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祥琴
(北方民族大学 民族学学院,宁夏 银川750021)
在漫长的世界文明史上,处于亚欧大陆上的中国与处于美洲大陆上的诸国之间隔着茫茫大海,长期以来这道天然的屏障将两处的人们隔离开来。尽管有学者曾经推测,拉丁美洲最早的移民很可能是25 000年前由亚洲越过白令海峡而来的;也有学者说,殷商时期的中国文化与印第安文化之间存在诸多相似,两种文化很可能存在同源关系。不过对于这些观点,毕竟没有可靠的文字记载作为有力的证据。
根据清代外交大臣张荫桓的记载,中国与拉美之间的交往始自明朝万历年间,亦即拉美处于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统治的初期。张荫桓《三洲日记》说:“明万历三年即西历一千五百七十五年,(墨西哥)曾通中国。岁有飘船数艘,贩运中国丝绸、瓷、漆等物至太平洋之亚冀巴路商埠,分运西班牙各岛。其时墨隶西班牙,中国概名之为大西洋。”[1](305)中国与拉美之间贸易关系的开启,大体与当时知识阶层对拉美世界认识的深化同步。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后,第一次在中国人面前展示了西方人所了解的世界面貌,其中就有关于拉丁美洲的介绍。1623年,另一名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编译完成了《职方外纪》,这是中国最早的中文版世界地理专著。《职方外纪》一书继利玛窦《万国图志》之后向中国人系统介绍了世界地理的概貌,极大地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也对当时知识分子阶层的世界观造成重大冲击。
自1500年以来,西方人从实践中确认了“地圆说”,从而获得了关于地球本身形态的突破性认识,中国人则很早就笃信以“天圆地方”为基本内容的“盖天说”。“盖天说”的基本主张是天为圆形,地为方形,前者覆盖在后者之上,形成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汉代成书的《周髀算经》载“天象盖笠,地法覆槃”[2](54)就是形象的说明。不过“天圆地方”之说有一个明显的理论漏洞,那就是方圆之间不可能完全吻合,古人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比如有人就曾托名春秋时期孔门弟子曾子的话说:“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搏也?”(《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为解决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古人对初期的“盖天说”作了修正,认为天和地都是拱圆形:“天像盖笠,地法覆盘”,即认为天像一个拱形的斗笠,大地则像一个倒扣着的圆盘子。
到西汉时期,中国古人提出一种新的宇宙学说——“浑天说”。《张衡浑仪注》中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天转如车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也。”[3](113~114)天体是一个浑圆的球,一半在地面上,另一半在地面以下,是永远不可见的,大地是包在天壳内的一个圆形平面。
无论“盖天说”还是“浑天说”,都是中国古人通过对日影、星辰运行规律的长期观察而得出的一种直观认识。这种认识在今人看来无疑是荒诞不经的,但在古人眼中却是真实的知识。这样一种理解,最终随着哥白尼“日心说”的传入,尤其是1500年前后世界航海大发现知识的东传,才被替代。
到了战国末年,齐国方士邹衍在《禹贡》“九州说”的基础上进行推演,对世界图式做了新的阐释,他的学说被称为“大九州说”。邹衍的基本设想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驺衍……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4](2343)
邹衍善于从空间上提出宏大的理论,从身旁的事物出发,由近及远,由小至大,即所谓“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从空间方面而言,邹衍虽未必了解中国之外的情形,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中国的地理、鸟兽、风貌、物产、人情等展开演绎,“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按照邹衍的推论,《尚书·禹贡》有九州之说,其中有各种细节的介绍,故而九州之外复有“大九州”,《禹贡》九州组成的中国为赤县神州,不过是大九州之一。邹衍的用意似乎在于批判儒家以为神奇的“九州”只不过是天下一隅,不足为奇。另外,可能也有迎合当时社会风潮,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以引起统治者重视的目的。
汉代也有相似的记载。《盐铁论·论邹》:“邹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道九折……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以喻王公,先列中国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谓中国者,天下八十分之一,名曰赤县神州,而分为九州。绝陵陆不通,乃为一州,有八瀛海圜其外。此所谓八极,而天下际焉。”[5](109)如果说《禹贡》“九州说”只反映了狭义上中国王权所及范围之内的地理概念的话,那么“大九州观”显然是中国人将想象第一次大胆地推及整个天下,试图形成一种更大规模的模式化世界观念。关于这一世界观念中的风土人情、地理方物,由于邹衍的著作已经失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学者曾怀疑,战国时期形成的《山海经》一书记载了所谓“海内外”各个地方神奇的人物和特产,其中绝大多数与中国决然不同,应该就是按照邹衍的“大九州”学说附会而来的结果[6]。秦汉之后,很多人将《山海经》当作古代的地理书去读,试图从中发现中国古人探寻外部世界的迹象,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符合邹衍的初旨的。
邹衍的“大九州”思想对于中国古代地理学的意义,并不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多少可信的知识,而在于通过一种大胆的想象,对人们并未见过的世界赋予一层神秘的想象,这种想象甚至到17世纪关于美洲的知识第一次传入中国时还发挥着强有力的影响。
从中国上古时期形成,一直延续到17世纪及之后的还有一种重要的地理乃至政治观念,那就是以中国为世界之中的天下观。据新出金文所见,“中国”一词最早出现于西周初年,最初的意思是指“中央之城”或“中央之邦”,亦即王国都城及京畿地区。此后,“中国”一词才泛指整个中央王权所控制的范围,与不属于王权统治范围的“四方”相对。古代的“中国”一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一个政治概念。在正统的儒家学者看来,凡是按照儒家统治思想建立的政权,或受到儒家思想教化而在中原建立王权者都可称为“中国”;与此相反,凡是与儒家思想相悖者都被纳入“夷狄”(大体可以理解为“野蛮民族”)的范畴之中。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故而19世纪西方国家侵略中国时,统治阶层中的某些有识之士提出的口号叫作“师夷长技以制夷”,也就是说学习“野蛮民族”的先进技术,以便抗击“野蛮民族”。“野蛮民族”的“技术”竟然需要“中国”去学习,这在逻辑上看来是荒唐的,但在中国近代的知识阶层看来并无不妥。实际上,无论是工业革命之后技术发达的西方国家,还是当时处于较为原始状态的澳洲原住民,在17世纪的中国人(尤其是以文化先进自相标榜的儒家士大夫)心目中都是一样的“野蛮民族”,有待中国的儒家文明加以“启蒙”。对于拉美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中华文明自古以农立国,这种文明的特点在于安土重迁,乡土意识浓厚。但从秦汉以下至17世纪,中国历史上从事域外探索者不乏其人,比如汉代的使者张骞,东晋时期的高僧法显,唐代的玄奘、鉴真,元代的道士丘处机、旅行家汪大渊和明代的大航海家郑和等。随着这些人足迹的不断延伸,中国人心目中“天下”和“四夷”的范围乃至界限不断变动。传统的宇宙观、天下观不断遭遇检验和刷新,并纳入新的内涵,但直到明清时期仍未从根本上发生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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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随着西方地理观念的不断传入发生了微妙变化。从16世纪80年代到18世纪中叶,天主教耶稣会派遣了一批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在传播基督教义的同时,也把包括地理学、天文学在内的西方文化带入了中国。其中,意大利人艾儒略(Giulios Aleni)撰写的《职方外纪》在中国的流传,就反映了不同文化相遇后产生的矛盾、碰撞和融合的典型情况。
艾儒略生于1582年,1609年受耶稣会派遣到远东传教,1610年到达澳门,1613年(明万历四十一年)抵北京,后历经上海、扬州、陕西、山西等地,开展传教活动。天启三年(1623年)夏,艾儒略在他人协助下完成并出版了《职方外纪》一书。明朝灭亡之后,艾儒略避乱至延平山中,清顺治六年(1649)卒于延平。艾儒略在福建的24年中,除传教工作外,广泛与闽中文士交往,有“西来孔子”之称[7](1)。
关于《职方外纪》的基本内容和特色,《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中有简要介绍:“《职方外纪》五卷:明西洋艾儒略撰。皆绝域土风,为自古舆图所不载,故曰‘外纪’。凡分天下为五大洲,而冠以万国全图,附以四海总说。大抵《山海经》《十洲记》之流,存之亦足广异闻。”[8](294)为了以直观的形式向读者呈现世界的基本面貌,作者首先列入了七幅地图,分别为万国全图(世界地图)、北舆地图(北极图)、南舆地图(南极图)、亚细亚图(亚洲地图)、欧罗巴图(欧洲地图)、利未亚图(非洲地图)和南北亚墨利加图(美洲地图)。地图之后列入文稿五卷,前四卷分别介绍亚细亚(亚洲)、欧罗巴(欧洲)、利未亚(非洲)、南北亚墨利加(美洲)和墨瓦蜡尼加(假想大陆),第五卷为“四海总说”。其中提到属于今天意义上拉丁美洲的国家包括:墨是可(墨西哥)、孛露(秘鲁)、伯西尔(巴西)、智加(智利)等。在谈到美洲的发现时,作者生动地记载道:
其地从来无马,土人莫识其状,适舟人乘马登岸,彼中人见之大惊,以为人马合为一体,疑兽非兽,疑人非人,急奔告本处官长,以达国王。国王遣人来视,亦错愕不辨为人,但齎两种物来,一是鸡豚食物等,云“尔若人类,则享此”;一是香花鸟羽等,云“尔若天神,则享此”。既而尝其食物,方明是人,从此往来不绝。[7](120~121)
尽管这不是中国古人首次听到发现美洲的故事(万历年间,利玛窦已将美洲的地理知识带到中国),但它引发的震动仍然十分强烈。有学者指出,17世纪的中国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在政治生活、学术思潮和艺术审美趣味等方面都呈现出纷繁复杂的色彩,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晚明士人对于“奇”的追求。传统中国古代的习俗和事物由于年代久远,其“奇”的色彩在晚明已不足以广泛引发学界的兴趣。因此,这种对“奇”的追求更多的是面向海外,异域的地理、人文、习俗、器物等信息都能够强烈地激发起明末清初士人的好奇心。可以说,在晚明的知识和思想世界中,尚“奇”、猎“奇”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趣味。正因为如此,在《职方外纪》的编译过程中,生活在中国士人文化圈中的艾儒略找到了一条表现复杂的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的阐释方式,即采用传述“异闻”的编辑策略突出西方的“奇”,以迎合中国士人猎奇的文化趣味。《职方外纪》特别强调介绍一些“奇事”“奇人”“奇兽”“奇物”和“奇观”,着力使用“奇”字来刻画者多达21处[9]。
实际上,尚“奇”、猎“奇”之风在晚明时代的确甚嚣尘上,但是却不足以说明中国士人对异域风物的心理状态。更为准确的解释恐怕是以传统“盖天说”“浑天说”为主的宇宙观和以“九州说”为主的世界观系统下,中国人一方面对异域的风土人情报以一种怪异的想象(如《山海经》中那样),另一方面又持有一种介乎相信与怀疑之间的好奇。在很大程度上,人们是把这些知识作为一种逸闻趣事(而不是科学知识)来看待的。有学者曾经慨叹说,尽管有了《职方外纪》提供的地圆说、地图学知识,然而其后的二百年间,除了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中国教徒樊守义曾陪同欧洲修士艾逊爵游历过欧洲意大利外,竟没有一个中国人走出国门,根据《职方外纪》提供的“海道”和世界各地情况,做一次世界性的航行和游历。直到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时,才有广东人谢清高搭乘外国商船,游历了包括美洲在内的世界各地,这是第一位出游世界的中国人[7](4~5)。其实,考虑到中国数千年来的地理学知识和“安土重迁”的文化传统,这一点并不难理解。
作为欧洲传教士的艾儒略对西方文化和地理学知识烂熟于心,同时他又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非常了解中国民众的心理,极具宣传能力。他在撰写《职方外纪》时,一定是考虑到中国民众的接受能力和兴趣所在,切中晚明时期中国民众“求奇”的心理状态,通过奇闻异说引起读者的兴趣。艾儒略在《自序》中说:“兹赖后先同志,出游寰宇,合闻合见,以成此书,不出户庭可以周遐远在创闻者,固未免或骇为奇,然而非奇实常;或疑为虚,然而非虚皆实。”[7](2)作者的目的就在于为素来对外部世界知之不多的中国读者揭示这些“荒诞”背后的真实。
《职方外纪》是中国历史上继万历时代利玛窦编写《万国图志》之后,再一次将世界地理介绍给中国人的书籍。该书完成后,不仅在信教民众中流传,同时也影响到了一般的知识分子。《明史·艺文志·地理类》下收录“艾儒略《职方外纪》五卷”[10](2419);《明史·外国列传》记载:“时著声中土者,更有龙华民、毕方济、艾如略、邓玉函诸人。华民、方济、如略及熊三拔,皆意大里亚国人……其所言风俗、物产多夸,且有职方外纪诸书在,不具述。”[10](8459)《明史》对艾儒略该书的评价是:“其说荒渺莫考,然其国人充斥中土,则其地固有之,不可诬也。”《明史·外国列传》又说,意大里亚人,“其国人东来者,大都聪明特达之士,专意行教,不求禄利。其所著书多华人所未道,故一时好异者咸尚之,而士大夫如徐光启、李之藻辈,首好其说,且为润色其文词,故其教骤兴。时著中土者更有龙华民、毕方济、艾如略、邓玉函诸人”[10](8461)。只言片语,已可见该书在当时知识分子阶层中的影响。大体而言,艾儒略的《职方外纪》为17世纪的中国人,尤其是官僚和知识分子打开了一扇窗户,使人们有可能了解闻所未闻的地理知识,在这些熟稔天圆地方、邹衍“大九州”、《山海经》的士人身上,新的知识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
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尽力借助旧的知识框架对新的知识赋予内涵。《职方外纪》完成后,艾儒略和明末的许多知识分子,如杨廷筠、李之藻、瞿式榖、许胥臣、叶向高、熊士旂等人均先后以序跋等形式予以介绍推荐。这些人多为对西方文化(尤其是天主教)赞赏有加或持同情态度者,尽管如此,他们也难免用齐谐志怪式的语言和思维去理解《职方外纪》的价值。比如,杨廷筠就给出“悦耳娱目之玩以触人之心灵”的评价[7](4~5);瞿式榖则认为其是“《山经》《穆传》之余魂,下极黄墟,亦志怪、齐谐之媵馥”[7](10);叶向高则认为《职方外纪》是中国旷古未闻之传说,人间“世之至吊诡”[7](13),对于言之凿凿的艾儒略之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作为一名传教士,艾儒略在《职方外纪》中将夸饰吊诡之说发挥到了极致,比如在介绍孛露(秘鲁)的情况时说:“有树,生脂膏极香烈,名拔二撒摩,傅诸伤损,一昼一夜肌肉复合如故,涂痘不瘢,以涂尸,千万年不朽坏”[7](123)。此处所说的“拔二撒摩”,实际上是秘鲁所产的一种名为“秘鲁胶树”的高大豆科植物,该树以出产香脂知名,但效果当不像艾儒略所描写的那样神奇。又如,“有泉如脂膏,常出不竭,人取燃灯,或涂舟砌墙,当油漆用。又有一种泉水,出于石罅,才离数十步,即变为石。有土能燃火,可当炭用,平底山冈皆有之”[7](123)。“有泉如脂膏”应当是关于石油的描写,“有土能燃火”应当是关于煤的描写,由于当时中国人还没有掌握石油和煤炭的使用方法,因此,这在知识分子阶层看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艾儒略在介绍阿根廷时这样写道:“(秘鲁)近有一大国,名亚老歌,人强毅果敢,善用弓矢及铁杵,不立文字,一切政教号令皆口传说。辩论极精,闻者最易感动。凡出兵时,大将戒谕兵士不过数言,无不感激流涕,愿效死者。”[7](124)这显然是将阿根廷视为中国周边某些小国的翻版了。
艾儒略在介绍智加(智利)时,描写当地人的身高颇为有趣,他说:“南亚墨利加之南为智加,即长人国也”,该地人长一丈多,浑身是毛,从他们死去的人的牙齿判断,以前的人更长更大,其牙齿竟然要“阔三指,长四指余”,身高就可想而知了[7](129)。关于长人(中国古人谓之“大人”)的描述,是中国志怪著作中永恒的兴趣。比如《山海经·海外东经》载:“大人国在其北,为人大,坐而削船。一曰在丘北。”同书《大荒东经》载:“东海之外……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臂。”晋张华《博物志·外国》亦云:“大人国,其人孕三十六年,生白头,其儿则长大,能乘云雨而不能走,盖龙类。”又《博物志·异人》复引《河图玉版》云:“龙伯国人,长三十丈,生万八千岁而死;大秦国人,长十丈;中秦国人,长一丈;临洮人,长三丈五尺。”艾儒略所描写的智利“长人国”,无疑是参照了中国古代志怪小说家的说法。
艾儒略在描写墨是可(墨西哥)说:“其中有一大山,山谷野人最勇猛,一可当百,善走如飞,马不能及。又善射,人发一矢,彼发三矢矣,百发百中。亦喜啖人肉,凿人脑骨以为饰。今亦见习于善。最喜得衣,如商客与衣一袭,则一岁尽力为之防守。”[7](132)
又如在介绍伯西尔(巴西)时,作者说当地气候温宜、人多长寿且少有疾病,不无夸张地说“他方有病不能疗者,至此即疗”,并说当地有江河“为天下最大,最有名”[7](128)。经考察,文中的江河应是亚马孙河,的确为世界上流量最大、支流最多的河流,至于得病之人“至此即疗”的说法则未免过于夸大。
再如介绍亚墨利加诸岛(当指今天加勒比海地区的岛国,如海地、多米尼加、古巴和牙买加等)的风土人情时,作者生动地描写了当地“女人善射,又身勇猛,生数岁即割其右乳,以便弓矢……去如飞”;描述当地“土人”善于奔走,快如奔马,如果足力不够,则“以针刺股,出黑血少许,则疾走如初”。作者还介绍该岛有种鸟,夜晚时“张其翼,则发大光,可自照”[7](139)。这种鸟究竟为何物,目前并无确切说法。实际上,这些描写的背后有着部落社会某些真实的信息,但离奇的色彩仍然源自中国文化的特点。
另一方面,《职方外纪》极大地冲击和动摇了中国自古以来的宇宙观、世界观。从以上引文可见,17世纪的中国人首先是带着怀疑的眼光审视和理解艾儒略介绍给他们的世界知识的。尽管如此,地圆学说、五洲观念也深刻地触动了一些人的思想,可以说这是一种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变化。杨廷筠就为“天下无中”“地为球形”之说所震骇,他说:“西方之人,独出千古,开创一家,谓天地俱有穷也而实无穷,以其形皆大圜,故无起止,无中边。……遍地周遭皆人所居,不得已地下之人与我脚底相对,疑其有倾倒也。考图证说,历历可据,斯亦奇矣!”[7](4)瞿式榖则认为:“愚谓兹刻之大有功于世道也,不但使规毫末者破蜗国之偏衷,抑且令恣荒唐者实恒沙之虚见。”[7](126)
另外,一些新物种被介绍给中国人,描写的语言虽不免夸张,然而根据现代知识判断却是事实,如在关于伯西尔(巴西)的介绍中,指出一种名叫懒面的凶猛之兽,有鬃像马,腹部着地,走路特慢,一个月“不逾百步”,实际上“懒面”即“树懒”;还有一种兽,前半部分与狸类似,后半部分与狐相似,神奇的是其“腹下有房,可张可合,恒纳其子于中,欲乳方出之”[7](126),此种动物则是负鼠。
《职方外纪》在关于秘鲁的描写中提到一种异羊,可以当骡马,性格倔强,假如卧倒用鞭子抽死都不会起来,但如果好言相告,则“即起而走,惟所使矣”,此羊吃的食物很少,可以连续三四天绝食,其肝部生有一物“如卵”,可以治疗各种病,所以“海国甚贵之”[7](123)。此处所谓的“异羊”,当为南美羊驼。此外,还描写到一种名叫厄马的鸟,其生旷野中,长颈高足,翼翎极美丽,通身无毛,不能飞,足若牛蹄,善奔走,马不能及,“卵可作杯器,今番舶所市龙卵,即此物也”[7](123)。厄马,即美洲鸵鸟。
树懒、负鼠、羊驼、鸵鸟之类,均为中国人当时所未及见到的新物种,因此它们的种种奇特属性极易激发人们的兴致。从这些“好事者言”中,中国人的地理学、生物学知识无形中得到了丰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兹不赘举。
总的看来,中国人对世界的认识经历了一个由想象到目验、由虚幻到真实的过程。中国古人最早坚信的是一套“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与这种宇宙观相配套的是一种“九州说”天下观。此后的一千多年当中,中国人不断地用这套理论去理解世界,同时不断地对其作出修正。尽管17世纪以前已经有不少旅行家和宗教家不辞辛苦,远赴海外,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中国人对世界的了解,但真正意义上的观念转变则是在17世纪及其后陆续发生的。自17世纪以后,人们不仅了解了美洲以及南美诸国的名称,更重要的是利用传统的地理知识分析和了解了这些新的领域。尽管在古老的宇宙观和世界观的作用下,中国人对美洲的许多人文、地理知识在很长时间内持有疑信参半的态度,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中国人才对美洲的认识经历了从混沌到清晰、从抵制到接受、从虚假到真实的过程,这一过程生动地反映了不同文化之间冲突、碰撞与融合的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