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伟,郭璐瑶
(1.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650091;2.贵州民族大学 人文科技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中国社会近70年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历程使中国的家庭结构从传统扩大家庭向核心家庭转型。劳动力尤其是女性劳动力被解放并被市场充分吸纳之后,相应的国家家庭保障制度、劳动就业制度不尽完善,以及义务教育被过度产业化[1],导致核心家庭在子女抚育上被迫向传统家庭结构寻求支持。由此,隔代抚育作为一个现实问题和学术问题出现于公众视野。
与隔代抚育相近的概念还有隔代抚养、隔代教养等。由于本文关注的是抚养和教育双重职责,故使用隔代抚育这一概念。当然,已有使用隔代抚养概念的部分研究也涵盖了教育问题,因此,隔代抚育与隔代抚养并不存在截然分明的界限。隔代抚育在家庭照顾序列中存在一个从严到宽的序列,严格意义上的隔代抚育指因父母被监禁、死亡、精神疾病或虐待儿童等原因,无法承担抚育职责,完全由祖父母承担抚育职责的行为[2]。宽泛意义上的隔代抚育指祖父母部分参与孙子女的养育。若使用后一概念,则多数家庭都曾存在或仍存在隔代抚育现象。本文使用的是中间层次的隔代抚育概念,即祖父母承担主要养育职责,父母主动或被迫很少承担养育职责的行为。这也是当下讨论隔代抚育主要关注的对象。
隔代抚育在农村和城市表现为两种逻辑相似但具体表现歧异的面貌。农村地区隔代抚育的典型表现为伴随劳动力向外流出而出现的老人对留守儿童的抚育。在这一模式下,父母将抚育下一代的责任从日常生活的照顾到学习管理都依赖于老人和亲属。城市地区的隔代抚育与中年人群繁重的工作压力和老人对子女的延长照顾有关。在这一模式中,父母不仅转让抚育责任,而且对老人等提供的抚育帮助进行“监督”,同时,彼此间对抚育中的不当之处及时进行修正,使隔代抚育趋于完善[3]。相关研究指出,隔代抚育在调动、延续家庭传统代际互助纽带的同时,亦延长、强化了老年父母的牺牲型父母角色和年轻父母在生活中的“孩子化角色”[4],但并没有明显增加子女的养老行为[5]。隔代抚育的支持者群体中,女性、低收入者和无工作个体更可能提供高强度照料[6]。在农村地区,隔代抚育对劳动力迁移的促进效应主要体现于年轻劳动力和低学历劳动力[7]。在城镇地区,隔代抚育使老人的退休年龄提前[8];研究还发现,在延迟退休年龄政策下,隔代抚育将对女性劳动力供给产生挤出效应[9]。对隔代抚育的评价,多数研究者持负面态度,如祖辈对孙辈溺爱,容易使儿童形成自我、任性等不良个性[10],幼儿创造力和自主力较弱,难以形成健康人格[11];也有研究认为隔代抚育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和思想美德,能培养儿童学习勤奋、不怕困难的习惯[12]。
从家庭整体性角度考虑,上述研究所关注的隔代抚育是转型时期家庭采取的一种应对策略,即家庭策略。家庭策略的概念被用来说明家庭对结构性障碍和压力事件的反应,描述宏观和微观层面的趋势和行为模式[13],或者说将宏观的社会变迁过程与微观的家庭成员的行为方式联系起来,考量家庭对社会转型的能动反应[14]。
家庭策略研究有几个常用的理论模型,结构性方法强调较大的社会结构性力量限制可用适应范围的方式;理性选择方法强调在结构性约束的范围内,选择的作用是努力使家庭福祉最大化;生命历程方法指出了历史时间、生命阶段和背景在界定家庭问题和应对这些问题的可能策略中的重要性[13]。偏重结构的研究典型如家庭成员是否外出打工,尤其是女性成员,往往要服从家庭这个“利益共同体”的决策[15](43)。与此相对应的理性选择的研究则强调个体决定和非经济目标在劳动力外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16]。更多的研究是综合结构和理性选择乃至生命史方法的家庭策略讨论,如作为向上流动的策略,家庭会鼓励妇女进行迁移并继续维持其家庭[17]。个体化的家庭策略中为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韩国人移民加拿大温尼伯的重要原因[18]。在经济必要性和新兴治理的间隙中,依靠亲戚和亲戚关系是中国农村地区建立家庭未来的可能性策略[19]。
上述研究似乎给人以家庭策略是当代社会变迁的产物的印象,但事实上,人类社会自有婚姻家庭以来,家庭策略与社会变迁的互动就已出现,如13世纪萨尔茨堡的贵族通过重新制定供养和财产分配制度来应对子女婚配规则的变化[20](145)。1880年至1900年的阿巴拉契亚农村社区的农民通过把亲属纳入家庭以扩大家庭规模的行为,主要是为了避免经济灾难[21]。从家庭史的研究看,家庭策略表明家庭不是被动地受社会变迁的影响,而是“以自己原有的特点对社会作出反应”[22]。
家庭策略的历史性启示我们重新思考隔代抚育问题。已有的隔代抚育研究普遍暗含的社会背景是现代社会家庭结构形式发生转变,隔代抚育家庭或存在结构缺陷,或处于结构的缝隙中乃至过渡地带。而在相对稳定的传统家庭结构中,祖父母虽然常常参与儿童的抚育,但往往起着辅助作用,父母承担了主要抚育职责。这与前述中间层次的隔代抚育概念并不相符。那么,在相对稳定的传统家庭结构中,是否也存在中间层次的隔代抚育现象?如果有,这对理解家庭策略研究有何启示?
正是基于以上问题,曼腊村的隔代抚育及其家庭策略成为值得关注和讨论的对象。曼腊村隶属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勐海镇曼短村委会,2019年年底共有101户570多人,99%以上人口为傣族。全村以种植业为主要收入来源,绝大部分劳动力投身于甘蔗、茶叶种植中,辅以在附近茶叶加工厂务工,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基本无超过勐海县范围的长期务工人员。全村90%以上家庭年收入在6万~10万元,处于一种相对均质的丰裕生活状态[23]。曼腊村傣族家庭以三代、四代共居的主干家庭为主,核心家庭数量较少。概括而言,曼腊村是一个人口、经济生活和家庭结构相对稳定的村寨,隔代抚育在儿童抚育中占据主流,年轻人虽然与他们的子女和父母共居,却很少承担抚育工作。
本文所用材料主要来自2016年7月以来笔者在曼腊村的多次调查。根据调查对象和调查内容,笔者采取了偶遇抽样、判断抽样和雪球抽样的方法选取样本,共抽取23户40人作为研究对象,其中祖辈14人,父辈16人,孙辈10人;男性18人,女性22人;年龄分布为1~73岁。这23户全部为隔代抚育家庭。
对于曼腊村年轻的父母而言,结婚生子虽然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但是如何照料孩子、陪伴孩子则很少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从孩子呱呱坠地不久开始,曼腊村的父母便投入到劳动和工作中。玉K是个怀着二胎的妈妈,她的大女儿已经3岁多。“带小孩比干活还要累,我宁愿上山干活也不想在家带孩子。”(20171015−F−玉K)①本文所用访谈材料编码由“日期+家庭辈分+化名”组成,Z代表祖父母辈,F代表父母辈,S代表孙辈,如“20171015−F−玉K”表示2017年10月15日对父母辈玉K的访谈。父母去劳动以后,祖辈代替父母承担了抚育幼儿的职责,给予孩子关心爱护。“姑娘要去干农活,家里面要有人看娃娃(孙女)。娃娃太小,要天天背在身上,出门去哪里要带奶粉、玩具、尿布。”(20170724−Z−玉E)在隔代抚育中,男女间并没有明显的性别分工差异。“我从她(孙女)生下来就带着的了。满月以后,我天天背着。早上一起来就是我带。”(20180817−Z−玉O的爷爷)“我女儿19岁结婚,一年多就生了我孙子。生下来两个星期就给我们带。我要去进货,我老婆带他的时间最多。”(20170727−Z−岩A)在日常照料方面,幼儿出生以后,除哺育时间外,大多由祖辈照料,晚间也跟随祖辈休息。
“吃饭、洗澡、拉屎,样样是我做。(孩子)几个月的时候,晚上哭是最烦的。”(20180817−Z−玉O的爷爷)“天天都是我们带,晚上也是跟着我们睡。没有断奶的时候,是跟妈妈睡,断奶(孩子一个半月断奶)以后,一直跟我们睡。晚上要是哭,比如想吃奶啊,我就给他冲奶粉。白天我背他到处玩。”(20171023−Z−2岩P)“晚上的时候他都要跟我妈他们睡,有时候我悄悄把他抱到我们床上,半夜他醒过来还要哭,要去找爷爷奶奶,要跟爷爷奶奶睡。”(20180125−F−玉CY)
祖辈在照料幼儿时也积累了相应的技巧。幼儿在学会走路之前,睡觉时,祖辈会用一小块布把幼儿的手包起来,防止他抓伤自己,入睡也更快。夏季天气闷热时,每到中午或晚上,祖辈会接一盆热水,将幼儿放在清水里擦洗,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我们这里热,小娃娃身上不舒服,到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要给她洗澡,一天要换三四套衣服。”(20180121−Z−玉E)随着幼儿喂养方式和生活条件的转变,祖辈对幼儿的照顾也更加便利。
“以前父母不在家,长辈就会把糯米嚼碎,放在荷叶里包好,然后放到火炉上烤热,等小孩饿了就掰给他吃。现在要是小孩的妈妈不在家,就冲奶粉给他吃,如果断奶了,就冲米粉。还有小孩的尿布,过去用的尿布都是自己用布做成的,现在都是去买专门的纸尿裤给小孩穿。如果生病,就会送去勐海县的医院。”(20171008−Z−岩A)
训练幼儿学习走路也是祖辈的责任。通常,幼儿七八个月大时开始学习站立,这时祖辈就会用双手撑着幼儿的身体,弯腰带着幼儿学步。家庭条件较好的村民会给幼儿买一辆学步车,让幼儿借助学步车逐渐学会走路。到一岁半左右,幼儿就能够较好地行走。从这时开始,祖辈最重要的任务是照看好他们,以防摔跤等情况的发生。
当小孩长到3~6岁时,祖辈就不用每天跟在他们身边进行照料。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在有了一定行动能力后,更喜欢和同龄孩子玩耍。由于曼腊村内部亲缘网络发达,地理位置相对偏僻,村民对小孩在村子里玩耍普遍持宽松态度。小孩外出玩耍时,祖辈通常在家里做手工,到吃饭时间再出去找孩子,找不到便打电话询问村子里的亲戚。在这一年龄段,祖辈最主要的任务是确保孙辈的安全。“孩子想出去玩,就给他去玩。寨子里面都是亲戚,找不到就打电话问。主要是怕他到鱼池边玩,或者去玩火。”(20171022−Z−岩B)
曼腊村没有幼儿园,仅有极少数家庭会将小孩送到距村6公里远的幼儿园。因此,在入小学前,祖辈除抚养孩子成长外,还承担儿童的道德和基本的社会认知教育职责。受过较长时间南传佛教伦理道德和傣族传统道德规范教育的祖辈在这方面往往能以身作则,树立良好榜样,使儿童也成为懂礼貌之人。“人要懂礼貌,小孩子不听话、骂人、吐口水,人家看见了就会说是老人没教好。小孩子见到人要会喊,看到老人就跑,人家会说没有礼貌。”(20171009−Z−岩B)祖辈还教导儿童相处之道,传授傣语及其他认知本领,使孙辈更好地内化社会规范,以适应将来的生活。“我们傣族有我们的规矩,要给他说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东西不能摸。竜林这些地方不给他去,家里面供神的地方不能摸。现在孩子大了能听得懂,他也不去摸。”(20171009−Z−岩B)玉L已经读二年级,从小被祖父母带大的她深受祖父母的影响。“我不能在外面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能一直在外面玩,否则回家会被我爷爷唠叨。要是和男生玩得时间长了也会被唠叨。”(20171005−S−玉L)
隔代抚育产生的明显影响是曼腊村傣族儿童与祖辈的关系要比与父母辈的关系更加亲密。“孩子的爸爸妈妈回来也亲他们,但是现在晚上他爹妈抱过去睡觉,他就不愿意,会哭。原来看到他妈妈要出去,也会哭。现在他爹妈要出去,只要我们在,他就不管了。他爹妈如果要带他一起走,他也不走,要我抱。”(20171023−Z−岩P)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对于陪伴、照料其时间最长的人最为亲近。如果父母长期缺席,则亲子关系就会有明显的疏离。“有时候要出去收茶叶,一两天不回家,他们也不会想我。等我回来,如果带了玩具,他们就多跟我说几句话,不然也就看我几眼。”(20180121−F−岩D)
隔代抚育形成的祖孙亲密关系会一直延伸到儿童入学以后,甚至到青春期。当孩子没有与父母建立依恋关系的条件,与祖辈建立起依恋关系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母子分离给孩子带来的不安感[24]。曼腊村青少年在小学阶段要到距村6公里之外的天伟小学就读,中学在距村15公里以外的镇中学就读。小学生在校期间不能携带手机,只能通过学校的公共电话联系家人。年轻的父母由于务农或工作,经常漏接电话,祖辈就成为孙辈的倾诉对象。
“以前,我也会想爸爸妈妈的,想他们的时候,就用学校的公共电话打给他们,但是他们不接,我就打给奶奶。虽然现在也会想爸妈,但打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20181012−S−玉L)
父母在场的情况下,隔代抚育成为曼腊村傣族儿童抚育的主流模式,祖辈承担了孙辈从婴幼儿时期到青少年时期的绝大部分日常照料、情感抚慰和道德教育职责。那么,缘何父母在场但“不养”或“少养”?这与曼腊村傣族的婚姻家庭结构有关。
曼腊村傣族乃至整个西双版纳傣族(傣泐支系)的婚姻和家庭模式有几个特点,包括族内婚、嫁娶自由、从妻居相对盛行和平民有名无姓导致家庭间双系联系等。傣族婚姻家庭模式的这些特点,与当地传统上以家庭—村社为基础的地方政治体系和二元宗教系统相配合,共同组成了西双版纳傣族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图景。
傣族盛行族内婚。曼腊村101户村民家庭分割为规模相当的两部分,即新寨和老寨。新寨和老寨间通婚非常盛行。除此之外,曼腊村与同属曼短村委会的曼鲁、曼短、曼派等村也有较多的通婚联系。全村仅有1名汉族和1名拉祜族因婚配进入村子。
傣族青少年恋爱自由,但婚配受父母影响较大。青少年时期,男女可以自由恋爱。建立恋爱关系后,即可通过亲友征求双方父母意见,询问是否可以婚配。也有父母代为子女选择婚配对象的现象,待时机合适即准备成婚。在曼腊村,由父母指定的婚姻占相当大比例。
“当时我父母就说年纪大了,要结婚。我们年纪小,也不太懂。他们说寨子里面那个女生好,人勤快,长得好看,年纪也和我差不多。他们去给我们说好,后来就结婚了。”(20180122−F−岩CZ)
傣族初婚年龄相对较小。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村民中,十六七岁初婚是较常见的现象。即使到2019年,青少年亦普遍在20岁以前缔结婚约。由于未到法定结婚年龄,缔结婚约通常指完成传统结婚仪式,成为事实上的夫妻关系。傣族人早婚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傣族青少年虽然恋爱自由,但禁止未婚生子;一旦未婚生子,则女方和男方都要受到村寨的非议和责罚,因此,男女确定恋爱关系后,普遍倾向于尽早结婚。二是农业为主的传统经济生活方式对劳动力有较大需求,傣族社会对早婚有较强的认同。青少年在这一环境中普遍经受父母的催婚乃至代办婚姻。玉EJ作为村里屈指可数的高中生之一,19岁已经被父母多次催婚。“我原来的初中同学有好多都结婚了,有的甚至都生小孩了。我妈就让我早点读完书,不然以后不好找。”(20180809−S−玉EJ)1986年出生的岩D说:“当时同年纪的人一个一个都结婚了,我的心里也有点慌,父母给我说亲之后,我也同意了,就和妻子结了婚。”(20180808−F−岩D)
缔结婚约之后,年轻夫妇可选择从夫居或从妻居。西双版纳傣族历史上曾普遍实行“劳役婚”的从妻居制,即新婚后男方到女方家居住,从事三年左右的劳动后,再将妻子带回男方家[25](122~124)[26](125~126)。如今,“劳役婚”制度虽已明显衰落,但从妻居仍较常见。在曼腊村及周边傣族村寨,普通家庭如果育有两个女儿,则通常选取一个女儿及其女婿居家养老;如果育有两个儿子,则默认一个儿子到女方家居住;如果是一儿一女,则通常由儿子承担养老任务。因此,在曼腊村,从夫居、从妻居和“双居”家庭三种居住形式同时存在。另外,傣族年轻夫妇的生育周期普遍较短,即通常婚后一年就会生育一胎,隔两年再生育一胎[27](68)。如今,多数傣族家庭养育两个孩子,年轻妈妈普遍在25岁以前生育完二胎。
傣族离婚限制相对较少,再婚亦较自由,离婚率、再婚率较高。在傣族社会,“离婚极简便……在双方亲友、村头人共同裁决后,夫妻除去结婚时各自所有的财产归个人外,双方共同积累的财产……实行平分”[28](125)。有些傣族女性递一对蜡条给男方,男方将蜡条收下或剪断,就算办完了离婚手续[26](130)。曼腊村常见的离婚原因是感情不和,其中不少人归结为早婚时的父母包办和当时对婚姻的懵懂无知。离婚之后的再婚很常见,再婚者相较初婚者而言,聘金少,结婚手续、礼仪相对简便。再婚后,女方将其与前夫所生子女带至新家,新家成员和社会对这些子女均不嫌弃和歧视[29](211)。“离婚没什么。女的离了会好找一些,像寨子里面的女人,要是今天离婚了,明天就有人上门来说亲。”(20171021−S−岩Y)在笔者调查的23户中,离婚家庭有6户,再婚家庭有10户;所调查的40人中,8人来自离婚家庭,15人来自再婚家庭。
“我妈妈不是曼腊(村)的,后来她带着我大姐、我和弟弟再嫁到这里来,又生了两个弟弟。我们一共姐弟5个。他们老了,跟老四住一起。我结婚以后就从家里分出来了。后面寨子里抽签分地盖房子,我就抽到现在这里。我只有一个姑娘,就找姑爷来住家里。他们也只有一个姑娘,孙姑爷是从曼短来的。他们来了,就是我家的人,是我们寨子的人,跟我儿子、孙子一样,要养我们。我们的地、房子,我死了以后都是他们的。”(20180116−Z−岩B)
傣族家庭间实行双系联系模式。从历史到现代,平民均有名无姓,男性在名字前冠以“岩”字,女性在名字前冠以“玉”字。因无姓氏,自然无继承“骨血”之迫切,家族亦较孱弱,因而,普通村民对后代无明确性别选择需求。从妻居、从夫居和“双居”家庭的存在,使得傣族在以本家庭为中心推广他们的亲属网络时,会同时从父、母、夫、妻等方向进行扩散。历史上,母系亲属在家庭亲属网络中要重于父系亲属[30](504)。如今,在曼腊村,虽然父系在亲属网络中占据一定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绝对。
家庭间的双系联系模式及孱弱家族结构,使傣族人在初婚、离婚、再婚过程中婚生子女分配冲突较少。事实上,傣族夫妻离婚时,子女分配与居住模式有较大关系。如果是从妻居家庭,则离婚时子女极有可能全部归母亲;如果是从夫居家庭,离婚时母亲有可能带走子女中的一个,通常是女儿,亦有可能子女全部归男方;如果子女年龄已较大,还要尊重子女的意见。离婚后,没有抚养权的一方将逐渐减少与子女的来往,最终,曾经的亲子关系变得非常淡漠。
“他们老是说我有两个妈妈。但是新寨那个妈妈不是我的妈妈了。遇到的时候,我也很想她,但是不好意思叫她妈妈,因为我爸爸会说我,还有别的小孩也会叫她妈妈。”(20171004−S−玉T)
虽然傣族社会对离婚、再婚及非亲生子女并无歧视,但亲子关系的断裂和重组对儿童心理造成的负面影响并不易为相对宽容的社会环境所消除。在此背景下,隔代抚育就成为解决该问题的家庭策略。
家庭是傣族社会人与整体世界连接的重要单元和核心纽带。历史上,建立在家庭基础上的村寨是政治体系的基本单元,十几个至几十个村寨组成的、由自然地理环境区隔的勐基本上构成了一个“独立王国”。从公元12世纪持续到20世纪50年代的勐泐政权即是由30多个勐组成的政治联盟。家庭、村寨、勐构成了西双版纳傣族传统金字塔形政治体系的三个等级,家庭是这一政治体系中最牢固的基础。这一传统政治体系在现代社会虽已瓦解,但在村民自治和村民委员会工作模式下,家庭仍是基层政治生活的重要单位。
经济生活和宗教系统也强化了家庭在傣族社会结构中的基础地位。傣族传统政治体系采取以户为单位的授田制。每户领一份田,并缴纳与份田挂钩的地租和劳役[31](23~39)。20世纪50年代“和平协商土地改革”以后,傣族农村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传统的土地占有格局。在以农耕为主要经济收入来源的曼腊村,每户家庭占有的土地是村民最重要的经济资本。另外,傣族历史上,佛教与民间信仰二元宗教系统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家庭成为民间信仰抵抗佛教的重要凭借[32]。在这一过程中,家庭逐渐成为民间信仰和佛教重要的仪式实践单位。
家庭在傣族社会结构中也占据核心位置。傣族平民有名无姓及两可的居住模式使得傣族家庭间关系易变且平行,傣族社会缺乏超越家庭且对之具有直接权威的社会结构。村寨是家庭之上最为直接且重要的单位,但家庭与村寨之间缺乏直接的勾连。因此,在傣族传统社会结构中,一切经济、政治、宗教等体系都建基于家庭之上。
由于家庭的重要,使得维护家庭之存在和完整成为傣族人生活实践中的一条重要标准。傣族村寨绝对禁止空户的存在,如果一户家庭因各种原因人口逐渐减少,最后仅剩的一两个人也去投靠亲属或嫁娶到别的家庭居住,则其遗留的无人居住的房屋很快会被全体村民拆除并烧毁。也是出于维护家庭完整之目的,隔代抚育成为解决较高离婚率、再婚率可能带来的破坏家庭完整性的策略。年轻父母会伴随离婚、再婚更换伴侣乃至重新组建家庭,但离婚时子女的抚养权大多归父母所居家庭,这一策略维护了家庭成员的相对稳定,实现了“人变家不变”。
隔代抚育带来的祖孙亲密关系缓解了父母离婚、再婚对儿童造成的影响。在傣族村寨,再婚时嫁入的一方通常不会将自己原来的子女完全带入新家庭,原来的子女全部生活在新组建的家庭中是较罕见的情形,除非待嫁入的一方没有子女,继子女才会到新组建的家庭中与其他家庭成员共同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幼儿在断奶之后的一切日常照料及陪伴皆归祖辈,当父母辈离婚、再婚时,幼儿可以从祖父母处寻找到稳定的生活节奏和情感慰藉。“他(父亲)离婚那么多次,我也不管,反正我和爷爷奶奶是一直在一起的。”(20180124−S−玉MY)父亲刚再婚的岩NG这样告诉笔者:“我妈都走好几年了,我爸又找了一个。我一直都跟爷爷奶奶在家里,这个女的来,我还是在家里。”(201801125−S−岩NG)
隔代抚育在一定程度上与年轻父母的离婚、再婚也密切相关。继子女与继父母如何相处,是再婚者可能会忧虑的事情。如果男方的孩子年龄较大且未婚,会使很多女性望而却步。如果祖父母帮助抚养孩子,离婚的男女再婚就会容易得多。“如果我孙姑娘离婚,小(重)孙子我是不给他(孙女婿)带走的。老人帮带,他们年轻人好再找不是?”(20180119−Z−岩B)
需要指出的是,曼腊村傣族社会的隔代抚育,除出于家庭内部分裂及重组过程中维护家庭相对完整、保护儿童身心健康的策略性需求之外,还与家庭内部的年龄分工有关。傣族人从出生到成年之前为成长和学习谋生技能阶段。成家后的年轻父母步入人生的第二阶段,他们承担最繁重的劳动任务,每年从头到尾忙于家中田地或茶厂,1~4月的甘蔗收割季尤其如此,他们是家庭经济收入的主要支撑者。受益于相对丰裕的经济收入,傣族年轻父母虽然无离乡背井、与家人(尤其是子女)分隔之忧,但居家农作或就近茶厂工作亦非常辛苦。年龄渐长,成为祖父母以后,他们步入第三阶段,开始从最繁重的劳动中脱离出来,承担劳动强度较轻的采茶、种菜、抚育幼儿等工作。在年龄分工上,祖父母抚育幼儿是家庭内部合理分配劳动力的需要。“如果让我儿子在家带娃,大家都不愿意!年轻人要出去干活,我们帮他们带娃,这样家里面才好。”(20180119−Z−玉C)同时,年轻父母年龄普遍偏小,在心理认知上偏向不成熟,他们自认在抚育幼儿的技巧上不如祖父母,因而自愿将抚育幼儿的权利让渡给祖父母。“结婚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就喜欢到处去玩,不会养孩子。那时候,我爷爷奶奶还年轻,就帮我们带孩子。现在我也成熟了一些,知道家庭的重要性,慢慢就知道要去管孩子。”(20180805−F−岩D)正是在这种年龄分工模式的循环中,傣族人完成了社会结构和文化的延续。
当然,曼腊村傣族的隔代抚育也存在已有隔代抚育研究曾关注到的一些负面影响,如亲子关系缺失、教育内容片面等,但这些负面影响并不能归咎于隔代抚育中的祖父母辈,亦不能依靠呼吁亲子抚育回归来解决。假使当地傣族婚姻家庭结构和经济生活方式无明显转变,隔代抚育实难以在短时间内转为亲子抚育。
曼腊村傣族的隔代抚育之所以普遍,与当地傣族社会结构和文化中家庭的重要地位相关。傣族社会双系连接的扁平化家庭网络使得一切政治、经济、宗教都建基于家庭之上。农耕社会家庭对劳动力需求影响下的早婚习俗与较高的离婚率、再婚率相结合,对家庭的完整性构成威胁。作为维护家庭成员相对稳定的策略,也出于年龄分工考虑,隔代抚育成为傣族家庭的普遍选择。
傣族家庭的隔代抚育出现于主干家庭成员相对稳定的背景下。年轻父母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是“生而不养”,祖父母辈代为承担抚育幼子的职责,这与已有隔代抚育研究中农村地区因青壮年劳动力外流而出现的隔代抚育有所不同,倒与城镇地区父母对子女延长照顾的隔代抚育有相似之处。但傣族家庭隔代抚育还暗含了与较高离婚率、再婚率相对的对家庭完整性的保护及对幼儿情感的抚慰。
本研究视角偏重从结构出发分析家庭对内部成员的规制力,将隔代抚育作为一种家庭策略应用在曼腊村傣族婚姻家庭结构及其所面临的威胁中。采用此研究视角,概因曼腊村傣族社会是一均质化社会。从有限的史料和研究来看,傣族社会的均质化与其独特的婚姻家庭结构、生存地理环境、经济生活模式、政治体系、族际关系,宗教与政治经济的互动等有关。在这一均质化社会中,个体与结构有相对圆融的结合,同代人的生命史有诸多相似之处。傣族社会的均质化不仅为隔代抚育作为一种家庭策略的普遍出现提供了土壤和动力,亦为当下社会日趋个体化背景下集体如何维持提供了一种考察和反思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