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人时代再看传播实践中身体的 “在场”

2020-12-11 19:35黄林静
莆田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在场肉身机器

黄林静

(福建商学院 传媒与会展学院,福建 福州 350012)

2019年6月,北京一家医院的院长在该院的机器人远程手术中心,通过远程系统控制平台与嘉兴市第二医院、烟台市烟台山医院同时连接,操控两台天玑机器人分别对两位脊椎骨折病人进行钛合金椎弓根植入手术并取得成功,术后院长坦言通过5G技术与机器人的组合可以解决许多短板,并且 “感觉就像在自己的手术室里做手术”[1]。5G远程医疗与人工智能的结合只是移动网络、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迅速崛起的一个例子,近年来这三大技术的发展引发了多方面深层次变革,激发人们深入探讨技术与人的关系,哈拉维的赛博人理论中关于 “身体”的论断多次被提及[2],为重新看待崭新的传播实践提供重要角度。

一、赛博人思想中的身体观

赛博人概念源自术语 “赛博格” (Cyborg),后者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两位科学家对太空飞行试验中小白鼠的称谓,在该实验中科学家在小白鼠身上安装能自动将化学物质注入肌体的渗透泵,以观察与控制它的生化反应。两位科学家后将 “控制论”(cybernetics)与 “有机生物体”(organism)两个词结合,创造出新词 “Cyborg”,用来描述一种自动调整的人类机器系统[3]。80年代,美国哲学家哈拉维提出的赛博格宣言中,进一步将 “赛博格”定义为无机物机器与生物体的结合,并在 “赛博格”基础上发展出 “赛博人”(Cyberman)的概念—— “一个控制有机体,一个机器与生物的杂合物,一个社会现实的创造物,同时也是一个虚构的创造物”[4]。自此,赛博人理论逐渐为人所熟知。2018年,孙玮更进一步引申 “赛博人”为 “技术与人的融合创造出的新型主体”[3]。

赛博人理论的开创性意义在于该理论从本体论角度重新界定了 “身体”。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笛卡尔等哲学家眼里,身体中的灵魂比主体要有意义得多,笛卡尔更加强调理性的主导作用,而梅洛-庞蒂则认为身体是根基性的存在,正是身体赋予了人类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扭转了身心二元论中两者的地位。随后福柯给身体引入了外界权力的力量,认为身体不过是被文化塑造的存在,关注身体的被建构[2]。但哈拉维并没有沿着实体论的道路继续向前,而是重新阐述了主体,界定赛博人为无机体机器与生物体的结合(那些安装了假体的身体等),至此模糊了人类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物质与非物质的界限。此外,哈拉维眼中的赛博人是开放性的、流动性的、融合性的关系性存在 (技术参与了 “身体”的生成),人与世界、人与他者、人与物之间联系紧密,“我”与外在的关系问题比 “我”是谁显得更加现实与迫切。

在主流传播学理论中,身体长久以来都被遮蔽,并被视为需要克服的障碍,从口头传播、文字传播、印刷传播到电子传播,几乎都是对身体器官功能的延伸与超越。而赛博人时代的“身体”是 “人与技术互嵌”创造出的新型主体,它的生产性作用正深刻改变社会格局、重组社会系统,这就迫使传播学者转变过去结构-功能主义的外在性传统认知,将 “身体”看作是一个 “终极的媒介”,这媒介并非工具性的,且体现出生物界面的特征。海勒对后人类特质的描述同样适用于赛博人—— “表现的身体以血肉之躯出现在电脑屏幕的一侧,再现的身体则通过语言与符号学的标记在电子环境中产生”[5],具备了 “身体”二重性的赛博人可以通过技术接口将表现的身体与再现的身体随时进行分离或融合,这让他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具备多重感知的维度,成为一个在 “复合空间”中存在的个体。在2017年夏季的上海,一件由100组文物精心排列而成的二维码成为 “大英博物馆百物展:浓缩的世界史”上海展的第101件展品,这件展品的创意来自市民的提案,它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6],表明嵌入了媒介技术的赛博人能够打破虚拟与现实空间隔绝状态,能够跨越信息、身体、意识等多重经验场域。

由此看来,叠加了技术与生物体,混合了人类逻辑与技术逻辑的赛博人既不是纯粹的生物体,也不是汉斯·莫拉维克所说的 “本质上是一种信息形式”[7],那么在新型传播实践中,人的身体是否可以消除?人的身体又有何意义?怎样看待传播活动中身体的作用?

二、传播实践中“身体”的“在场”与“缺席”

因为技术的介入, “身体”的界限被突破,那么讨论传播实践中 “身体”的 “在场”与“缺席”就不能单纯以肉身是否 “在场”作为判断的依据,而 “在场”与 “缺席”也成了并非对立也非绝对的概念。 “身体”拥有了多元的“在场”方式,可以 “在”,也可以不 “在”。“在场”与 “缺席”新方式的涌现改变了 “在场”与 “缺席”的涵义,拥有智能身体的赛博人创造了三种在场的基本状态:携带自己的肉身、离开自己的肉身、进入其他的身体[8],每一种 “在场”可能都暗含着其他方面的 “缺席”。这三种状态同样也可以用来回顾媒介发展的不同阶段:口语传播时代,没有一个人只是说话,身体也积极参与意义的表达,信息是从一个身体传递到另一个身体,此时身体是唯一的媒介,肉身的在场才能达成意义的在场、传播的进行;文字发明以后,信息开始脱离人的身体,肉身开始退场而理性意识活跃,读者隔着书籍等物质形式解码作者的思想,由这一阶段开始,身体缺席了在场交流,但在意识空间,交流依旧存在,只是不需要携带自己的肉身,有学者称之为“理性意识脱离肉身的远程在场”[8];电子传播时代,“当主体都可以虚拟成比特符号的时候,传播活动对身体的依附性越来越低”[7], “我们的面孔、行动、声音、思想和互动,都已经全部迁移到媒介中,它们无须得到我们的允许就可以尽情撒播我们的个性”[7],彼得斯由此断定 “交流已经无须身体在场”[9],或者也可以理解为这一阶段人们在交流中的 “在场”是将肉身嵌入了机器并达成了二者的相融共生(逻辑与生物上)而实现的。整体来看, “赛博人”时代依然可以遵循以上三种肉身不同方式的 “在场”来看待 “身体”的作用,但必须注意到一个根本性的差异:在三大技术还未充分发展的过去,人们主要借助真实存在的交互界面 (书籍页面、电视屏幕、电脑屏幕、手机屏幕等)与虚拟世界中的信息内容进行互动,这些物质性的界面与系统提供了一个参照,提醒人们真实世界的存在,而赛博人时代是否还会有明显的物质界面的存在?

大众媒介时代的 “在场”,更多依赖人们的视听觉与想象营造出短暂的沉浸感,而在移动网络、虚拟现实、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赛博人时代,“在场”可以有以下三种方式。

1.携带具体肉身、突出感官知觉体验的虚拟 “在场”

虚拟现实 (VR)与增强现实 (AR)技术方兴未艾,鼓励对身体感官的全方位调动,人们只需一副体外装备,就可以观赏千里之外的景象,获得 “身临其境”的体验。“任何发明和技术都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或自我截肢”[10],过去被大众传媒分割的身体器官得以重新拼贴组合,单一的千里眼、顺风耳如今变为全景式虚拟、全方位体验,不仅眼睛看见、耳朵听到,甚至能摸到、嗅到、感觉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团队就研发出一项技术,能够实现可调节的风味体验,借助嗅觉、光和虚拟的味道甚至可以使VR头戴式显示设备里 “开水的味道都很美好”[11]。在人们一度以为身体在交流中逐渐退场的时候,技术通过激活身体的整体知觉营造 “在场”感似乎让身体又回到重要的位置。不过,即便人们可以看见无远弗届的景象,触摸到千里之外的事物,但这看景象的眼睛与触摸事物的双手并不是真实肉身的器官,只是模拟人们真实器官功能的 “假器”,它们之所以称不上人体的真正器官,是因为人类器官根本不具备 “假器”的视角,不会高到从天空俯瞰城市,也无法低到尘埃里看一朵花开,况且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最有效的还是亲临现场,远程的 “在场”即使模拟得再接近真实在场,交流双方也无法共处一个物理空间,不能通过“手拉手”实现 “心连心”。究其本质,用现代全景式虚拟技术搭建起来的 “身临其境”创造出的,是人们携带了具体肉身、突出了整体感官知觉体验的虚拟在场,身体在这种沉浸感的打造中与技术、机器的关系依旧是外在的、泾渭分明的,卸下装备后身体就回复生物学意义上的肉身。看起来,这种人与机器的共生方式有很强的适用性,在越来越多的场合可以快速达成人与机器的短时结合。

2.脱离具体肉身、突出即刻共时体验的虚拟 “在场”

移动网络时代的媒介是地理媒介,打开了定位功能的移动端使用者成了地图上一个个 “活着的光标”,光标所在的空间也成了新型的交互界面,人类的时空观由此改变。地理媒介创造出的新型 “在场”方式融合了肉身的真实在场与符号化的虚拟在场,赛博人借由位置的共享实现某一特定场景中的共时在场。就如人们偏爱通过“打卡”的方式证明自己与潮流并肩,与流行同步,网红城市打卡、网红饭店打卡、网红景点打卡,网红生活方式打卡,打卡的过程与真实感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运用定位功能告诉社交媒体上的粉丝们 “我”当下在这里。这里的当下“在场”是实体空间在场与虚拟空间 “在场”的重叠,重叠的界面正是赛博人自身。一方面,他们以符号化的再现 “身体”,活跃在虚拟空间中,视频、语音、图像、表情等 “身体性元素”频繁出现;另一方面,表现的身体携带着移动设备,真实嵌入实体物理空间。“只有赛博人,才能如此彻底地将人与技术的双重逻辑、实体空间与虚拟世界的双重行动史无前例地交织互嵌在一起。”[3]但很显著的是,即便人们同处于两个不同维度的空间,脱离了具体肉身的虚拟在场比真实在场更受粉丝的欢迎,也更受在场者的重视。“网红”的生成也与移动网络时代虚拟在场、共时在场产生的魅力关系紧密,画面中的主角在某时某地的言行经过智能技术的处理呈现出强大的吸引力,召唤镜头前的看客前往这由媒介提供的虚拟场景中一探究竟,即便前往后发现虚拟场景不过是加了 “滤镜”的现实,也不妨碍看客们继续发布另一拨自身参与的虚拟现实,召唤下一拨看客的到来。因为使用移动设备的人们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参与感、一种自身在虚拟场景中的符号化呈现。相比携带具体肉身、突出感官知觉体验的虚拟在场,这种 “在场”方式突出的是线上的共时体验,昭示的是 “媒介就是在场本身,媒介构成了多重现实”[8]。

3.融入其他身体、突出人与机器耦合的远程 “在场”

前文提到的医生手术时的好伙伴远程天玑机器人,根据程序的设定能够准确地将钛合金锥弓根植入病人身体,误差在亚毫米级别,足以说明技术与人类的关系愈加紧密,且发展进程正在加快。手术中医生的意识 “在场”,而具体肉身在另一个物理空间对机器人进行操控。“科技与人体的关系并不是中介性的,而是两者的内折,凭此身体使用科技并被科技使用”[2],人类通过设定程序操纵机器人完成指定动作,将人的意识融入机器之中,同时也要按照机器的运行逻辑完成既定目标,体现出人类思维与技术思维的相融,表明人类已经与机器深层融合。人机耦合的突出例子当属霍金,他也是当代赛博人的绝佳呈现[12]。霍金全身瘫痪无法言语,最初仅靠能够活动的三根手指头给轮椅上加装的电脑发出确认指令来实现输入,为了提升打字效率,工作人员研发出一套交互系统,只需扫描霍金脸部动作就可完成输入;轮椅上的12英寸屏幕能够完成写稿、收发邮件、接听电话等操作,此外还带有多种感应系统。霍金虽拿不起笔,说不出话,但智能轮椅帮助他写出了十余本畅销书,发表了多篇重要论文,成为世界闻名的物理学家。轮椅何尝不是人造的 “身体”呢?虽然霍金生物学意义上的肉体有缺失,但他拥有一个智能的 “身体”,他的两个身体分别对应的身体 “在场”与意识 “在场”,是互相独立而又关联的存在,智能系统捕获他面部肌肉运动发出的信号,创造出他的身体 “在场”,并将意识赋予他智能的身体,创造出远程在场,二者共同构成了这个复合型的虚拟 “身体”。可见机器成了 “人类意识的储存器”,人机共生也进入了新的阶段。在未来,融入其他身体、突出人机耦合的方式将更加深入、更加丰富,相比突出感官知觉体验、即刻共时体验的在场方式,人机耦合的 “身体”远程在场方式更彰显出赛博人作为人机互嵌的新型主体的内涵。

三、结语

综上所述,哈拉维的赛博人身体观为重新看待传播实践中的 “身体”提供了新鲜的角度,她的论断来源于对科学、技术的深度关注与思考,将之与人类的存在相结合,富有启发性。“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技术的生存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性。”[13]哈拉维将身体重置于整体世界中,打破各种已有界限,探索技术带来的边界消融对身体存在方式的影响。从赛博人视角重新看待“身体”的 “在场”,会发现多元的 “在场”方式,包括携带具体肉身、突出感官知觉体验的虚拟在场,脱离具体肉身、突出即刻共时体验的虚拟在场,以及融入其他身体、突出人与机器耦合的远程在场。

2020年2月,韩国MBC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 《与你相见》受到人们的关注,该视频讲述的是韩国一个技术团队用8个月的时间,打造出了一个虚拟现实系统,帮助一位母亲与已逝的女儿重逢的真实事件:戴上VR眼镜的母亲,不仅能看到女儿,还能借助触觉手套摸到她,并听到她的声音[14]。这种用技术还原逝者的做法,虽然目前还受到争议,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5G时代的快步到来将迅速推进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的发展脚步,三者结合开创的未来将远超人们的想象,而赛博人作为新型传播媒介的事实也将随着其应用场景的多样化得到更广泛的认同。彼时,赛博人的概念或许不再新鲜,人人都将意识到自身的赛博人属性,更重要的是,赛博人的“攻城掠地”或许会让人们的思维产生 “变频”,技术与人的贴合关系由此不会被过于悲观地看待,也不会被盲目地称颂,对二者融合的思考将更加多元、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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