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林
(北方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自16世纪以来,西方传教士、汉学家和华人译者纷纷尝试翻译中国典籍,这在一定意义上促进了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由于各自的社会文化身份和对儒家文化、哲学思想的理解不同,也出于不同的翻译目的,不同译者对中国典籍作出了不同的诠释。辜鸿铭作为第一位在西方有影响力的华人译者,采取意译和归化的翻译策略,试图改变在西方人视野中被扭曲的中国人、中国文化和中国形象。安乐哲、罗思文凭借自己深厚的语言学、哲学和汉学功底,大胆地采用直译的方法和异化翻译策略,从哲学角度对《论语》作出了创造性的诠释。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语言所传递的不仅仅是文本信息,还有文字背后所承载的深刻文化内涵和哲学思想。翻译是语言间的转换,同时也是跨文化交流活动,翻译既是译者对文本意义的理解,也是其对文本所包含的文化、哲学思想的诠释。翻译研究不但涉及语言本体研究,即从源语文本向目的语文本的转换,而且重视对语言外部诸多因素的考察,强调社会文化、历史、哲学、宗教等因素的重要性,因为这些因素制约翻译活动并对翻译活动产生重要影响。不同社会文化身份的译者由于身处不同的历史时代,社会文化背景不同,出于不同的翻译目的和动机,往往选择不同的翻译方法和策略。早在19世纪初,德国翻译理论家施莱尔马赫就指出,翻译的途径只有两种:一种是尽可能让作者安居不动,引导读者去接近作者;另一种是尽可能让读者安居不动,引导作者去接近读者[1](149)。
20世纪90年代,美国翻译理论家韦努蒂在后殖民的大背景下提出了归化和异化两种翻译策略。所谓归化,就是将译语文化的价值观赋予源语文本,使原作者进入译语文化情景之中;所谓异化,就是认可并接受源语文本的语言和文化差异,让读者去体会异域的外国风情。韦努蒂认为,归化翻译反映了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侵略的实质,抹杀了外来文本里的语言和文化差异,使外来文本被本土化,从而失去其异域的文化特质;异化翻译刻意保留源语文本的异质文化,丰富了译入语文化,提高了源语文化的地位,是对翻译文化霸权的有力回击,异化翻译有助于缩小文化差异,减少文化冲突,促进中西文化交流和平等对话[2](20)。归化与异化反映了不同历史时代对译者的要求,体现了译者对文本中语言文化因素的处理方式。
辜鸿铭是第一位《论语》英译在西方社会有影响力的华人译者,他对理雅各等西方传教士和汉学家的《论语》翻译强烈不满,认为他们曲解了中国典籍文本的原义,造成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的偏见。他对理雅各的翻译能否传递中国文化的真实面貌深表怀疑,他说:“理雅各博士在其所译中国经书中展示的中国人之知识与道德面貌,其陌生与怪异,不亚于一般英国人眼里中国人的衣着与外貌”[3](pviii,pix.)。为了消除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偏见和误解,给中国人穿上让“有教养、有文化”的英国人看得起的“才德外衣”,他毅然决定翻译中国典籍。辜鸿铭认为,西方汉学家不能满足于一般意义上的汉学研究,必须透过语言、历史和文化去接近、触摸和感受中国经典中所蕴含的中华民族的精神和意志,这样才能够真正领悟中华文化的精髓和实质[4](159)。
辜鸿铭在其译作中大胆使用了意译的方法和归化的翻译策略,注重对典籍文本意义的整体把握和贯通理解。为了消除西方读者对体现中国文化的专有名词的陌生感,他删除了几乎所有的地名和人名。除了颜回等个别学生外,他在翻译孔子的弟子名字时几乎全部隐去他们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disciple(弟子)”,这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陌生感,增加了译文的流畅性,减少了读者的信息负荷。此外,为了弥合英汉两种语言在遣词造句、行文表达习惯上的差异,辜鸿铭选择标准、地道的英文来再现孔子及其弟子的哲学思想和中国文化,他将古汉语中所隐去的关联词补出,同时充分利用英语丰富的词汇语法资源再现源语文本的信息内容,增加了语篇的衔接和连贯,从而使其译文更好地为西方读者所接受。例如: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篇》)
Confucius remarked,“If in government you depend upon laws,and maintain order by enforcing those laws by punishments,you can also make the people keep away from wrong-doing,but they will lose the sense of shame for wrong-doing.If,on the other hand,in government you depend upon the moral Sentiment,and maintain order by encouraging education and good manners,the people will have a sense of shame for wrong-doing and moreover,will emulate what is good.”[5](14)
为了增加译文的可接受性,辜鸿铭根据英语的行文习惯,使用“if,and,but,on the other hand,moreover”等关联词语,将源语文本中所隐现的逻辑语义关系和分号的语义功能巧妙地再现于目的语文本中,除此之外,他还利用英语丰富的词汇语法资源,如搭配、复现和照应等衔接手段,使目的语文本语义贯通、自然流畅,最大限度消除了源语文本及其文化带来的陌生感,不失为归化的佳译。
为了消除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化的陌生感,辜鸿铭还删除了很多反映中国特色文化的词汇,例如: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篇》)
Confucius was once heard to exclaim,“Ah,woe's me.I do not see any signs either in heaven or on earth that we are near the end of the present period of discover and anarchy and that we are about to inaugurate a new order of things in the world.”[5](132)
凤鸟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吉祥神鸟,它的出现预示着天下太平;又有传说,圣人受命,黄河会出现图画。为了消除这些中国特色文化词汇给读者造成的陌生感和理解障碍,辜鸿铭大胆采用了归化的翻译策略,意译传达出其所代表的意义,即天下无太平之望,从而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
辜鸿铭还在译作中创造性地引用大量西方思想家、作家如歌德、爱默生、莎士比亚等人的名言来注释儒家经典,套用圣经、哲学和文学术语来阐释经典中的概念,试图拉近西方读者与中国文化的距离,证明儒学和西方基督教文明存在共性,因而大大增加了儒学在西方社会的可接受性。
安乐哲是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汉学家,一生钟情于中西比较哲学研究与翻译,倾心于中国哲学,精通儒学,创造性地提出“儒家角色伦理学”等理论[6](66)。他积极探讨中国儒学的现代价值,为谋求多元文化共存互动而努力,致力于中西文化的沟通与交流,以其个人的学术魅力架构东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为推动中华文化传播与中西哲学交流作出了卓越贡献。
20世纪90年代,儒学研究日趋成熟,汉学家们更加注重对元典思想内涵的探讨。随着东亚儒学文化圈的崛起,西方产生儒学热,再加上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学者们追求经典诠释的多样性,产生了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中国典籍英译本,这些译本呈现不同特点。有些译本受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影响,并没有很好地翻译中国哲学经典,也没有将中国哲学思想的独特性充分展现出来。正是基于对这种翻译现状的不满,安乐哲在其《论语》译本中并不满足于对文本意义的理解,而是力求展现孔子思想的哲学特点,着眼于概念预设和陈述模式,强调探究、挖掘经典中的哲学思想内涵及其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指导意义。安乐哲和罗思文希望通过他们的翻译让孔子思想作为哲学“显身”,为中国哲学“正名”,让西方读者真正理解该哲学文本,提供一种和西方哲学不同的思维方式,丰富和改造西方的文化资源,以便其更好地认识自身和世界[7](146)。
安乐哲和罗思文的《论语》译本与以往译本的最大不同在于,译者以哲学的视角和方法对文本进行诠释和翻译。译者把《论语》看作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哲学文本,努力透过文本字面意义挖掘其所蕴含的深奥哲学意义,也就是运用哲学的方式对文本进行诠释和翻译。具体说来,译者强调从哲学层面剖析文本,分析英语和汉语在哲学意义表达上的不同,选择恰当、合适的词汇甚至创造新词来进行文本的翻译,力求突出文本的中国哲学特色。安乐哲认为,《论语》翻译的核心问题就是文化翻译,在跨文化语境中翻译就是诠释。翻译《论语》这样的中国哲学经典著作,不应按词典上的固定词义来进行,而应该把翻译与诠释结合起来,既要翻译出原文本所蕴含的哲学内容,还要以哲学文本特有的表达方式来表达文本特有的文化思想内涵。在原文本的文化语境中充分理解其核心哲学范畴、概念,然后到英语中去选择能够表达这些原文本哲学思想内涵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来再现原文本的哲学本质。
安乐哲和罗思文基于自己深厚的汉学、哲学和语言学背景,从哲学层面把握英、汉语言的特点,并据此说明中西哲学的差异,同时又用中西哲学的差异反观汉、英两种语言的特点。在他们看来,古汉语是注重“事件性”“关联性”的语言,而英语是“事务性”“本质性”的语言[8](20)。他们在分析英、汉两种语言的哲学特点和功能的基础上,提出了具有创造性的中国经典翻译的异化策略,具体表现在创造新词、音译加注释、使用动名词来展现汉语言的特点和孔子哲学思想的“事件性”“关联性”。例如: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篇》)
The Master responded,“Does tian(天)speak?And yet the four seasons turn and the myriad things are born and grow within it.Does tian speak?”[8](208)
理雅各等西方汉学家以西释儒,把“天”翻译为“Heaven”,使其带上神秘的西方宗教色彩,而安乐哲则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个音译词“tian(天)”,去除了文本的宗教色彩,彰显了异质的中国哲学特色,体现了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动态关系。
除了创造性使用音译外,译者为了反映《论语》语言、思想的动态性,同时结合古汉语中没有明显的词性划分,利用古汉语词汇一个词兼有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特点,大胆使用名词重叠来翻译。例如:
齐景公问政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篇》)
Duke Jing of Qi asked Confucius about governing effectively(zheng,政).Confucius replied,“The ruler must rule,the minister minister,the father father,and the son son.”[8](156)
尽管句子结构不符合英语语法,但读者可以通过“the ruler must rule”推测出后文的意思。这种创造性的翻译体现了汉语思维的动态性、过程性,增加了译文的新鲜感和活力。
译者是译文文本的创造者,也是源语文本思想、文化的传播者,译者在传播源语文化的过程中发挥着巨大的能动作用。在典籍英译过程中,译者往往根据翻译动机以及自身的文化身份,选择恰当的翻译方法和策略,创造性地发挥主体性,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翻译目的。
辜鸿铭作为《论语》英译本的第一位华人译者,常常从哲学意义引申发挥,赋予旧典以新的意义,为了增加译文的可接受性,他经常用西方思维来理解、阐释中国经典,把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民族的精神介绍到西方。为了纠正西方人脑海中扭曲的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印象,消除西方人关于中国的奇异和古怪之感,他大胆地省去了源语文本中的地名和人名。与此同时,为了能够使《论语》等经典所反映的思想内容更容易为西方读者所接受,他还创造性地引用了许多欧洲作家、名人的言论作为注释,以唤起西方读者熟悉的思路。更别具匠心的是,他给自己的《论语》译本添加了一个副标题:“一本引用歌德和西方其他作家话语作注解的新的特别的翻译”。此外,他还在文本中增加了大量的注解,使用《圣经》中的使徒、人物故事来比拟《论语》中所涉及的人物和故事。还把孔子比拟为欧洲大教育家夸美纽斯,这样使孔子的教育思想更贴近读者,消除了西方读者的心理障碍。
安乐哲、罗思文有意识地避免西方文化前见对《论语》诠释的影响,他们运用训诂等传统汉学方法还原典籍的历史文化语境,从而准确地析出其文本意义,同时运用哲学的视角和方法挖掘经典中所蕴含的思想内涵,并将其上升到真理性认识的高度。安乐哲的译作注重还原中国文化特色及彰显中国哲学特性,被誉为“让中国哲学讲中国话”的翻译[7](147)。从其译本名称可以看出,他们不仅翻译文本所蕴含的哲学观念,而且用哲学的方式来研究、诠释和翻译《论语》。安乐哲认为,在典籍翻译过程中,译者要充分理解中国哲学核心范畴的意义,尊重中国文化的特殊性,不能用西方哲学概念强加于中国哲学。翻译中国典籍不能依据标准词典来进行翻译,因为标准词典对中国哲学范畴的定义本身就带有西方思想文化色彩。
“我们对孔子思想的诠释将会是一个涉及某种彼此加强的语言学和哲学分析的概念重组的动态过程:分析其思想赖以表达的语言,再通过诠释该分析的哲学内涵阐明其思想动向。”[9](43)安乐哲、罗思文的《论语》英译本充分利用英语的语法、词汇资源,创造性地展现了汉语思维的动态性、关联性和过程性,为中西哲学平等对话创造了更大的空间和可能性,消除了不少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误读。安乐哲和罗思文的《论语》译本开创了史无前例的汉学、哲学以及语言学的合作,跨越了哲学思想诠释与语言翻译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既注重元典文本意义的理解与翻译,又注重元典文化、哲学思想的诠释与把握,对促进西方消除先入之见、摆脱西方中心主义束缚,以宽容、理解、尊重的态度去包容、接受、欣赏中华文化及中国哲学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论语》作为中华经典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刻反映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和文化,其外译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海外传播具有重要意义。辜鸿铭、安乐哲作为不同社会文化身份的译者,在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出于不同的翻译目的,分别采取了归化、异化的翻译策略,有效发挥译者的主体性选择功能,从一定程度上纠正了中西方文化交流失衡的现象,消除了西方人对中国的偏见,促进了中西方文化的平等对话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