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知辉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国家安全学院,北京 100038)
学术写作是学术研究的最后一个环节。开展学术研究活动,通常需要通过学术写作以学术论文或专著等形式来表达学术成果。学术写作是一种特殊的写作活动,既表现在它有严格的、约定俗成的学术规范,也表现在它在构成要素、程序、方法等方面具有某些独特的属性特征。目前,学术界关于学术规范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基本上已经达成共识。有关学术写作特性的研究,围绕学术写作过程如选题、文献查阅、论证、修改等,以及学术写作基本要素如材料、结构、语言、修辞等展开,也有比较多的研究成果。总体而言,学术写作研究主要停留在“技术”层面,即学术写作具体的操作方法、技巧;而较少深入到“理论”层面,即学术写作的内在本质。为此,本文拟探讨学术写作中的一个理论问题——学术表达,即学术写作的表达方式。
除纯粹的个人写作外,大部分写作本质上是一种社会交际活动,都具有交际性。作品就是“语言交际的手段和结果”。①聂仁发:《现代汉语语篇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写作活动简而言之,就是“我说你听”,都会“涉及说话人/作者和(潜在的)听话人/读者”。②廖秋忠:《篇章与语用和句法研究》,《语言教学与研究》1991年第4期。与相对宽泛、难以确指的“听话人”(读者)相比,“说话人”(作者)是具体的,可以指认的。在写作中“谁来说”“怎么说”,即采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就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本文所说的“表达方式”,泛指表达思想、情感或观点的方法、形式和手段等,并不是专指记叙、描写、议论、抒情、说明这五种表达方式。学术写作是运用语言文字符号表达学术观点的活动,如何开展学术表达,采用哪种学术表达方式,是学术写作研究必须重点关注的问题。
学术写作的表达方式不外乎两种,即“我说”(作者现身,直接表达学术观点)和“他说”(作者隐身,间接表达学术观点)。作者既是学术写作的具体执笔者,也是学术研究活动的主体,因此,学术写作实际上是表达“我”的学术观点。那么,学术表达方式应该是“我说”。然而,按照当前的学术规范,学术写作通常是采用“他说”的方式来表达。学术写作到底是“他说”还是“我说”,成为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
当前,学术界开始关注学术表达问题的研究。例如,研究学术写作中作者身份(authorial identity)的构建,自我指称(self-mention)的运用等。①参见:Roz Ivanic, Writing and Identity: The Discoursal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in Academic Writing, Amsterdam: Benjamins,1998, p.255;Ken Hyland, Humble Servants of the Discipline? Self-mention in Research Articles, English for Specific Purposes, 2001(3):207-226.Vol.20, no.3(2001), pp.207-226;吴格奇:《学术论文作者自称与身份构建——一项基于语料库的英汉对比研究》,《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杨欣然:《二语学术写作中的自我指称与作者身份建构》,《外语与外语教学》2015年第4期。这些文献已经涉及学术表达中的“我说”问题,但尚未触及学术表达中的一些关键性问题。例如,“我说”和“他说”复杂的关系,为何要规避“我说”、只能“他说”,“我说”何以在学术写作中立足,以及如何开展“我说”,等等。这正是本文研究的出发点和目的,即打破学术写作中“他说”一统天下的格局,确立“我说”在学术写作中的地位。本文基于“梳理→反思→重构”的研究思路,②彭知辉:《关于元研究的探索与思考》,《图书馆》2016年第11期。阐述“他说”存在的原由及依据,然后对“他说”提出质疑,进而主张在学术表达中不必规避“我说”。本文着重辨析作为学术表达方式的“他说”和“我说”的关系,关于“我说”在学术写作中的具体运用,笔者将另撰《论学术写作中的“我说”》一文予以专门论述。
学术写作是将学术发现及学术观点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一种写作活动。③在学术写作方面,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虽然存在共性,但也有明显的区别,不宜统而论之。基于笔者的学术背景,本文所论学术写作,主要指人文学科领域的学术写作。它实际上是运用学术话语进行书面表达的过程。当前,学术写作形成了一种特定的表达方式——“他说”,即作者不直接出面,而以他者的方式来表达。在学术表达中,“他说”其实是为了规避“我说”。学术写作采取客观、超然的“他说”作为表达方式,而让带有个人主观色彩的“我说”退隐,这已经成为无庸置疑的学术惯例,和必须遵循的学术规范。然而,学术写作表达“我”(作者)之所思所想,原本就是一种个人的视角,④田松:《历史写作的人称两难》,《语言战略研究》2018年第5期。任何学术表达归根到底必然是“我说”。因此,学术表达中的“他说”,其实质仍然是“我说”。
用“他说”来表达“我说”,这是学术写作中学术表达的基本模式。然而,这一模式并没有让“他说”和“我说”各得其所,“他说”无法消解“我说”,这两种表达方式存在矛盾冲突。“他说”已成为学术写作的通例,然而“我说”又难以退隐。在“他说”的规束下,“我”明则退场,暗则无处不在,“我说”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处境中。而且,当前基于“他说”的学术写作日渐成为“套路”,循规蹈矩,拘守绳墨,与学术研究贵在创新的宗旨相违背。在这种情况下,能否让“我说”回归于学术写作,打破“他说”这一固定套路,让学术写作获得自由与解放?由此可见,学术写作的表达方式到底是“他说”,还是“我说”,仍是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他说”“我说”这一表述,不宜理解为第三人称叙述和第一人称叙述,它们是对学术写作表达方式的一种形象化、通俗化的描述。所涉及的问题,不仅在于“他”或“我”(由“谁”说),更在于“说”(如何“说”)。关于学术写作“他说”“我说”之辨,从浅层次看,是讨论从什么角度进行学术表达的问题,特别是能不能采用“我说”的方式来表达学术观点;更深入一层,则涉及到学术写作中“我”(作者)的安置问题,即学术写作中“我”该不该存在,以及如何存在的问题。在西方现代哲学和文化批评中,存在一种由自我转向他者的思潮。针对自我唯我独尊,他者受到自我的奴役与压迫的状况,主张放弃自我中心论,承认他者优先于自我。①吴先伍:《从“自我”到“他者”——他者伦理的中心转移》,《兰州学刊》2016年第3期。在人文学科领域,主体遭到批判,出现了“主体终结”“作者已经死亡”之类的理论观点。②杨晓斌:《主体、他者与第三方——列维纳斯的伦理学及其政治指向》,《道德与文明》2017年第1期。主体不断受到质疑,认为主体的能动性要受到各种限制性力量的制约,甚至书写的主体“作者”也不能自主。在这样一个主体被消解、他者被“发明”的背景下,他者的作用日益凸显出来。③张剑:《西方文论关键词:他者》,《外国文学》2011年第1期。学术表达方式是“他说”而不是“我说”,与上述思想文化背景或许存在潜在的关联。从学术写作的角度看,作者的主体地位其实是不能消解也无法消解的,“他说”的背后仍然有“我说”。在学术写作中,表达方式是“他说”还是“我说”,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在学术写作中,目前已经形成如下定规:采用无具体人称指向的他者来阐述学术观点,叙述者是一个冷静、超然同时又面目模糊的他者;让“我”(作者)隐身,除观点外,“我”的情感、兴趣、个性等不能在学术写作中呈现。学术写作的这种表达方式,为表述方便,本文称之为“他说”。“他说”实际上是“我说”的反动,它通过对“我说”的排斥,现在已成为学术写作一种“法定”的表达方式。
凡是“说”,必涉及“谁来说”的问题。学术写作通常采用“他说”的方式,即由“他”来“说”(表达学术观点)。这个“他”,并不是一个明确的叙述者,通常用不定代词而非特定人称代词来指代。④[美]迈克尔•E.查普曼:《人文与社会科学学术论文写作指南》,[美]桑凯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4页。在英语学术写作中,It前置结构是一种典型的“他说”表达方式,即由虚位代词It作为形式主语,如“It is possible to…”,“It seems that…”,“It is suggested that…”等。⑤李晶洁、侯绘丽、宋军:《学术写作的互动式话语策略》,《上海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在中文学术写作中,采用全知视角来表达。在需要交代观点的归属权时,有时让叙述者缺位,如采用“一般认为”“通常认为”等句式,或者泛指性代词“人们”“我们”等,来规避“我说”,淡化观点、立场或态度的来源。学术写作在叙述人称上采用“他说”的方式,除便于灵活自由地表达学术内容外,还有学术自身方面的考虑。“他说”减少了学者的个体性和主观性,是一种平实、中立的表达方式,能为学术观点的表达赋予客观、真实、准确等方面的特定内涵。从学术道德角度分析,不采用“我说”,让读者忽视学术观点的来源,避免给人以盛气凌人、居高临下之感。采用“他说”,表达更为委婉、平和,显示出作者的谦和、内敛,这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也颇为吻合,因此也容易为我国学术界广泛接受。
“他说”这种表达方式的特征和要求,不仅体现在“说”,还体现在学术写作的其他方面。例如,在分析论证时,本为自证其言,却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来阐释,以示客观、公允,增加学术观点的可信度;在材料选择上,排除个体性材料或感性材料,选择具有普遍性的或实证性材料,以增强材料的说服力、佐证力;在结构安排上,不允许个性化的文本形式,而应该遵循通行的体例结构;在语言表达上,提倡平实、庄重、平和的语言风格,力戒语带情感、随意褒贬,等等。“他说”这种表达方式,总体而言有利于学术表达。它全方位渗入到学术写作中,自有其合理性、必然性。“他说”成为学术写作的原则和惯例,是广大学者在长期的学术实践中探索、总结出来的。它在我国的广泛推行,则是近年来学术研究科学化、规范化发展的产物。
科学性是当前学术研究的一个普遍性原则。它要求将科学研究形成的一些方法、原则及学术精神,推广到学术研究领域。其实,学术研究和科学研究是两个相似而有区别的概念。科学研究是在实证精神和理性精神指引下,运用严谨的科学方法,探索客观真理的过程。它通常指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在我国,“学术”一词指的是“较为专门、有系统的学问”。①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1989年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1269页。在西方,还强调它是“非技术的或非实用的”(not technical or practical)、“仅注重理论的”(theoretical interest only)。②[英]霍恩比:《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四版增补本),李北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4页。学术研究是指由受过正规教育并在高等院校或研究机构工作的学者所进行的非实用性的研究工作。它实际上是“学者在‘象牙塔’中进行的‘为学术而学术’的‘纯学术’探索工作”。③李伯重:《论学术与学术标准》,《社会科学管理与评论》2006年第4期。学术研究包括各个领域的研究活动,它包含大部分科学研究,但那些实用的、技术性的研究活动,不属于学术研究。人们常将科学研究和学术研究混同,统称为科研活动。于是学术研究等同于科学研究,因此可以用科学研究中的科学原则来规范学术研究,要求学术研究科学化。在现代科学时代,科学成为一种信念,甚至演化为意识形态,控制与操纵学术表达,成为规约学术写作的一种绝对力量。④马俊峰:《思想史视域中的话语表达与写作技艺》,《云南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客观性、精确性、普遍性、明晰性等体现科学性的原则,成为学术表达的基本要求。“我说”带有主观性、不确定性、个体性或模糊性等,不符合科学性原则,自然受到排斥。“他说”有助于排除个人的、感性的、主观的因素,体现理性、客观、中立、求实、求真等科学精神,当然是一种“科学”的表达方式。“他说”由此在学术写作中受到推崇,几乎成为唯一的学术表达方式。
学术写作采用“他说”的表达方式,也是学术规范建设的必然要求。在我国传统学术中,学术写作并不忌讳“我”的介入。例如,司马迁在《史记》中开创“太史公曰”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让“我”直接登场,发表评论,表达态度,甚至融入个人身世感慨。在以往,我国学术写作没有明确的规范,各种表达方式同时存在。例如,钱学森《科技情报工作的科学技术》是情报学中一篇经典文献,这篇论文是据讲话稿编撰而成,在发表时仍保留“我说”的表达方式,但丝毫没有影响到该论文学术表达的严谨性、科学性。⑤钱学森:《科技情报工作的科学技术》,《情报学刊》1983年第4期。大致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在与西方学术交流、对接的过程中,我国学术写作的不规范现象显得特别突出,为此,我国开展学术规范建设,将西方学术规范移植到国内。“我说”这一表达方式因其随意性、主观性等,被视为不符合学术规范,排除于学术写作之外。例如,学术论文摘要不得出现“作者”或“本文”之类的字眼,就是刻意让“我”彻底消隐。如今,如果在学术论著中随处可以见到“我”的“身影”,业内人士就会对其学术表达的严谨性提出质疑,甚至被讥之为“民科”式学术成果。在驱除“我说”的过程中,“他说”这种表达方式伴随学术规范建设,得到逐步发展与完善,最终成为学术写作之通例。
将“我说”排除于学术写作之外,确立“他说”为“法定”的学术表达方式,学术写作看来更加纯粹、准确、规范、严谨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学术写作中采用“他说”的方式,通常认为可以增强学术研究的科学性。然而,我们有必要追问,“科学性”是不是学术写作的必然要求?目前,“科学”概念已经脱离原有的“关于自然的哲学”范畴,成为一种方法论——科学是个人获取知识和评判知识的一种独特方法;或者成为一种认识论——科学是指严格、精确或客观的过程或信念;或者成为一种价值观——科学表示对正确观念或行为的同意、赞赏。①[美]戴维•林德伯格:《西方科学的起源:公元前六百年至公元一千四百五十年宗教、哲学和社会建制大背景下的欧洲科学传统》,王珺、刘晓峰、周文峰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第1-5页。然而,科学性并不是所有科研活动的宗旨。社会科学以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阐述各种社会现象及其发展规律。它被称之为“科学”,认为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科学,是自然科学理论、方法在社会科学的延伸和发展。社会科学既然属于科学的范畴,就必须“满足科学的基本原则,比如结论是通过否证获得的、结论是可以重复检验的、检验有失败的可能等”。②乔晓春:《中国社会科学离科学还有多远?》,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7页。社会科学研究遵循科学的思维逻辑和方法,可以提高研究的质量。然而,不能忽视两者的根本性区别。“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是人”,“人的特征给了社会科学一些全新的性质,使之产生了许多与自然科学相比本质上的区别”。例如,“实验方法在社会科学中的应用极其有限”,在社会科学领域中能够通过实验来解答的问题少之又少。③赵鼎新:《社会科学研究的困境:从与自然科学的区别谈起》,《社会学评论》2015年第4期。照搬科学的思路和方法,导致社会科学的“自然科学化”,社会科学研究就会步入误区。人文学科研究人的情感心态、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精神信仰等,侧重于为人类生存意义作出说明和解释,通常采用思辨的、体验的、非实证性的研究方式。或将人文学科称之为“人文科学”。原本与“科学”标准(如可检验性、解释性、内在完备性、预见性等)存在较大差距的人文学科,而能冠之以“科学”,似乎是对人文学科的“恩典”。然而,大多数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学者,对于用“科学”来规范人文学科,十分反感。当代学者林毓生指出,“‘人文学科’绝对不能把它叫做‘人文科学’”,“‘人文学科’与‘科学’是有很大差别的”,“‘人文学科’所关心的问题,基本上是无法用‘科学方法’或是一般人所了解的‘社会科学’来解答的”。④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3-5页。人文学科研究人类精神文化活动,与科学(自然科学)相比,研究领域完全不同,在研究方法上也不能套用“科学”方法。电影《死亡诗社》中有一个情节:一位学者设计了一个分析诗歌的公式,即用坐标横轴表示诗的艺术性,纵轴表示诗的重要性,计算其所覆盖的面积,便可测算出诗的优劣。这种方法很“科学”,然而对于理解一首诗的思想内涵、艺术特征有什么意义?人文学科研究如果一味追求这种“科学”,将“人”视之为“物”,将“精神现象”视之为“自然现象”,就背离了人文学科的本质,其结果是十分荒唐的。因此,在人文学科领域的学术研究中,“科学”不是唯一的方法论和认识论。一味套用“科学”方法,如定量分析、数学模型、实证研究等,看似新颖别致,实则背离了学术研究的本质。目前,这些“科学”方法在学术研究中盛行,它们可操作性强、适用面广,制造出了大量平庸的、低价值的、重复性的学术作品。“客观”“精确”“中立”这些源于自然科学的价值标准,并不具有普适性,不能将它们视为学术研究的必然准则。以“科学”为旨归,奉行“科学”至上,这样一种价值观是对学术研究的伤害:如果忽视研究主体的感悟、灵性、思辨,学术研究就会日益陷入枯槁,失去生命力。这对学术写作也产生了负面影响:以“他说”为“法定”的表达方式,其他表达方式遭到排斥,学术表达日益单一、僵化,缺乏活力和创造力。既然“科学”并不是学术研究唯一的或至关重要的目标追求,那么,所谓“他说”符合科学精神,也就失去了理论依据,将“他说”作为唯一的学术表达方式,也就难以立足了。
如前所述,“他说”这种表达方式是学术规范的重要组成部分。学术规范是学术共同体在长期的学术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且必须共同遵守的各种准则和要求。⑤张积玉:《学术规范体系论略》,《文史哲》2001年第1期。学术规范是学术研究的通行证,只有遵循这些规范,学术研究才能获得认可。“他说”作为学术规范,亦是如此。几乎每一个学者,都需要通过学术训练揣摩“他说”,领悟“他说”。接受学术训练过程,就是让“我说”退场,逐步做到对“他说”的运用自如。掌握了“他说”,即可进入学术的门槛,进而登堂入室。未能掌握“他说”,则不得其门而入,徘徊于学术殿堂之外;即便有所成,也会被讥为“野狐禅”,难以进入学术主流圈。当“他说”完全融入到个人的学术写作中,由“他律”变成了“自律”,这时,“他说”成为无所不能的“套路”,这样就更具有了一种学术写作的“理论自觉”。深谙“套路”,且运用娴熟,学术写作就会进入到一个比较自如的阶段,学术成果自然会大量涌现。①彭知辉:《论学术研究中的套路》,《图书馆》2018年第7期。随着“他说”成为套路,学术写作不外乎各种套路的运用。随着套路的习得,这种“他说”为表达方式的学术写作就成为一种重复性的、技术性的活动。如此,我们不禁要追问:学术研究的价值何在,学术写作的本质何在,学术研究的创造性体现在哪里?当这种“他说”的表达方式,成为学术写作不可挑战的金科玉律,流弊所及,陷入了千人一面(学者)、千篇一律(学术论著)的困境。作者“我”隐而不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那个如幽灵般无处不在,却又无处捕捉,孤高虚空、超然冷漠的“他”。学术论著没有色彩(不讲究修辞技巧),没有温度(不允许个人情感融入),没有灵性(不允许个性化表达),刻板单调、枯燥乏味、冷峻严肃,这样一堆干巴巴的文字,索然无味,令人难以卒读。当学术阅读体验不到乐趣,感受不到学术的魅力,学术论著就在一步步远离读者,那么,学术将如何传承、延续?
在学术表达上主张“他说”,排斥“我说”,还给学术写作提出一个难题:即如何在“他说”中,表达“我”的学术观点。试看下边一段文字:“公安情报学是公安学与普通情报学交叉融合形成的一门新兴学科。作为一个学科名称,公安情报学是情报学在公安领域具体应用过程中产生的,故而视为普通情报学下设的一门分支学科。笔者认为,这种学科归类是历史的产物,因为当时公安学并没有作为一级学科,公安情报学找不到合适的上位类学科,业内研究者自然而然地选择把情报学作为公安情报学上位类学科,以获得学科理论支持,快速实现公安情报学科体系‘从无到有’的转变。当前,随着公安情报工作实践的发展及其表现出的独特属性,如果继续将公安情报学归属于普通情报学的下位学科,将会阻碍公安情报学的理论研究和学科建设的发展,无法满足公安情报工作对理论指导的需求。”②黎慈:《公安情报学的学科定位》,《山西警官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年第4期。这段话文字共四句话。第一、二句话如果不加细读,以为是“我”(作者)的观点,其实是转述他人的观点(未列出参考文献③彭知辉:《公安情报学初探》,《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第三句话由“笔者认为”引出,看起来像是“我说”,可实际上是转述他人观点(列有参考文献)。第四句既有“我”的观点,也有他人的观点(未列出参考文献④谢晓专:《公安情报学与情报学的关系研究》,《情报杂志》2012年第6期。)。总之,读这段话,难以甄别哪些属于“我说”,哪些属于“他说”。学术写作基本采用“张三说李四说,我认为”的表述方式。⑤刘大生:《论文写作的基本公式》,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6年,第238页。行文时,需要在“张三说李四说”与“我认为”之间转换。如果都采用“他说”的表达方式,两者就会混杂在一起,难以辨别。如此,“他说”成了障眼法,为抄袭剽窃开了方便法门。
既然“他说”这种表达方式无助于学术研究的科学化、规范化(当然,“我说”亦是如此),那么“他说”的合法性、权威性也就遭到质疑。学术写作尽是“他说”,“我”在哪里?为什么不能让“我说”堂而皇之出现在学术写作中?为什么不能接受那种带有个性的、自由活泼的“我说”?
在学术写作中,随着“我”的退场,作者的情感、性灵、个性等被摒除,只见庄重、平实、客观的“他说”,读者面对的是冷冰冰的、没有灵魂的文本。学术研究及学术写作因此会成为“缺乏感情、缺乏生命投入的‘身外之物’”。①陈美霞:《译者序》,[美]韦恩• C •布斯、格雷戈里• G •卡洛姆、约瑟夫• M •威廉姆斯:《研究是一门艺术》,陈美霞、徐毕卿、许甘霖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9年。学术写作作为学者一项主体性活动,“我”是其内在驱动力。“我”的退场,会消解学术写作的活力。在学术写作中,“我”无法缺席却又必须隐身,那么,“我”当何以自处,如何安置,就成为学术写作中一个难题。在学术表达中,到底是“他说”,还是“我说”,陷入矛盾、纠葛之中。
目前,以“他说”作为学术表达方式,在表达“我说”时,“我”不得已玩起了隐身术。一是采用无主语句式,将“我”隐匿。这在论文摘要中尤为明显。摘要通常采用“提出了……”“阐述了……”“分析指出……”之类的句式,明明有“我”,却有意隐藏“我”,这在表达上十分别扭。既然处处有“我”,以第三人称方式拟构出一种所谓的客观中立的表达效果,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二是以“笔者”“我们”等作为“我”的替身。“笔者”通常是“本文的作者”,它是以第三人称的形式进行第一人称的表达。因此,“笔者认为”之类的表述,看似客观中立,实则是一种伪客观。“我们”是学术表达上“我”的变体。“我们”较之于“我”,在表达观点时显得委婉、缓和、谦逊,留有余地。然而另一方面,用身份暧昧的“我们”来替代“我”,有时会成为一种保护自我、逃避责任的表达策略,很容易受到学界同行的质疑和批评,并且会被认为是作者无经验、缺乏信心的表现。而且,使用“我们”的合理性也会受到质疑:作者有什么理由将他人拉入,组成“我们”?②王鸿博:《笔者我也——对学术写作中“我”的讨论》,《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由此可见,以“他说”的方式来包装“我说”,不过是营造了一种假象而已,反而牺牲了清晰的“我”的身份,这是对学术表达的伤害。
学术研究是一种主体性极强的活动。无论是学术活动还是学术写作,“我”(作者)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我”无法离场,也不能离场。“我”是学术写作的主体,贯穿于学术写作的全过程。不但学术发现、学术观点必须出自于“我”,而且学术写作也会打上“我”的烙印。例如,陈寅恪著述严谨,注重充分而广泛地占有史料,同时善于挖掘史料,“广搜群籍”与“考订解释”相结合。③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见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62-263页。对于后者,通常以“寅恪按”予以标识。这其实就是“我说”的表达方式。同时,在研究视野、学术追求、研究旨趣等方面所具有的“我”的个体特征,也可以融入到学术写作中,形成一种以“我说”为表达方式的个性化写作。这样,在学术写作中,“我”的才识、修养、气质、性灵、情感等,熔铸为一体,形成具有明显区分度的个体特征。不同的学者,就会产生不同的学术表达风格,就不会出现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现象。
在学术写作中,“我”的存在,也是与读者(包括学界同仁)构建互动关系的需要。学术写作具有社会交际性,通过“我说”(作者表达)和“你听”(读者阅读)这种互动,来完成学术表达。因此,学术写作需要考虑如何与读者建立联系,如何引导读者理解并接受作者的学术观点。显然,构建明确而清晰的作者(“我”)身份,有利于与读者互动。④李晶洁、侯绘丽、宋军:《学术写作的互动式话语策略》,《上海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采用“他说”作为学术表达方式,则难以达成互动的效果。因为“他说”这种表达方式“纯然客观,不动情感,不动声色,不表现说话人,仿佛也不理睬听众”,“没有一丝丝人情味”,这样就达不到与读者交流,让读者接受自己学术观点的目的。采用“我说”这种表达方式,“有立场、有对象、有情感、有形象,既准确而又鲜明生动”,⑤朱光潜:《漫谈说理文》,《人民文学》1962年第3期。则可以直接向读者发起对话,营造对话空间,形成以读者为导向的互动式叙事策略。而且,学术写作也应该通过构建一个身份清晰、特征鲜明的“我”,完成作者身份构建工作。这样才能直接阐述学术发现和学术观点,强调对个人观点的责任承担。⑥秀荣、李增顺:《从第一人称代词看科研论文中作者身份的构建》,《现代语文》2018年第5期。“我”只有公开亮相,才能与读者交流,学术表达才能具有合理性、可信性和权威性。试想,一个游离闪烁、神龙不见首尾的“我”,有可能会被怀疑是在逃避学术责任,那么,他所表达的学术观点,怎能获得读者的认可?因此,在学术写作中,“我”无妨公开亮相,直接表明“我”的观点、立场;“我说”也无须规避,应该让“我说”丰富学术写作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