汉弗莱(N.Humphrey)。他认为,对语言和智力的演变产生主要影响的不是个人能力的开发程度,而是人们在社会群体中相互配合满足生产需要的程度,所谓的技术问题在初民社会中完全可以得到解决,自然选择的压力并不是导致技术和语言进化的主要原因。
英戈尔德在回击汉弗莱的质疑时引入了社会与自然分离的观点。在技术人类学的研究中存在一种风气,即将人的因素和非人的因素进行严格区分,将整个环境中与人相关的称为社会的,而非人的因素称为自然的,这被英戈尔德称为社会与自然分离[4]。英戈尔德认为,各种交互的因素共同构成了整体的关系网,区分社会和自然会导致主体的分裂;而且在汉弗莱等学者的观点中,暗藏着人的地位一定是高于非人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其实,社会与自然是有机统一体,技术人类学的研究目的是将技术进化的过程与人类进化的过程相互关联,实现技术与人的统一,所以不应强行区分社会因素和自然因素。
关于技术进化的机制,英戈尔德曾提出过一个疑问:“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是否有一个起点,超越这个起点,技术本身就具有动态性,并且可以继续发展,而不需要进一步改变人类的能力?”[6](362~373)针对这个疑问,英戈尔德开始了技术进化的研究。如果技术进化和人类进化是一致的,那么技术进化的机制也应与人类相似。英戈尔德将技术进化的机制与人类进化进行了比较,发现技术进化中也存在着选择的过程,这与技术达尔文主义的研究相通。另外,他也注意到,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着旧事物具有新用途的现象,这又与生物进化机制中的用进废退存在区别。因此,英戈尔德认为,技术进化与生物进化存在相似性,也有着根本差异。两种进化的主要方式都是通过选择来实现的,但生物进化的选择是自然进行的,而技术进化的选择则是有意进行的。
在比较技术与生物的进化机制之后,英戈尔德又对技术的历史演变进行了研究。关于技术的历史演变,存在着一种典型的观点,即人类技术的发展通常被认为是从最早的石器工具到现代机械电子设备的连续统一体,是由低级到高级的线性发展历程。
在英戈尔德看来,技术史由低级向高级发展,这是一种典型的进化论,在思维上首先就建立了人类社会史是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观点,又将这种观点强行套用在技术上。新的技术是否比旧的技术高级,这本身就是有争议的问题。在人类学者的考察中,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原住民狩猎者所使用的工具甚至还不如黑猩猩所用的工具有效率[7](189~204)。
英戈尔德认为,应该区分出进化和历史的概念,技术的演变过程分为技术进化和技术历史,从旧石器时代的下层到上层的工具变化属于进化,从工具到现代工业技术的转变属于历史。当我们讨论技术进化时,工具的变化取决于其结构功能满足需求的程度,与人类的先天能力是共同发展的。当我们讨论技术历史时,技术已经获得了自主能力,并且可以在人类的先天能力没有改变时继续发展出更为复杂的技术。
技术人类学在研究技术的简单性和复杂性上存在着分歧。技术决定论者认为,技术和技术活动在复杂程度上具有一致性,越复杂的活动就越需要复杂的技术。比如,因纽特人中的狩猎者与牧人使用的技术就有区别:捕猎海豹是复杂的狩猎活动,需要制造形制复杂的鱼叉;而牧人的放牧则是简单的活动,使用一段有活动绳结的索套就可以了。技术相对论者则否认技术与技术活动在复杂程度上的关联,同样是以鱼叉和绳索为例,索套是比鱼叉更为复杂的技术。越专业的鱼叉,其功能越少,狩猎者的鱼叉只能用以捕猎海豹,而索套却被牧人在多种技术活动中使用,除了圈住驯鹿,还被用来设置陷阱、运送动物等。从技术用途的角度看,索套反而更为复杂。
英戈尔德建议从人类知识的角度解释这一问题,建立更为整体的技术概念。他认为,越简单的工具越需要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才能有效地使用它[4]。仅仅观察因纽特人狩猎者和牧人使用的工具是不够的,还要了解他们所掌握的技术知识。如果不知道工具如何使用,那么工具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解释了技术相对论者所进行的反驳,狩猎者使用鱼叉进行捕鱼活动时所使用的工具和需要知识的复杂程度,是无法同牧人在放牧、设置陷阱、运输动物等多项活动中工具和知识量的总和相比较的。在英戈尔德看来,衡量技术的复杂性,既应该衡量技术工具,也应该衡量技术活动中人所掌握的知识。
Technology 实际上由希腊语中的techné 和logos 组成,其中,techné 指的是与工艺相关的技艺或技巧,logos是指框架,从理性的应用中得出的原则。所以,技术的本意是理性的艺术和涉及的技巧,是指向物的。在当代学者的使用中,技术的意义正好相反,变成了构造人工物的理性原则,是指向原则的。换言之,技术的词意从按照原则制造出的物品变成了制造物品的原则。米切姆曾指出,直到17世纪,指代制造物品原则的技术概念才开始使用[8](187)。英戈尔德认为,技术概念意义的改变同科学技术激烈变革的时间一致。在伽利略、牛顿和笛卡尔等人的引领下,宇宙图景被描绘成一个巨大的机器,人们试图通过科学来了解宇宙机器的功能和原则,因此,技术词意就转变成了宇宙机器的原则。这一描述与《简编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描述相同,当“技术”一词在17世纪英语中出现时,仅指各种技艺,到20世纪初,技术的含义才逐渐扩大,它涉及工具、机器及其使用方法和过程[9](233)。
技术词意的转变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按照原则制造出的物品的词意下,关注的对象是物以及与物相关的人。在制造物品的原则的词意下,技术是指人类之外的生产系统,不必考虑人类的能力和情感。词意的转变随即也在实际的技术活动中展现出来,在现代社会,技术活动仅仅需要考虑技术上的对象,在技术的原则下是可行的就可以被设计和制造,而不用顾忌人类的因素,这也是所谓的技术理性。英戈尔德对此深怀忧虑,他认为,长久以来将社会、自然与技术分离而导致的这些问题,其解决途径在于扭转社会、自然与技术的对立,不再刻意区分人类和非人类因素,将人类和非人类共同置于无缝之网中。
综上,技术人类学纲领的八个主题之间构成了完整的结构,其目的是将人类进化过程与技术进化过程统一起来,从而证明技术和人共同进化的人类学观点,在技术人类学中宣扬整体论观念。此后,英戈尔德进一步完善了整体论观点,并通过技术环境观集中表述出来。
在英戈尔德的学生时代,艺术、人文学科与自然学科之间的差异日益扩大,英戈尔德想寻找缩小差异的方法,怀着成为“人类学的伽利略”的雄心壮志,他放弃了生物学的学习,转而投身人类学。遗憾的是,即使他一直致力于弥补这些差异,但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学的发展与他的研究背道而驰——将人类世界与自然世界分离开来是西方思想和科学难以撼动的根基。人文学科与自然学科之间存在着鸿沟,而在人类学内部,也被分成了文化人类学、生物人类学、物理人类学等分支学科,这些分支学科的研究者之间缺少对话,甚至出现了社会人类学者或文化人类学者宁愿读历史学、语言学的作品,而生物人类学者与生物、医学领域的学者交流更多的情况。
英戈尔德认为,人类学内部学科分立的状况会导致一种现象:在社会人类学者或文化人类学者看来,人类的进化过程不同于生物的进化过程;在生物人类学者看来,在人类活动中,意向性、想象力等社会文化因素没有什么作用。这两种极端的观点在人类学界都不乏拥趸。
英戈尔德尝试通过讨论人类生存的生物遗传与社会文化维度的基本互补来弥合人类学学科内出现的裂痕。他指出,人类作为一种生命有机体,其生存繁殖取决于生物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只有生物本能而没有主体意识。人类也可以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彼此干涉的主体,因此,在这种主体间的层面上,他们可以享受独特的社交生活。同样,人类是基因的承载者,其特定的组合是自然选择变异的产物,这并不意味着人类不能同时成为文化传统的承载者,文化传统通过学习来传承的过程与基因的遗传过程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总之,人具有生物和社会文化的双重属性,人的生物维度和社会维度是可以同时存在、相互补充的。但是,这一观点也有其致命缺陷。第一,英戈尔德无法证明作为生物有机体的人与作为社会主体的人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在英戈尔德的批评者看来,只有引入对人的思想的研究,才能探究生物的人与社会的人之间的关系。第二,英戈尔德所描述的人是一种分裂的存在,即一半是生物体,一半是文化体;一半是自然存在,一半是社会存在。英戈尔德本是尝试解决人文与自然分裂的问题,但解答的前提是将人视为二元分裂的存在,这显然是不能让他接受的。
因此,英戈尔德开始反思是否有必要将人的生物维度与社会维度二元分立,并在曼彻斯特一个下雨的清晨突然顿悟。“生物体和人类可以是一体的、同样的,与其试图从两个独立但相互补充的组成部分(分别是生物学和社会文化)和心理学一起重建完整的人类,不如去消除这些不同层次的区分,我感到我们应该试图找到一种讨论人类生活的方式,我所有的写作都是由此目的推动的。”[6](1~7)英戈尔德认为,阻碍人们认识到人是生物维度与社会维度统一体的原因是,生物体的概念存在问题。根据进化论和环境生物学的主流理论,每个生物体都是独立的、有边界的实体,在同外部世界的接触中,生物体与环境中的其他生物体相关联,而本身的独立性使得它内部的性质不受影响。英戈尔德并不想挑战已有的生物学观点,而是想让生物人类学观点与社会人类学观点相协调。社会人类学认为,人的身份和特征并不是上天赋予的,而是通过与他者的交互产生社会关系,通过社会关系的积淀和在历史中的定型而形成的。因此,每一个人都不是凭空生活的,而是有其历史发展轨迹的。如何将两种观点相协调呢?英戈尔德建立了一种新的生物体概念,如果每一个生物体都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而只是关系网络中的一个节点,那么就可以用新的方式来思考生物体与周围环境之间互相依赖、共同进化的关系。
新的生物体概念改变了人的定义,在新的理解方式下,人不再是由身体、思想和文化等可以分离而又互相补充的部分组成的复合实体,而是被理解为一种不断发展的关系网络。英戈尔德又在对人的新理解下阐发了三个方面的观点。首先,人类习惯上称之为文化变异的事物,其实都是由技能的变化组成的。英戈尔德所指的技能并不是身体的技巧,而是在结构丰富的环境中生物体的身体行动和感知能力。作为人类生物体的属性,技能和文化一样具有生物学意义。其次,上述可知,要掌握生活中某一方面的技能,并不是学习某项技能就会获得完善的能力。技能不是一代代地累积传播,而是每一代都需要重新培养。需要通过培训和在具体的实践中获取经验,技能才能被人类生物体掌握。最后,基于以上两点,对技能的研究必须从实践者的角度,研究实践者与周围环境的接触,而不是将技能与环境割裂。
英戈尔德本人曾总结出六个关键词来描述其环境观,这六个关键词分别是:技能(skill)、实践(practice)、包含(involve)、发展(development)、具身(embody)、响应(responsiveness),由于首字母连起来是蜘蛛的英文拼写spider,所以也被英戈尔德戏称为“蜘蛛理论”[10](209~215)。概括来说,英戈尔德所提倡的环境观就是:研究生物体不能只研究生物体本身,而是应该将生物体与其周围的环境视为一个整体。放之于技术人类学,就是将技术物作为关系的一部分,技术物及其周围环境的关系之网构成了技术物的整体。
在技术人类学领域,英戈尔德通过一系列文章将这种环境观表达出来。除了在技术人类学研究纲领中已经展现的部分,技术环境观还包括以下四方面内容。
第一,在人类技术史上,从手工工具到机器的过渡不是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而是生产者从生产活动中心撤到生产活动外围的过程。当使用手工工具时,生产者处于生产活动的中心位置;当使用机器时,生产者则退到了生产活动中心之外。换言之,技术的历史不是复杂化,而是外化。
第二,对于狩猎者和采集者而言,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预定的“技术—环境系统”操作要求的限制。相反,他们生活方式的成功与否取决于他们是否拥有敏锐的感知和行动技能,而且这些技术参与者的生物性属性,是在他们与环境中其他人或类似结构接触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技术和技能本身构成了社会关系矩阵。因此,在涉及工具的使用情况时,这些工具必须被理解为关系矩阵中的个体,而不是只被视为人和世界的联结器,工具本身就是关系矩阵的一部分。
第三,在大多数人类学家笔下,前工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往往被描绘为一种以社会生活节奏为基础、以任务为导向的时代被时钟的机械方式所取代。相反,英戈尔德认为,即使西方的自由和必要性的话语系统地否认了这种经验的现实,但是任务导向仍然是工业社会工作经验的核心。
第四,在现代社会中,技术与艺术的关系被割裂,而技能是将二者再度统一的关键。英戈尔德从五个关键维度阐释了技能的概念:(1)在实践中,意向性和功能性是内在的,而不是分别作为技术中介和技术工具的先前特性;(2)技能不是孤立个体的属性,而是整个技术人员在其环境中的存在所构成的整个系统的属性;(3)技能不仅代表机械力量的应用,而且涉及关怀、判断和灵活的品质;(4)技能不是通过代代传授的,而是通过实际的实践经验;(5)熟练的技能不是执行预先存在的设计,而是产生人工物的方式[6](349~361)。
可以看出,在技术人类学研究纲领的基础上,英戈尔德进一步完善了技术环境观。人被视为关系网络的存在,技术是人的一部分,而不再是人与外部世界联系的桥梁。英戈尔德在拉德克利夫-布朗讲座时曾提出过“人类学不是在研究他者,而是与他者一道研究”[11]的观点。英戈尔德的人类学研究生涯也一直在践行此观点。他所倡导的技术环境观的本质就是不再将技术作为主体之外单独的对象进行研究,而是与技术一道进行研究。他在文章中曾指出人类学需要“弥合想象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裂痕”[12],而他的技术人类学研究则弥合了三个方面的裂痕。
首先,弥合自然与人文的裂痕。当代人类学家已经意识到自然与人文对立所带来的危害,试图化解人类学界长期存在的自然与人文的二元划分。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卡农(M.Callon)、拉图尔(B.Latour)等人所倡导的行动者网络理论,通过打破对物的传统定义,将非人的存在纳入行动者体系之中,从而使自然和人文都成了行动者,不再存在本质差异。同样,英戈尔德的环境观也是为了弥合自然与人文的裂痕,在他的环境观中,自然和人文不再被视为两种不同的对象,而被视为生物体与环境关系网络中的一部分。
其次,弥合技术与人类的裂痕。技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究竟是技术还是人类,这是争议不休的话题。在英戈尔德的技术环境观中,技术不再被视为人类之外的事物,而是人类本质的一部分,从而弥合了技术与人类的关系。
最后,弥合功能与意义的裂痕。英戈尔德的技术人类学理论是对逐渐式微的物质功能论的回归和超越。20 世纪60 年代象征意义论转向之后,物质功能论的研究在技术人类学中逐渐减少,以技术的象征意义为对象的研究成为主流。英戈尔德的技术环境观重新开启了对技术物本身的研究,不再刻意避开对技术物功能的讨论,而是淡化物质功能与象征意义的划分。技术环境观认为,无论是技术功能还是技术意义,都是技术的一部分,它们共同构成了技术的整体。或者说,在与环境的交互中,不存在单独的技术功能和技术意义。
当然,英戈尔德在最近的研究中已经不愿意使用弥合的说法,因为弥合的前提是二者之间存在着割裂,而在英戈尔德看来,技术与社会、自然与人文本身就是统一体。正如英戈尔德在文章中曾指出的,超越自然与人文的二元划分,是比弥合更为直接的工作[13];而英戈尔德的技术人类学,也可以视为超越自然和人文的用以探索世界的工具。
通过技术人类学研究纲领的阐述和技术环境观的研究,英戈尔德表达了整体化、语境化的技术理解。在他的研究中,人文与自然不再割裂,技术也不再是人类用以沟通外部世界之物。社会、自然和技术不需要建立关联,因为技术本身就已经昭示了这种关联。技术和人类是不可分割的复合体,没有必要强行区分。技术物本身就是语境化的,构建出以技术物为中心的关系网络,就可以展现人的完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