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兴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100732)
裕固族历史悠久, 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 裕固族是以畜牧业为主的民族,主要聚居在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和酒泉黄泥堡裕固族乡, 根据2010 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裕固族总人口数为14378 人。 受历史和地理因素的影响,裕固族主要使用三种语言:一部分人使用属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东部裕固语; 另外一部分人使用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西部裕固语, 居住在酒泉黄泥堡地区的裕固族基本上已转用汉语;还有少数人兼通藏语。 1982 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 全国裕固族人口共计10569 人,居住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8088 人中说西部裕固语的有4623 人; 到1990 年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时,全国裕固族人口为12279 人,居住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为8825 人,其中说西部裕固语的有3693 人。 仅10 年间,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说西部裕固语的人口就减少了近千人。 随着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 裕固族同周围各民族的交往更加密切,1990 年至2020 年这30 年间会说西部裕固语的人数更是锐减,笔者2019 年7 月底随调研团队赴肃南地区进行语言调查时发现, 在肃南县城已基本见不到几个会说西部裕固语的年轻人了。 目前,祁连山深处的牧区还有一些使用西部裕固语的母语人,语言保留情况较好,但是西部裕固语整体上已处于濒危语言的边缘,①使用情况堪忧。 由于西部裕固语名词的领属性人称附加成分已经退化,动词无人称附加成分,陈述式各时的形式没有人称区别,但有确切口气和普通口气之分,数词从11 到19 以及21 到29 的构成保留了古代突厥、回鹘文献语言的古老计数法,这些特征有别于其他亲属语言,因此,对西部裕固语的描写和研究一直是国内外学界关注的热点。 近年来,随着西部裕固语的日渐濒危, 如何科学地抢救和保护西部裕固语, 如何传承裕固族传统文化以及保持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等问题成为学界关注和讨论的新议题。 本文旨在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年来西部裕固语的研究成果进行回顾、梳理和总结,并对新时代的西部裕固语研究做进一步的展望。
我国西部裕固语的研究大致可分为4 个时期:1.探索期: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 世纪50 年代末;2.停滞期:20 世纪六七十年代;3.发展期:改革开放至 21 世纪初;4.活跃期:2009-2019年。 国内西部裕固语的研究工作始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 在此之前多为国外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②1955 年12 月,首届民族语文科学讨论会在北京召开, 会议制定了少数民族语文工作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和12 年远景规划,并计划安排在两年(1956-1957 年)之内普遍调查少数民族语言,两三年(1956-1958 年)内为少数民族创立、改进或改革文字确定方案。[1]1956 年中国科学院根据中央指示, 会同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央民族学院, 专门组建了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 全面负责、 组织和协调少数民族语言普查和文字创制改革工作。[2]1956 年春,在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科学院领导下,700 多名少数民族语言研究者和工作者, 分成7 个调查队奔赴民族地区进行语言调查,[3]收集了大量珍贵的语料,我国的西部裕固语研究也就是在这次国家政策的大力支持下开展起来的。 之后,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资料未能及时刊布及深入研究,民族语文事业也一度停滞,直到改革开放后,当年的调查材料才陆续刊布问世。已故著名西部裕固语研究学者陈宗振先生1977年发表的《裕固族及其语言》一文,简要介绍了西部裕固语语音、词汇和语法的特点,是我国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有关裕固语研究的文章。[4]陈先生1982 年在《西部裕固语概况》一文中又从语音、词汇、 语法三大方面对西部裕固语进行了一次更为全面和详细的介绍。[5]另外,《西部裕固语简志》一书就是陈先生在20 世纪50 年代民族语言大调查时期所获资料的基础上撰写而成的, 该书至今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学术价值, 是研究西部裕固语重要的参考文献之一。[6]
国内西部裕固语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改革开放后,研究方向多以语言本体为主,涉及语音、词汇、语法等内容,同时,也有针对西部裕固语描写的专著。 近年来,有些学者从应用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及语言类型学等视角出发, 对西部裕固语进行宏观和微观的考察,研究范围涉及语言接触、语言使用、语言教学、语言保护等热点议题。 目前,已出版的有关西部裕固语或裕固族研究的论文集共 7 部,③词典 2 部,教材 1 套,④研究范围不仅涉及语言,还包括民族文化、民族历史、民族教育等方面的内容,研究成果丰富。 综上所述,本文将以研究内容和视角为切入点, 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来我国西部裕固语研究成果进行全面的梳理和总结。
词汇作为语言的建筑材料, 是人与人之间互相交流沟通的桥梁,是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据资料记载,裕固族祖先曾使用过回鹘文,从嘉峪关外迁至关内河西走廊一带后,⑤由于与周边民族不断交往、交融,生产、生活方式逐渐改变,再加上地理环境等因素的影响,逐渐弃用回鹘文。 起初迁往祁连山深处的裕固族先民与外界隔绝, 交流较少,语言中保留了大量回鹘语词汇,特别是计数方式还保留了古代突厥语文献中“阶梯计数法” 的原始计数方式。 裕固族聚居区河西走廊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各民族频繁接触的区域,周围的汉、藏、蒙古等民族的语言对裕固族人民的语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裕固族人民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同外界的接触日益频繁,另外,受特殊地理环境及生产方式、宗教信仰等因素的影响,西部裕固语中出现了大量借词,一些文化词、 特色词等也反映了裕固族人民的历史文化及传统习俗特点。
说西部裕固语的裕固族由于受居住的地理环境影响,与居住地周围的藏族、蒙古族、汉族等民族接触频繁, 自身语言中吸收了许多其他兄弟民族的词汇, 有学者收集并整理了西部裕固语中的借词。 陈宗振先生对西部裕固语中的早期汉语借词进行了探讨、分析,其中包括与回鹘文献相对应的汉语借词, 与古汉语读音相对应的汉语借词及东迁入关后吸收的汉语借词等。 文中还指出西部裕固语的一些借词反映甘州、 肃州汉语方言的特点,且汉语借词对西部裕固语的语音、词汇产生了一定的影响。[7]钟进文认为,西部裕固语是突厥语族诸语言中汉语借词比重最大的语言, 作者还列举出西部裕固语中的一些有关农具、 农作物、食品、 建筑等方面的词汇以及和藏传佛教有关的一些宗教术语和文化词。[8]另外,杜曼·叶尔江、吉合台也归纳总结了西部裕固语中的一些藏语借词。[9]黄行深入探讨了西部裕固语中汉语借词的历史层次, 将西部裕固语的汉语借词分为由中古和近代借入的早期借词以及由兰银官话和中原官话借入的晚期借词。[10]总体来看,西部裕固语中的借词不仅反映了裕固族人民与周边各民族频繁接触的事实,而且从借词的语音上来看,借词在借代过程中具有相对清晰的历史层次。
从20 世纪90 年代起, 陈宗振先生共发表了三篇论文,详细整理并讨论了《突厥语词典》中保留在西部裕固语中的一些古老词语。 在《〈突厥语词典〉中保留在西部裕固语里的一些古老词汇》一文中,作者考察了《突厥语词典》中的静词部分,整理出24 例在语音、语义方面与《突厥语词典》均保持一致的词语,还有一些词语在词义上出现变化,除保留《突厥语词典》中的古老词义外,还衍生出一些引申意义,这类词共有9 例;另外,一些词的语义已经发生改变,这类词共有6 例,还有7 例词同亲属语言维吾尔语相比较更接近古代的面貌。⑥有的词音、词义均与古代文献有差异,但还是存在一些联系,这类词共有6 例。[11]《再论〈突厥语词典〉中保留在西部裕固语中的一些古老词语》一文是前文的延续, 作者在这篇文章中主要收集整理了《突厥语词典》中动词部分保留在西部裕固语中的一些词汇,其中音、义均与《突厥语词典》保持一致的词有14 例, 词义出现变化的词有10 例。[12]《三论〈突厥语词典〉中保留在西部裕固语里的一些古老词语》一文在前两篇论文的基础上,作者又收集整理了一些保留在西部裕固语中的古老词语,其中,基本相同的词有31 例,词义有变化的词12 例,比维吾尔语更接近古代词语的有11 例,变化较大的词有4 例。[13]这三篇文章的语言事实论证了西部裕固语是一种保存古代语言成分较多的语言,对亲属语言的演变研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此外, 陈宗振先生还通过与古今突厥语及汉语的比较, 对西部裕固语中有关服饰的某些词语的词源及构成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解释, 对了解裕固族服饰文化有重要参考价值。[14]
王新青、孟海通过对突厥碑铭语言、回鹘文献语言、喀喇汗王朝时期文献语言、西部裕固语以及中亚几种现代突厥语族语言比较后认为, 一些基本核心词汇仍然保留在现代语言中, 且借词具有一定的历史层次性。[15]米热古丽·黑力力从回鹘碑铭文献中找到153 条仍保留在西部裕固语中的基本词汇, 与其他现代突厥语族语言相比, 其中有12 条词语在语音及语义方面保留了更为原始的形式。[16]阿尔斯兰在陈宗振先生系列论文研究的基础上对西部裕固语亚拉格部落土语保留的《突厥语大词典》中的一些古老词汇进行了整理,共找出317 条在现代生活中仍使用的词语。 其中,音义基本相同的有205 条, 读音基本相同但词义发生变化的有55 条,音义均发生变化的有10 条,与东部裕固语比较共有47 条词汇相同。[17]
以上研究可以证明, 西部裕固语是一种古老的语言,保留的存古成分较多,对历时比较语言学及原始突厥语构拟方面的研究有重要意义和参考价值。
有些学者从比较语言学的视角出发, 将西部裕固语中的词汇与亲属语言进行比较研究。 斯钦朝克图筛选了突厥、蒙古、满—通古斯三个语族近20 种语言的人体部位名称词汇,并从语音和语义上进行了比较研究, 其中不乏西部裕固语的人体部位词汇实例。[18]阿卜拉江·玉苏普探讨了维吾尔语哈密土语与西部裕固语中的几个共有词, 包括回鹘语共有词、蒙古语借词及汉语借词。[19]汪威归纳整理了东、西部裕固语中的一些共有词汇,包括一些共有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和量词。[20]这些研究均表明西部裕固语与亲属语言之间具有一定的关联性。
上文提到, 受生产生活方式及地理环境等因素的影响, 西部裕固语中保留了一些反映裕固族历史文化及传统风俗的文化词、特色词。 杜曼·叶尔江对西部裕固语畜牧词、 饮食文化词汇及谚语进行了简单介绍。[21]陈宗振先生以“父”“母”“兄”“姊” 为例探讨了我国突厥语族语言亲属称谓词及其演变, 文中深入分析了西部裕固语 ɑdʐɑ/ɑvɑ(父)、ɑnɑ(母)、ɑGɑ(兄)、GəzɑGɑ(姊妹)等亲属称谓词的来源及演变。 总体上看,突厥语族语言中的亲属称谓词多来自古代, 与古代文献语言中的亲属称谓相近,各民族语言中既有稳定的、共同的基本成分,同时也存在一些差异及不同时期吸收的外来成分,亲属称谓与社会、历史等因素有关。[22]此外, 陈先生还以 ɑq(白)、Gɑrɑ(黑)、udun(东)、ɑrt(后面、西)、jorə(上面、南)等 18 个词为例,探讨了语言与民族文化间的关系。 裕固族人民既保持了一些古代先民的文化特质, 在东迁后又受到汉族等其他民族语言文化的影响, 通过这些词背后隐藏的文化底蕴可以看到裕固族人民保持了较多的萨满教习俗。[23]杜曼·叶尔江对西部裕固语中的颜色词进行了分类并介绍了颜色词的构成方式,通过田野调查的资料, 探讨了Gɑrɑ(黑色)、ɑq(白色)、sɑrəq (黄色)、ɡøk (蓝色)、jɑhsəl (绿色)、Goŋɡər(褐色)、Gəzəl(红色)、boz(灰色)、ɑlɑ(杂色)等颜色词的文化内涵。[24]
保留逆序数词的表达方式是西部裕固语不同于其他亲属语言的一大特点。 王远新提到西部裕固语11-29 的构成仍保留突厥语原始计数的方法,即采用先表低位数后表高位数的方式,在表达多位数组合序数词时同近古时期的语言, 即高位数在前低位数在后。[25][26]贺川生从语言类型学的视角探讨了西部裕固语及古代突厥语的逆序数词表达现象及其组合意义。[27]
词汇研究仍是近年来西部裕固语研究关注的热点。 以上研究可以为西部裕固语是上古突厥语的“嫡语” 这一观点提供例证,同时,也说明裕固族与周边各民族交往频繁,接触紧密,善于接受兄弟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是民族团结的典范。
西部裕固语的语音研究主要围绕带擦元音展开,也有关注元音和谐、辅音丛及复合元音现象的研究。 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因其发音部位及发音方法独具特色,有别于其他亲属语言,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 带擦元音擦音成分的产生及来源问题是讨论的核心议题。
陈宗振先生在大量翔实的语言事实基础上,从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的特性、 带擦元音出现的位置等两大方面对带擦元音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写,并区分了带擦元音与h 音位的差异之处,认为带擦元音与h 音位存在实质上的不同, 应该区别为两个音位。[28]其次,作者还将西部裕固语中含有带擦元音的词与几种突厥语族、 蒙古语族语言进行比较研究, 认为带擦元音的来源不是单一的而是比较复杂的, 少数词中的擦音成分可能是古代语言中一些辅音的遗迹, 一部分带擦语音还可能是受蒙古语族语言的影响而出现的。[29]吴宏伟探讨了原始突厥语词首辅音*p 与*h 在一些突厥语族语言中的演变问题, 与大多数突厥语族语言词首清塞音发生浊化不同, 西部裕固语由于塞音系统中无浊塞音, 在发展演变中表现出送气清塞音向不送气清塞音的转变,部分词在变化过程中,词首送气清塞音的送气成分进入它后面的元音中,成了元音的一个附带成分。 作者认为,该附带成分是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擦音成分的来源之一。[30]另外,作者赞同陈宗振先生的观点,认为还有一部分词中的带擦元音可能是古老的词首辅音*h在西部裕固语中留下的痕迹, 成为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中擦音成分和词首h- 的一个重要来源。[31]苗东霞教授通过田野调查的语料发现, 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还可以转变为清化元音。[32]此外,杜曼·叶尔江认为,西部裕固语的带擦元音是受藏语xha的影响产生的。[33]总之,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产生的因素较为复杂, 一方面可能是古代语言语音现象的遗留,另一方面也可能受到语言接触的影响,对带擦元音的研究还应该继续深入进行。
近年来,姚云、桑塔、孔江平等学者采用实验语音学的研究方法, 对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进行了声学和声门抗阻(EGG)分析,运用科学仪器从生理和物理角度对西部裕固语带擦元音进行了全新的描写和解释。 他们发现带擦元音前半段与非带擦元音相似,属于正常嗓音,而后半段与非带擦元音不同属于气嗓音, 并且这两种发声类型呈现一种自然的过渡。[34]运用科学仪器对西部裕固语特殊语音现象进行研究, 实证结果具有很强的科学性和解释力, 为西部裕固语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除了带擦元音外, 一些学者还对西部裕固语的其他语音现象进行了探讨。 塔兰特·突孜德阔夫对我国突厥语族诸语言语音组合规律进行了比较研究, 认为西部裕固语中的少数固有词存在复合元音,一般与其他亲属语言的单元音相对应,相较其他亲属语言不同的是, 西部裕固语固有词中的辅音丛可以出现在音节开头。 由于复合元音、复辅音较多, 西部裕固语音节结构类型也较其他亲属语言复杂,作者认为,这些显然跟西部裕固语同汉语等其他不同语族语言互相接触、 相互影响以及借词的吸收等内容有关。[35]
赵杰通过田野调查收集的语料, 从语音变化的角度对比了西部裕固语与维吾尔语45 对常用词的语音差异。 通过比较后发现,西部裕固语辅音发音部位多数偏后、现存元音比维吾尔语丰富、辅音词尾比一般语言多。 作者认为,西部裕固语是一种受汉语语音强烈影响并且固有音位向汉语相近音位靠拢看齐的语言,又是一种没有书面文字约束、 仅靠口语传承导致固有多音节结构缩略、元音和谐律松化的语言,还是一种身处多种语言接触环境产生丰富元辅音和词尾音变的语言,但仍是一种保留不少古音甚至古代语法现象的化石性语言。[36]钟进文还谈到,撒拉语和西部裕固语中不仅出现了复元音, 而且由于吸收汉语借词,增加了一些专拼汉语借词的复元音,元音和谐以舌位和谐为主,词干与后附加成分的和谐已不够严整, 西部裕固语的元音和谐在群众口语中已极不稳定,另外,西部裕固语和撒拉语没有浊的塞音和塞擦音。[37]
此外, 李兵还深入探讨了突厥语族语言圆唇和谐的形式特点及其类型特点, 文中提到西部裕固语因不具有y-y 和u-u 的模式可视作没有圆唇和谐的语言, 但仍然保留着类似ydʒym (葡萄)、qulun(马驹)等某些圆唇和谐模式的残余。[38]吴宏伟以元音和谐作为主要参照标准,将西部裕固语、撒拉语、维吾尔语等语言归为同一语支。[39]魏萃一对我国九种突厥语族语言的特点进行了论述,其中提到裕固语除保存八个基本元音外, 还有带擦元音和复合元音,复合元音多出现在汉语借词中,与同语族其他语言相比裕固语元音和谐最松,有些固有词中的ɡ、h 也和后元音相拼。[40]
综上所述, 西部裕固语的语音颇具特点和研究价值, 其中带擦元音的形成及复合元音的大量产生,反映了西部裕固语发展演变的事实,同时,也是裕固族与周边各民族不断融合的佐证。 另一方面,裕固族东迁入关后,聚居在祁连山深处,与其他亲属语言隔绝, 语音上也逐渐出现元音和谐松散等逐渐远离亲属语言的一些特征。
目前, 国内对西部裕固语语法方面的研究主要有陈宗振[41][42]、钟进文[43]、苗东霞[44]等三位学者,他们在实地调研获取的第一手语料基础上撰写了语法专著, 也有对西部裕固语某一形态和句法问题深入探讨的文章,但近些年来,学者们对西部裕固语形态句法方面的研究似乎不及语音、 词汇等的研究,鲜有高质量的研究成果问世,一些语言现象还未被深入挖掘和解释, 对西部裕固语形态句法的研究可以作为新的议题来进行探讨。
形态研究方面, 魏萃一认为裕固语里除民歌及少数词外, 从属人称附加成分在群众口语中已经基本上消失, 一般情况下不用从属成分而用人称代词以表示领有者的人称。 此外,裕固语陈述式动词没有人称词缀, 少数古代突厥语词(包括借词)已不见于其他语言。[45]陈宗振先生指明西部裕固语陈述式各个时有“确切口气” 与“普通口气” 之分,并深入探讨了西部裕固语系动词的各种形式、意义及其口气, 描写了系动词用于静词之后以及兼表 “对”“有” 义和其他动词之后表达口气的功能, 认为西部裕固语系动词er 表示确切口气,dro表示普通口气, 与亲属语言维吾尔语的系动词属同源异流,但保持得更加完整、明显及系统化。[46]阿不都热西提·亚库甫对我国境内突厥语族语言传据范畴类型的语法标记及其意义、 主要功能等进行了归纳总结, 认为西部裕固语较系统地区分了第一手信息和二手信息, 具有典型的二元传据系统。[47]钟进文描述了西部裕固语使动态的四种基本结构及主要特点, 探讨了同一动词词干缀接不同使动态附加成分以及其使动态重叠的问题,并指出-qər/-kər/-ɣər 与-qət/-kət/-kut 两组不同于其他亲属语言的使动态附加成分。[48]此外,作者(2014)还对西部裕固语动词陈述式进行了详细的描写, 将陈述式总体上分为直接陈述式和间接陈述式两种,且陈述式的选用受人称的限制,与不同人称结合具有不同的特点和意义。[49]
句法研究方面, 靳畴探讨了我国突厥语族诸语言同位结构短语, 认为西部裕固语同位短语中专有名词都后置于近期从汉语、藏语、梵语等语言借入的普通名词,呈顺形结构。[50]吴宏伟认为传统语法中将领格附加成分归入格范畴中去是欠妥的,领有和从属间的关系紧密,可构成一个完整的范畴, 作者对突厥语族语言的领属范畴的语法形式及功能进行了论述。[51]
总体上来看, 西部裕固语在语法结构方面有自己独特的特点,同亲属语言相比,一些表示人称的词尾已经消失, 但同时也保留了较为丰富的系动词的用法。
前文已对西部裕固语本体研究成果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梳理和综述, 近年来也有学者从社会语言学的视角对西部裕固语的使用情况、 语言教学情况等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研究,另外,甘青地区语言接触的研究也不断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热点。 近年来,在国家政策的大力支持下,对濒危西部裕固语的纪录与保护研究也提上了新的议程。
戴庆厦先生指出语言使用调查的主要内容,是具体语言在特定社会生活中的活力、功能、地位及其他语言的互补、竞争关系。[52]一些学者通过实地田野调查探讨了西部裕固语使用问题。 王远新通过实地调研认为,民族分布、部落结构、地理条件、居住环境、民族迁移、学校教育等因素是影响肃南县各民族语言使用特点的几个因素,[53]另外,作者从社会语言学的视角探讨了裕固族的语言态度,裕固族对民族语和母语有浓厚的感情,同时对兼用汉语持肯定态度,对学习和使用汉文、藏文持肯定态度,没有创制本民族文字的要求。 裕固族拥有一种既热爱本民族语言、 又乐于接受其他民族语言和文字的开放型语言态度, 而且这几种语言态度常常交织在一起, 成为裕固族语言态度的主旋律。 但是由于裕固语存在着功能上的局限性,因而裕固族对待本族语和母语的主观态度有时会与客观现实产生矛盾。[54]此外,作者还提到肃南县各民族语言使用状况主要有3 种类型,即“民—汉”双语区、多语区及汉语单语区,肃南县各民族的分布类型与不同民族的语言使用状况有明显的对应规律。[55]钟进文提到地理环境和生产方式变化及异族通婚与向外流动是西部裕固语使用人数减少的原因。[56]董晓波以红石窝、韭菜沟、喇嘛湾三乡的调查为例, 从民族学的视角对裕固语使用现状进行了详细的描述。[57]
居住在甘青地区的东乡、土、保安、撒拉、裕固等5 个民族与周边汉、藏、蒙古等民族接触频繁,相互影响, 在语言文化上产生了一些独具特点的现象,形成了鲜明的区域特征,甘青一带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区域。 裕固族聚居的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地处河西走廊中部、祁连山北麓,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交融交往之地, 裕固族东迁至关内后与周边各民族频繁接触、相互影响,对裕固族语言、文化等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钟进文分析和描述了甘青地区东乡、 土、保安、撒拉、裕固5 个人口较少民族所使用的6 种语言的区域特征, 由于所处地理区域的特殊性以及该区域内部各个民族频繁接触,特别是受汉、藏、回、蒙古等人口较多民族语言的影响,东乡、土、保安、撒拉、裕固等民族的语言出现了复元音增多、元音和谐松弛、清浊对立消失、重音后移等深层变异的现象。[58]黄行指出甘青地区的撒拉语和西部裕固语长期受汉语影响导致元音和谐律缺失,并且失去突厥语名词和动词的人称范畴及其表现形态,语言类型已从黏着型趋于分析性。[59]徐丹通过实地调研发现西北地区非汉民族除语音借词外,谐音借词也是该地区非汉语向汉语借用的突出特点, 并列举出几组与发音人核对后的西部裕固语谐音借词实例。[60]
近年来,随着西部裕固语的日渐濒危,一些学者开始关注语言教学方面的研究。 阿尔斯兰回顾总结了肃南县三次推广双语教学的经历, 并分析了裕固语双语教学进展不顺利的原因, 提出了一些解决方案。[61]阿尔斯兰、卓玛、白雪山针对2011年7 月19 日在肃南县大河乡西岭村开展的“大河乡西岭村裕固语言培训班” 的情况撰写了调研报告,总结了此次培训的经验和问题,对裕固语的抢救提出了一些思路和建议。[62]杨宝琰、张善鑫、安富海以肃南县一中和康乐明德学校为抽样调查点, 针对学校裕固语教学实践、 课程教材开发现状、裕固语学习和使用现状、裕固语教学的效果及社会评价等方面对肃南县裕固族的双语教学进行了一次调查, 总结出现存的一些问题并提出了建议。[63]巴战龙从教育人类学的视角出发,提出把打造双语家庭作为裕固族语言文化遗产传承的新思路。[64]安维武介绍了肃南县中小学及幼儿园学校语言文化教学改革实践情况, 提出新时期裕固族语言文化教学改革面临的困难, 对保护和传承裕固族传统文化等内容进行了思考并提出建议。[65]
总体来看, 在全面推行国家通用语言的大背景下,国家提倡少数民族学习和使用本民族语言,但如何协调好国家通用语言教学与少数民族语言教学实践等问题是当前面临的难点问题。
近几年,纪录语言学在我国逐渐兴起,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语言大调查时期的纸笔记录相比,新时期的纪录语言学则多利用现代数字技术,通过录音、录像、图片、文本等四位一体的方式对某一语言或方言进行全方位纪录和保存。 为更好地抢救和保护我国资源, 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为国家建设和发展战略提供服务, 落实《国家中长期语言文字事业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2-2020)》的任务要求,教育部、国家语委自2015 年起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以语言资源调查、保存、展示和开发利用等为核心的各项工作。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苗东霞教授负责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项目两项子课题: 一项是濒危语言调查——西部裕固语项目(项目编号:YB1510A001); 一项是民族语言调查——甘肃肃南西部裕固语大河方言项目(项目编号:YB1624A044)。 在项目的资助下,通过近5年的田野调查, 苗东霞教授团队获得了大量珍贵的第一手语料,其中包括词汇、民间故事、歌谣、谜语、颂词、日常对话等不同题材的内容,并运用录音录像等设备对发音人进行了纪录。 这些资料为下一步建立音视频数据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数据资源对语言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可以从跨学科的视野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且数据库资源能将宝贵的裕固族语言及文化永久地保留下来。
新时期西部裕固语的研究面临着极大的挑战,随着西部裕固语的日渐濒危,使用和掌握西部裕固语的人数不断减少, 如何科学保护濒危西部裕固语, 如何传承裕固族优秀传统文化等问题成为当务之急。 在国家大力推行通用语言教学的大背景下, 怎样合理有效地开展青少年裕固语言实践课程, 怎样开展全面的裕固族语言使用现状调查等也是亟待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另一方面, 西部裕固语研究也面临难得的历史机遇。 随着国家提出“一带一路” 倡议,有关“一带一路” 沿线的语言调查与研究成为语言学界关注的热点和重点内容。 河西走廊恰好位于“一带一路” 沿线,自古以来各民族交往交融密切,形成独特的语言区域, 裕固族聚居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正位于“一带一路” 河西走廊的核心地带,已经受到国家的关注和重视。《河西学院学报》从2012 年起开设“裕固族研究” 专栏,成为国内唯一连续刊发裕固族研究成果的公开发行的学术刊物, 受到国内外专家学者的关注及好评,《河西学院学报》裕固族研究专栏为裕固族及裕固语的研究学者搭建了一个良好的交流平台。[66]2014 年11 月29 日,第一届裕固学研讨会在中央民族大学召开,[67]截至2017 年,裕固学研讨会已围绕不同主题召开了四届学术会议, 对裕固族及裕固语的研究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68][69][70]。2018 年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苗东霞教授团队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 “河西走廊民族语言的跨学科研究” 获批,其中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列入重大项目的调查点之一, 项目的获批表明国家对河西走廊地区民族语言及民族文化的高度重视, 也为裕固族及裕固语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2019 年7 月中旬至8 月初,调研团队先后赴兰州、天祝、张掖、肃南、阿克塞、肃北、嘉峪关等调研点对当地的民族语言进行了深度的记录调查, 收集了大量珍贵的录音、录像资料,在肃南县调研时特别奔赴西部裕固语保留较好的大河乡西岭村, 在几位发音人的配合下,收集了民间故事、谚语、谜语、颂词、特色词等语料,为进一步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语言文字研究特别是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研究与国家的政策支持紧密相关,没有国家财力、物力的支持,民族语言文字的研究就得不到保障,深度的田野调查也无法顺利进行。 河西走廊一带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见证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 文化格局的形成。 裕固族文化源远流长,研究裕固族语言及历史文化有助于了解我国河西走廊地区的历史发展进程, 更有利于保持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多样性,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有力保障。
注释:
①陈宗振先生在《中国现代突厥语族语言研究概况》一文中介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年来我国突厥语族语言研究概况,文中对西部裕固语60 年来的研究成果进行了概括总结, 其中提到了西部裕固语已处于濒危状态。
②国外专家学者关于西部裕固语的研究成果可参见钟进文2000 年发表在《语言与翻译》中《20 世纪的中外西部裕固语研究》一文。 文章详细介绍了戈·尼·波塔宁(1893)、曼内海姆(1911)、马洛夫 (1912 年、1914 年、1915 年、1957 年、1967 年)、 海尔曼斯(1940 年、1951 年)、汤姆生(1959 年)、捷尼舍夫(1960 年、1961年、1962 年、1976 年、1981 年)、捷尼舍夫 & 托达耶娃(1966 年)、巴斯卡阔夫 (1976 年)、M·N·博尔戈雅阔夫 (1976 年)、 柯拉克(1992 年、1994 年)、玛蒂茹斯(1994 年、1996 年)、玛蒂茹斯 & 汉斯内和泰仁(1996 年、1998 年)等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
③已出版的论文集有:《裕固族研究论文集》(杨进智,1996年)、《裕固族研究论文续集(上、下)》(赞丹卓尕,2002 年)、《中国裕固族研究集成》(钟进文,2002 年)、《国外裕固族研究文集》(钟进文,2008 年)、《中国裕固族研究 (第一辑)》(钟进文、 巴战龙,2011 年)、《中国裕固族研究(第二辑)》(钟进文,2013 年)。
④2016 年12 月,由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裕固族语言系列教材·西部语言(全四册)》和《裕固族语言系列教材·东部语言(全四册)》相继问世,该系列教材由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幼儿园组织教师编写,主要面向学龄前幼儿普及民族语言使用,是我国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裕固语教材。 雷选春1992 年编著的 《西部裕固汉词典》以及安子俊、郎建兰2014 年编著的《汉语西部裕固语对照词典》是目前国内正式出版的两部有关西部裕固语的词典。
⑤杨富学在《“裕固学” 应擎起河西回鹘研究的大旗》一文中提到, 裕固族的直系祖先来自河西回鹘而非学界常说的西州回鹘,裕固族东迁传说中的西至哈至指的是沙州瓜州,而非吐鲁番。
⑥林莲云《撒拉语裕固语分类问题质疑》一文,在国外突厥语学者巴斯卡科夫、马洛夫、捷尼舍夫对突厥语族语言的分类基础上,通过实际语料分析,对国外学者针对我国撒拉语和裕固语的系属划分进行了重新探讨,认同学界将裕固语称为中古文献语言的 “嫡语”,但不支持把裕固语与维吾尔语划分为不同语支语言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