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良史”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中所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颇受当今学者关注①瞿林东在《良史与良史之忧》(《天津社会科学》,1994 年,第2 期)文中宏观论述了“良史”的基本精神,又于《说“良史”魏徽》中以个案的形式对魏徽作了精细研究。张宇的《曾巩论“良史”》(《历史教学问题》2016 年第1 期)及姚璐甲的《章学诚对“良史”的几个要求》(《宜春学院学报》2009 年第3 期)亦以个案研究的方式探究“良史”之义。就史家修养而言,汪高鑫《从“素心”说到“三长”论: 晋唐间史家修养论的形成》(《学习与探索》,2016 年,第10 期),尤学工的《董狐和齐太史“良史”说辨》(《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 年第6 期)田居俭的《论良史工文》(《史学理论研究》2008 年,第2 期),邹兆辰的《“良史工文”的学术与社会效应——以田居俭先生的〈李煜传〉为例》(《史学月刊》,2006 年,第1 期)朱露川的《试论唐人的史学批评与“良史”观念》(《人文杂志》2016 年第 10 期)等文,从事文、义各方面对“良史”的修养进行了探讨。。“良史”一词既是对撰述主体、史家修养的评论,又是对史书编撰、著作内涵的探讨,还是一种志向,即史家矢志不渝所追求的一种精神②朱露川:《浅论古代“良史”的三种含义》,《历史教学问题》,2015 年第6 期。。罗炳良曾于《良史之忧:史学批评范畴的时代特征》一文论述了中国史学中关于“良史”内涵的演变及其时代特征③罗炳良:《良史之忧:史学批评范畴的时代特征》,《天津社会科学》,2014 年第2 期。。胡楚清在《试论中国古代“良史”观的发展》中探讨了传统社会的“良史”观经历了从对个体“良史”的评论发展到对史家群体的探究,再到从主客体的统一协调看待“良史”的过程①胡楚清:《试论中国古代“良史”观的发展》,《历史教学问题》,2018 年第4 期。。尤学工则于《“良史”与中国古代史学话语体系》中提出传统史家在“书法”与“不隐”的矛盾与协调中,塑造了古代史学的学术品格和史家的精神范式,而“良史”的内涵由最初的“书法”“不隐”逐步拓展到“史才三长”“素心”“义理”等概念,反映了史家对史学的反思实现了从品性论到认识论的发展②尤学工:《“良史”与中国古代史学话语体系》,《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6 期。。由上观之,对“良史”的探讨,有立足传统史学发展脉络的宏观论述,也有精深的个案研究。本文所述“良史”亦是将其视作一种批评的范畴与发展演变的过程,并通过探究史学在与政治互动以及社会需求变动中的“良史”之议,明晰传统话语体系中史学的自省与自处。传统史学中“求真”是“良史”一以贯之的基本精神和核心内涵,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在求真与致用的协调下,“良史”的表现各有侧重。
中国史学自诞生之日起,便与政治密切相关,早期史官制度的发展为史学对政治的积极关注和参与奠定了基础。文字产生以前,瞽史以记诵口传的方式满足人们对历史知识的需求,在记载事实及社会治理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夏商时期史官常伴君侧,呈“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的现象③《礼记正义·礼运第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937 页。,此时史官不仅“记录过去”还负责“占卜未来”,是“当时一切文化的垄断者”。随着社会的发展,史官职能出现分化,“占卜未来为巫祝所司”,“记载往事”及观天文、制历法则为史官之任。巫史相分是史学发展中的一场革命性的转折,自此史学的关注由天命鬼神转向人事④王树民:《中国史学史纲要》,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第10 页。,这一转折在周代表现得尤为明显。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而尚施,事鬼神而远之”⑤《礼记正义·表记第三十二》,第2079-2080 页。。这种转变来源于殷周鼎革的历史事实及周人对前朝的反思。武王伐纣的成功改变了以往的天命史观,鉴于殷商失败的历史教训,周人提出:“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⑥《尚书正义·召诰第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586-587 页。。周代统治者虽不抛却“天命”,但认为它并非恒定,可以转移,君主的德行在王朝的兴亡中起着重要作用。周朝统治者从殷商失败的教训中总结出“天命无常”的思想,并对周代的统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是史学对政治积极参与的结果,由此所抽象出的“殷鉴”思想也为史学发展注入了新内涵。史学与政治统治的密切结合是“中国原发性产生历史意识、史学意识的重要促进因素”⑦杨翼骧:《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先秦至隋唐五代卷》,上海: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1 页。,此时所激发出的“殷鉴”观念,使得此二者联系日益密切。史官的记录则为这一思想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了重要条件。
中国早期历史书写的目的在于服务当权者的政治统治,故颇受统治者的重视。武王时期便设有“作册逸”撰写《志》书记述历史,作册逸“是周初统治者甚为倚重的文职官员,后为史官体系所取代,作册逸被改称为史佚或史逸”。作册“将依据史事得出的经验和教训,以格言、警句的形式予以表达”编纂成为《志》书⑧杨翼骧:《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先秦至隋唐五代卷》,第1 页。。《国语·楚语上》有称:“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⑨〔清〕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集解《国语集解·楚语上》,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第486 页。,可知至周代史学的教化功能已十分凸显,以史为鉴的“训御”功能已成为史官撰述史事的应有之义。周代所记史官职能纷纭繁杂,但存史记事已成传统,礼乐教化、褒贬训育逐步包涵于其间。
春秋时期政治形势复杂多变,在应对现实的挑战中,史官的职能不仅限于撰述记录,还在于洞晓现实,维护礼乐制度,辅助君主治理邦国。史学功用的发挥及史学范畴的明确,引发了时人对“良史”的讨论,这些论述是对史学发展的总结与反思,也意味着对史家素养、史学撰述提出了更规范的要求。孔子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①《春秋左传正义》卷21《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598 页。,此处“书法不隐”为良史之准则,“不隐”即据事直书,而“书法”则为上下尊卑、等级秩序运行于史家笔端的叙事法则。孔子所言“良史”有相当的权力,具备高尚的品质和洞察历史的卓识,所书之言能褒贬当世、垂训后世,能“记君之过,扬君之善”②张涛:《孔子家语译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231 页。,若不如此,就算贤如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者,也不能享有“良史”之誉。
孔子所论“良史”的“书法不隐”,是史家在关注现实、书事记史中逐渐形成的一种范式。这套严密的书写规则,孔子称其为“笔法”,是周代的政治统治在史学中的反映和表现,亦是史学参与王朝建设的结果,其中不仅包含王朝早期所推崇的“殷鉴”思想,更体现了周朝统治者的意志及治国理念。周代的史官是历史事件的记录者,又是礼乐文明的捍卫者,这便要求史官合理地平衡直书与褒贬。如是直书是史学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史官通过直书其事达到通晓古今,为统治者提供历史经验的目的,使其知兴替、明得失。而史家书法则是史学反作用于现实政治的又一主要方式,史家通过“书法”褒贬古今,维护礼乐教化,而这一方式对世人更具威慑,身后之名、功过批判皆出史笔,不论国君贵胄抑或百官臣僚皆重视史书记载,因而“书法不隐”逐渐成为“良史”的记事传统。
“书法不隐”的著史方式虽非孔子首创,但却因孔子而得发扬。西周末年,王室衰落,王官之学流落民间,使私家著史有据可依。面对“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的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③《孟子正义》卷13《滕文公下》,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452 页。,孔子心生恐惧,私撰史书。他“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④〔西汉〕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509 页。,依“周礼之旧法”“鲁史之遗文”⑤〔唐〕刘知几著,浦起龙译《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7 页。编著《春秋》。《春秋》所记皆“天子之事”⑥《孟子正义》卷13《滕文公下》,第452 页。,孔子欲以此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而“达王事”⑦〔西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第2397 页。。“王事”是指恢复周朝的礼乐制度及统治秩序,使“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使得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君臣各司其务,百姓各安其位。孔子著述意在从笔削褒贬中感召时人,以恢复周代的礼乐文明。他将史学对政治的关注上升到了极致,在笔削之间将史学经世的特点发扬光大,此后“良史”之议皆以《春秋》为据。
孔子编著《春秋》为史学参与政治提供了良好的范式,该书在如是直书的“不隐”与史有子意的“笔法”间做到了合理统一,其目的便是在记实与褒贬之间,为统治者提供借鉴、施于监督。此外孔子作《春秋》,重在阐发“史义”,故书录皆有“笔法”。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⑧《孟子正义》卷13《滕文公下》,第452 页。究其因皆在于此。孔子虽言“述而不作”⑨《论语译注》卷8《述而第七》,第66 页。,但并非限于叙述而无创作之意,《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书”与“不书”、褒贬之间无不体现深意,即“《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⑩〔西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第1943 页。。《春秋》开篇“元年春,王正月”,不记隐公即位;“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不写仪父之爵;“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上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可见,字句之间皆为书法,无不体现着孔子彰善瘅恶之义。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⑪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第192 页。。孔子称史学撰述不离事、文、义,但他最重“史义”,即著史之义,“史义”深远与否成为后世评价“良史”的重要标准。“史义”包括史家对古今的洞察、对事实与义理之真的追求,亦有对社会运行的法则及其中的道理的揭示,范围广阔、内涵深远,不仅在理论上规划了史学发展的方向,激发史家自省的内在精神,更避免了史学在政治实用理念下沦为功利主义者的工具。《春秋》一书无论书事笔法、政治功用抑或对现实的关注与思考均为后世史家效法,其中所体现出的史家精神成为促进传统史学发展的内在动力,成为后世评价“良史”与否的重要标准。
由此可见,早期史学的发展与政治密切相关,这一特点塑造了中国史学独特的发展模式与路径。史学在与政治的互动中丰富了内涵、实现了意义与价值,又在“致用”理念的影响下进行批判与反思,促进史学的觉醒。《春秋》是先秦史学发展的集大成著作,其中的体裁义例及撰述宗旨包含对此前史学成就的思考与总结,又将史家对社会的关怀及史学的撰述规则发展到了极致,对传统史学的发展影响甚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时至战国,史学还未走向独立发展的道路,诸子皆以史学为据宣传治世之法,儒家以史述仁义之道、法家借以书世之变化、阴阳家凭此宣扬五德终始之法则。秦汉至隋唐,传统史学在政治影响下的自我反省与发展为史学的独立奠定了基础。
传统学术的兴衰与官方的政治统治对它的关注及需求与否密切相关。秦汉至隋唐“良史”内涵的发展和变化体现了史学在参与政治时的反思及自我调适,也能看出史学在官方统治中的地位不断提升。以魏晋为限分为两个阶段。魏晋以前,史学受经学影响颇深,早期总结秦亡汉兴的资鉴思想并未成为汉代史学发展的主流,后司马迁著《史记》、班固写《汉书》各抒旨意,时人称为“良史”,但“良史”的内涵不脱于史家“文直事核”的历史记录,至张辅论马、班才又将“良史”之说回归于孔子所强调的彰善瘅恶、褒贬教化中。魏晋后少数民族政权纷立,其统治者虽受儒学影响,但皆以史为依,来寻求政权的合法性,因此,史学宣扬正统的功能于此时得以发扬,史书由附庸经书到自成一类,又由丙部跃升于乙部。至隋唐,难以再被统治者忽视,史官制度由此建立并日益完善,总结和反思史学发展的第一部理论性著作《史通》亦于此时产生。
“良史”资鉴的功能在汉朝建立之初曾发挥过重要作用,高祖就秦亡汉兴之事问于陆贾,陆贾作《新语》以应。后贾谊以此为基,著《过秦论》三篇,进一步提出“仁心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等历史教训①〔西汉〕贾谊:《贾谊集·过秦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年,第3 页。,这些著作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汉初与民休息的黄老政策的制定。武帝时期经学地位日益上升,遵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经学成为学术之大宗,其中《春秋》以事明理,阐发义理的撰述旨意,为司马迁著书给予了指导。司马迁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②〔西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第3297 页。。他认为《春秋》所述皆为礼教纲常,重在褒善抑恶,存义明理,于是追溯《春秋》之义著《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③〔东汉〕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2735 页。。从孔子之“忧”,到司马迁稽“理”,无不体现了对现实的关怀和思考,成为后来“良史”评论中的题中应有之义。
西汉虽有史学巨著《史记》问世,补续之作亦络绎而出,然对这些史学成就的重视程度却十分有限。刘歆嗣其父业,集群书而作《七略》,置《史记》于《春秋》经之下,不设史部。《汉书·艺文志》继承了《七略》的分类思想,亦无史部。可见在现实政治及国家管理中,经学为其首要,史学则不被要求担负如此责任,不受统治者重视。这在时人的“良史”之议中可见一斑,刘向、扬雄至班固父子,良史之论多注目于史家的叙事能力,而非撰述义理及著述宗旨,“善叙事理、文直事核”④〔东汉〕班固:《汉书·司马迁传》,第2738 页。便可称“良史”,就算“轻仁义”“贱守节”⑤〔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班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1325 页。也不悖于“良史”之义,这似乎是这一时期史家及学者的普遍认识。《晋书》评论:“汉氏中兴,讫于建安,忠臣义士,亦以昭著,而时无良史,记述烦杂”⑥〔唐〕房玄龄等:《晋书·司马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2141 页。,称赞陈寿:“撰魏、蜀、吴《三国志》凡六十五篇,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才”⑦〔唐〕房玄龄等:《晋书·陈寿传》,第2137 页。,可见,所论“良史”皆与叙事能力有关。直到晋惠帝时,张辅评论马、班之著,称:“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鉴诫,人道之常”①〔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张辅传》,第1640 页。,张辅所论虽有商榷之处,但已将“良史”之义回归到孔子所述彰善瘅恶、褒贬教化的范畴中了。
西汉至魏晋,以马、班著述为主要内容的“良史”之议,对史学自身的觉醒意义深远,前期虽仅限于叙事、实录之讨论,但终使经归于经、史附于史。东汉以后皇权衰微,经学也呈衰败之势,史学地位日显,从荀悦所提出的“良史”的五志: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②〔东汉〕荀悦著、张烈点校:《汉纪·高祖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第1 页。中可看出史学“不再依附于经学,更不是简单地对经学的辅翼和解释”③参见张涛、蒿凤《经学与汉代史学》,《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8 年第1 期。荀悦所述揭示了史学开始独立于经学,在政治中发挥作用的面相。魏文帝时期郑默“删定旧文”,著《中经簿》,使所存诸书“朱紫有别”④〔唐〕释道宣编《广弘明集》卷3 阮孝绪《七录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9 年,第112 页上。。晋武帝太康二年,荀勖依《中经簿》著《中经新簿》总括群书,分为甲、乙、丙、丁四部,以史书为丙部。晋明帝太宁元年,李充因“典籍混乱”著《晋元帝书目》“充删除烦重,以类相从”,重分甲、乙、丙、丁四部,以史部为乙部。梁元帝校订密阁图书时以经、史、子、集为类将图书划分四部,《隋书·经籍志》承之。对典籍的分类可视为学者对前一阶段学术发展的梳理,从中可以看到史学的扩充和发展。不难发现,在传统典籍的排列分部中隐含着一个不变的原则,即依政治统治之需而排序,史学独立一部,又由丙部至乙部的变化正是统治者对史学日益重视的体现。
史学由附属于经部至独立发展,从丙部上升至乙部之学并非一蹴而就,而与现实所需密切相关。魏晋以前经学为治世之据,备受推崇,魏晋以后大一统的局势分裂,呈现为汉族与少数民族建立的多个政权并立的状态,经学的控制力和权威性已不似以往,而史学却因其教化、殷鉴及传承正统的特点被分裂中的各个政权所倚重。东汉章帝于章和元年在东观修史,三国时期,魏明帝于太和元年设置专掌修史的著作郎之官,晋惠帝元康二年将著作郎改属秘书省,并增置佐著作郎,此后建置史官及撰修史书。这些修史制度在少数民族统治者所建立的政权中被视作传统并得以传承和发扬。咸和八年,蜀成政权统治者李雄卒,李友在蜀兴学校、建史官。后赵石勒亦于建平三年设史官撰述时事。前凉刘庆约于太元十五年撰修凉史。前秦史官赵渊于建元十七年撰著国史,被苻坚焚毁。北魏自魏道武帝天兴元年置史撰修国史。西凉建国后便设立史官以记事。此外南燕、后秦皆置史官。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为宣扬其政权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十分重视史学著作的编修,受现实的感召,史学著作渐呈繁盛之势,评史论史之说零星出现于学者笔下,其中刘勰所著《文心雕龙·史传》篇可视为这一时期史学批评的代表作。刘勰在《史传》篇中写道: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平百世,被之千载,表之盛衰,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若乃尊贤隐晦,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也;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⑤〔南朝〕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23 页。。
刘勰在梳理史学的发展演变中,明晰了史学的特点,提出“良史”所一以贯之的精神及对社会的责任,不论“尊贤隐晦”,还是“如是直书”,皆是史学在现实政治的需求下,为发挥训诫、教化等功能所作的调整,刘勰笔下的“良史”直追“尼父之圣旨”,传统社会所赋予史学的核心功能再次彰显于史家及学者的论评中。
隋唐所建立的大一统的中央王朝使得史学与政治的合作进一步加强,以史鉴戒和以史惩劝所延伸出的教化功能最为统治者看重。因此“统治者与史家联手,自觉地将教化用意熔铸于史著之中,最终达到辅治的目的”⑥杨翼骧,乔治忠:《论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思想体系》,《南开学刊》,1995 年第5 期。。唐朝统治者为能“览前代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鉴”不仅建立了完善的史官制度⑦〔宋〕王钦若等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554《国史部·恩奖》,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年,第6384 页。,还十分重视史家的个人修养,提出修史者需为“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①〔唐〕魏徵等撰《隋书·经籍志·史部后续》,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992 页。,然后“好是正直,善恶必书”,如此,所著之史才可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矣”。②〔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刘子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3173 页。现实对“良史”提出要求,激发了刘知几对史学理论及方法的思考,故而私撰《史通》,对史学宗旨、治史态度、史学方法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刘知几认为史之为务,在于“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因而“良史之才”需具备才、学、识三方面的能力。“才”即撰述的文采、著史之技巧、体例体裁之安排;“学”为学术涵养、知识储备;至于“识”,《史通》曾言:“夫人识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求铨核得中,其惟千载一遇乎!”③〔唐〕刘知几著,浦起龙译《史通通释》,第189 页。可见,在刘知几看来“识”当为见识、独断之意。而后皇甫湜提出:“合圣人之经者,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夫是非与圣人同,辨善恶得天下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④〔唐〕皇甫湜:《皇甫持正集》卷2《编年纪传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26 页。。其中“以心不以迹”“在适不在同”,或许便是对刘知几所述“识”的扩展与延伸。此外刘知几还十分强调史家之气节,称史家著书应当“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⑤〔唐〕刘知几著,浦起龙译《史通通释》,第180 页。。《史通》一书既有对前人精妙之论的吸收,又是刘知几对史学发展的一次深刻系统的反思和总结,它的问世在长时期内为“良史”的批评和讨论建立了基本的框架和标准。
至此,史家及学者对“良史”探讨已由叙事方式扩展到史学宗旨、史学地位、史学方法、史家标准、治史态度、修史制度、史籍优劣、史学流变等各方面,传统史学在不断的反思和批判中逐渐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宋、元、明三朝史学在其发展的历程中,同样深受两种因素的影响,一为学术,二为在政治,前者是儒家思想演变而成的义理之学,后者是政治统治。较史学而言,儒学与政治的关联更为密切,尤其在这一时期,儒学所产生的向心力便利了政治的统治,因而对它的解释一旦“官学化”便会受当权者的控制而难以变更。然史学不同于此,史学不乏劝诫、教化功能,但皆以事实为依,这是史学不可动摇的根基。虽然传统社会史学自始至终未能脱离经学的桎梏,但当现实的政治与学术僵化到与现实的需要相背离时,“良史”实事求是的特征便会成为有识之士用以改造现实的凭据和利器。
宋朝结束五代以来分裂割据的局面,在巩固政权的过程中,统治者十分看重对前朝经验的总结:一方面,在政权建立伊始便对隋唐五代的研究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史家及学者观前朝兴衰,察其得失、明其是非,不论君臣事迹抑或典章制度皆是其探究的重要议题;另一方面,隋唐渐已完善的修史制度,历经五代沿袭,为宋朝所发扬,宋依前朝旧例置起居院,修起居注,“凡天地日月之详,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继世之序,礼乐师旅之政,本于起居注以为实录,然后立编年,示褒贬”⑥〔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5,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778 页。。史学鉴往察来、惩恶劝善的功用最为宋初统治者所看重,成为当权者观其得失的参照与准绳,故而“摭实而去爱憎”的记事便成为此时“良史”撰述时的标准与法则。“良史”以事言理、惩劝分明的功用,深受宋初帝王重视,起居注及实录的修撰俨然成为一种传统被继承,史官所书成为隐形的尺度,衡量着君主在现实政治中的作为,史学以此达到对君王的规劝或训导。此外对隋唐五代治世之本、衰亡之由的探讨,深刻影响了宋初统治者的执政策略,宋朝重文轻武的思想便生根于此时。
除历代实录及起居注的编修外,各类有关隋唐五代的著作在此时纷纷涌现,王溥修《唐会要》《五代会要》,李穆、卢多逊等撰《五代史》,陈彭年著《唐纪》,郑向纂《五代开皇记》等等。至仁宗朝,欧阳修、宋祁等,博采众说,察兴衰治乱之迹修成《唐书》《五代史》;后司马光“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著成《资治通鉴》,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①〔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进书表》,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9608 页。。可见北宋中前期无论官修抑或私撰,断代之书还是会通之作,其主旨皆不离社稷兴亡。如欧阳修所述:“史者,国家之典法也。自君臣善恶功过,与其百事之废置,可以垂劝戒、以示后世者,皆得直书而不隐”②〔宋〕欧阳修著,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六),成都:巴蜀书社,2007 年,第309 页。。故“良史”之论多在求实、资鉴,所言必以“信史”为准,然后褒贬自现,并以此为鉴。吴缜称史著应“有是事而如是书,因事实而寓惩劝,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方能使所著“稽诸前人而不谬,传之后世而无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节之合,使后学观之而莫敢轻议”③〔宋〕吴缜:《新唐书纠谬序》,四部丛刊三编本。。然宋代史学并未以这一路径贯穿始终。
钱穆言:“北宋学术不外经术、政事两端。大抵荆公新法以前,所重在政事;而新法以后,所重尤在经术”④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年,第5 页。。他认为王安石于神宗朝发动的“熙宁变法”,是宋代学术转变的分水岭,为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此次变法耗时久、波及广却未能改变北宋面临的危机。时人以为“荆公新法,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⑤同④。,因而自变法以后,宋代学术渐由求实资政转向义理之学,由经国安邦转为“天理人欲”的训导和教化。此外,就儒学本身而言,在其发展中并未形成严密鲜明的内在逻辑及系统的学术体系。这种特征使儒学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也赋予了学者极强的解释力。宋朝重文轻武的治国方略为学术的发展提供了有利契机,不论朝野,有识之士皆注目于此,或欲以科举晋升,位列朝堂执笔国策,或致力于儒学,取《春秋》之意,议论褒贬,发扬义理,以求献于庙堂,或取信后世。因此,从北宋中晚期以后,儒学出现了复兴的局面。儒学的发展影响了史学的变革,经史之学紧密联系,经学以史学寻找事实依据,史学依经学阐治世法则。
至南宋时期,尤其在南宋理学官学化之后,史学深受理学的影响。“浙东诸儒吕祖谦、叶适、陈傅良等人更强调史学对‘理’或‘道’的探究,并在经学解释中突出史学的地位和意义,史学思想的哲理性也越来越强。史学也由此改变了以往注重叙事的传统,而强调义理精神”⑥姜海军:《宋代浙东学派经史兼重观念的形成、内涵及其影响》,《史学史研究》,2017 年第3 期。。正如吕祖谦所言:“看史非欲闻见该博,正是要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⑦〔宋〕吕祖谦:《东莱文集》卷20《杂说》,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464 页。。同时期的理学家朱熹不仅视义理为史书撰修的宗旨,而且将其视为学者治学问道的前提。他将《资治通鉴》改成《资治通鉴纲目》,意在使“义例益精密,上下千有余年,乱臣贼子具无所匿其形”⑧〔南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5《答刘子澄》,四部丛刊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 年,第17a 页。,即以《通鉴》所述为依托,阐发“春秋之义”,并作用于现实的政治。在政治的推动及学术的影响下,史学逐渐义理化,“善恶并举,盖善者所以为劝,恶者所以为戒”⑨〔明〕杨士奇等编《历代名臣奏议》卷277《论修功臣列传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24b 页。,成为史家著述的题中应有之义。
元、明以后,“史家进一步把《春秋》视为万代之史宗”,并将“史学和《春秋》注重笔削褒贬的传统联系起来,突出了予夺褒贬的道德致用原则”⑩罗炳良:《宋代义理史学再评价》,《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9 年第4 期。。元承前制,易代修史,顺帝以揭傒斯为总裁官,修撰宋、辽、金三史。揭傒斯将褒贬惩劝视为撰述之目的,称修史之根本惟在用人,史家除才学外,最重心术,惟其如此才可发挥著述之意,又言:“欲求作史之法,须求作史之意。古人作史,虽小善必录,小恶必记。不然何以示惩劝!”⑪〔明〕宋濂等:《元史·揭傒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4186 页。因此元明两代“良史”之论皆在于明“《春秋》之大法,《纲目》之主意”⑫〔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3《正统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35 页。。《通鉴》与《纲目》二书成为史家撰写史著的依据与准则,如郭大有所述:“评史以《通鉴》为主,参以《纲目》《史记》《春秋左传》……以己意参酌可否而评之,微显阐幽,则是非得失昭然可见,非敢蹈袭前哲以为己能也”①〔明〕郭大有:《新刻官板大字评史心见》凡例,万历十二年刻本。。魏显国更视《纲目》为学术之纲,称:“朱子准《春秋》作《纲目》,有正例、有变例,要在尊君父而讨乱贼,崇正统而黜邪佞,贵中国而贱夷狄,《尚书》《春秋》之法灿然复明,尤足以正诸史之失也。”②〔明〕魏显国:《史书总论》卷2《史法论》,转引自杨翼骧编著《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元明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377 页。
明朝末年,政治日趋腐败,作为官方正统意识的程朱理学到此时已僵化不堪,束书不观渐成风气,致使时人所论脱节于现实。清军的入关激发了有识之士的觉醒,在朝代更迭、社会剧变的时代,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等学者打破正统思想,改革历史撰述,以“致用”为学术之要务,顾炎武称:“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③顾炎武:《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425 页。,可以说在传统社会中,“良史”经世致用的思想在此时发展到了顶峰,然清朝的建立和稳定打断了这一现象。
清朝统治者建立政权后,在文化上实行了高压政策,文字狱的实行使得学者不敢轻言政事。随着政权的稳固,人们的生活相对安定,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经世之意已渐褪色,史家唯取其考据之法以治史学。文化专制进一步加强的乾嘉时期,考据之风盛行,以往的著述和记录均在此时得以全面整理和勘校,然史家皆沉溺于古籍的考订,治学高低皆以此为准。史家秉笔直书,“良史”惩劝资鉴的功用在此时被摈弃。章学诚针对世风之弊,提出治史之本原在于察其道、明其理以经世,故“良史”不能以考据自限,而应察世观风、著书立说以作用于现实的政治。刘知几言“良史”须兼具才、学、识三长,对此,章学诚十分认同。此外,章学诚又提出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心术”为良史著述之根本,“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④章学诚著、仓修良编著《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265 页。。于章氏而言史德或体现于两方面,其一,如是记录,不参杂个人之好恶。其二,裁断之能,即史家能透过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认清事物的本质。因此具备了史德,才能使史识发挥得当,然后可以发扬史义。章学诚的“良史”之论是对传统史学理论的又一次升华和哲理性的总结,然而章氏之说却并未激起时人的回应和学界的回响。
清王朝历经康、雍、乾三代后,至道咸时期已有大厦将倾之势。外有列强入侵、外敌环伺,内部贪贿成风、社会矛盾不断激化,道咸以降至辛亥革命间中国进入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世道时风的转变必然引起学术的变迁,乱象环生的现实激发了“良史”的忧患意识,“谈富强、讲经世”成为道光以后史家治学的主题⑤齐思和:《中国史探研》,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第345 页。。在强烈的现实关怀下,魏源、何秋涛、姚莹、徐继畲、黄遵宪、王韬、康有为等或投身于边疆史地、或眼光向外传播外国史,扩大国人视域,以求唤醒当权者以改革弊政,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纵观传统社会“良史”之议,实则为不同时期史家对治史宗旨、方法、精神等范畴的思考,虽内涵有所不同,然不离于经世致用,这是史家的担当也是史学对社会的责任,亦是促进传统史学不断发展的理论财富,史家的学术品格和治史情怀由此而生。
与西方不同,传统的中国史学尤偏实用,史学自产生之日起便备受统治者的关注,统治者不仅注目于史学资鉴、训育、教化等功能的发挥,更重视史官对其政治统治的记载及后世的评判,此二者彼此胶着难以分割。从先秦的“瞽史之言”至春秋的“书法不隐”,从秦汉的“直书实录”到隋唐的“褒贬训诫”,从发端于宋朝的“义理之意”,转变成清末的“经世致用”,“良史”的内涵在不同时期各有变化。然究其目的皆在于调适自身,以作用于现实的政治。史学对政治的参与及统治者对史学的高度关注,造就了传统史学有胜于西方的绝对权威性和唯一解释力,史学的盛衰与史家个人命运的兴败,皆受此影响。可以说中国史学产生于政治统治的需要,史学功能的发挥离不开与政治的互动。对政治与史学相互作用的探讨,有助于了解影响传统史学品质及史家精神的外在因素,进而深化对中国传统史学独特发展路径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