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和 王卫兵
学术研究旨在解决问题,语篇学首先需要解决的无疑是作为其研究基础的“衔接”(cohesion)和“连贯”(coherence)的概念界定和关系说明问题。尽管语篇学诞生已近半个世纪,但前述问题依然处于见仁见智状态。分歧首先表现在,一部分学者认为,就内涵而言,衔接乃指借助衔接纽带(cohesive ties)和语境条件在语篇内部建立语义上的照应联系,连贯乃指语篇内部表现出的语义连续性;就外延而言,衔接属于语义范畴内的行为,连贯属于语义范畴内的表现。[1]而另一部分学者认为,就内涵而言,衔接乃指借助词汇、句法、语音、字符等语言手段和语境条件在语篇内部建立语言信息上的照应联系,连贯乃指语篇内部在语义、句法、语音、字符等层面上表现出的语言信息连续性;就外延而言,衔接涉及语篇各个层面,连贯亦复如此。[2-5]分歧其次表现在,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有衔接必有连贯,有连贯必有衔接,衔接与连贯乃“手段—效果”关系。[6-9]还有一部分学者认为,衔接与连贯并无必然联系,事实上存在有此无彼和有彼无此现象,[10]110,[11]96并认为“连贯是语篇的整体性特征”[12],“语篇性”(textuality)[13]才是其真正基础,衔接并非其必要条件。[14-16]衔接和连贯的概念界定和关系说明直接影响到语篇学的发展态势。面对旷日持久难以统一的异说歧见,身为语篇研究者无可回避。在此文中,我们拟通过对前述异说歧见的多角度考察,就“当与谁归”坦陈己见。
这里的“常识认知”相对“专家观点”而言,是指不包含语篇学专家在内的业外人士对于衔接和连贯的通常理解。它集中反映在业外人士基于日常语言运用立场所表达的意见中。下文例(1)至例(12)是业外人士所发表的一些意见,且看他们是如何理解衔接和连贯的。
(1)句与句相续而为段,段与段相续而为篇……上文言某事下文或承或转或结沿用上文之字面,是之谓明衔接。……上文言某事,下文继续言之,不用上文字面,而意实联贯,是之谓暗衔接。(曹冕《修辞学》,商务印书馆,1934)
(2)段的关联,就是要根据“文脉流动的规律,把一个一个分散的段衔接起来。一般分为“意接”和“语接”两种形式,古人崇尚“意接”,如方东树便说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语不接而意接。(刘功成《论文写作通论》,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1990)
(3)衔接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为硬的,一种为软的。硬的就是指有明显的过渡词、过渡句、过渡段为语料前后衔接,通过这种“焊接”打通整个“语脉”,这是明的,即有明显的焊接痕迹。软的就是指不用明显的串接词或过渡词、过渡句、过渡段,但整个说话内容有明显内在联系,脉络天成,这个为“意接”。通过“意接”到达“意合”,自然打通整个“语脉”,这是暗的,即没有明显的焊接痕迹。(杨斌《有料:舌尖上的智慧,魅力领导说话之道》,中国财富出版社,2015)
例(1)至例(3)认为,衔接是指使“句与句相续”,“段与段相续”,它可以通过不同途径实现,与采取何种手法并无必然的因果联系。
(4)如句式的衔接要注意其协调连贯;句子中几个分句前后都是一个主语时,要注意主动句与被动句的选择,以确保主语的一致。(周贞雄等《中考语文高分策略》,湖南教育出版社,2006)
(5)由于众多译家对韵律的衔接功能认识不足,或对翻译轻形重意的误解,或慑于韵律传达上的难度,把韵体诗译作散体的不在少数。(赵彦春《翻译学归结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
(6)韵脚的连贯对称满足了读者的音韵美心理期待,保证了译诗的整体美。(曾珠等《从功能理论看何如法译诗的韵味处理》,载《中国法语专业教学研究》2016年总第6期)
(7)有时作者对意象与意象之间,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连接采用顶真修辞手法作为字面的衔接模式,以造成文章面貌的紧凑感与完整感。(汤源生《意象密集 洗练简约——论许达然散文的文体特点》,载《中外散文比较与展望——’94中国散文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
例(4)至例(7)认为,衔接和连贯涉及“句式”“韵律”“韵脚”“字面”等各个层面,并非只是语义范畴内的事情。(1)Halliday和Hasan之所以始终只是在语义范畴内讨论衔接和连贯,主要因为其研究是以系统功能语言学为指导。系统功能语言学认为:“语言的关键特征在于它是制造意义的源泉——一种‘意义发生’系统。”它的最终目标在于构建一套完整的功能语义学理论(详见Lai,K《World Renowned Linguist Professor Halliday Launches Halliday Center at City U》,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2006)。令人费解的是,不少学者的语篇研究并非囿闭于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却跟着说什么“衔接是语义概念”,“衔接是语义的互相指涉”,“连贯是语义上的相关性”,“连贯是语义方面的问题”,等等,结果不仅自乱体系,同时亦局限了视野束缚了手脚。
(8)有些故事即便连贯性不强,但也总能围绕作品主题,或能前后联系,总体符合线性叙事的规律。(张欣媛《图与文的互动——论儿童图画书中叙事节奏的表现》,载《昆明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
(9)上述段落语义表述虽然连贯,但是逻辑关系不明显,添上过渡衔接词逻辑关系就会更加鲜明突出。(武敏《大学英语6级考试优化训练》,中山大学音像出版社,2007)
学生从入学学习中医伊始,就每日清晨利用30分钟时间诵读,感受经典的古韵,提升中医人的行为素养。期间的中医基础理论及中医诊断学学习中也会涉及《内经》原文的出处,由于每日诵读,自然会加深印象;当时学生不一定能够理解其义,只觉朗朗上口,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业的深入,自然会深入理解,铭记于心。这期间教师要注重在阅读方法上给予指导,培养学生阅读的兴趣,学期末可以以诵读比赛的形式激励学生,既可以作为形成性评价的一部分又丰富诵读的内涵。
(10)忽略了戏曲艺术要求集中的原则,平铺直叙,发展剧情,结果是情节虽然连贯,观众看到的却是一些不必要的过程,以后纵有好戏,只怕也难于抵补。(范钧宏《戏曲编剧技巧浅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
(11)该书对中国史的简述虽然连贯,但内容过于简略,许多重要史实,居然一字不提。(符懋濂《伪西方社会透视》,上海三联书店,2017)
(12)译者不够专业,由于从事影视翻译的工作者有限,所以很多纪录片译制作品都是由情景剧译者完成的。被译入的语言虽然连贯,但是往往会文不对体。(梁海飞《从中外史上功能对等理论看纪录片字幕翻译》,载《黑龙江史志》2014年第3期)
例(8)至例(12)认为,连贯只是表示具有连续性,它同是否紧扣主题,逻辑关系清不清晰,详略安排得不得当,信息量高不高,语体选择适不适宜,并非一码事。(2)值得注意的是,甚至业内人士亦曾发表过类似意见,例如在《什么是心理语言学》一书中,可以看到桂诗春的如下说法:“这个语篇的句子都是衔接的,局部性的连贯没有问题,但是它究竟谈什么,读者却不大清楚。这是因为它缺乏一个主题。”(详见桂诗春《什么是心理语言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页)
科学研究需要尊重常识认知。因为科学“不过是有组织的常识而已”[17],“从常识性倾向中提炼出共性原理,这是科学的普遍方法”[18]。通过以上考察不难看出,认为衔接乃为衔接纽带伴随现象的观点,认为衔接和连贯乃为语义行为和语义表现的观点,以及认为只有语篇性才是连贯生成基础和必要条件的观点,皆龃龉于常识认知。既然前述观点经不起常识检验,当与谁归不言自明。
这里的“学术思辨”是指:以学理为依凭,以逻辑为工具,就所论及的问题开展的理论思考和逻辑辨析。
通过前文已知,有些学者认为,从衔接与连贯并无同现性可知其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首先提出该观点的似乎是Enkvist和Widdowson。下面看看其有关论述是否足以支撑前述观点。
1978年,芬兰学者Enkvist发表了题为《连贯、假连贯、不连贯》(Coherence,Pseudo-co-herence,andNon-coherence)的文章,其中通过以下例子,论证事实上存在有衔接无连贯现象——
Enkvist的前述论证明显存在两大硬伤。硬伤之一为所举例子不可靠。朱德熙曾告诫学界同仁,语言研究必须以“靠得住的语料(corpus)”为基础,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从中寻绎出有价值的语言规律。他指出,靠得住的语料主要来源于语言事实的平时观察和搜集;如需自拟,则自拟的说法必须符合规范,经得起检验。[19]Enkvist所举例子无疑属于自拟,而这自拟既不符合规范亦经不起检验。有学者说,Enkvist的自拟“在现实生活中有真实的例子”[20],其所谓“真实的例子”系指建立在语音衔接、字符衔接基础上的语篇。其实,无论语音衔接还是字符衔接皆有其自身规律,Enkvist的自拟并不符合有关规律。硬伤之二为其藉此导出的结论缺乏学理根据。众所周知,衔接纽带总是成双成组呈现,在具体语境中,后续纽带与先行纽带或为“同形—同指”关系,或为“近形—同指”关系,或为“异形—同指”关系(3)“近形”即语形部分相同,“异形”即语形完全不同。,或为“零形—同指”关系,或为“异形—共轭”(4)“共轭”(conjugation)作为学术用语很早就在自然学科中用开,20世纪被引入语篇学,用于统称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之间的“属与种关系”“种与种关系”“整体与部分关系”“部分与部分关系”等(详见徐盛桓《再论主位和述位》,载《外语教学与研究》1985年第4期)。“轭”本指牛车上用于制约牲口的器具,“共轭”本指在该器具作用下两头牛的结伴而行,因为处于前述关系中的结构单位总是结伴而行,故以“共轭”喻之。关系,在Enkvist所举用例中,被视为衔接纽带的构成单位,即第二句中的“car”(轿车)与第一句中的“Ford”(福特车),第五句中的“presidents”(总统们)与第二句中的“president”(总统),第三句中的“black”(黑人)与第二句中的“black”(黑色的),等等,其间并不存在语用认知上的同指关系或共轭关系。
1979年,英国学者Widdowson出版了《应用语言学阐释》(ExplorationsinAppliedLingui-stics)一书,其中通过以下用例,质疑衔接与连贯相互依存的观点——
(14)A:Can you go to Edinburgh tomorrow?/你明天能去爱丁堡吗?
B:B.E.A.pilots are on strike./B.E.A.的飞行员罢工了。[11]96
Widdowson指出,在例(14)中,B实际上已经对A的提问间接性地作出否定回答,故应认为该对话具有语义上的连贯性。但在对话中看不到Halliday和Hasan所说的衔接纽带的运用,可见生活中存在有连贯无衔接现象。通过前面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是否衔接取决于句与句或段与段是否相续,而非取决于采用何种衔接方式,既然在例(14)中问与答并未脱节,可见其并不存在衔接上的问题。同时可见,Widdowson所谓生活中存在有连贯无衔接现象的观点不能成立。本节讨论以学术思辨为基础,在此说前述观点不能成立,并非只是因为其有违前面提及的常识认知,而是主要因为其有违学理和逻辑。从学理和逻辑角度看问题,衔接是为了建立照应关系,有关系就有结构(5)Halliday和Hasan认为通过衔接纽带建立的照应关系是非结构性的。(详见《Cohesion in English》,Longman,1976年版第6-9页)不难理解,他们这样说乃是为了划清照应结构与句法结构的界线,但关系与结构唇齿相依,没有结构谈何关系?现实生活中存在以下标题《首尾照应,结构完整》、《前后照应,结构严谨》、《意义关系决定结构关系》及《论庄子〈齐物论〉前后照应的结构体系》,等等,可见前述观点有失偏颇。,有结构就有功能,有功能就有效果。连贯系照应结构效果的体现,既然照应结构的形成有赖衔接,可知连贯与衔接如同一张纸的两面,有此则有彼,有彼则有此。尽管有时运用了某种衔接手段并未产生预期的连贯效果,但那主要因为连贯效果的生成受制于多种因素,这里只存在连贯效果好坏的问题,而不存在连贯效果有无的问题。从学理和逻辑上讲,只要运用了某种衔接手段,则定会产生某种程度的连贯效果。
以上从学术思辨角度,对Enkvist和Widdowson所谓衔接与连贯没有必然联系的观点作了检验,结果表明前述观点不足为训。
这里的“实践需要”,一是指科研实践的需要,二是指教学实践的需要。接下来从两种需要的角度,看看面对衔接和连贯概念界定以及关系说明上的异说歧见当何去何从。
科学不仅是分科之学,同时也是分辨之学。分而辨之,语篇性乃为综合性存在,而连贯性只是语篇性内涵之一。严格地讲,连贯只是连贯,不是切题,不是适境。连贯与失联即前言不搭后语相对,切题与跑题即东扯西拉相对,适境与悖境即偏离语境相对。根据反向定义法,它们各有各的对立面,彼此界限分明。不过宽容地讲,因为连贯效果的评价不能脱离语境,而语境乃为制约传释的各种因素的集合,论及连贯人们每每会联系到与衔接有关的其他语境因素。且看以下两段引文:
(15)语言连贯是语言运用中最起码、最基本,但往往又是被忽视的一个方面。我在教学实践中体会到:适当引入讲述语旨、语脉、语势、语链这些概念,并强化与之相应的训练,是培养学生语言连贯能力的重要途径。(吴静鸣《语旨·语脉 语势·语链——浅谈语言连贯及其训练》,载《中学语文》1996年第5期)
(16)大体说来,造成语言不连贯的情况主要有以下几种:一、话题不一致……。二、推理不合逻辑……。三、前后缺乏照应……。四、陈述对象不一致……。五、句式不一致……。六、语序不当……。七、关联词使用不当……。八、叙述交待不周……。九、时间交待不清……。(闵长春《语言不连贯,原因知多少》,载黄玉卿主编《教艺录》——2000—2003年教师公开发表论文集,湖北省十堰市第一中学,2004年第249页)
缘上可知,将语篇性亦即语篇的合格性条件视为连贯制约条件,亦在常识认知范围之内。尽管相对本文开头论及的常识认知,持这种认识的人不多,但不应置若罔闻。
认为“连贯是语篇的整体性特征”的观点之所以不无常识基础,主要因为语篇建构并非只是为了前后照应,其操作实际上受到多种因素制约。根据协同论(synergetic),在诸多因素并存的情况下,不同因素会相互制约相互影响。就语篇建构而言,不仅衔接表现的优劣会制约影响到其他因素的效果实现,其他因素表现的优劣也会制约影响到衔接的效果实现。也正因为如此,在评价是否连贯时人们往往会联系到衔接以外的其他因素,并将这些因素一并视为连贯的制约条件。不过根据学术研究常规,在已知某种效果具有综合性的情况下,正确做法并非只是避免以偏概全,而是注意综合考察与分析考察相结合。因为没有分析就没有综合,只有通过对某种综合效果产生原因的细致分析,才有可能真正深刻认识其综合性。一切综合效果的实现都是通过“1+1>2”的途径,这就决定了任何分析的过程不仅是管中窥豹的过程,同时也是断章取义的过程。但诚如顾准所言,“不专不能有所发现发明……以一个人而论,是以偏概全;多少人的‘偏’凑合起来,也就接近于全了。……人类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偏(偏来偏去、颠颠拐拐)中蹒跚行进的。”[21]417-419如果将建立在综合思维基础上的连贯观,亦即认为语篇性才是连贯基础的观点称之为广义连贯观,将建立在分析思维基础上的连贯观,亦即认为衔接与连贯乃为“手段—效果”关系的观点称之为狭义连贯观,那么,应当在承认前者的同时,承认后者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因为剥夺后者的生存空间,有关连贯的分析性研究则无以进行。通过前面的讨论大家已知,与狭义连贯观相对应的衔接,实际上是一个涵括语义衔接、句法衔接、语音衔接以及字符衔接的集合体。继史有为首倡后(6)“大语法”概念乃为史有为率先提出(详见《多元·柔性·主体——80—90年代语法研究大势之我见》,载《世界汉语教学》1991第4期和《走向柔性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四十年间语法研究方法论之变迁》,载刘坚、侯精一主编《中国语文研究四十年纪念文集》,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不久前沈家煊再次大声疾呼,我们需要从汉语实际出发,建立一个包含回文、重言、联语、互文、韵语等组合手段在内的“大语法”。[22]根据有关论述,其所谓“大语法”包括语篇衔接手段在内。不言而喻,倘若剥夺狭义连贯观的生存空间,则无以建立前述“大语法”。前面提到的顾准,他曾在中西比较的基础上指出,中国古代科学研究习惯整体把握,全面出击;西方古代科学研究习惯分而析之,各个击破,正是因为前述差异的存在,导致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中国科学发展水平远远落后于西方。[21]416-419前述教训说明,剥夺狭义连贯观的生存空间,有关语篇的连贯研究势将重蹈覆辙。
著名语文教育家张志公说过这样的话:“近年来,许多人,特别是语文教师,越来越感到学生运用语言(无论是说或是写)的时候,许多常见的毛病往往不是出在一个句子之内,而是出在前后联系很紧密的一组句子之间。像所谓‘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意思跳跃‘不接气’,重复累赘,等等,可能是一个句子里的毛病,更多的时候是一组句子里边的毛病。”[23]即此可知,张志公以及诸多语文教师一致认为,不知如何保持语篇狭义连贯性乃是学生不善说写的主要原因。值得注意的是,著名作家叶圣陶和老舍以及著名修辞学家倪宝元亦持同样看法。故在度人金针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说明与狭义连贯相对应的衔接规律作为传经送宝的重点。例如叶圣陶说:“文章要有‘气’,‘气’就是条理。第二句和第一句接起来,一定有必然的道理。第二句是从第一句来的,第三句是从第二句来的,这就是思路。”[24]老舍说:“一句与一句之间的联系应该是逻辑的、有机的联系,就跟咱们周身的血脉一样,是一贯相通的。我们有些人写东西,不大注意这一点。一句一句不清楚,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句与句之间没有逻辑的联系,上下不相照应。”[25]他还说:“我要求自己用字造句都要眼观八方,不单纯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呼后应,血脉流通,字与字,句与句全挂上钩,如下棋之布子。”[26]而倪宝元则在全面考察作家改笔的基础上,系统总结了与狭义连贯相对应的衔接规律,概括出九个方面,即“语义的连接”“视点的保持”“语序的调整”“同词的呼应”“词语的配合”“连词的增添”“分句的增添”“歧岔的删除”“同主的省略”。(7)张志公、叶圣陶、老舍、倪宝元论及如何使话语具有连贯性时,提到的制约条件除了包括衔接还包括排序,这是否意味着其所谓连贯系指多种因素作用下的广义连贯?非也。为什么呢?原因在于,衔接并非仅仅体现在先行纽带与后续纽带的联系上,更体现前句与后句、前段与后段的联系上,而无论前一类联系还是后一类联系,都是以合理排序为前提。即此可知,排序并不是外在于衔接的存在,而是衔接的题中之义。[27-28]
以上几位名家讲述的基本都是语义上的衔接规律。其实,与狭义连贯相对应的衔接规律还包括语音、句法以及字符上的,作为语篇研究者对此应有全面认识。为什么汉语谚语最终选择“嘴上无毛,做事不牢”的说法,而不选择更易理解的“嘴无胡子,做事不牢”的表述?为什么公交车售票员普遍选择“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的说法,而不选择更符合词语组合习惯的“上车请买票,请出示月票”的表述?为什么《围城》破例选择“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气丧,精疲力竭”的说法,而不选择更符合习语规范的“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垂头丧气,精疲力竭”的表述?为什么《儒林外史》中的对话——“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哪个要你谢……。’”其上下文在并无语义上的直接联系的情况下却能够挂起钩来?如果不能从语音、句法、字符等角度全面认识与狭义连贯相对应的各种衔接规律,面对前述现象,则势必因为不明原委而张口结舌。如果这样的话,即便知道连贯具有综合性,有关认识也只不过停留于隔靴搔痒的层面。
钱学森根据其治学经验一再强调,科学研究需要以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为指导。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一方面高度重视理论对于实践的依赖性,另一方面高度重视理论对于实践的服务性。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始终认为,比起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运用所掌握的规律去能动地改造世界,乃是更为重要的任务。因为科学理论的价值首先在于它能够指导实践。[29]根据前面的讨论,掌握与狭义连贯相对应的衔接规律,对于提高写作水平具有重要的实践指导意义,既然如此,在承认广义连贯观的同时,面对狭义语篇观应持怎样的态度,自然也就成为无需继续费辞的事情。
黑格尔认为:“真正的思想和科学的洞见,只有通过概念所作的劳动才能获得。”[30]以上我们从概念劳动入手,就衔接和连贯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及彼此关系的说明,在多角度考察基础上表达了一己之见。首先指出:就内涵而言,衔接是指使“句与句相续”,“段与段相续”,它同借助何种照应方式并无必然联系。就外延而言,所谓“The concept of cohesion is a semantic one,it refers to relations of meaning that exist within the text/衔接是一个语义概念,指形成语篇的意义关系”之类说法,[1]4乃系统功能语言学影响的产物,[31]不无片面性,事实上衔接和连贯遍及语言各个层面。继而指出:所谓存在有衔接无连贯现象以及存在有连贯无衔接现象的观点经不起推敲,因为衔接是为建立照应关系,基于关系、结构、功能、效果的对应联系,可知连贯与衔接表里相依,不可分离。并指出:语篇在多种因素作用下产生,这些因素会相互影响。不少学者之所以认为连贯具有综合性,原因也就在这里。但因此而否定衔接与连贯为“手段—效果”关系殊不可取。这不仅因为离开衔接与连贯关系的分析性研究,将无以认识连贯的综合性,更是因为在影响连贯的诸多因素中,衔接同连贯关系最为直接最为密切。总之,无论怎么说,都不应将广义连贯观与狭义连贯观视为水火关系,而应从科研和教学需要出发,在承认前者的同时,给予后者以立身之地。不久前有学者提出,衔接与连贯特征迥异,前者属于科学范畴,后者属于哲学范畴,需要分头研究。[12]其实,一个对象究竟属于科学范畴还是属于哲学范畴,并非由自身特点所决定,而是由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所决定;任何对象,人们既可以对其进行科学研究,也可以对其进行哲学研究。衔接与连贯的研究非但不宜分头展开,而且只宜结合进行。道理很简单,衔接研究需以连贯话语为素材,离开连贯评价则衔接研究形同沙上建塔;而连贯研究需以衔接话语为窗口,离开衔接实例则连贯研究成为无米之炊。
未来,有关狭义连贯的研究除了需要加大力度以外,同时需要努力提升其科学性。目前的连贯研究主要依靠语感判断,这就意味着,提升狭义连贯研究的科学性,关键在于提升语感判断的科学性。对于解决前述问题,以下三点无疑可以起到重要作用。其一,增强狭义连贯语感判断的客观性。狭义连贯植根于狭义衔接,研究前者唯有通过后者,别无他途。狭义衔接遍及语言各个层面。过去由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强势影响,人们只重视语义衔接研究,至于句法衔接、语音衔接、字符衔接等,则不大关注。扭转前述偏向,在深化语义衔接研究的同时,将其他衔接的研究提上议事日程,不仅有助于全面认识狭义连贯的生成,同时也有助于增强狭义连贯语感判断的客观性,因为其他衔接中的语音衔接和字符衔接,皆以物质实体为依托。有关研究除了可以借助格式塔理论(gestalt theory)指导下的推理,还可以借助视听心理反应实验提供的证据,得出的结论都具有较强的客观性。其二,增强狭义连贯语感判断的实证性。语感看不见摸不着,但有关研究并非无法走向实证化。[32]数年前笔者研究押韵衔接时,曾就不同韵式的连贯度进行过比较研究。当时主要借助问卷调查,依靠量化方法。[33]Langacker指出:“量化方法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处理内省方法不能处理的重要事实,还在于其可作为质化研究中的独立证据来源。”[34]量化方法乃实证主义影响下产生的现代研究手段。[35]在研究狭义连贯的过程中,引入量化方法,有助于增强狭义连贯语感判断的实证性。其三,增强狭义连贯语感判断的理据性。在研究语音衔接的过程中我们注意到,德国学者Lambrecht的“可别度”(identifiability)[36]概念及以色列学者Ariel的“可及性”(accessibility)[37]概念,不仅对于句法组合规律和语义衔接规律的研究大有帮助,[38-41]同时对于语音衔接规律的研究亦不无裨益。(8)在我国identifiability和accessibility存在不同译法,甚至存在以此释彼的情况。本文认同陆丙甫和许余龙的理解和处理:前者译为“可别度”,后者译为“可及性”;前者定义为语言单位心理识别的难易度,后者定义为后续语言单位回指先行语言单位时所表现出的关联性。因为一方面,语音衔接形式的可别度、可及性、粘合力(cohesive force)(9)本文所谓“粘合力”不同于张德禄、刘汝山在《语篇连贯与衔接理论的发展及应用》(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中提出的所谓“衔接力”,前者是指“衔接因子相互结合的松紧力”,后者是指“语篇内部成分之间的相关程度和语篇与语境的相关程度”。之间呈正相关关系,即可别度的高低直接影响到可及性的高低,而可及性的高低又直接影响到粘合力的高低。例如,节奏(即音步或音步组合有规律地复沓[42])的可别度高于音节,音节的可别度高于韵部,韵部的可别度高于声部,声部的可别度高于声调,与此平行,则节奏的可及性乃至粘合力高于音节,音节的可及性乃至粘合力高于韵部,韵部的可及性乃至粘合力高于声部,声部的可及性乃至粘合力高于声调。另一方面,衔接形式的可及性乃至粘合力高低又直接影响到连贯度的高低,具体言之,基于节奏衔接、音节衔接、韵部衔接、声部衔接、声调衔接的可及性乃至粘合力表现为由高到低的连续统(continuum),与此相应,则节奏衔接的连贯度高于音节,音节衔接的连贯度高于韵部,韵部衔接的连贯度高于声部,声部衔接的连贯度高于声调。(10)为什么存在不押音的诗而不存在没有节奏的诗?为什么在押音与节奏难以兼顾时人们倾向放弃前者而保留后者(如将“上车请买票,请出示月票”改为“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为什么人们将押音节称作“富韵”,将押声称作“贫韵”,且认为其间存在“协调程度上的差别”(详见飞白《诗律学》,载《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17-318页)?为什么汉语韵语既有押韵又有押声(如“喊的是价,还的是钱”、“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狗不咬屙屎的,官不打送礼的”、“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等等),而人们更青睐前者?为什么在汉语各种押音形式中押调的出现频率最低?原因即在于它们之间存在着连贯度上的高低差异。在研究狭义连贯的过程中,引入可别度、可及性、粘合力等概念,有助于增强狭义连贯语感判断的理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