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地理学视角解读《黄河从这里拐弯》

2020-12-11 15:29纳秀艳
关键词:奥斯曼黄河空间

纳秀艳

(青海师范大学,青海西宁810008)

引 言

人与自然的天然关系, 激发了人类的空间意识,也促使文学与地理之间不断趋向融合。 文学空间的构建,使文学创作在表现地域特征的同时,赋予民族特色。“以文学空间形态为重心的文学地理研究, 实为一种回归这一天然亲缘关系之本原的学术行为。 ”[1]文学地理学即是解决文学与自然亲缘关系的一门新学科。 因此,“‘文学地理学’既是融合了‘文学’与‘地理学’的新兴交叉学科,又是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2]很显然,仅作为跨学科的方法论,文学地理学研究作家的地理分布、文学产生的区域, 以及地理空间对作家作品产生的深远影响,包括意象选择、审美趋向、空间建构等。 换句话说, 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既包括宏观的地理学理论与实践, 也包括微观的文学与地理环境关系问题。 文学地理学诞生于20 世纪40 年代的法国,以著名学者迪布依《法国文学地理学》和费雷《文学地理学》为代表。 我国于20 世纪初,文学地理学逐渐兴起,代表学者有梅新林、葛永海、曾大兴、王兆鹏等人。 台湾学者简锦松先生以现地研究法另辟蹊径, 他强调研究者尽可能地沉入文学的创作环境中去, 以先进的仪器对文本所描写的地理情景予以探测, 借以解释文学在描写地理现象过程中的客观性与主观性。 文学地理学以文学为本位,通过复原文学作品的空间区域,还原作者创作的地理场景,回归文本的生命现场,还原人文精神,探究文学意义。 按照梅新林先生的观点,文学地理学是在“版图复原”“场景还原”“精神探原”的三原理论中,探究文学内在与外在的意义。

读《黄河从这里拐弯》,印象最深的是小说所呈现的独特地域空间与民族文化, 即循化积石县苏吉里村独有的地貌、环境、气候等自然属性,在小说中得以表现, 具有鲜明的地域性与民族性特征, 使之成为从文学地理学视角探索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典范。 本文尝试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在“地域——作家——文学” 三位一体的维度上,探讨地理环境对作家创作的影响、 作家对地理的感知以及在文学中的表达。 诚如肖太云所说:“从文学地理学维度切入对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 将有力改变现有以时间为唯一维度的片面化文学场景, 还原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时空交融的立体化文学生态景观, 从而最大限度地贴近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本然面目, 更好地把握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进而建构起一种集基础性、前沿性与探索性于一体的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新范型。 ”[3]在此意义上,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集区域性、民族性、文学性为一体的西部农村地理学的典型。

一、小说中的地理空间

《黄河从这里拐弯》是一部百万余字的长篇小说,可谓鸿篇巨制。 作者以细腻的手法和深情的笔调书写了20 世纪三四十年代至21 世纪初期,近70 年间青海循化乡村普通撒拉族老百姓的艰难历程和生活变迁。 讲述在特殊年代里,生活在贫瘠土地上的人们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反映了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 勤劳勇敢的撒拉人民积极投身于改革浪潮, 追求进步的精神面貌以及与世居民族不断融合的包容心态。

韩庆功在小说《黄河从这里拐弯》中的叙述与其他本土作家相比, 既非如作家陈元魁在其作品《麒麟河》中,“通过西宁人饮食起居、婚丧嫁娶、弦曲娱乐、世态人情的娓娓铺陈,用文字复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四十年西宁古城的旧貌”[4]展现的怀旧冲动和草根情怀, 也不似作家梅卓在其作品《神授·魔岭记》中,“通过作家对本民族谚语、民间风俗、 仪轨等民族性和地方性知识的熟稔运用建构了一种可以被‘他者’所认识、理解的民族特性”[5]的民族文化重构和民族记忆。 与众多乡土作家热衷于描写乡村慢节奏生活和山水风物以及男女情爱所不同的是, 韩庆功的小说则根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中, 追溯从20 世纪30 年代撒拉族英雄奥斯曼的战争经历、1941 年回归故里生活,直至改革开放以来, 黄河拐弯处苏吉里村的沧桑巨变。 作家在历时性与共时性相结合的维度上,以宏大叙事手法, 展开以主人公奥斯曼为代表的撒拉族人民在黄河边的奋斗史与成长史,用笔宏肆,叙事纵横捭阖。 其历时性,展开时代变迁与社会发展的脉络,呈现出沧桑雄厚的气象。 其共时性,书写黄河拐弯处的风情与景象, 叙述苏吉里村人的生活状况。 这一叙述策略,使得小说中的村落、宅院、房屋、学校、寺院、田野等场所,不仅富有鲜明的地理学意味,而且与人物命运、故事发展密切相连。 同时,也与共和国的历史变迁联系在一起。 以一个地方为核心的书写, 打破了为某个人物或者族群作传的传统,这使得《黄河从这里拐弯》的地理空间更独特, 小说叙事视野更开阔, 内容更丰富,思想更深沉。

《黄河从这里拐弯》 以20 世纪40 年代初,身经百战的主人公奥斯曼归途为开端, 故乡苏吉里村便映入读者眼帘。 作者没有正面描写村庄面貌,而是以河南籍妻子张金花的视角展开对村落环境的描写。 荒寒与荒凉是张金花初到苏吉里村看到的景象:“三月的苏吉里河滩还没有从严冬的寒冷中苏醒过来,整个河面被白亮亮的坚冰覆盖着,只听见冰面下沉闷的流水声,却不见水的踪迹。 四周田野里这儿一棵那儿一棵的零星老榆树和满河滩裸石,使这个季节更加满目萧瑟。” 三月的中原,已是桃红柳绿,芳草萋萋。 而苏吉里村,寒风袭人,荒凉生硬。 破旧的院落、塌陷的房屋、冰冷的土炕等等,萧索荒凉的景象,令人望而生畏。 小说构建的地理空间, 与中原迥异的自然环境, 使张金花失望、悲愤、无奈。 小说开篇颇耐人寻味,作者在暗示环境与人物性格的某种密切关系。

诚然,苏吉里是偏僻的、贫穷的、萧条的,这是事实,金花眼里如此,在奥斯曼的眼里依然如此。但是, 故乡在奥斯曼看来也有动人的美:“黄河谷地的积石川被碧绿的田野、 葱绿的树木和碧蓝的河水涂抹成一片绿色, 只有从座座清真寺熠熠闪光的唤礼楼塔顶才能认出一个个村庄的所在。 站在台地上举目远眺, 蜿蜒而来的黄河在阳光下像一条银白色玉带,偎依着黛青色积石山悠悠而过。缓缓流动的河水,给人以缥缈悠远的感觉。 ” 在奥斯曼眼里,夏天赋予积石川丰富勃郁的色彩,碧绿的、葱绿的、碧蓝的,这是与生命相关的颜色,鲜亮生动。 这与金花眼里的黄河拐弯处划然有别,一荒寒萧瑟,一青翠碧绿;一寒冷肃杀,一温暖和煦;一死寂沉沉,一生机勃勃。 其差异性存在的原因,除了所见景观的节令不同之外, 关键在于观者的身份与视角不同。 金花作为中原人,进入兰州后,便觉满眼荒寒,愈往西行走,对想象中奥斯曼的家乡失望愈甚。 而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奥斯曼,无论多么荒凉贫瘠, 故乡总有她迷人的地方。 在他的眼里,落后、封闭的故乡,却有着独特的风光。 黄河,在积石川展示出清澈碧蓝的美。 从行文来看,奥斯曼并无意醉心于自然之美,这仅是他生活的地方,或者说是撒拉人生活的环境而已。 但在荒寒与优美的交错与碰撞中,不仅使小说产生了张力,而且赋予强烈的地图印记。

蜿蜒的黄河、葱茏的树木、黛青的积石山、清真寺的唤礼楼塔顶以及初春荒寒的大地共同构建起区域性和民族性的地理空间, 成为小说中众多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场域。 奔腾的黄河与峭拔的积石山相映衬,荒寒与生机相交融,揭示出撒拉人倔强坚毅的品格。 这是撒拉族文学独有的特性,诚如马成俊先生在评价撒拉族文学时指出:

诗人的诗紧紧地粘着于那块民族的土地,然后写那块土地上山的峭拔、 水的游荡、 土地的丰厚、人的生存及命运,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浑然一体,人和大自然的性格叠合在一起。 人和自然对立又统一,桀骜不驯的黄河、褐色积石的沉厚真是撒拉人性格的真实写照。[6]

在此意义上, 小说构建的地理空间不仅具有展示自然环境的意义, 更具有作为黄河边景观与乡村空间的价值。 换句话说,小说众多人物群像的塑造以及命运的发展,与黄河、积石山、清真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或者说,小说建构起的文本空间,亦即文学地理空间。 以黄河为核心的地理空间在历史的长河中,富有了文化内涵,这一独特的空间景观, 有着隐喻意义。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生活在黄河边的撒拉人,祖祖辈辈享受着黄河的滋养,享受着伟大祖国的哺育。 黄河不仅是一个词汇,而且是一个象征,是一个关于浪漫与柔情、粗狂与豪放、苍凉与荒寒、奔腾与搏击相融合的意象。 在小说的叙述中,作者将人物性格与环境结合起来,譬如奥斯曼的彪悍勇敢、金花的隐忍坚强、奥斯曼儿孙以及苏吉里村父老乡亲们的性格,与其说是天性使然,不如说是环境造就。

小说主人公奥斯曼是一位硬汉形象。 他从小失去双亲,投奔耶鲁乎村舅舅家。 十二岁开始替别人家放羊,以补贴家用。 他聪明机智,吃苦耐劳,以自制的“武器” 放羊放出了名声,十里八村的富人家纷纷找他放羊,“这时候的奥斯曼在耶鲁乎村简直成了人物”。 十六岁的奥斯曼报名参军,开始了军旅生涯。 作为军人的奥斯曼,以机智勇敢在军队中出了名, 也颇受团长的喜爱, 曾为团长训那匹“一团红” 的烈马,尽显神勇与威猛。 在残酷的战争中,奥斯曼身经无数惨烈的战斗,尤其是与日本人的战争中, 奥斯曼时刻提醒自己和兄弟们——我们是撒拉兵,不能服输,更不能服软! 在1939 年的淮阳战役中, 奥斯曼带领骑兵营的战士们与日军作战,面对日军猛烈的炮火攻击,手持老式步枪的奥斯曼全然不顾生死,英勇杀敌。 他身负重伤,为了鼓舞士气,大声喊道:“兄弟,今日,咱死也要叫鬼子记住咱撒拉兵”。

“撒拉兵” 的点出看似随意实为有意,貌似轻盈实为凝重,隐含着双重含义,即撒拉人的民族记忆和特定的空间记忆。 这为小说增添了民族情结,延展了叙事空间。民族情结无须赘述。所谓叙事空间, 指的是小说从中原现实的地理空间延展到人物经验的记忆空间,亦称空间经验记忆。 在充满着凶险的战场上,在与敌人交锋的时刻,奥斯曼并没有喊出其他宏大的口号,而是一句“咱死也要叫鬼子记住咱撒拉兵”, 这不仅仅体现出民族情怀,更是空间经验记忆的体现,是童年记忆的复现。“记忆既是人类的一种天性,也是诗学的本质体现。”[7]在人类记忆中,空间经验记忆最具有普遍性、持久性,是一种沉潜着脐带血的生命记忆。 奥斯曼威猛勇敢的精神,不仅是撒拉族赋予的性格与精神,更是黄河边地域所赋予的气魄。 韩庆功曾评价撒拉男子说:

他们的胸腔里翻滚着永不服输的激浪, 他们的脉管里奔涌着坚韧与智慧的血质; 他们胆识超群、气吞万汇、敢闯敢干,却未曾用自己的气势撞击他人;他们坦言生存的艰辛,却从不为谋生张口行乞;他们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从不为名利出卖朋友;他们自信而不张狂、洒脱而不放纵、开放而不失内敛。[8]

回乡后的奥斯曼凭着智慧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克服种种困难,带领着妻儿奔走在小康路上,备受村民爱戴。 奥斯曼是一位集智慧、胆识、勇敢、潇洒、通脱、柔情为一体的撒拉汉子的典型形象。即使是年迈的奥斯曼, 虽然曾经历过在土改等运动中被嘲弄的命运,在历史风浪的摧残下,昔日的英雄气概一去不返,变得谨小慎微,甚至卑微,他“佝偻着身子,迈着碎步,特意可怜兮兮地从傲视他的社员面前走过去。 ” 但依稀能看到内心的坚韧,尤其在其孙子韩志兴的成长轨迹中,亦能窥其年轻时的影子。

因此,在小说中,作者刻意建构的地理空间,不仅是主人公的生活场所, 也是展示人物命运的背景,其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至关重要。

二、作者创作的地理空间

小说建构的地理空间指向作者文学活动的背景,即作者创作的地理空间,也就是地理空间构建与作家创作。 文学地理学视阈下的地理空间,囊括自然环境中的一切。 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文学创作,必然受到环境的影响,地理空间与作者创作具有天然关系,二者相互依存,在彼此关照中产生意义。 南朝钟嵘在《诗品·序》中指出文学创作与自然关系时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外物感发人心,赋诗以表达情感,情融于物,物则有情意。

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 此盖道之文也。 ”[9]刘勰指出,“文” 与天地并生,为文之德,需遵循自然之道,即文源于“自然之道”。 唐代画家张璪(约 735-785 年)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10]是中国艺术理论的重要命题,也道尽了艺术创造中“心”“物” 关系。 当然,张璪所说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并非浅层次的主客观结合或情景交融的问题。“心源” 一语本源为佛教术语,即“为万法的根源”[11]的真心与“通过人心的妙悟所‘见’之‘性’,是世界的真实展露,此明其性。 ” 然而,用此可说明艺术创作虽然源于心之妙悟,但前提须有“外师造化”,即艺术家首先要体察大自然造化之妙景,方可以心灵感悟、体悟。 换言之,艺术心灵之源在于自然环境,文学与自然之间构成了一种天然的关系。

因此,地理空间对作者具有深远的影响,它不仅是文学风格和审美取向的背景, 也是作家精神气质的源泉。 作家与地理的关系问题, 刘勰曾以“江山之助” 一语道尽其中之奥妙,他在《物色》篇中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12]在刘勰看来,山林土壤、风物山水是诗人才思的奥府, 屈原之所以能写出华美的《楚辞》,得益于楚地江山之助。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评价隋代画家董伯仁的画时,引李嗣真的评语云:“动笔形似,画外有情。 足使先辈名流,动容变色。 但地处平原,阙江山之助,迹参戎马,少簪裾之仪。 此是所未习,非其所不至。”[13]张彦远认为董伯仁是一流画家, 其擅长虚处落笔, 画外有情韵,足以让画界前辈动容、赞叹不已。 但是,由于所处中原环境,难以描绘江南景致,他有在边塞生活的经历,却没有领略过平和富贵的生活,这是才情有余而经历不够的原因。 刘勰和张彦远所谓的“得江山之助” 或“阙江山之助” 的观点,皆是站在自然环境对艺术家创作影响的立场上而言的。

韩庆功是一位颇得江山之助的作家, 黄河边长大的他,从小深受环境影响,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激情与浪漫,粗狂与细腻,豪放与温婉集于一身的特点。 其于自然环境的描写,目光独到,取舍有度。首先,他善于选取典型的空间,展示人物的生存场景。 他在《黄河从这里拐弯》中所描绘的多是荒凉的河滩、奔流的黄河、峭拔的积石山、低矮的房子、纸糊的窗子、干净的院落、寥落的苏吉里村。 小说中黄河、河滩、草场、帐篷、麦地、麦场、荒山、坟地、清真寺、乡村、小镇等,一个个小空间连缀起来,组成了叙事的大空间。 各种空间各具其典型意义,它们是黄河拐弯处乡村的场景和建筑, 组成的大空间则成为人物活动的大背景。 小说中人物众多,关系亦繁复。 但在作者的深情关照中,他们是一群不断往前走的撒拉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在先祖选下的这块土地上耕耘,播撒勤劳的种子,演绎着悲欢离合,感受着爱恨情仇。 作者赋予男人彪悍威猛的性格,赋予女人勤劳善良的品质。 生长在黄河边的作者熟悉这片土地的风物,对这块土地情有独钟。 在他的笔下,这是各种生命赖以生存的空间, 连那些远嫁而来的女子如张金花(麦姆娜姑)、哈丽麦们也逐渐淡忘家乡美好的景色而生存着。

其次,作者善于在有意无意间,以地理空间来展现生命情怀。 文学中地理空间的建构,一方面体现出作者的生活空间, 另一方面是作者的文思所在。 换言之,进入文学地理空间,即进入了作家创作的生命现场,可窥文本的源泉。 小说中将低矮的房屋、 破旧的院落、 稀疏的树木与周边荒寒的景象、奔流的黄河、峻峭的山峰搁置在同一画面上,在形成鲜明对比的同时, 将人物置于窘迫的空间中,表现出作家的生命意识。 苏吉里村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荒凉的河滩,阻碍了人们的出行。但是,即便是在河滩上架桥, 也终究没能改变贫穷的状况,“村子里出落的俊俏的姑娘照旧被河对岸村子的小伙子娶走, 而村外的姑娘因弹嫌苏吉里村的破败而不愿嫁过来。” 黄河似乎没有给苏吉里村些许的滋养,哪怕吃水,也因苏吉里坐落在台地上,“女人们要到二里外的‘石板崖’下去背水。” 水,是生命之源。 可是,这养育了无数生命的母亲河,在这拐弯的地方,却显出鲜有的吝啬和绝情,苏吉里村的男人们却因吃水难而讨不到老婆。 黄河培养了苏吉里村男人们彪悍的性格, 也使得他们因缺水而艰难延续生命的根脉。 作者选取这样的地理空间极富隐喻性,也增加了小说意义的丰厚性。 地理空间是激发作者创作激情的地方, 以最现实的姿态来审视人类生命旅程的艰辛与无奈, 并以此完成生命的表达。

与地理空间相关的气候变化, 也是作者在小说中有意无意间叙述的关键:“山村的天空脸皮儿特薄,宛如多愁善感的女人,只要风云惹弄一下,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清风徐来,不一会儿,狂风卷着浓云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顷刻间把人的心绪逼到一个狭小处, 阳光下获得的那份灿烂心情便荡然无存。” 高原的气候寒冷且多变,人需要不断地适应天气,调整心情,很显然,其中流溢着一种生命观。 这种生命观在小说中一以贯之,在后来的叙述中,即在改革开放初期,苏吉里村人勇敢地走出去,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率先跑长途、搞运输,乘着改革的春风,抓住千载难逢的机遇,创造财富,努力改善生活条件。 奔涌的黄河在赋予撒拉人勇敢禀赋的同时, 也不断打开他们的思路,开启智慧之门。 然而,无论走了多远,撒拉人的心始终与故乡的山水相连。 回归,是生命最终的选择。 小说在奥斯曼的回归中拉开序幕, 荒凉而遥远的归途令外乡人金花绝望而哭泣;在韩志兴任东川乡书记而谢幕,从格尔木谈项目归来的他,“思绪飞向遥远的积石镇”,一幅经济繁荣、人民富裕的美好蓝图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英雄奥斯曼的回归和他的孙子韩志兴的回归遥相呼应,申足了回归的旨意和血脉相承的生命意义。

作者对于这一方土地的热爱, 不仅表现在小说叙事地理空间的建构上, 也表现在其对故乡热情洋溢的介绍词中:

循化是青藏高原怀抱里的一片温柔水乡,是春天的使者踏访高原最早的一方热土, 是黄河上游流动的风情画廊, 是华夏版图上个性十足的绿色名县。 禹王抡斧斫山,劈出一条雄浑的峡谷,道道斧痕留下了岁月的沧桑, 古道险关收尽了历史的深沉。 上天把南国的西双版纳复制在这里,又给它赋予中国最美的一池碧水。 ……来吧,朋友! 就让我们在阳春四月的绿色里、六月鲜花的芬芳中、八月瓜果的香甜里、 四季温纯的撒拉之乡感受循化的品质与韵味。

在如此优美的、充满诗意的话语中,充盈着作者深沉的乡土情怀与生命印记。 在文学创作的虚构场景与生活写实的互视中, 将小说的生命场域与生活的场景相结合,在作者深情的关照中,循化便富有了神奇、雄浑、沧桑、生机、柔美、灵性。 作者在小说中也多次描写了主人公生活场景的美好和惬意,均呈现出作者“月印万川” 的诗意和温情。

三、小说中的人文地理空间

与自然地理空间相对应的则是人文地理空间,二者共同构成“客体空间”。 所谓“人文地理空间” 是指人类为求生存和发展而在地球表面上进行的各种活动的分布和组合, 涵盖了地球表面包括人口、民族、聚落、政治、社团、经济、交通、军事等构成的社会、生产、生活、文化的特定圈层,因而较之自然地理空间丰富得多,也复杂得多。[14]也有学者将人文地理空间从广义与狭义的层面予以界定,认为:政治地理、经济地理为广义的人文地理;人文地理(教育、人才、学风)和风俗地理(方言、民俗、风气、习惯等)称之为狭义的人文地理。 而实际上,“人文” 一词的含义极其丰富,最早出自《易经·贲卦·彖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天文” 与“人文” 相对,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 唐代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解释道:“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 ” 可见,作为与“天文” 相对应的“人文” 很难区分广义与狭义。 凡是人类参与、创造的一切皆为人文。 但是,不同层面的人文地理对人的影响并不尽然, 就一个作家的成长而言,政治、经济圈层的影响远不如民族、交通、生产、生活、文化圈层深刻,而其中文化圈层的影响尤为深远。

从广泛的地域而言,韩庆功属于西部作家圈,但是从具体的成长环境而言, 他是在循化黄河边成长起来的撒拉族作家, 与青海其他少数民族作家所不同的是,他的小说中具有鲜明的黄河印象,黄河似一股强大的生命力贯穿于其作品中, 表现出集顽强、坚韧、隐忍于一体的生命力。 在人类的生存中,这种生命力是普遍存在的。 但又有其特殊性,这是集体的、民族的生命力。 与其他土著民族相比, 撒拉人更愿意追忆先祖经由丝绸之路跋涉来到积石川的迁徙历程, 他们自觉地贴上民族标签。 诚然,事实亦是如此,但撒拉人更强调自己的客居身份。 在小说中,作者借韩志兴的口道出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和祈愿:“一代代撒拉人愿意相信先民们从遥远的中亚迁徙到骆驼泉边的美丽传说。 韩志兴脑子里也时常回旋着祖先们牵着白骆驼,在丁零丁零的驼铃声中一路向东的情景。 而今, 自己的命运跟祖先们曾经耕耘过的这方神奇的土地连在一起,这是韩志兴没想到的。” 客居身份的追忆,不仅是撒拉族群体民族记忆的体现,也是作者别具匠心的叙事策略。 其中蕴含着双重意义。

一是民族体认与文化寻根。 一代代撒拉人愿意相信那个美丽的传说, 他们在先祖扎根的地方辛勤耕耘,守护着这一方水土。 关于撒拉族的迁徙和社会结构问题,作者多次在文中提及:骆驼泉的传说, 撒拉人从土库曼斯坦迁居至撒拉川的居住时间,撒拉族群抱团取暖的生存模式,以村庄为单位的社会结构等。 村庄又按族群划分为若干“孔木散”(撒拉语族群之意),“孔木散” 是以男性为核心组成的亲族,甚至从史学的层面予以考释,以便落到实处。 尤其是苏吉里村的位置,作者多次强调它的重要性与独特性。 小说中追本溯源,认为苏吉里村早先为羌族人的居住地, 后来是蒙古族人和藏族人居住,再后来是撒拉人居住。 因村前有一条清水河与黄河相接,其地理位置十分独特,从村对面山上的烽火台可以想见, 村子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样的叙事,在确认民族身份的同时,强调地理空间的重要性, 旨在凸显撒拉族人与生俱来的性格和文化根底。

二是彰显民族发展与文化融合。 自古以来,青海是多民族居住的地方, 是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之路。 撒拉族来到青海后, 他们以客人的身份自居,自觉地接受儒家文化的影响。 迁徙来的撒拉族有一种包容与开放的心态,在现代文化的语境中,在保持着本民族文化的基础上, 他们以包容的姿态与周边汉族、藏族、回族等民族和谐相处,积极汲取其他民族文化之长,以补本民族文化之阙,与时俱进,不断追求进步与发展。 撒拉人在碰撞中发展,在融合中进步,终于成为黄河的弄潮儿、积石川的主人。 韩庆功在追忆撒拉人的历史时,无一例外地强调民族融合的意义。

历史上,撒拉人守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 一切生活用度皆自己解决。 自织的“麻褂”,自制的“毛毡”,碱水取自蓬灰草,熬制浆水,食盐取自黄河边的盐碱地。“至于木匠、石匠、铁匠、毡匠、褂匠等这匠那匠更不用到远处请了,祖辈们的技艺代代相传,辈辈沿袭,使撒拉人在这片土地上能从容地过活, 除了跟本地藏族亲密相处外, 没有向大山以外的世界投以求济的目光。” 但是,在民国时期,撒拉人已经意识到这种封闭式的生活习惯和传统不利于民族的发展,撒拉人不能仅靠种田生活, 需要做买卖,“往后想要有出息,免不了跟汉人打交道,光学习阿拉伯语不行,还得会说汉语,会写汉字。 ” 于是,最早的学校落在了邻村柳湾村。 后来, 苏吉里村也有了小学,并且一开始就设在清真寺里。“奥斯曼是见过世面的开明人,知道学文化的好处。 ” 他的儿子韩来福受其影响,“在二尕娃念书的事上是铁了心的”。 所以,韩志兴离开苏吉里村小学到柳湾村学校读四年级,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学名“韩志兴”从此叫响,经名“艾撒” 逐渐被淡化。 一本破旧的汉语成语词典,在韩志兴的眼里“如获至宝”。 从此,汉文化真正进入撒拉人的精神世界。 韩志兴做民办教师,后来赴省城教师进修学院学习,读大学,至后来做了东川乡的乡长、乡党委书记。 作者着意描述韩志兴读书学习的生活, 教书育人的工作以及为一方官员的成长经历, 意在通过塑造典型人物, 表达多元文化融合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撒拉人的精神面貌和人生轨迹。 尤其是小说最后写到韩志兴收到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马德江的短信,告诉他被调任为东川乡党委书记。 这样的描写颇有深意,韩志兴的未来不可预期,他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广阔的原野上疾驰。 小说巧妙地采用这一叙事策略,将民族融合与文化寻根双重主题,在同一叙事空间中予以表现, 收到了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含蓄蕴藉。

的确,在撒拉族生活的地方,在黄河拐弯的地方,多元文化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交流与融合,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诚如作者所言:“在循化,儒家文明、伊斯兰文明和佛教文明在这里熔铸了博大与宽容。 撒拉族、藏族、回族、汉族牵手而行,编织着多元共存的美好图景。 ”[15]

此外,小说中的生命意识也是其成功之处,它使小说的地理空间富有了厚重感。 小说中村里两个孔木散共用一座坟园,富有隐喻性。“随着村庄的扩展,坟园也是一扩再扩,最近一次扩坟时,把四周的荒坡都圈了进来。” 或许作者基于写实的视角去描述坟园一扩再扩的情形,在不经意间,流溢出作者的生命意识。 作者通过文学符号,表达了对生命的思考与心理状态。 在中国文学中,“坟园” 与死亡相关,与生命相关。 死亡是人类个体生命难以逾越的沟壑,人生因生命的有限性,充满悲剧性,却富有意义。 因此,死亡是文学的永恒主题。 古代诗人赞叹宇宙自然的永恒,感慨生命的有限。《论语》中孔子多次感慨生命的有限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中,体现了孔子洞察生命的智慧。《庄子·养生主》中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 这是庄子式的睿智与犀利。《古诗十九首》的诗人们多次写到陵墓、坟地,以直面死亡的方式,表达强烈的生命意识:“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青青陵上柏》)“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驱车上东门》)“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去者日以疏》)“郁郁五陵间,累累多墟墓。”(《驱车上东门》)与有限的生命相比,永恒的宇宙令人百感渺小与卑微,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感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 张若虚并没有因此而悲伤沉沦, 他从中升华出人类群体生命代代不息的伟大意义。 韩庆功在小说中不断扩展的“坟园” 是死亡的隐喻, 这传递出作者有关生命的思索。 韩庆功是一名朴实的撒拉族作家,他没有渲染死亡带来的悲伤, 也没有刻意彰显死亡给人的恐惧。 在他的笔下,死亡是人生常态化的存在,这恰是他的智慧。

死亡不仅是文学主题,也是哲学命题。 叔本华曾说:“死亡是给予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美神,苏格拉底所以说哲学的定义是‘死亡的准备’,即是为此。 诚然,如果没有死亡的问题,恐怕哲学也难以成其为哲学了。 ”[16]同此一理,如果没有死亡问题,文学也恐怕因无生命的张力而黯然失色,甚至失去了悲剧冲击与审美感受。 如果没有死亡的威胁,人的生活也失去了意义。 诚如陶东风所说:“正因为如此, 死亡意识和死亡恐惧使人们超越经验的、 日常的、 短暂的和琐碎的此岸世界而升向永恒、超验、终极的彼岸。 ”[17]当然,我们并不去刻意解读与阐释,但是作为文学意象的“坟园” 在小说中多次出现, 亦不可忽略, 沉潜着作者的生命意识。 在这种意识下,小说以悲凉沧桑为底色的叙事手法也有了归宿。

《黄河从这里拐弯》 洋洋洒洒百万余字的容量,以苏吉里村为地理空间,以多元文化融合为文学空间,叙述撒拉人在二十世纪初期,至二十一世纪改革开放七十余年间的沧桑巨变。 小说叙事时间跨度大,涉及人物众多,关系复杂,关涉事件繁复,内容丰富,在艺术性、审美性、思想性等方面均取得了较好的成就。 本文仅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解读小说所蕴含的思想情感、艺术特色,难免挂一漏万。

小说有诸多成就值得去深入探讨、挖掘,譬如女性形象塑造和女性主义叙事立场, 亦是其中最显著的特征。 小说塑造了多位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有任劳任怨的母亲、有忍辱负重的寡妇、有贤惠温柔的妻子、有叛逆性格的女儿,等等,她们大多是撒拉族女性, 也有极少数如张金花一样从中原远嫁而来的汉族女性。 作者以男性眼光来理性审视并刻画这些女性形象, 使小说具有了理性的思致与批判,也赋予人文的关爱与怜惜。

在这片荒寒的土地上,女人们艰难地生存着,她们心中的悲歌慷慨从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低吟。 小说以张金花绝望哭泣的开篇,无意间预示着苏吉里村的女性与泪水相伴的命运。 那个被韩志兴深爱过的姑娘茹姑娅, 无奈中嫁给外族孤儿麦瑟杜,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生活也不能给她任何答案,一旦为人母,则卑微而艰辛地生存着。 那个叫桂花的女子,天生的美人,她原想做个本分的人,但是在这个很多男人讨不到老婆的苏吉里村,她的命运不断地被人改写,先是遇到家暴的丈夫,后来被抛弃,孩子都被男人带走,后遭遇村里那些无德男人们的欺辱,那些打着捉奸旗号的男人们,乘人之危,却把黑锅甩给她,帕郎保就是如此卑鄙的无耻之辈, 他的行为让人看到人性的残酷和卑下。 这些女子们的命运,令人唏嘘、慨叹。 诚然,我们不能确定作者是否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来刻画这些弱女子,而流溢于其间的悲悯显而易见,他为这些不幸的女子们掬一把同情泪, 这使小说获得了更加丰厚的生命情怀和人生意蕴, 也使小说的抒情性多了温婉与深沉。

总之,《黄河从这里拐弯》 是一部气韵雄浑的长篇小说。 在文学地理空间和文化融合的背景中,韩庆功以卓越的艺术才华展示了撒拉族人民的奋斗历程,揭示了撒拉族群体的心灵史和精神史,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堪为撒拉族文学,乃至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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