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军
(聊城大学 传媒技术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延安文学文本相对于其前的文学作品是一种新的文学文本,这种新既包括它与革命政治的相互促进关系,也包括它在审美上的另开新篇,既与它所服务对象和表现对象的工农兵性质有关,也与它把新文学传统与中国民间文化、古典文化的融合创新相联,它是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发展的基础与理论依据,所以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既是一种文学作品传承的行为,同时也是国家主流文化的一种表征,再版的理念、再版形式与内容微调莫不与此相关。
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在建国前的解放区就没有停止过,但与建国后不同的是,当时经济困难,纸张紧缺,对文学作品的出版、尤其是再版总是与民族抗战或解放战争的需要相关,文学作品的再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政治行为,只有那些在政治上得到认可,又在民众中受到欢迎的作品才有可能被再版,像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等就是这类作品。如果只是思想内容上的正确而没有被读者广泛认可,这样的作品很难被再版。1946年被列入艾青主编的“长城文艺丛书”之中由周扬编辑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和张庚编辑的3辑《秧歌剧选集》,明确地以对《讲话》精神的体现与在群众中的定评作为选择的标准,这种选定作品的标准成为当时出版机构的共识,因此,这两种作品选随后被东北书店分别列入“新文艺丛刊”与“新文艺丛书”之中再版,随后又被华东新华书店总店、苏南新华书店再版。
40年代延安文艺作品的再版所体现的编辑理念、选题准则表现了与此前不同的尺度和标准,它表现为:“一方面体现在它的编辑缘起与党的领袖的政治意旨或意识形态宣传部门的实施关系,以及丛书的编辑刊行与当下国共内战与政治革命的‘文’、‘武’角力等现实政治作用,充分显示出政治意识形态及其话语权力对当时延安文艺丛书编纂介入的深化和文学史建构的明确化;另一方面则表现出丛书编辑活动已在有意识地通过汇集的延安文艺成果及其‘经典化’的历史叙述,通过直接面向全国包括‘国统区’及海外读者在内的接受大众,纳入了推介传播新的‘现代民族国家想像’及其意识形态观念,以及延安文艺及其‘新的人民的文艺’资源与规范等方面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实践之中。”①王荣:《宣示与规定:1949年前后延安文艺丛书的编纂刊行》,《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这种明确的出版理念直接延续到建国后的五六十年代,不过建国后的政治语境与40年代已大为不同,社会状况、资源配置、作家地位、受众需要等有了明显的变动,虽然出版理念一致,但具体到延安文学作品再版的实际处境则复杂得多。这一时期是延安文学作品的意义与范式作用被发挥到一个新的阶段,或者说延安文学作品对文学的影响、对思想建构的意识、对文化建设的影响都达到了影响的顶点。文革后的新时期是延安文学作品再版的又一个阶段,延安文艺作品以作家全集、文集的形式再版,延安文学作品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出版形式、出版渠道并不一致,在文学出版门槛降低,各种出版物铺天盖地的语境下,这些作品不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而专门以延安文艺作品的形式再版的作品则屈指可数,主要以两套大型文艺丛书为标志:一是八十年代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6卷本《延安文艺丛书》,另一套是为纪念延安《讲话》50周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的22卷本《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这两套丛书涉及延安文艺的各种体裁,系统地展示了延安文艺的主要成就,无论对于学习还是研究都是重要的参考资料。新时期以后中国社会体制和政策导向都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各种各样的文化与文学思潮风起云涌,思想与审美进入大变革大开放时期,建国后较为单一的思想与文化体系此时变得不合时宜,因此从当时延安文学对文学文化或思想的影响来说,延安文学进入一个非常平静的时期,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显得极为寥落。2016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28册的《延安文艺大系》,较为全面地展示延安文学的成就,总主编刘润为就是红色文化研究会会长,颇有打造当下社会的“红色经典”的意味,只是发行量不大,笔者当时咨询时,山东省新华书店都没有定货,当当网上也无货。
延安文学作为一种由党领导与管理建立起来的文学,在当时拥有国家文化主流话语的优势地位,它的再版形式丰富多样。
单行本是延安文学作品再版或重印较常见的一种形式。文学作品因其内容或艺术上的影响力而再版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以单行本发行的往往是内容丰富,容量庞大的文本,如长篇小说、多幕剧或长篇叙事诗等,而容量较小的短篇小说以单行本形式再版的数量则较小,除非作品广有影响。在解放区不管是长篇小说、中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传记小说,也不论是长篇叙事诗、多幕剧,还是独幕剧、秧歌剧、鼓词等文艺形式,只要是受老百姓欢迎都会一版再版,如赵树理《小二黑结婚》1943年9月由华北新华书店出版后,1944年、1946年该书店又分别两次出版了这部短篇;而新华书店也分别在1944年、1946年、1949年出版了这部小说的单行本;东北画报社,1947年出版;东北大学,1947年出版;东北书店,1948年2月出版;华北大学,1949年出版。短篇小说都这样,那些受欢迎的中长篇同样也以单行本的形式多次出版,像《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莫不如此。其它作家的作品可能未必像赵树理的作品如此受欢迎,但其性质与此类似。单行本形式再版折射了解放区文学传播的迅捷性与宣传性。建国后到十七年,短篇小说也有单行本的形式再版情况,但其盛况却无法与建国前相提并论,出版的语境、宗旨都发生了变化,单行本形式传播的那种迫切性已经没有了。
以作品集、作品选集、作家选集、作家文集、作家选集、作家全集的形式出版是延安文学作品常见的另一种再版或重印形式。作品集或作品选集被选入的作品常常在某些方面非常突出,更能代表或突出编选人员的出版意图,通常情况下,入选作品要么是文学中的精品,要么是倍受读者欢迎,如果一些作品经常被选入某种选集,或某个选集再三出版,那么这些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就非同一般。赵树理的一些作品就属于这样一种类型,中篇小说《李有才板话》出版后,引起读者的关注,传记小说《孟祥英翻身》也引起读者的兴趣,为了更好地推广赵树理的小说,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愿望,新华书店在1946年3月推出包括《小二黑结婚》《孟祥英翻身》《李有才板话》在内的小说集《李有才板话》,由于这个集子反响不错,当年10月希望书店与冀中新华书店分别出版这个集子,同年12月知识出版社也出版了这个集子,另外这个集子还被翻译成各种外语版本,传播到世界各国。建国前,在解放区经济条件有限,纸张困难,一个作家出版选集或文集有很大的难度,除非这个作家的创作非常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对于解放区文学的创作有示范性的作用,比如赵树理的创作,1947年3月,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为其出版了《赵树理小说选集》,1949年4月,华中新华书店也出版了《赵树理小说选集》。新中国成立后,作家的政治地位与作品的思想内容成为影响作家文集或选集的主要因素,同时也与当时对新文学传统的定位,以及新中国文学政策的变化相关。一部分延安作家由政府组织出版了文集或选集。《赵树理选集》1951年9月由开明书店出版,选集收入了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传家宝》《登记》《地板》《打倒汉奸》,而且赵树理自己写了序《也算经验——代序》。20世纪80年代以后,延安作家全集、文集的出版情况则有些复杂,首先这个时期出版的作家全集、文集是作家所有作品的集合,延安文学作品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占比例在每个作家的整体创作中并不一致。其次,整体上看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遭遇了尴尬:一方面作家出版全集、文集的门槛在降低,另一方面延安作家出版全集或文集的周期长,出版困难。
从文学传播的影响或效果来说,文学丛书可能是最有效的再版方式之一。就对延安文学整体的推介而言,没有什么比大型文学丛书的推出更有力量了。大型文学丛书一般有明确的编纂宗旨,而且内容庞大丰富,资料详尽,可以全面展示一个时期的文学风貌与创作追求,也可以作为研究者展开研究的案头之作。到目前为止,大型的延安文学丛书至少有五套,较早的是由周而复等人于1946年主编的“北方文丛”,丛书编选3辑共30册,这套文丛旨在向“国统区”及港澳、东南亚等解放区以外的地区介绍推广延安文艺的艺术成就,丛书有明确的政治意识与读者对象,不仅为上海、香港等地的多家出版社出版重印,而且还为一些书店盗名、盗版出售。1948年春夏之交由周扬主持编辑出版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可能是丛书中影响最大的一套,这不仅因为其编选有明确的标准与自觉的意识形态追求,更主要的是具有为新中国文学树立典范的意义,“从1949年5月开始到1953年2月先后编辑出版及修订重印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达80余种。这其中包括有:话剧、平剧、秦腔、新歌剧及秧歌集等23种,长短篇小说16种,报告文学及通讯集7种,长篇叙事诗歌、新说书等9种,各子目总共收录了延安文艺运动其间的作品约230多篇(部)。”①王荣:《宣示与规定:1949年前后延安文艺丛书的编纂刊行》,《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这两套丛书成为延安文学史或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者的重要参考资料。再一套大型延安文艺丛书是1980年代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与湖南文艺出版社共同出版的“延安文艺丛书”,共16册,内容涉及文艺理论、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秧歌剧、话剧、歌剧、戏曲、音乐、美术、电影、摄影、舞蹈、曲艺、杂技、民间文艺、儿童文艺、文艺史料等内容,是“一套比较完整、比较系统的文艺作品选集和部分比较重要的文艺活动史料”②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编辑说明》,《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页。1992年重庆出版社出版的22卷“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不仅囊括了“延安文艺丛书”所涉及的文学体裁样式,而且增加了外国人士的作品,全书9编22卷,每卷50万字左右,共计1200万字,可谓规模宏大,的确是了解解放区文学的一套重要资料。最近一套出版的大型延安文学丛书是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延安文艺大系”,大系2016年出版,这套丛书以“延安文艺丛书”与“中国解放区文学系”为基础,囊括了前两套丛书所包含的题材内容,和以前两套丛书所选作品多有交叉,当然这版大系对此前两套丛书有所丰富,增加了当下研究的新成果,全书1200万字,含图片1300多张,17编28册,涉及延安时期的文学、美术、电影、摄影、研究成果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可以说内容博大丰富。
作为中小学教材选编对象也是延安文学再版的一种形式。鉴于延安文学在建国后的文学地位,那些有影响的作品被选入中小学教材并不奇怪,这既是国民思想教育的需要,同时也是提高国民文学文化修养的必要手段,换一个角度看,则是对延安文学地位的确认与传播,赵树理的多篇小说曾经多次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李有才板话》的部分内容多次收入《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5册(新华书店1950年8月出版,人民教育出版社1950年9月、1951年4月、1951年8月出版),也曾被收入《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3册(节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53年2月出版),《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3册教学参考资料(北京大众出版社1955年10月出版),《地板》被收入《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4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52年8月、1955年2月出版),小说《田寡妇看瓜》更是多次被选入中小学课本,曾被收入《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1册,(新华书店、上海联合出版社1950年8月出版)、《工农速成中学语文课本》第1册,(华东人民出版社1951年3月出版)、《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1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52年5月出版)、《工农速成中学语文课本》第1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53年10月、1954年5月出版)、《语文课本》第1册(文化教育出版社1955年11月出版)、《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小学课本•语文》第10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6月出版)等。这种形式被选的作品数量不是太多,但其影响却非常深远,因为这些被选入教材的作品深深地嵌入了青少年学生的知识结构,成为影响其世界观与人生观的某些因素,从传播效果上来说,这是其它传播形式不可比肩的。
作为文学史教学辅助或参考资料而编辑出版的作品选也收入了一些延安文学作品。新中国成立后,大学教育将文学史列入课程建制,《中国现代文学史》或《中国新文学史》成为大学教育的一门课程,为配合教学需要,或为呈现某一阶段的文学面貌,出版社出版了各种各样的教辅资料,延安文学中有影响的作品自然也被选进这些作品选集,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被收入《现代作品选讲》(万曼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8月出版)、《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北师大文艺理论组编,高等教育出版社1956年10月出版)、《1942.5-1949.9解放区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编辑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出版)、《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下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3月出版)、《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1918-1949)》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3月出版)。赵树理的其它作品与其它作家的各种作品同样被收入各种各样的教学参考书,尤其是随着不同版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出现,各种各样配套教学资料也编选出来,尽管延安文学占的比重越来越小,但无疑这也是延安文学再版的一个渠道。
延安文学作品的翻译是另外一种再版的形式。延安文学的国际传播是延安的中国革命国际宣传的艺术形式,它传播的不只是一种文学范式与审美观念,也是中国延安的革命历史的展现与传播,因此,延安文学的国际传播也是国际友人了解延安革命生活与革命历史的一个渠道,曾经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品大都被翻译成不同的民族语言。单就赵树理而言,他的作品至少被翻译成二十余种文字。在这些翻译文字中,日本与苏联对赵树理作品的翻译数量最为突出。苏联对赵树理作品的关注与当时中苏政治关系密切相关,在某种程度上,延安文学作品在苏联的的传播是两国关系的晴雨表。在日本的传播则依靠共产党派书店和与中国关系友好的文化机构。当中苏关系破裂后,日共不能接受中国反美反苏的统一战线,延安文学作品在日本的传播也受到影响,中国书刊主要依靠日本共产党的发行网络受到中断,中国不得不改组发行网络。改组后,尽管中国书刊在日本的销售数量并未减少,但延安文学作品在日本的发行更多地集中在1950年代。这种现象在苏联与东欧的国家同样存在。其根本原因与这些国家的共产党派销售网络有关,与当时政治气候的演变有关。延安文学作品在国外的传播有个奇怪的现象,在对延安文学作品的研究中,日本对延安文学的研究在各国中非常突出,“在日本,从事中国研究的人员远远超过其它国家,这对与中国有关的书籍的出版及销售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①何明星:《新中国书刊海外发行传播60(1949-2009)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0年,第63页。“在日本出版的与中国有关的书籍,主要集中在历史、政治、汉语语言学这三个领域。”包括延安文学在内的中国现代小说受到相当程度的关注,赵树理的作品在日本受到较多的关注,从1949年到1980年有近百篇关于赵树理及其作品的研究文章,可见延安文学曾经引起日本学者的特别关注。
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不论是对作者还是读者都是初版本之外的另一个文本了,即使文本有极少的变动,由于封面设计、出版目的、出版形式、文化生态的改变,文本最终的呈现效果都会有别于初版本的阅读效果。延安文学文本再版时的修改可以纳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对文本修改现象考察的大视野范围之内来考察。新中国建国后的五六十年代出现了大规模的文学版本修改的现象,这个范围不仅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新出版的作品的大幅修改,而且更包括现代文学作家对旧作的修改,这不仅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而且也是引人关注的文化现象。延安文学作品虽是在《讲话》精神的指导下创作,但在五六十年代新的社会、文化与政治背景下,延安作家同样对自己的旧作进行了修改。综合不同时期延安文学文本的修改可以发现,文本的修改主要表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思想内容的微调。延安文学作品的修改与来自于解放区以外未根据《讲话》精神进行创作的作家对旧作的修改有明显不同。延安文学创作的背景与指导精神让延安作家紧跟文艺政策进行创作,这就保证延安文学在总的方向、价值追求、审美趣味等方面不会悖离当时的文艺政策,由于建国后新中国继承了延安时期的文艺政策与文学方向,因此在思想内容方面,延安文学文本符合文学政策的要求。而那些未受延安文艺政策影响的作家在建国前的创作无论从指导思想方面,还是作家的政治立场、政治觉悟、思想追求、审美标准与价值理想等方面,都与延安作家不可同日而语,而建国后他们对旧作的修改状况当然会存在明显的差异,因此,当来自国统区的著名作家像老舍、茅盾、曹禺、巴金等著名作家对旧作大动手术时,来自延安的著名作家丁玲、周立波、何其芳等只是对延安时期的作品进行了微调,作品的思想、主题、叙事结构都没有本质性的改变。建国后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与思想整风促使作家不停地进行自我审视、自我批评,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开始的接连不断的文艺批判运动更让作家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作品、思想立场与革命身份,而建国后文学批评的标准把政治标准推向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政治对文学的要求日益纯粹化、简单化与明确化,在这样的背景下,延安作家重新认识自己的作品,以一种与时俱进的立场和态度,根据新中国发展了的文艺政策与读者的需要,对自己的作品做了微调。微调后的作品,主题或人物的阶级属性更加明朗化,如果说此前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是文艺政策与生活感受的创造,而这时的人物却大大地强化了人物的政策属性,对于正面人物突出其革命者的品质,而反面人物则脸谱化地强化其反人民的阶级属性。
洁化叙事。这种洁化修改是50-80年代初突出的文学现象,许多建国前的文学作品都有了新版本,这些新版本“无论是字词、句段、篇章,还是细节、情节、人物等都有不同程度的修改。那些敏感的内容如革命、政治、性等更在修改之列,而性又是其中最普遍的修改内容。许多长篇小说名作在50年代以后都做过洁化处理。其新版本都相对成为了洁本。”①②金宏宇:《现代长篇小说的修改与洁化叙事》,《文本与版本的叠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93页,第102页。金宏宇对长篇小说的考察得出的结论不仅适用于长篇小说,同样适用于其它文学文本。另外对某些不合时宜的内容的删除也是延安文学作品再版时的现象,何其芳对再版的《夜歌》的修改即是一例。对于修改的具体内容吴敏女士在其《关于何其芳的文稿修改——以诗集〈夜歌〉和论文〈关于现实主义•序〉为例》②中有详细的论述,在此不再赘述。
语词修改也是延安文学作品再版常遇到的现象。这其实是文学作品再版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不仅延安文学作品再版如此。其中缘由自然与文章不厌百回改有关,作家在作品再版时对某些文字进行再润色,以求艺术精进,同时由于时移势易,政治状况与社会情势的变动,语境变化很大,作者进行跨语境修改以适应当下形势,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文学作品再版时经常发生的现象,国统区作家如此,解放区作家同样如此,在丁玲、周立波对长篇小说的修改中可见一斑,在何其芳对诗歌和评论文章的修改中也可以看到,毕竟延安文学文本与政治的密切关系使其在政治形势发生变动之后,内容与语词都会有些变动,尤其对一些人的称呼更是如此。语言规范化运动也是语词修改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1951年2月党中央发布了《关于纠正电报、报告、指示决定等文字缺点的指示》,1951年6月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的社论,1951年9月,出版总署公布《标点符号使用法》,这些举措力在推广普通话,使汉语规范化,1955年10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为促进汉字改革、推广普通话、实现汉语规范化而努力》,要求:“语言的规范化必须寄托在有形的东西上。这首先是作品,特别重要的是文学作品,因为语言的规范主要是通过作品传播开来的。作家们和翻译工作者们重视或不重视语言的规范,影响所及是难以估计的,我们不能不对他们提出特别严格的要求。”①吴敏:《关于何其芳的文稿修改——以诗集<夜歌>和论文<关于现实主义•序>为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作家对文字的修改成为一个时代的现象。延安文学作品中,周立波对《暴风骤雨》中方言的修改已是人所共知的案例,其它作家也有或多或少的语言规范化修改。
延安文学作品再版中的副文本变化是自然发生的行为。副文本即“现代文学正文本周边的扉页题词(或引语)、序跋、注释、广告、附录、图像、笔名等(期刊中还有发刊词、编者按等)。”②社论:《为促进汉字改革、推广普通话、实现汉语规范化而努力》,《人民日报》1955年10月26日。作品再版时由于历史情境的变化、出版目的的不同,出版者的文化修养、审美价值观的差异,以及对文学文本理解的不同,再版文本的副文本往往有各种变化。金宏宇先生曾著文详尽论述现代文学文本的史料价值,给人颇多启示,其对副文本提供的史料的负面价值的阐释告诉人们文学文本解读多样性形成的一些根源,他认为“副文本提供的史料也可能对现代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的写作形成某种遮蔽。这一方面,是由于某些副文本有特定的写作目的,所以提供的可能是经意的史料或虚假的史料,如序跋的写作受个人情感左右,广告的写作有营销的意识。另一方面,副文本的写作还受到时代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如序跋、广告往往是即时的写作,对许多文学现象或作家、作品还不能作准确或正确的把握,或突出、或不见某些史料。又如不同时代的注释就会受到文学体制、政治风气或官方意识形态的制约,《鲁迅全集》的注释就很典型。由于这些原因,副文本提供的史料就可能不真实、不可信,或误导、或偏颇、或虚假,从而遮蔽我们的视野,遮蔽文学史的真相。”③金宏宇:《现代长篇小说的修改与洁化叙事》,《文本与版本的叠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3页。这段话从史料学的角度指出了副文本可能带来的误导或遮蔽,但这并非笔者所要阐释的本意,而是要表明,人们对文学文本解读的差异恰恰与这些副文本的存在有某种关系。读者对正文本解读的同时,副文本往往也被纳入解读的对象或解读的辅助性支撑材料,正文本与副文本共同构成一个关于正文本意义的整体世界。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延安文学文本意义的再次阐释,再版过程中副文本的变化正是对正文本的重新阐释,也对以此为基础的阅读带来歧义,当然,副文本的具体形式对正文本意义的影响或传达还要结合副文本的介质特征体现,如延安文学再版时插图的变化就既要结合插图者对正文本意义的理解,也要注意图像本身意义的传达,还要结合插图与读者审美趣味的联结,也不能忽略整个文化生态对插图本身的潜在影响等等因素。
翻译作品的叙事重构。延安文学作品出版后,一些有影响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国外,这样的文学行为在新中国建立前后都存在,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六十年代更为普遍。延安文学的译介不仅是向国际友人展示一个新的社会制度的文学成就,更是向世界展示一个即将诞生或刚刚成立的新的国家的形象,与其说这些被翻译成不同国家语言的延安文学文本是面向世界的交流,不如说是以文学为媒介面向世界展开的政治宣传:“建国‘十七年’中国文学外译活动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发生,是新生的民族国家主动对外翻译介绍本国文学作品,以响应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诉求和召唤,意图在国际社会舞台上实现自我合法现象的塑造。…… 向国外介绍反映中共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当代文学作品,让世界了解新中国的由来和现状,以确立和塑造新中国的合法地位,和崭新形象”。①倪秀华:《建国十七年外文出版社英译中国文学作品考察》,《中国翻译》2012年第5期。翻译文学的宣传目标直接影响了作品翻译的原则和标准,以及最后传达效果,在贝克看来,“翻译中的叙事建构是指在翻译过程中,译者、编辑和其他参与者共同运作,通过多种方法来强化、弱化、或更改隐含在原文本或原话语中的某些叙事内容”②刘红华、黄勤:《论沙博理<小二黑结婚>英译本中的叙事建构》,《外语与外语教学》2016年第3期。,文学作品在翻译过程中虽然必须以原文本为基础,要表现出原文本的主要内容与风格,但同时也需要考虑期待读者的阅读习惯,语言与风俗,因此,作品在翻译过程中实际上是翻译者站在另一国语言,另一国的审美习惯与文化习俗的角度重建原文本的叙事,在这一过程中,结合翻译者的目的,强化、弱化或修改某些内容已在所难免。意译是文学翻译经常采用的方式,而意译的方式则往往根据理想阅读者的语言习惯,这样做的结果就难以保证很好地再现原文本的语言风格。同样是为了照顾译文本读者的阅读习惯,译者会把不符合译文读者习惯的语句进行修改或删除,方言、俗语、人物绰号在翻译时更是难以与原文本保持一致的风格,直译不仅难以体现出原滋原味,甚至可能让读者不知所云,而意译却会损害原文本的语言特色或意义。有时,翻译者为了突出翻译的目的,可能会突出他所认为的重要的内容,而对他认为的不那么重要的内容则有意忽略或放弃。以上种种都会影响到译文对原作的再现程度。
文学作品的出版或再版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而延安文学作品的出版或再版则更为复杂,对文学作品出版的研究并非鲜见,但关注的范围却较为狭窄,关注较多的是作品的版本研究,或期刊研究,或作品出版时的文化生态,也有的研究者注意到出版社与文学发展的关系,但具体到作品再版时,作家的心态、出版社对一些具体作品的修改,作品再版时出版社编辑的方针、心态、文学修养、对文学政策的理解,作品的发行过程,读者的反馈,即便在计划经济下也不应忽略的市场反应等内容却并没有引起研究者的特别关注。这当然与相关资料搜集困难有关,只是作品出版或再版是一个复杂的整体运作过程,针对其某一环节的研究即使非常深入,但也只是如盲人摸象一般难以触摸到文学文本的整个世界。只有回到文学生产与再版的具体语境中,从文学生产的整个生产过程去研究文学,才有可能更为精确地理解文学作品的再版行为。因此,研究延安文学作品的再版仍有很长的路程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