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秀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李清照有词《新荷叶·薄露初零》,但对其系年和为谁而作,历来有争议:系年有南渡前说(1108 年)和南渡后说(1133 年)之争;为谁而作则有晁补之、朱敦儒、韩肖胄三说。我们认为,《新荷叶》是李清照于1108 年私下为晁补之所写寿词,表达了对晁的寿诞祝愿。以下从《新荷叶》词概况、党争株连、家庭关系、金乡的地理位置、《晁氏琴趣外篇》中晁补之给晁端礼的和答词五个方面加以论证。
《新荷叶·薄露初零》曾是一首佚词,原载于北京图书馆藏明抄本《诗渊》第二十五册,署名宋李易安,孔凡礼先生据该书将其辑入1981 年出版的《全宋词补辑》,从此,李清照的这首词才走进读者的视野。现将《新荷叶》一词录于下: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1〕
《诗渊》该册为祝寿诗词,详究《新荷叶》词意,确是为某隐居高人祝寿而作。词开篇的“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指霜露初降的时节昼夜平分,可判该词作于秋分时节,那么寿主的诞辰亦应在此时。上阕主要用侧面描写的手法,铺垫寿主的不同凡响:居处楼观俱佳,流水环绕,台阁耸立,宛如海上神仙之境,清幽脱俗;“芝兰”用《世说新语》谢玄之典,言寿主子弟如芝兰玉树,秀拔非凡;亲朋都是簪缨之辈,身份显贵;捧杯献酒的侍女高洁柔婉;一系列烘云托月的描写,都衬托出寿主的非同寻常。下阕则转入对寿主的正面刻画:前两句先以瘦鹤、青松作比,祝其长寿,又赞赏其可与秋月争光的明朗精神,称誉其日下无双的德行文名;“秋月”二字亦关合寿主的生辰时刻;最后用谢安高卧东山继而出仕的典故激励寿主,希望他以天下为己任,放弃隐居,东山再起,拯救天下苍生。
宋代张炎在《词源》中说:“难莫难于寿词,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2〕李清照的这首《新荷叶》把“富贵”“功名”“神仙”的叙写交融在对后辈子侄的期望及环境的烘托之中,写法巧妙出新,不落俗套,可谓达到了情景交融、抒情与言志结合紧密的艺术高度。更重要的是落脚在忧念家国的深远层次,使得该词不仅是贺寿这么简单,更寄托着作者的宽阔胸怀及高远情志。
关于《新荷叶》词的系年和为谁祝寿,历来有争议。陈祖美、徐培均等主张系于南渡前的大观二年,徐北文等主张系于南渡后。而贺寿对象则有朱敦儒、晁补之和韩肖胄之争。侯健《新发现的李清照词》一文指出该词是写给朱敦儒的,依据是朱敦儒词集《樵歌》中有一首《鹊桥仙·和李易安金鱼池莲》〔1〕。陈祖美持大观二年为晁补之祝寿所作说:“大观二年(1108 年)恰是晁补之闲居金乡的第六个年头。是年晁氏重修了他在金乡隐居的松菊堂。……晁补之与李格非素有通家之谊,更是清照文学上的忘年交和‘说项’者,在晁氏五十六岁生日时,清照或前往祝寿,从而写了这首词。”〔3〕徐培均在陈祖美的基础上,据朱敦儒多处词作指出,朱敦儒的生辰在正月十四,与词里秋分的时间显然不合。徐北文也认为:“寿主所居‘高耸万丈蓬瀛’,其家族之‘簪笏盈庭’,又以‘安石再起’望之,皆与朱敦儒之中下层官员身份不类”〔4〕,从官职这一侧面印证了《新荷叶》并非为朱敦儒而作。
那么《新荷叶》词到底为谁而作呢?徐培均先生旁征博引,从晁补之《鸡肋集》、苏轼赠晁诗等角度入手,论证了晁、李二人的通家之谊、晁补之生日在秋分时刻等问题,从而得出《新荷叶》乃李清照大观二年秋上晁补之寿词的论断,同时回答了此词的系年和为谁而作的聚讼之争,逻辑严密,论据充分,令人信服。
但曹辛华先生在《李清照事迹五辨》一文中指出:《新荷叶》是为韩肖胄而作,与《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二首(以下简称《上二公诗》)作于同时,应系于南渡以后的绍兴三年(1133 年)。其依据有三:同用谢安的典故、韩肖胄生平所任最高官职、《上二公诗》与《新荷叶》词用意相仿。
首先,曹先生认为《上韩胡二公诗》与《新荷叶》词有两处同用谢安之典。据李清照诗前小序可知,《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二首作于绍兴三年,时宋高宗赵构委任韩肖胄为大金通问使、胡松年为副使出使金国,以求和盟,并慰问被俘的徽、钦二帝。李清照听闻此事,特作诗为二公送行,在诗中表达了对故土和人民的忧念及渴望收复失地的爱国之情。曹氏指出,诗中“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抷土”〔1〕“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1〕与《新荷叶》词“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1〕表意相似,并推测“东山”“安石须起”是化用谢安“东山再起”(《晋书·谢安传》)之典,两处“苍生”是化用“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5〕之典。事实上,《新荷叶》词末二句确乃化用上引谢安两典,但诗中的“东山”指李清照故乡所在的山东一带,典出“孔子登东山而小鲁”(《孟子·尽心上》)。王仲闻指出:“据孙奭疏,东山乃鲁国最大之山。诗中自‘只乞乡关新信息’以下,所引‘灵光’、‘稷下’、‘东山’,皆在山东,清照故乡也。故土沦亡,清照无时不在怀念中,故以望山东消息作全诗之结束。”〔6〕陈祖美又进一步解释:“在宋朝人们习惯地把今天山东一带叫做东山、东郡或东州。当年苏轼称自己知密州为‘赴东郡’或‘知东州’。写此诗时李清照身在杭州而心系被金人占领的故乡,愿为收复故土抛洒一腔热血。”〔7〕“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之“苍生”则指百姓,典出“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8〕,此句诗意是说皇帝怜惜百姓,上天亦忧念百姓。由此可知,《上韩胡二公诗》中的“东山”“苍生”皆与谢典无关,若生硬比附,实显牵强。
其次,从晁补之和韩肖胄二人的官职履历来讲,曹辛华以为:“晁补之生平中最高官才做到礼部郎中,以名相谢安做比其身份是不合适的”〔9〕。崇宁二年(1103),晁补之因党论罢官,归缗城(今山东金乡),开始隐居。从李清照词意来看,寿主与谢安之典的契合之处在于高蹈隐居,而非官职尊卑,用谢典的意图是劝其出山,为国效力。况且,晁补之虽未至卿相,但晁氏家族乃宋代名宦、显赫大族,自先祖以来世代为官,诗书传家,人才辈出;晁补之本人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品德、才能和声誉可谓名重当时。因此,以谢安丞相的高贵身份比晁补之,是无可厚非的,而且在贺寿词里更有抬高主人身份之用意。曹文以典故不合寿主身份来反驳的论据,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另,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绍兴三年(1133),韩肖胄以尚书吏部侍郎的身份拜为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充大金军前奉表通问使,身担外交重任,这样的尊荣显贵之人才真正与词中谢安的隐士身份不合。而且曹氏将该词系于绍兴三年,文中却称韩为“退居林下的达官韩肖胄”,显然与史实相悖缪。
最后,曹文认为《上二公诗》与《新荷叶》词都表达了强烈的爱国精神,用意相仿,前者作于绍兴三年,因此后者也应系于此年。其实,细察诗意与词意,可发现该诗与该词并没有比附的合理性,如此推断实嫌草率。宋高宗绍兴三年,赵构派韩肖胄、胡松年出使金国,屈尊求和。在这一时事背景下,李清照作古、律诗各一首以寄意,诗中讽刺了南宋朝廷割地求和的懦弱行为,渴望贤臣良将恢复中原,充满对北方人民的极大关切和忧国悯时之情。可见,《上二公诗》是对重大时政事件的回应,是李清照用宏观的视角审视朝政后做出的理性思考和批判。而《新荷叶》词则是李清照写给长辈的贺寿词,是私人情感的表达,其中内蕴的爱国情感也与寿主的特殊身份有关。如李清照写给婆母郭氏的寿词《长寿乐·南昌生日》,其中有对郭氏的夸赞美誉,对赵氏子孙宦途的憧憬,但没有民族国家的情感,这是因为郭氏是女流之辈,与国家命运无关。而《新荷叶》词中的寿主晁补之曾在朝为官且身怀经纶之志,如今因党争被贬田园,清照用国家危亡来激励他东山再起,是恰如其分的。由此可知,《上二公诗》与《新荷叶》词用意截然不同,并不能因为都表达了爱国之情就系于同时。
综上,曹辛华先生的三点论据都比较牵强,不能完全站得住脚。我们认为《新荷叶》词是绍兴三年为韩肖胄所作的观点多有凿枘,有待商榷,而陈祖美、徐培均先生将《新荷叶》词看作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 年)上晁补之寿词比较合理,故下文的论述均以此为前提。
“宋徽宗统治的二十五年间(1101—1125)是北宋政治最为黑暗的时期,这时北宋党争的性质完全变质。宋徽宗蔡京集团为维持其腐朽统治,以‘绍述’为名,以党禁的方式严酷打击元祐党人和一切敢于对时政提出异议的士大夫文人,形成极端专制的北宋晚期政局。”〔10〕在这种极端黑暗的政治环境中,党祸惨烈,即使是正直能言、敢于进谏的文人士大夫,也被这种强权专制的恶风所束缚和限制,人人自危。在打击元祐党人的斗争中,李清照的翁舅赵挺之与蔡京集团合作,弹劾元祐党人。但是在政治上,赵挺之善于投机,早年依附章惇,官运亨通;蔡京当权后,赵挺之转而与蔡京联手,对付元祐党派;曾布任相后,赵挺之又投靠曾布,赵挺之与蔡京的矛盾由此激化,演变成政敌,互相倾轧,也为赵挺之身后被蔡京诬陷的凄凉下场埋下伏笔。
赵挺之早年推行王安石新政,与元祐党人势不两立,尤其与苏轼、黄庭坚交恶。“挺之始通判德州,希意行市易法。时黄庭坚监德安镇,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及召试馆职,苏轼曰:‘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挺之深衔之。”〔11〕黄庭坚更是对赵挺之搞了一些恶作剧,哲宗元祐年间,赵挺之与黄庭坚俱在馆阁,黄因赵是鲁人,“意常轻之。每疱吏来问食次,正夫必曰:‘来日吃蒸饼。’一日聚食行令,鲁直云:‘欲五字从首至尾各一字,复合成一字。’正夫沉吟久之,曰:‘禾女委鬼魏。’鲁直应声曰:‘来日勅正整。’叶正夫之音。阖座皆大笑”〔12〕。苏、黄等人作为文坛巨擘,自视清高,以赵挺之的人品为不齿甚至故意取笑,因此导致双方关系恶化。后来赵挺之不遗余力地弹劾苏轼与黄庭坚,双方水火不容,成为政治上的对立派。而晁补之正是苏轼的重要门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更是名列元祐奸党“余官”第三名。
据《宋史本传·宋宰辅编年录十二》记载,赵挺之于大观元年(1107 年)三月罢右仆射,后五日卒于汴京。受政敌蔡京构陷,赵挺之卒后三日被追夺司徒之赠官,亲戚在京者均被捕入狱究治,七月狱具,查无实据。赵挺之的罪名是:“挺之身为元祐大臣所荐,故力庇元祐奸党。”〔13〕生前排斥元祐党人,死后却被诬陷包庇元祐党人,可谓讽刺至极。为避党祸,大观元年七月,赵家回青州屏居。因此,对于元祐党人,赵家必定会与之划清界线,保持高度警惕。
“因为在当时即使在一些不相干的问题上,说一点被追究的元祐党人的好话,都是违背朝廷的旨意,在风声紧的时候,十有八九会招致麻烦甚至是祸患。作为早已成了廷争的惊弓之鸟和无辜牺牲者的李清照,她又何苦来呢?”〔3〕李清照曾受过党争株连,深知其中的利害,早已对党争形成敏感反应,必定会对自己的言行慎之又慎。大观二年八月秋分是晁补之的生辰,此时赵家受蔡京构陷屏居青州刚满一年;晁补之不仅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更是未出党籍的元祐奸党;赵家与晁补之的关系在当时可以说是冰炭不容。在政治风口尚紧的关头,出席政敌寿宴,对赵家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以李清照的聪慧和敏感,她绝对不会向赵家提出为晁补之祝寿的要求。在赵家屏居乡里以防节外生枝的年月,赵、李夫妇亲赴晁补之寿宴的荒唐举动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在当时恶劣的政治生态中,为元祐党人说话都会招致祸患,何况是亲自给元祐党人拜寿呢?那么,如若李清照曾提出这种想法,婆母郭氏会不会批准呢?答案是:不会的。因为赵挺之与元祐党人结怨日久,死后罪名又与元祐党人有关,而晁补之恰好是元祐党人,在这种情况下,性情刚烈的郭氏是绝不准许儿子、儿媳向丈夫的政治对手贺寿的。陈师道在给黄庭坚的书信中讲到过这样一件事情:“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几如小邢矣。”〔14〕早年赵明诚仅仅因为抄录苏、黄诗文就曾与父亲失和,可见赵挺之对苏黄党人的深恶痛绝。儿子在父亲去世一年多后要为父亲的政敌拜寿,母亲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这样说并非贬低古人的心胸,而是因为当时蔡京势焰正炽,对赵家虎视眈眈,考虑到赵家的前途和安全,郭氏是断然不会同意李清照夫妇此举的。
反观李清照,嫁入赵家一年即因父亲而受到党争牵连,婚后又从未生育子嗣,在赵家被看作扫帚星和多余人,与婆母的关系以及在赵家的处境都不容乐观。而在赵家屏居青州的这段时间,赵明诚不再是太学生,也不再是鸿胪寺少卿,他用心收集和研究金石字画,夫妻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谐,正如李清照晚年的回忆:“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1〕此时赵、李感情生活美满融洽,关系胜过知音密友,为不破坏她与赵明诚来之不易的恩爱生活及平静和睦的家庭关系,李清照即使有为晁补之祝寿之心,也绝不会公然提出如此要求。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晁补之罢官,归居缗城(今山东金乡),赋闲在家,大观二年(1108)是其罢归的第六个年头,而此时李清照夫妇正屏居青州(今山东青州)。那么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李清照是否具备亲往拜寿的可能性呢?据方志记载,金乡的区划沿革:“周隶济州,宋金元因之”①。可知,金乡在宋代隶属于济州(今山东济宁)。据《宋史》:“至道三年,以应天、兖、徐、曹、青、郓、密、齐、济、沂、登、莱、单、濮、潍、淄、淮阳军、广济军、清平军、宣化军、莱芜监、利国监为京东路。熙宁七年,分为东西两路,以青、淄、潍、莱、登、密、沂、徐州、淮阳军为东路;郓、兖、齐、濮、曹、济、单州、南京为西路。”②可知在北宋时青州与金乡分别属于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查今人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14—15“京东东路京东西路”〔15〕可知,青州位于京东东路的西北部,金乡位于京东西路的西南部,两地的图上距离约为10.9 厘米,按图上二百四十五万分之一的比例尺计算,青州和金乡的直线距离约为270 公里,距离相隔较远。对陈祖美先生两地相隔不远的说法,今人周桂峰在其著作中亦曾有过质疑:“青州和金乡虽同属山东,但不能说‘相隔不远’,北宋的青州即今之益都,与金乡之间的直线距离是270 公里,对于生活在宋代的李清照来说怎么能是‘相隔不远’?”〔16〕
以北宋时期的交通运输方式论,李清照夫妇二人长途出行乘马车的可能性较大,除去途中休憩时间,往返青州与金乡至少三天。在宋代来说,往返三天的行程不算短途,期间车马劳顿在所难免,夫妻二人长途跋涉只为给晁补之祝寿,也是不合情理的。
晁端礼是晁补之的族叔,曾受蔡京的举荐,应诏入大晟府,作《并蒂芙蓉》(太液波澄)等谀颂词,得徽宗称赏,授大晟协律郎,未几病卒。因这一短暂的经历,晁端礼常被冠以“大晟词人”的称号而颇受微词,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以优秀词人的身份而被后人追慕。晁补之欣赏其族叔的人品、学问,二人性情投契,交游唱和,留下了诸多往来酬答的词作。晁补之常在词中亲切地称呼其为“十二叔”。
目前,从晁补之词集中的小序或内容来看,写给晁端礼的词就有:《水龙吟》(始去齐,路逢次膺叔感别叙旧)、《八声甘州》(历下立春)、《满庭芳》(赴信州日,舟中别次膺十二叔)、《金盏倒垂莲》(依韵和次膺寄杨仲谋观察)、《安公子》(和次膺叔)、《凤凰台上忆吹箫》(自金乡之济至羊山迎次膺)、《万年欢》(寄韵次膺叔)、《阮郎归》(同十二叔泛济州环溪)、《一丛花》(十二叔节推以无咎生日,于此声中为辞,依韵和答)、《一丛花》(再呈十二叔)等,可知二人唱酬频繁,过从甚密。其中这首《一丛花》(十二叔节推以无咎生日,于此声中为辞,依韵和答),显然是回赠晁端礼为其生日所作词的和词。晁端礼曾做过泰宁军节度推官,小序中的“节推”,是“节度推官”的省称。在晁端礼现存的词集《闲斋琴趣外篇》卷三中就有一首《一丛花·谪仙海上驾鲸鱼》,尽管无小序说明写作缘由,但从内容和晁补之的和词来看,应是十二叔为晁补之生辰所填贺寿词。刘乃昌、杨庆存〔17〕及乔力先生〔18〕在笺注晁补之词时,皆认为二晁的两首《一丛花》互为和答词,且将其系于闲居金乡期间(1103—1109)。现将两词转录于下:
《一丛花》
晁端礼
谪仙海上驾鲸鱼,谈笑下蓬壶。神寒骨重真男子,是我家、千里龙驹。经纶器业,文章光焰,流辈更谁如。渊明元与世情疏,松菊爱吾庐。他年定契非熊卜,也未应、鹤发樵渔。手栽露桃,亲移云杏,真是种星榆。〔19〕
《一丛花》(十二叔节推以无咎生日于此声中为辞依韵和答)
晁补之
碧山无意解银鱼,花底且携壶。华颠又喜熊羆旦,笑麒麟、老反为驹。文史渐拋,功名更懒,随处见真如。高情敢并汉庭疏,长揖去田庐。囊无上赐金堪散,也未妨、山猎溪渔。廉颇纵强,莫随年少,白马向黄榆。〔20〕
晁端礼词上阕赞扬寿主的凛然精神和贵重骨相,激赏他经纶大器和文笔生辉的才能,塑造了一个风神秀发、满腹才华的寿主形象。“谪仙”一词点明寿主正处于被贬谪的困境之中,更为其怀才而见疏的不幸遭遇愤愤不平。下阕以隐逸诗人陶渊明比之,但认为寿主的归隐生涯不会长久,迟早能被重用,体味词意,乃劝寿主出山、一展才略,这一点与《新荷叶》下阕用意相似。晁补之词处处就十二叔词予以回应,“抒发了自己离开官场、皈依林泉、放浪形骸的闲情逸趣”〔17〕。上阕从乡居生活的快意着笔,写携壶醉酒、渔猎山林的率性自由使得自己性情返本归真、功名之心懒怠。下阕反用“廉颇尚饭”(《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典故,表明了虽才力犹强、但已无心功名之意。
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21〕“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22〕,词作更是脍炙人口。明人杨慎曾评价其词所达到的高度成就:“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23〕与秦观、黄庭坚争雄的比喻虽有夸大、过誉之嫌,但也透露出李清照填词才能的非同一般,在宋词这一领域里的造诣举世公认、别具一格。晁补之与李清照之父私交甚笃,二人交游往来密切,在此过程中晁补之有机会认识李清照并见识到她出色的文学才能。作为词坛前辈,晁补之对李清照的才华表现出欣赏和青睐的态度,在士大夫中交口称赞,大加奖掖。朱弁的《风月堂诗话》称:“赵明诚妻,李格非女也。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24〕可以说晁补之是李清照文学上的伯乐和知己,他是极为看重和爱惜李清照的,而李清照对这位曾称扬过自己的知音和忘年交,更是心存尊仰和感激。那么,晁补之对晁端礼的寿词欣然和答,如果李清照曾亲身为他祝寿并现场填词,晁补之很可能会即兴填词以和之,即使不即兴填词,稍后也多半会补作和答词。凭借晁、李二人的文名,这两首词定会流传开来,并在二人词集和相关文人笔记中有所载录。但在《晁氏琴趣外篇》中未见与《新荷叶》词意相应的和答词,在宋代有关的诗文笔记杂著(如庄绰《鸡肋编》、朱弁的《曲洧旧闻》、张端义的《贵耳集》、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等)中也未发现有关这场寿宴及李清照贺寿词的任何蛛丝马迹。由此我们可以推想,李清照私下作词贺寿的可能性远远大于亲身贺寿的可能性,这首《新荷叶》是否曾寄给晁补之也未可知。
由以上五个方面的推论可知,李清照的《新荷叶》词当系于宋徽宗大观二年,乃为晁补之五十六岁诞辰所上寿词。但由于政治、家庭、地理环境等原因,李清照并未亲自前往金乡祝寿,而是私下作《新荷叶》词一阕,遥表对所敬仰的前辈的怀念和祝愿。
注释:
①李罍纂修《(咸丰)金乡县志》卷1,清同治元年刊本。
②脱脱纂《宋史》卷85,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