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不要地”到国家口岸:广西边民互市传统的自反性延续*

2020-12-14 13:59蒙秋月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互市边民边境

蒙秋月

(1.广西民族博物馆 民族文化研究部,广西 南宁 530006;2.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 730020)

中国西南边疆有着独特的人文景观,跨国族群借助地缘优势持续进行着频繁的贸易往来,从而塑造了边境沿线口岸和集市林立的繁荣景象。边境贸易在国家主导下成为官方市场,人们自然将此现象与国家权力在边疆场域的构建相联系。因此,在相关研究中常使用“国家设定”“国家建设”“国家构建”等词汇形容边境贸易机构,而忽视了边民长久以来的互市传统对当今贸易景观的决定性作用,这主要是缘于边疆研究视角的单一性。边疆学认为国家是边疆构建的主体,预设了边疆作为边缘性客体的存在。拉铁摩尔认为,“当一个政治共同体占据一定的领土时,边疆就被创建出来”[1](353)。周平则明确指出,“边疆……是国家构建的产物”[2]。国内学者也基本围绕这一议题展开研究,呈现出边疆作为阻隔地带的单一结构思维模式,导致边境地区的内在价值意义受到忽视。近年来,学界开始关注边疆底层人群的诉求及愿望。詹姆士·斯科特针对东南亚地区提出了“赞米亚”(Zomia)概念,认为边陲族群并非传统观念中被排挤的、文化落后的边缘群体,相反他们主动选择了“自我野蛮化”(self-barbarianzation)的方式以逃离国家管理[3](3);国内学者也相继提出了边疆中心论(周建新,2015)、弹性边疆论(何明,2016)、反边疆构建论(杨明洪,2018)和边界中心论(朱金春,2019)等。这些研究视角宏大,但缺乏对边民自主能动性核心概念的挖掘。基于此,笔者对广西峒中口岸边民的互市传统进行了研究,发现蕴含着国家主权意识形态的口岸,其形成是遵循边民互市传统的结果,呈现出边疆特有的自反性特征,从而揭示了边民在国家主权实践过程中的能动作用。

一、反构建的边疆:“三不要地”形成的历史逻辑

峒中,原名“峒相”,宋时属广南西路(今广西)钦州地界,明时隶属广东布政司钦州府三都七峒中的古森峒,曾随地方势力不断摇摆于中国与越南之间,以宣德二年(1427 年)发生的“四峝二十九村二百九十二户叛附安南”[4](11)事件为最,被清史料以“瘴疠最甚,皆黄肿大肚,乃水土极恶之区”[5](460~461)的名义,称为“三不要地”[5](460~461)。清政府正式于“光绪十三年(1887 年),与越南划界,收回白龙尾、江平、八庄(今板八乡)、滩散(今那垌乡辖)、峝中等地(按峝中至光绪十九年始立界收回),置江平巡检司”[6](2)。光绪十四年(1888 年)组建防城县后,峒中隶属防城县管辖,光绪十七年(1891年)改称为峒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于1965年正式划属广西。

然而,清朝知州李燕伯却对此“水土极恶之地”有所存疑,“相传即北仑汛三不要地水土最毒,阙疑”[5](627)。因为他所见到的景象是峒民利用地缘优势,“趁圩沿河两岸男女妇,以千百计为私盐渊薮奸匪出没之区”[5](475),“越隘者必裹粮信”[5](513)。中越边界勘界委员会主任希尼阿·德·拉巴斯蒂德在给印度支那总督的报告中写道:“人们在上义(Thang Ngni)进入先安河流域……沿途的一个又一个山谷都很美丽,土地肥沃,人丁兴旺。经过一些人口众多的大村:派伦(Phai Lun)、本兴、盘奠①这里的“派伦”指今那良镇百仑村,“本兴”指峒中镇板兴村,“盘奠”指峒中镇板典村。因是法国音译,所用汉字有所不同。引文中提及的地名均是峒中管辖以及与峒中紧邻的村屯。、冷峒(Lanh Dong)。”[7](908)民间贸易活动显现出自发性的繁荣。同一朝代关于“三不要地”的描述在典籍文献中出现截然相悖的结论,不禁让人疑窦丛生。经查阅资料发现,“三不要地”不仅是一个地方势力与王权的博弈之地,还是一个边民生计惯习与王朝行政制度不相适应的边境场域。在历代王朝屯田、禁边等治理过程中,边民通过逃逸、突围互市等反结构的方式维系自身的生计惯习,从而使这片边界模糊的过渡地带成为王朝财政收入的贫瘠之地。

(一)屯田“告荒”

宋时,中越藩属关系确定,其后,安南脱离中央王朝,独立建国。于是,中央王朝置长官司职事,羁縻钦州七峒②根据林希元著《嘉靖钦州志》(卷九)所载“三都七峒”,“三都”是指时罗都、如昔都、贴浪都;“七峒”是指博是峒、鑑山峒、贴浪峒、时罗峒、澌廪峒、如昔峒、古森峒。所辖地域包括现今广西防城港的扶隆乡、那良镇、峒中镇、东兴镇和江平镇等地。,以固疆圉。七峒之民惯以散耕和散贸为生计,在耕作上“皆不粪不耕撒粮于地,仰成于天,又仅水稻一种,诸糓不植,故收获不厚”[4](29)。耕种技术上则表现出原始朴素,“仅取破块,不复深易,乃就田点种”[8](77)。在贸易上,“民用所资转仰于外至之商贾;喜逸惮劳……则贩鬻鱼盐为业”[4](29),勤快的商人也是“贸迁觅利”,喜好自由。直到明朝,这种自由的地方状态被中央王朝压制,推行中央集权式的改土归流政策。除了对地方土司进行降职分权外,在地方人口管治和峒民生计上,采取定居农业的治理方式,企图将边民“种植”在边疆上。

洪武年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9](2)。河南、陕西、湖南、广州等地方相继开始广泛登造黄册,钦州也开始实行里甲制,“十人为一甲,甲有甲头。五甲为一屯,屯有总……五屯之田计一百顷八十亩,督责耕种,征收税粮……以本州判官掌之”[10](118)。时任广东廉州府钦州知州的林知元在此基础上实施卫所屯田制度,“差官各处踏勘闲荒田土……洪武年间设立屯田六十顷,以钦州千户所百户二员领军出野屯种”[4](18),并用“给与牛种”“拨田宅舍”“不科其税”的优惠政策招募流民耕种荒地。然而,开垦荒地以兴农业的愿景并不尽如人意,耕地“不足军饷”,甚至还有官米和民米相互补亏额的现象发生,“民间房园等地起税得米……补夏税亏额”,又有“民间新垦田科官米……补官米亏额”[4](18)。稻作农业的收益甚微,加之以徭役赋税,边民逃逸不断,正如府志所言:“民苐籍其田之人以求取赢则征敛之余,其能富哉。”[11](290)

明王朝实行的里甲制并不是单纯的户籍簿,黄册实质是为征收田赋和分摊徭役所编制的赋役台账。明王朝在钦州七峒以屯田制配合里甲制,用人身与田地捆绑方式迫使峒民从散耕的自由农耕形式向组织化的农业圈靠拢。对于“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西南地区而言,贫瘠的资源禀赋难以以单一的农业方式供养诸峒之民,更难以有盈余向官方纳税。

(二)禁边失控

中央王朝除了实施屯田制外,曾一度禁边罢市,企图阻断边民贸易通市的传统,因为与单一的水稻种植相比,互市贸易显得更加无序,其无法同规整的田地一般可以定点、定期、定量征税。中央王朝实施的禁边政策非但没有起到稳固边疆的作用,反而引起边民更为激烈的反抗。

宋朝“嘉祐四年(1059年)二月庚午,广南经略司言,交趾寇钦州思凛峒……甲戌,广西安抚都监萧注言:交趾寇思凛、古森、贴浪等峒”[12](4550);李朝仁宗太宁二年(1073年),“初,宋听王安石之言,治兵船为侵伐计,禁通贸易[13](31)”;“熙宁八年(1076 年)十二月丁酉,交趾围邕州……始遣官入溪峒……故时交人与州人与州县贸易,一切禁止之”[12](6639)。

明天顺二年(1458年)秋七月,为禁止海盗采珠,“诏禁钦廉商人毋得与安南交通”[11](18)。崇祯年间,朝廷试图砌砖防城,以杜绝外界贸易,“防城在钦州之西界,旧以木栅围之,仅一市廛地耳,商货多集于此,与夷人贸易乃制税焉,只为卖货者开一窦也。今筑之以砖是为固封,但未城之”[11](22)。然而“先夷人尚无启疆之思,既城之后”,却招来“夷贼遂成劫杀之惨”[11](22)。

乾隆八年(1743年),广西将军策楞奏:“粤西南境紧接交夷,沿边一带,更土苗错出之区,防范最为紧要。数年来……或竖立木栅,或以砖石堵塞,以杜偷越。”然而,依旧无法禁边,“两月之间接据各属禀报,或夷匪进口招人,或汉奸潜出滋事,共计二十余案,每起多则数十人”,策楞对严格禁边之后边民的突围表示无奈。乾隆九年(1744年),广西巡抚托庸道出了全面禁防的困难,他认为,“各关隘用砖木堵塞,编立保甲”,同时又“请将太平府明江同知所管之由村一隘开放出入”,但“沿边一带万山矗立,茅长千有余里,在在可攀藤附葛而过”,依旧难以堵塞,清廷的禁边和通边政策也是“前后详禀互异,漫无定见”。然而,边民不过“挑贩营生”,如果将村隘全部封禁,担心“失业者聚而为匪,必百计包货偷越,转于边防无益”[14](826~827)。因此,为稳定边疆局势,请求开放村隘。清廷随即回旨,“以期顺民情而革宿弊”[14](826~827),开通村隘,自此内地人民得以出入贩货。中央王朝在禁止贸易与开疆通市之间不断摇摆,试图通过颁布禁令、堵塞隘口以绝互市,但结果是“着陆无声”。显然,要通过屯田制的人身捆绑迫使“自由蛮族”从散耕、散贸的自发性生计中发生组织化变迁实难执行,他们不得不顺应民俗开设村隘,以寓“禁”于“通”的折中方式求得边疆安稳。

“三不要地”的形成过程,实质上是边民为维护互市利益与中央王朝抗争的过程。历代王朝治边策略与西南边民生计惯习不断相互摩擦试验,最终中央王朝以税收“停征”的结果无效治理边疆,并将其进行“污名化”处理,对外界以“水土极为恶毒”等自然因素解释王权不达的原因。但实际上,“三不要地”是诸多要素聚集与交织的场域,这意味着多元主体被纳入其中,中央王朝国家上行制度与边民下行思维逻辑惯习需进行“协商磨合”,只有当外在规则与社会内在规律达成契合时,边疆新的融合标准才能够被接受,而这个契合的临界点就是双方利益的获得,而非国家单一方面的构建边疆。

二、边民构建的边疆:属地危机的互市化解

随着中法战争的爆发以及国家边界意识的兴起,“三不要地”无法再以模糊的形式存在于两国之间。钦州诸峒之民在两国间的激烈交涉下,同样感受到了战争和边界划分带来的压力,他们不得不对自我身份的归属未雨绸缪,而国与国之间的划界行为,也伴随着在地之民的抉择意志。

(一)请归禀帖

光绪十一年(1885 年),清政府与法国签订了《中法新约》,清政府放弃了对越南的宗主权,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中法两国约定派员会同勘定中越边界。双方在划界之初,“只是根据地图定了边界,没有实地明确地勘定两国的边界”[7](850)。在这种情况下,“居民和官员们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边界在什么地方”[7](850),于是边民“指地为界”的自由性大大增加,诸如《大清一统志》、地图、纳税人名册、纳税人地契、纳税凭证等可视性的纸质材料被视为勘界事务中的重要证据。特别是在“三不要地”地理范围内的思勒、罗浮、河洲、澌凛、古森五峒[15](425)划分上,两国争执不下,而诸峒之民向中方钦差大臣邓承修投送的请求归附禀帖,对五峒疆界的归属起到了一定作用。

第一份禀帖(狄隆第85号文件 附件1):

生等世代居此耕读,且累世相传,均知江平、长山、白龙尾、芒街、河桧、潭河、新安各地直至分茅岭铜柱①分茅岭铜柱所在之地为今天的峒中,旧时称为古森峒。构成五峒……安南系中华藩篱,两国不分彼此,故安南可在中华议叙职员,且其士子亦可入钦州学籍以应试……生等为情势所迫,前来泣禀,是亦为唯一之良策,故直达行辕叩首,恳请列宪倾听我等之哀诉,务求大人设法使芒街、河桧等地悉数归还,生等将其划归中华,俾生等能重返家园。[7](365)

法方勘使狄隆无意间得到这份禀帖,并向法国外交部长发函表示对此忧心忡忡。

这两份文书……以阻挠勘界工程的顺利进行或使之陷于失败……然而时时追忆及此,会使我们注意到起草文件的指导思想值得怀疑,这种思想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仍将在这一带留有余波。再者,这些文件又突出地说明了这一工程的种种实际困难……今后人们大概不会单从是否尽善尽美的理论角度来公正地评价勘界工程的结果。[7](364)

对法方而言,边民发禀帖恳请中方力争将“五峒”划归至中华版图的举动,动摇了其在划界事务中对属地民心所向问题的肯定性考虑。由此,产生了五峒之民自发性的“插竹为界”[7](850),从而“以划出一条假想界线”[7](847~848)。边民自发性地提供“官文凭书,足资证明其合法业主身份”[7](850),法方勘界使对此也只能妥协,甚至“在1886年,两国勘界委员会在芒街和东兴开会时,安南先安州北庄的区长该富(中文名黄立富)和副区长陆其文(中文名陆其相)身着中国式服装、留着中国人的发式来到大清帝国的代表们面前,请求把他们的地区并入大清帝国”[7](856)。至清光绪十三年(1887 年),清廷收回了白龙尾、江平、八庄(今板八乡)、滩散(今那垌乡辖)、峝中等地。

(二)诉状禀帖

显然,五峒之民在面对国际划界纠纷的事宜上,自身感受到了压力。对五峒之民来说,“夷属”还是“华属”的身份抉择,主要取决于自身是否可以在边境维持连续性的谋生。边民投送的第二份禀帖列出了十大诉状,内容多涉及边民生计因属地切割而导致跨境民生中断的后果。

第二份禀帖(狄隆第85号文件 附件2):

一,若法人侵占芒、江两地,则沿海20里地迄今与外界所保持之交往将全断绝,近二万百姓亦将无以生计……

二,芒街、江平一带,近两万块可供耕作之田园系华人所有,华人均持有官文凭书,足资证明其合法业主身份。而今竟因勘界,使两百余年来日趋繁荣之地无故被人侵吞,世代祖茔突遭废弃……

三,沿海开出之盐场,方圆约20里,其围内则为我边民重大出息之源,其围外则归安南人所有。今法人在此立足后,唯教民才能获渔盐之利,且囊括出息而不纳税赋分毫。

四,而三州百姓,亦将陷生计无着、衣食无源之境……

生等钦州百姓时刻萦怀地方利益,是以草拟上列诉状。[7](366~368)

然而,禀帖中的“五峒”并非一个行政区划,而是边民出于互市贸易目的而创建的认同空间。从宋明之后,五峒并未设立关卡,峒民可以享受与安南自由贸易及随意耕种的好处,却不用承担国家臣民的差役和赋税,由此形成了一个边疆“自在场”,民间将此自由贸易的共同体称为“东兴五峒”。在勘界危机中,这个自发性的“贸易联盟”以集体形式向法方发出诉求,一再强调五峒之民累世在此谋生和应试,如果将此地侵占或分裂,峒民将面临与“外界”的连续生计场域被断绝的局面。因此,峒民基于与外界维持互市生计连续性的考虑,请求将这片地域划归中国,并通过自己可控的,诸如更改服饰、转换发式、出示凭证等方式积极构建自己“理想中的边疆”,这些都是他们为维护自身权利和生计惯习的底层决策。因此,与其说边疆是由国家构建的,不如说是由边民利益所导向的,边民对其惯有生计方式的连续性一直秉持维护的态度,这种生计“固执”看似背离了历代王朝主流的治边策略,但却暗含着一种与世界的长久联系,支配着边疆发展的形态和走向。

三、互构的边疆:边民互市传统下的口岸建立

光绪十九年(1893 年),清廷始立界收回峒中等地。完成勘界后,法国以保护国的形式殖民越南,中越双方的关系借此转由中法两国交涉,中法两国商议建立边境的官方联系机构。

(一)对汛所选址

中越勘界后,中法两国于1896年5月签订了《中越边界会巡章程》,约定在边界线过境通道的相望之处,各自设立一个便于联系的汛所[16](644~645)。汛所是中越边境特有的管理机构,属于军事防御的组成部分,在中国领土的其他地区皆无对汛之设,唯粤、桂、滇三省与法属印度支那联邦接壤处有此特殊之设置[17](109)。其主要职能是巡查国界、管理界碑、签验单照、处理民间纠纷、维护边境治安及出入境秩序。峒中镇冷峒对汛处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 年)法国公使施阿兰和中国协商后,为连接中越双方的边境信息,在广东东兴督办下增设“冷峒—横模”的对汛处,这是中国冷峒对汛处的建设之始。“冷峒汛”不仅有边境管理的职能,还是边民互市的贸易地点,形成了一种自然墟市与边境管理机构相结合的模式,称之为“墟汛”。墟汛一般是官方选择对汛处时,常选址于边民往来频繁的通道上,这样不仅便于物资采购,也便于边境管理事务的开展。也有因早前将对讯处设置在偏僻的隘口,后来因人烟稀少而搬迁至圩市的情况,例如广西那黎汛,其原先设在九特,“因九特非常荒僻,人烟稀少,又加以交通不便,购买食物很为困难,乃于宣统元年移设于那黎”[18](119);百南汛原设于高山隘上,后搬至百南圩右侧。

同时,边境管理机构的设置,又促进了边贸市场的进一步发展。中越边境的边贸互市集散点都是交通、通信发达的地方,商贾来去容易,物流畅通无阻。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往来,引起了政府的关注,随之将其转化为边境管理机构的所在地,有利于边民的同时也有利于边境管理事务的开展。

(二)从对汛所到口岸

随着中越边界的划定,对汛所的军事职能相应减弱,逐渐向贸易通商口岸过渡。“边境贸易的发展吸引了英、日以及南洋商人,对汛分属也很快成为中法双边贸易的过货口岸……广西和广东等省通过对汛已经融入早期全球化的洪流之中。”[19]

民国时期,边境贸易逐步发展,美、英、法、日等国从越南运入洋纱、西绒、棉布、香烟、洋酒、金属制品等商品,再经中越边境市场运销中国内地[6](247)。边民们自发组织“货物运输队”,二三十人为一小队,以押金的方式包运境外的货物过界,再转运至中国内地商贩手中。虽然此时中越双方设有官方关卡,要求边民凭借“过境纸”和越南身份证(又叫“身税”)进行当日往来,但边民为了避税,便搭乘渡船从北仑河的浅处涉水越过边界运输货物。“货物运输队”的成员并非随意构成,其主要以亲密的血缘关系为纽带,逐渐扩大为以“打老同”“认契弟”的方式组成拟制血亲关系的同龄组,进而构建以过货为目的的“边境社会血缘组织”。运输队无形中成了中越两国以及第三国之间贸易的中转者,带动边贸快速融入更为广阔的市场经济,搭建多元主体之间的贸易联系,使得不同国别、不同社会结构的边境市场顺利联结。

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中央政府于1953年8月签订了关于开放边境小额贸易的协定书,规定开放防城县峒中和越南广宁省横模进行边境小额贸易,同时,相继开放滩散、东兴两地作为中越小额贸易口岸(越方相应开放宝肯、芒街)。两地边民以赶集的形式,逢圩日从指定的线路、关口凭临时边境证进入峒中、滩散做买卖。双方民间贸易随之不断,进出口货物繁多,边境贸易成交额和税收以倍数速度增长。在经济增长的刺激下,冷峒对汛处由内推动力需求转变为二类地方性口岸,并将汛址从冷峒搬迁至峒中老街。2017年,峒中口岸进一步成长为国家一类口岸。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往来,被国家有效地提升和运用,不仅顺应民情,也达到了国家上行制度和边疆下行规律的契合点,边疆新的融合标准至此被大众接受并得到持续性的发展。

四、结 语

峒中口岸从“三不要地”发展为国家口岸的历史进程中,所呈现的是国家权力意志与边民自身利益试验与协商的过程,以寻求达成符合或者修正可分享此资源的人群“边界”。这一过程,并非国家单向权利表述,更体现了边疆发展形态的底层形塑力量。在历史上,边民作为边缘群体而处于从属关系,其意愿和诉求都未能获得足够的表达和尊重,在边疆建构或重构的过程中常常以缺位的低姿态呈现。然而,在“三不要地”的边民实践过程中,我们看到了边境互市的断裂与延续,延续的动力并非由国家构建,而是边民互市意志的推动。他们依赖地缘优势、血缘关系、族群文化,“因共同意愿建立集市来改善生计,但具体的贸易过程是以个体生产者的广泛存在为基础,‘自我’或自主性占有主导地位”[20]。正是基于这种“自愿的”“互利的”底层推动力,使得断裂的互市得以延续发展为今天的“国门街”,边民底层的意愿与边疆的发展形态得以全面而深远地融合。因此,民间的互市传统看似背离了历代王朝主观的治边策略,却暗含着与世界长久的联系,它并未以本土情境制度的变化而发生质性改变,反而从传统结构和传统制度中分离出来,进而塑造出一个“虽然在地理上为边界所分隔但内部存在复杂有机网络的边境社会或者区域,并推动边境从过去封闭的‘疏离边境’变成‘相互依赖’的边境”[21],并全息展示着边疆顽强生命力的发展历程,凸显边疆特有的自反性特征。

猜你喜欢
互市边民边境
边境小城马斯特里赫特
守卫边境的“帕米尔雄鹰”
滇西南边民通婚对社会秩序的影响——以普洱市为例
明朝与兀良哈部互市关系考
中俄开展直接贸易的开端
边民互市 兴边富民
蒙古土默特部阿勒坦汗坚持与明朝贸易原因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