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水
(莆田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福建 莆田 351100)
《庐山图》是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画中最具代表性的鸿篇巨制,“一个奇迹,大千先生虽没去过庐山,却能凭他老人家惊人的想象力,在笔下把 ‘庐山真面目’ 破空而出”[1]619。但 “惊人的想象力”却并非是 “破空而出”的一时呈现,而是集中体现了张大千丰厚的艺术学养,及其泼墨泼彩山水画中的传统文化集成。
20世纪初是中国文化转型的关键期,如同陈独秀在 《美术革命》中的阐述:“譬如文学家必须用写实主义……画家也必须用写实主义,才能够发挥自己的天才,画自己的画,不落古人的窠臼。”[2]在对中国传统绘画改良的争论中,“大致上形成了学习西方写实风格、追寻西方现代风格与继承中国绘画源流等三种取向”[3]。张大千无疑是第三类取向的画家,他以丰富的绘画内容、开阔的艺术视野以及广泛的传统绘画表现技法,博得徐悲鸿对其 “五百年来第一人”[4]3的称誉。就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画的艺术而论,融合了古代士人的文化特性、传统绘画的本源文化以及传统画理的临界文化。他所追寻的这些传统文化特质,于今青绿山水画的创作提供了实践范本。
“作为社会文化的精英阶层,士人阶层的绘画表现出很高的文化内涵,士人阶层从事绘画也逐渐改变了绘画的审美标准和绘画题材。”[5]张大千热衷于传统文人绘画的笔情墨趣,其绘画风格总体上具有明显的古代士人文化倾向。他的泼墨泼彩山水画超越时代局限的艺术创新,正是其立足于传统绘画的文化品格与精神境界的回响。
归隐山林处,坐看云起时,中国古代士人崇尚隐逸之风的养性修身与闲适情趣的处世方式,是张大千出于对社会现状的无奈,寄于回避现实以及对理想世界的向往所体现的文化特征。
“闲散天成,放心多暇,乡间朝瞑,山水沉埋,剑阁峥嵘,峨眉横绝,以毫笔为逸步,起方寸之嵯峨”,[1]171如同古代士人的山水情缘一样,他以笔墨丹青寄情于山水之间,与僧人谈诗论禅。《峨眉三顶》作品中 “五岳归来恣坐卧,忽惊神秀在西方”[6]的题款,是他对佛性的参悟。他的佛门经历,其诗文也因此平添了几分禅机。张大千避居于四川青城山潜修绘画,以山水、花木抒发个人 “性灵”的绘画品格与表达方式,对着自然风光创作了 《青城山十景图》。
张大千在 《文会图》作品中以一种恬淡与祥和的氛围,喻示自己处在乱世之中,志于坚守“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内涵。同时他创作的大量山水画作品中,也是为了忘却现实痛苦,摆脱外来的民族压迫与当时腐朽政治的约束,躲避现实而争取精神自由所秉持的中国古代士的人格本质。
“主人无俗志,筑圃见文心,映阶碧草自春色”[7]体现了中国古代士人居室的 “雅舍”文化特征。张大千漂泊海外所修建的园林风格,遵循传统士人清雅恬静而不从俗的审美标准,于闹市中求得心灵宁静,为自己树立了传统 “雅”文化的精神标杆。
儒、释、道相互融合对古代士人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张大千对苏东坡的佛道轶事,可以说是信手拈来。“惭愧东坡乡后辈,却无玉带镇山门”[8]是他在题画诗中引用的东坡佛门典故。“大千”出自佛经 《长阿舍经》中的 “三千大千世界”[1]1,是张大千出家时的法名, “大千居士”是他的终身名号。张大千与溥心畬合作的《松下高士图》中,松下的古代高士是他作为文人画家的精神标识。在他大量的山水画作品中,总有高士形象作为点景人物,以画中所表现出的高士的闲适与情趣,传达自己系于古代士人文化的精神寄托与画外的人文思想,展示他的山水画作品在高古的典雅中所包含深层的文化内涵。
他旅居海外,以画养家,同时又是信佛的居士,以传统文化符号作为标识,遵循古代文人“远游”的文化传统。 《长江万里图》正是他旅居海外的思乡之作。此作将传统的青绿设色融合文人画的笔墨,表现长江的自然景观,以画“卧游”于千里之外的家乡山河。
张大千以 《芥子园画谱》迈入中国传统绘画堂奥,后拜名师曾熙和李瑞清学习诗词、书法,在诗、书、画方面,奠定了作为文人画家所具备的传统文化根基。
“中国文人画具有阶级性和阶层性的特点,是中国古代社会文人士大夫们展示才情,抒发人生慨叹、政治修为的抒情写照。”[9]虽然对士人画与文人画概念的界定,在明代之后便通称为文人画,但其绘画的主题思想、艺术风格与美学价值却明显反映了历代文人画家不同的绘画风格与特点。张大千对历代文人画家作品的临摹梳理,使他的绘画风格能够综合体现士人画、画家画与文人画的特点。在其泼墨泼彩山水画作品中,延续了传统文人绘画不衰的艺术价值,反映他处在文化流变的特殊社会背景下,依然保持着传统文人的文化本质。
修身、齐家是古代士人重要的目标追求,而“传统家训……本质上是伦理教育和人格塑造,体现了优秀的中华民族精神”[10]。因此,受家学背景与传统观念影响极深的张大千,于文人士大夫这种特有的绘画品格与人文精神,很容易引发心灵上的共鸣。他在 《松下观瀑图》作品中题到:“‘笔端突兀走千军,墨落能生万壑云。’突出彰显了他对自己传统笔墨技法的自负和对此画的满意。”[8]也是对自己所致力于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绘画品格与民族文化的自信。
张大千的绘画艺术经历临古研习、敦煌潜修以及泼墨泼彩绘画创新三个重要时期,世称“三熏三沐”。经历了传统绘画与历代壁画的综合熏陶后,他将传统文人画 “意味无穷”的意境表达融入了山水画创作,创造出全新的独特的泼墨泼彩山水画艺术表现形式。
张大千同 “海派”画家任伯年、吴昌硕,“黄山画派”梅清以及收藏家、鉴赏家黄宾虹先生的交往,开阔了他的见识。他的绘画受师门影响,效法清代石涛的山水、八大山人的花鸟,再到宋、元,最后上溯隋唐,以此打下了坚实的传统绘画根基。
张大千收藏了大量古画真迹,并对其潜心揣摩,精深研习,深得名家的笔墨精要。中国传统绘画中 “骨法用笔”这种以线的转折表现阴阳、向背的技法,在他的人物山水画中得到自如的应用。他以李成所画的楼阁,结合中国建筑屋脊与斗拱的美,总结了传统多角度汇聚的构图法,将泼墨、泼彩的传统技法与传统青绿山水画加以融合创新,以水、墨交融与色彩间的相互映衬,表现山水画中云雾峰峦的虚实,突出万物横绝太空的视觉冲击。 “石涛之画,不可有法,无法之法,乃石涛之法。”[4]11针对石涛表现山水之远景、近景的虚实效果,他借用现代摄影机的物理透视原理,领会石涛 “无法之法”的要义。因此,在石涛的山水画作品中,无论是针对笔墨技法还是取其古代画意的临摹,都达到了或超越了石涛山水画原有的神韵。
张大千的泼墨泼彩山水画的突出贡献,在于丰富了古代绘画艺术的表现技法,并把传统绘画的境界因素,体现在 “形成未画之前,神留既画之后”[1]647的艺术表现与意境表达中。
敦煌之行是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画艺术风格形成的转折点,他几近三年的敦煌面壁,把敦煌壁画中的线条与色彩,融入他的绘画艺术创作,打破了古代学习绘画的传统习惯,是他总结整理传统绘画后的一个集大成期。
(1)他借用平面的画纸表现立体的彩塑,借鉴壁画中端庄的人物造型、绚丽的图案色彩以及宏大的绘画场面,汇聚成新的绘画艺术语言,并在他的山水画创作中落到实处。
(2)他总结敦煌壁画中精准的线条造型特点,在线条的表现力方面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改变了传统文人画那种飘逸的线条表现。他的山水画既有云浪汹涌的宏阔构思,又有山林房舍的精微细描,动静之间融为一体。
(3)他整理历代壁画中包罗万象的绘画艺术,寻找盛唐文化的民族性格与时代气质,从此摆脱传统绘画技法的单纯临摹,为表现山水画的气象与格局,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体会敦煌壁画以形写神的传统表现,使张大千的山水画从外在的气象表现中,突显内在神韵的厚重与大气,从而形成泼墨泼彩山水画的新风格,开创了中国传统青绿山水画的新时代。
“皴法”作为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显著特点,在于体现空间视错觉的独特表现。张大千对传统山水画的特殊贡献,是他突破了传统山水画的“皴法”古风,以水墨与赋彩的手法表现山水画的意境与气韵。
传统绘画中的水墨表现,于抽象元素中蕴含着艺术表现的真实。但张大千认为:“抽象是从具象中抽离而出,若是没有纯熟优美的具象基础,就一越而为抽象,不过是欺人之谈罢了。”[1]376张大千从传统山水画对真山真水的外在表现到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意趣挥洒的演化过程中,将宋代米芾山水画以水墨点染、元代赵孟頫 “以书入画”的笔墨技法,在传统山水画留白的基础上,融汇中国传统工笔与写意的绘画元素,结合八大山人的大写意,加以演绎与创新,表现山水的气势与神韵,使自己的山水画突破了勾廓加皴的传统技法。他对传统绘画元素中的水墨与设色进行重新组合,以青绿颜色与墨色的碰撞,形成墨、色对比的视觉效果,超越了前人水墨色调的表现理念。
正如 “李可染在1940年代所提出的 ‘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的创作理念,最为鲜明地再现出了他的现代性思想”[11],张大千的绘画艺术实践,同样具备了“打进去”的绘画功力与 “打出来”的创新勇气,创造了具有中国传统绘画神韵,又展现当代艺术品格与美学价值的泼墨泼彩山水画。
唐代画家提出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12]理论,是古代反映自然美与艺术美的代表性言论。张大千绘画的艺术创作,体现了从师古人到师造化、从对自然之模仿的再现表达向文学化之意境表现的演绎与创新、由量变到质变的转化过程。
“临摹可以借前人所长参入自己所得,写出胸中的意境,创造自己的作品,那才算达到成功的境界,这样就有可能超越古人。”[1]207张大千对宋以前重法度、贵明理的绘画做了整体的临摹与梳理,并将元以后文人画的意趣表达,融入董其昌的禅喻画思想,使得他的绘画作品在刻画入微处又显得飘逸舒展。
传统青绿山水画技法,以多钩轮廓少皴笔、着色浓重为特点。张大千的 《华山云海图》是他在临摹历代大家作品的基础上,潜心研习大青绿山水长于灿烂明艳与小青绿山水妙在温蕴俊秀的特点,并加以融合创新的作品。他在题跋中写道:“初师僧繇法,既而略加勾勒,遂以李将军矣。”[1]138将张僧繇的 “设色没骨山水” 与李昭道的 “金碧勾勒山水”两种技法,通过精妙的笔墨与富丽堂皇的色彩,以青绿山水技法表现自然山水的特征与神韵,构造一个具有现代意味又古朴雅致的青绿世界。他独特的绘画技法与开创性的艺术创作实践,使趋于颓势的传统文人画风,在他的绘画作品中得以体现当代艺术文化价值。
“石涛的自我观念十分强烈。提出 ‘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观点’,意在告诫在传统学习的过程中,要突破传统的束缚”[13],这种观念在张大千的绘画创作中得到充分体现。通过以线的造型与水墨的流动形成的形态对比,在山水画的表现中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可以看出张大千从传统绘画的临摹到泼墨泼彩山水画创新的演变过程。
张大千认为: “作画要领用九个字,师古人,师造化,求独创,作画如欲脱俗气,洗浮气,除匠气,第一是读书,第二是多读书。”[1]275读书能领会到古代绘画的创作要理,而师法自然,则可以情溢于山川沟壑,得以构造胸中的山水意趣。
颐和园中的别样景致,让张大千感受到绘画以外的人文景观。他的绘画开始从临摹仿古转入关注万物造化。他游历于海内外名山大川,对自然山川的观察与体会已了然于胸,落笔时有依有据又能传神。他的山水画体现了 “中国画的用笔,从空中直落,墨花飞舞和画上虚白,溶成一片,画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影,光不在内,既无轮廓,亦无丝理,可以生无穷之情”[14]的理想境界。一次偶然的暴雨之夜,张大千看到山园中四周淋漓朦胧的景象,从中悟出了新的绘画灵感,随即创作了泼墨山水画 《山园骤雨图》,将山雨中的山居景色,绘成 “青天一夜银河泄,涨成大海开芙蓉”[1]397的山水气象,通过山体与墨色形成的极大反差,衬出山水造境的磅礴气势。
张大千通过对自然山水的亲身体验,得以明白物理,了解物态。在山水画创作实践中,融合传统写意画中墨的挥洒与工笔画中 “撞水”“撞色”,创造出 “泼写兼施、色墨交融”的钩、皴并用技法,形成了中国山水画笔墨表现的新格式。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本质上与 “迁想妙得”是一致的, “得心源”要建立在 “师造化”的基础上,体现了画家绘画创作时客观与主观的辩证统一[12]。张大千深知脱离自然真悟的古代绘画临摹在创作中是无法表现自然与艺术的气韵与神韵,更谈不上对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15]的意境表达。
巴西八德园的一次意外,使张大千的视力严重受损,他的绘画开始从线条精准、笔法细腻的表现,转向泼墨泼彩的大写意风格。然而,他的艺术创新是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其一,他以古人表现自然山水的灵感与情思来体会自然山水的万千气象,以展示自己在山水画表现中的匠心独运。其二,他对青山绿水间 “红艳凝香带露开,春风拂槛旧亭台”[16]的自然镜像,藏蕴在胸。从风雨晴晦中领略到绘画的真趣,在表现自然山水景观中体现人文情怀和心灵感悟。其三,领会“六法论的 ‘气韵生动’有了具体的感受,体会到如何炼形提神,总是感到气势磅礴,下笔如风雨”[1]137。由此开创泼墨法、泼彩法融合的一代画风。《爱痕湖》以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4]169的巧思,“随类赋彩”的传统色彩表现,将文人山水画中的空灵意趣与空幻意境,应在自然山水中对万物归源的感悟。以干墨与燥墨钩出物象,融合泼墨、泼彩技法,使作品得以细微刻写,又有不失深邃与厚重的磅礴大气。
综上所论,张大千是兼具善诗词、重书法与任性率真的典型传统文人特征的现代画家。他运用娴熟自如的仿古技术,以 “师古人、师造化,求独创”的创作实践,追求 “不似之似”的形象与意象书写的艺术境界,在传统绘画技法表现的基础上,融合表现中国传统水墨山水与青绿山水,创造性地将泼墨、泼彩、青绿山水技法综合并用,发展了传统青绿山水画的基本元素。他于传统绘画艺术的独创,不仅仅是对传统绘画技法上的传承,更是体现了他对于传统本土文化的延续。虽然他立足于欧洲的绘画市场,在创作上融合了西方的绘画元素,但他于泼墨泼彩山水画艺术创新中所承载的传统文化内涵,是不容置疑的。
当前,青绿山水画迎来新的创作热潮,画家们以笔墨、色彩和现代构成的时代气息,为中国传统青绿山水画的经典题材注入现代人文内涵。“‘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指明了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方向和路径。照时代特点加以改造,积极吸收优秀文明成果,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17]因此,青绿山水画在其以古老的技艺注入现代艺术元素的创新表现中,如何体现 “笔墨当随时代”乃至世界潮流,又不失传统文化本质,树立全面、立体的中国传统文化自信,开辟绘画艺术新天地,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画艺术,可为当今的青绿山水画创作提供可取可用的人文历史资源和实践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