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婧
(北京城市学院 教育学部,北京100083)
钱锺书①是一位以才智和博学而闻名的学者、作家,对中西方文化文学典籍的圆照周览,使他能够在中西文化文学间展开互证互释,探求诗心文心与审美规律。在互证互释的过程中,钱先生“不耻支离事业”,对诸多具体的修辞现象“网罗理董,俾求全征献”,做出了大量“散为万殊,聚则一贯”的修辞理论阐述。目前学界对钱先生修辞研究的研究,集中体现在对其修辞理论观念的挖掘与梳理,构成了一种规模化和集束效应:从修辞视角对钱先生翻译观的建构或重构;立足钱先生修辞理论,针对具体修辞现象进行概念廓清和边界探讨;将钱先生的文学修辞批评与他的修辞理论归并研究,寻绎规律。此类等等,都在一定程度将对钱锺书修辞研究的研究推向了新高度。但是,真正立足于修辞理论和实践的学术层面探讨钱先生修辞学学术品格的并不多见②,这一领域尚有较大的开拓空间,因此本文基于对钱锺书的修辞学的系统研究,将钱先生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的修辞理论与实践统合观之,在理论高度对钱先生修辞研究的学术品格予以探讨。
在《谈交友》中,钱先生对个人性情及其学问的关系做过这样的阐述:“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1〕这是说在学问所成就的学术研究中,凝聚着艺术家的性情和个性,昭示着艺术家的气质和风貌。从钱锺书倾注于修辞理论的情感态度中可以透视出他从事修辞研究的学术品格,这种品格将严谨庄重与戏谑反叛、博大厚重和灵动俊逸融为一体,将奇肆飘忽与精微深密、有伦有序与自由穿梭熔于一炉。具体而言,凝聚在钱先生修辞研究中的学术品格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钱锺书在阐释文学创作中创新与模仿、发展与守成的辩证关系时说道:“其在于人,佳则动心,动心则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窠臼,窠臼则变滥恶,是则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兹臭腐,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败之。”〔2〕这就鲜明地提出了仿造和蹈袭往往带来价值的一路下跌,也反映出钱锺书创新的决心。
钱锺书的创新意识,集中体现在修辞理论、修辞实践、对诗心文心的认识三个方面。
第一,从修辞理论的角度说,钱锺书并不拘泥于既有的观点或结论,而是善于将现象回归到语境中去考察、甄别和印证,通过反复思考和论证提出自己独立审慎的判断或新颖独特的见解。
钱先生有意识地把修辞学研究从话语层面扩展到文化哲学层面,明确而自觉地以突破语言学本位观念、走出技巧论和辞格论为出发点,植根于更为广泛的社会人文、心理思维乃至自然存在等语境之下来认识修辞、探索修辞、阐释修辞。在使用“修辞”进行文本阐释和文学批评时,他对修辞的认知超越了字词层级、句子层级的关联和组织而上升到了文本以及文本外所有有意义的话语篇幅。即是说,钱先生修辞研究的对象已经超越了“语词关联”,这种关联不仅仅是语法关注的词与相邻词之间的上下文关联,也不仅仅是谋篇布局关注的相距遥远的语段之间的交相呼应,而是达到了文本与文本外广阔无边的语境的遥相呼应,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广阔的认知可以被理解为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这一修辞认识的创新最终导致了形而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消解,尽管他本人也许并未意识到这一“剑走偏锋”带来的结果,但事实上,当钱锺书将语词的修辞结构作为文本意义存在的依据之一时,他已将修辞学方法转化为新批评或结构主义的方法;而当他选择了用权宜性的“以诗证诗”“以言消言”策略来进行修辞学分析时,他就又从结构主义走向了后结构主义或者说解构主义;从他的“阐释之循环”“捉置一处”“史蕴诗心”等操作和论述中,甚至还可以看到西方阐释学、比较文学、新历史主义的范式和构型〔3〕。
钱锺书与当代西方思想家哲学家的默契相通,让人再次感受到了他与西方思想巨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的远见卓识以及与他们谈笑风生、莫逆于心的超迈气度,钱锺书从修辞学角度进行“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的修辞学方法之实践,实际上是源发于中国诗学传统本身旨在突破僵化凝重的传统范式、寻求自我突破而汇入现代思潮的学术冲动,这一创新举措,是一种有原则、有方法、有着哲学基础的高度自觉的意识和行为。
第二,从修辞实践的角度看,钱锺书一向反对平庸表达,追求词锋滔滔。在钱锺书的文学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令人目不暇接纷至沓来的比喻,这些比喻之所以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大程度来源于它们在喻体选择上超乎想象、出人意表的新奇。
例如,钱先生非常善于从男女两性的角度设喻。以“性”设喻,在通俗小说或民间口耳相传的桃色新闻中并不罕见,但是在正统的学者创作中确实不多。究其原因,是对“度”把握的困难。过度,则与亵词无别,十分佻达;合适,则能充分宣泄人类情感、调节气氛、引人发笑,达成一种无须多言的会心默契。恰如周作人所言,有关性的笑话与呵痒相似,“有一种无敌的刺激力,去引起人生最强的大欲,促其进行,不过并未抵于实现而以一笑了事”〔4〕。也类似于周作人转引蔼理斯所说,“……性的悦乐相近,容易引起兴奋,但因生活上种种的障碍,不能容许性的不时的发泄,一面遂起阻隔,抵牾之后阻隔随去,而余剩的力乃发散为笑乐……”〔4〕因此,用“性”设喻,在大欲和人伦之间找到平衡,这个奥义非聪明绝顶之人不能把握和运用,它丈量着作者心智的成熟度,也考验着作者才气的高度。
钱锺书在《管锥编·全晋文卷六十》中引《金瓶梅》“自古言:不亵不笑”并评论说,虽然不知《金瓶梅》何出此言,“亦尚中笑理”;随后钱锺书引古罗马诗人所言,证明在“失伦类——‘不亵不笑’”这个问题上中外同理:“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5〕可见他本人深知“性”是人欲之一,男女之事并不是不能说,而是需要艺术地说。在论及比喻喻体的选取原则时,他也谈到要取通俗易懂的琐碎鄙薄之物,那么男女之事作为成人世界里心照不宣的平常事,由此取喻,最能为人理解。文字表面文雅而内里涉俗,又由极俗而体味出本真的生命意蕴,正是取喻的精义。
钱锺书的文学作品中有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比喻都和男女之事相关。小说《灵感》中揶揄作家有所坚守因此不常有作品问世,钱先生以女性生育作比,“这位作家是天才,所以他多产;他又有艺术良心,所以他难产”〔6〕。小说《猫》中形容建侯人到中年,得失心愈发重了,以高龄得子的妇女作比:“建侯错过了少年时期,没有冒冒失失写书写文章,现在把著作看得太严重了,有中年妇女要养头胎那样的担心”〔6〕。形容青年学生承蒙风韵犹存的李太太亲切称呼时的方寸大乱,以被人突然脱去衣服作比:“颐谷没准备李太太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带姓,下不带‘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像初进按摩浴室的人没有料到侍女会为他脱光衣服”〔6〕。
这样的比喻在《围城》中更是俯拾皆是:对着装十分清凉的鲍小姐的评价,说她陈列着肉体像“局部的真理”〔7〕;写鸿渐与鲍小姐偷情时的坐立难安,好像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7〕;写方父拒绝汉奸引诱却没有受到政府优待后的心绪不平,像不被待见于姑翁的青年守节的孀妇一样怨抑〔7〕;写方鸿渐眼中的上海的春天无处发泄,春光只好向人的身体寄寓,于是多了孕妇〔7〕;形容年老失修的车子在路上逡巡不肯前进惹得司机大发脾气,要和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关系〔7〕。可见,钱锺书的修辞实践并未沉迷于象牙塔中的形而上学思辨,而在很多时候是以人生观照文学、以文学反映人生的形而下体认。他将活跃在艳情小说或者笑话书中关涉“性”的比喻运用得出神入化,使人不觉下流猥亵,反而让其文学作品更能深入提示人性的弱点,更贴近从容不迫的日常诉说,呈现出别样的反讽意味。由此可以说,以“性”设喻,这是钱锺书个性的显示和学术的自觉,也是他敢于创新的一个例证。
第三,钱锺书一直注重从具体的文学实践和鉴赏活动出发,引入西方阐释学的方法,合之以中国佛教、心理学、哲学和西方神秘宗等,地不分南北、学不分中西,打破学科藩篱和时空界限,从只言片语的支离琐碎和吉光片羽的乍现中寻绎出中西方人类所共有的诗心文心,也注重从以文学为中心的领域向其他学科门类辐射,从而沟通文学生命与文化情态,使各学科门类之间彼此交融、内外互证。这种将世界文化思想作通体合观的认识之创新,是其最大创新之处和创新最具价值之处。
钱锺书是批评家,也是鉴赏家,是学者,也是文人。在他的修辞研究中,他既珍惜理论的稳定、科学和普泛价值、指导意义,也看重实践的社会性、历史性和验证能力、改造能力。钱先生理论并非凌空蹈虚地坐而论道,而是通过分析、验证、演绎、归纳等逻辑手段所形成的概念化话语。这些话语来源于钱锺书对具体的文学现象、文学作品的洞见所形成的态度、观点和认识,是对一个创作问题的澄清、对一个审美现象的抉发,即钱先生理论的话语品质具有“实践性”。
钱锺书的实践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钱先生学术著作中的理论论断,总是有充足详尽的文化文学实例予以支撑。钱锺书几乎不在没有文本支持的情况下探讨纯粹的理论问题,而是始终以关切之心,着眼于历史和现实中存在着的各种形象生动的文学现象,在《谈艺录》和《管锥编》中随处可见一个触媒所激发的笔墨腾挪、旁征博引。这种网罗中西古今大到案头经典、小到民间俚语中各种具体的文化现象,以丰富的文学鉴赏实践来支持、深化、发展理论研究的治学范式,使钱先生的修辞理论和鉴赏实践达成了交相辉映、循环解构的动人景观。
比如他在《管锥编·毛诗正义·伐檀》中谈到“拟声”,指出拟声自古寻见,《诗经》中的拟声有一种是单纯的“象物之声”(拟声),如“伐木丁丁”“呦呦鹿鸣”;还有一种则更为高级,不仅“象物之声”(拟声),还“传物之意”(传情达意),即是声与义二者两相结合的“声意相宣”(the sound as echo to the sense),如“杨柳依依”“灼灼其华”。这种“声意相宣”,在拟声之外,更兼“巧言切状”。为了论述清楚什么是“声意相宣”,他又举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中“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为例,认为下句既摹拟了塔上的铃声,又写出了铃声的含义,所谓“声意参印,铃不仅作响,抑且能‘语’:既异于有声无意,如‘卢令令’;亦别于中国人只知其出声,外国人方辨其示意,如‘替戾冈’;又非只言意而不传声,如‘遥听风铃语,兴亡话六朝’。”〔5〕为了深入展示这种“声”“意”互相映衬而显现的技法,钱先生又举唐玄宗入蜀,雨中间铃,问黄幡绰:“铃语云何?”黄答:“似谓:‘三郎郎当’”;窦巩《忆妓东东》:“惟有侧轮车上铎,耳边长似叫‘东东’”;阮大铖《春灯谜》第一五折:“这鼓儿时常笑我,他道是:‘不通,不通、又不通!’”;《聊斋志异》卷七《仙人岛》芳云评文曰:“羯鼓当是四挝。”绿云释义曰:“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5〕等例,表明这样的手法广泛存在于诗歌、戏剧、小说的创作当中。钱锺书进一步指出,“古诗中‘禽言’专用此法;仿禽之声以命禽之名,而自具意理”,且能在窠臼以外翻新,如江天多《三禽言》之《鸠》写布谷鸟叫声“苦苦苦”,韦庄《鹧鸪》自注:“‘懊恼泽家’,鹧鸪之音也”,凡此种种都是“声意相宣”的例子。最后钱先生总结道:“禽言诗者,非‘鸟言’也,‘强作人间语’耳。”〔5〕可见“象物之声”兼具“传物之意”是人为赋予客体的情意,寄托了人们的情思,在赋予客体对象情韵的同时,也体现了主体的才情高妙。至此,钱锺书通过征引大量具体的文学现象,将“声意相宣”的拟声和单纯的“象物之声”的拟声区别开来,“声意相宣”的修辞作法也随之明朗。
第二,钱先生文学作品中很多的修辞创作实践,总是可以和他本人的修辞理论形成对照。纵观钱锺书著述文本的总体风貌,是以“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打通”的治学方法和“才必兼乎趣而始化”这种独具一格的著述风格在现当代文坛独树一帜的。他对学术的表述和文学的思考,跨越了学术与文学的领域,打破了中西时空和学科界限,在“零星随感”到“圆照周览”的演进过程中,获得历时性的“成长”,实现了所谓的“通观一体”,其学术著作可谓是“文人之学术”,其文学创作可谓是“学人之创作”。钱锺书在创作与学术两个领域分而治之、各有所得,他的文学创作中很多现成的实例,可以直接挪用过来用以例说他的学术著作中提出的相关理论,这种理论和实践的呼应,也使得“以钱(锺书)‘解’钱(锺书)”成为可能。
例如方鸿渐的“自我凭吊”心理,鸿渐没有收到聘书即将离开三闾大学之际,有几个学生来跟他话别,他心生感慨,“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7〕。此后在和柔嘉返沪途中,孙柔嘉睡熟之后,鸿渐想起他们方才提及的唐晓芙,心如止水,他只感觉一年前爱着唐晓芙的自己已经死了,有爱好的自己、惧怕苏文纨的自己、给鲍小姐诱惑的自己,全死了。小说中有一段类似方鸿渐自我凭吊意味的话:“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他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7〕。自己哀悼自己,为许许多多个已逝的自我送葬,《管锥编·全梁文卷五二》中有“向死而趋”与之互证。王僧孺《初夜文》、《抱朴子》内篇《勤求》以及佛典《长阿含经》之一六〇《阿兰那经》和《大般湼槃经·迦叶菩萨品》都有一样的意指:人这一生,都是向死而趋,好比牛羊一步步走向屠宰场。诗人也常道此意。古罗马哲人云:“吾人每日生正亦逐日死,生命随日而减,其盈即其缩也”;但丁云:“人一生即向死而趋”;一诗人哭父云:“吾人出胎入世,即为启行离世,日生日长,愈逝愈迈,以至于毕程”;一诗人送窆云:“请少待毋躁,吾正登途相就,每过片刻即近汝一步”;又一诗人云:“坐知死为生之了局,人方向死而趋,逐步渐殁”。钱锺书认为英国哲学家布莱德雷说得最为新颖警世:“‘人至年长,其生涯中每一纪程碑亦正为其志墓碑,而度余生不过如亲送己身之葬尔’(After a certain age every milesto-ne on our road is a gravestone,and the rest of life seems a continuance of our own funeral procession)语尤新警。”〔5〕人们熟悉的是“向死而生”,为何要向死而生,是因为全体的生命都是“向死而趋”,因此在明白了终究要面临绝望和死亡之后,在那之前选择更好的去生存。既然必定“向死而趋”,何不放手一搏“向死而生”?为其所当为也、率性之为命也。
《围城》中很多场景描绘、人物性格塑造、人物讨论话题的学术性都可在《谈艺录》《七缀集》《管锥编》等学术著作中得到深度印证和阐释;与此相对应的,钱锺书在《谈艺录》《七缀集》《管锥编》中深入论述的“话分两头”“词正而意负”“词负而意正”、翻案、冤亲、反讽、悖论、通感、比喻、陌生化、蟠蛇章法、留白等修辞技巧和章法,也在其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如果将钱锺书学术著作中的修辞理论与其文学作品中的修辞实践对比参照,实乃“造车合辙”〔5〕,展现了修辞的无限妙趣。《围城》是作家钱锺书的手笔,有它作为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亦是学者钱锺书的手笔,渐染了他的理论著作所具备的学理性,它们彼此相通互证互释,“一道以贯,同体妙义”。因此,若打通钱先生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之间的脉络,将钱锺书的文学创作置于他本人全部的著作系统中予以观照,那么《围城》等文学作品“几若自释而不劳阐解”〔5〕。
在当代社会经济大发展和多层次资本市场激烈倾轧的大环境下,文论研究逃离文学走向文化产业、逃离美学走向艺术策展的这种跨界转向似乎理所当然,但是带来的后果也显而易见,新世纪以来,相继有学者提出“正视中国文学理论的危机”的命题〔8〕。研究者认为文学理论的深刻危机包括但不限于文学理论和文学实践的脱节,即失去对文学作品解释的能力;理论研究与文学鉴赏的脱节即文论成为一种凌空的纯粹的理论话语。从这个层面说,钱锺书坚持立足于具体现象的实践剖析,归纳出他众多颇有见地的“大判断蕴于小结裹”〔5〕的文评理论,恰恰为当今文论的发展提供了一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范本;同时由于他本人身兼学者和文人的双重身份,他的修辞创作实践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与他本人的理论作“互动阐释”。因此,笔者认为钱锺书的修辞观念与具体实践总是紧密相联、水乳交融的,可以称之为实践性话语。
钱锺书认为,尽管人类生存的历史语境和文化语境千差万别,但思维活动具有全人类性,思虑和情感、价值判断和道德律令等大体为人类共有,事理、情理、心理、哲理、文理,无不可通,即“盖人共此心,心均此理,用心之处万殊,而用心之途则一。名法道德,致知造艺,以至于天人感会,无不须施此心,即无不能用此理,无不得证此境。或乃曰:此东方人说也,此西方人说也,此阳儒阴释也,此援墨归儒也,是不解各宗各派同用此心,而反以此心为待某宗某派而后可用也,若而人者,亦苦不自知其有心矣。心之作用,或待某宗而明,必不待某宗而后起也”〔2〕。正是基于此,尽管古今中西的话语表达有差异,但依然具备将它们“捉置一处”进行比较互证、融化互补的可能性,并且在这种立体对话的过程中,会发现双方不同概念术语下内在精神的精妙契合,最终标识和凸现出人类文艺创作的共同规律。这种“对话”可以归结为三大维度:古今对话、中西对话、科际对话。
第一,古今对话。钱锺书热衷于探寻各种文学现象、文艺观念或创作流派的起源和它们在历史长河中的流变,而且,他还善于用现代学术眼光去审视古代文学文化现象,或者将现代学术思想与古代文论思想进行沟通和对比,以挖掘出古代文学文化现象的现代意义和古代文论的当代价值。
比如钱锺书在《卫风·河广》中论及“夸张”这一修辞手法,说《诗经·卫风·河广》有言:“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同样描写河流,《周南·汉广》却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前者是运用夸张的修辞,极言黄河的狭窄,狭窄到苇筏可渡、小船难容;后者是运用夸张的修辞,极言汉水宽广,宽广到不可企及。钱锺书又连类并举了与前者“事无二致”的例子,譬如汉高祖封功臣誓曰:“黄河如带”,陆机赠顾贞诗曰:“巨海犹萦带”,隋文帝称长江曰“衣带水”。两条河流的宽广程度会有如此差别吗?当然不是,这是因为“盖人有心则事无难,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跂以望宋,觉洋洋者若不容刀,可以苇杭(渡)。”〔5〕接着,他又把视角转向历史上的类似诗文,再三证明自己的观点,《郑风·褰裳》中有云:“子惠思我”,则溱、洧可“褰裳”而“涉”,西洋诗中情人赴约哪怕宽广如海峡也可泳而渡。《唐棣》之诗曰:“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论语·子罕》孔子反问道:“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也就是唐太宗《圣教序》所谓“诚重劳轻,求深愿达”而已。如果有人拘泥于诗歌本义,丈量黄河和汉水的宽广度,是不足以向其道诗家三昧的。再接着钱锺书又转入历朝历代,列举了《颜氏家训·勉学》记《三辅决录》载殿柱题词用成语,有人误以为真有一张姓京兆,《汉书·王莽传·赞》用成语,有人误以为莽面色紫而发声如蛙等等。这误读,“皆泥华词为质言,视运典为纪事,认虚成实,盖不学之失也。若夫辨河汉广狭,考李杜酒价,诸如此类,无关腹笥,以不可执为可稽,又不思之过焉”〔5〕。又说道,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稗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殖”;清代曹雪芹写《红楼梦》,第五回说秦可卿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这些都是修词之一端,即述事抒情有“实可稽”与“虚不可执”者,对此清人汪中和章学已窥端倪;而始发厥旨,当推孟子——《万章》中孟子提出“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的著名文论。最后钱锺书指出:“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诚者也。”〔5〕这样一番腾挪古今、沿波溯源的推详考索,揭示出了文学作品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以实涵虚”所呈现出的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之间的关系。又如钱锺书对唐宋诗各自特质和精神风貌的论述、对某个具体诗人风格的判定必定兼及前代诗人对其影响和后代诗人受其惠泽的研究范式,都体现了他旁征博引、钩玄探微,在历时范围内细说来龙去脉的古今对话意识。
第二,中西对话。在古今对话之余,钱锺书还凭借自身深厚的旧学底蕴和西学造诣将中西文论融于一炉。他立足华夏观照西学,通过对照互鉴,努力在原本或处于离散、孤立、绝缘的中西方之间建立一种平等有效的对话关系,为异质文化间的交互映发和人类的精神文明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早年他在论悲剧时就说道:“要想充实我们的审美经验,我们必须走向外国文学;要想充实审美经验的其他方面,我们必须回归自身。在文学研究中,禁欲主义已经足够糟了,拒绝承认国外也有优长之处的爱国主义就更不可取。”〔9〕晚年他在《意中文学的互相照明:一个大题目,几个小例子》一文中重申此种主张:“正如两门艺术——像诗和绘画——可以各放光明,交相辉映,两国文学——像意大利和中国的——也可以互相照明,而上面所说的类似,至少算得互相照明里的几支小蜡烛。”〔1〕可见,“借照临壁”又“还照临壁”的中西对话是他一贯的主张。
钱锺书借助西方文学修辞理论的“他者之镜”,对中国传统文学中的修辞理论资源进行了探索和梳理,在一次次对中西文学关于修辞的概念、内涵、表现手法和文艺特质进行解读和整合之后,在保留中国传统理论意蕴丰瞻、生动空灵的特点的同时,又有力地弥补了其失之模糊和缥缈的缺憾,真正实现了“邻壁之光,堪借照焉”〔5〕的中西对话。修辞研究中,钱先生将梅尧臣的“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与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理论相比照;将从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提炼的“先呼后应,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的创作手法与古希腊谈艺谓之“丫叉句法”之说相映发;将老子立言之方所谓“正言若反”与西方修辞“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相会通;将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蟠蛇章法”与古希腊人论“修词”和浪漫主义诗人谓诗歌结构的“以圆为贵”观念相参证;将从《湘君》《怀沙》中提炼的错乱颠倒之象即“方正倒植”与西方诗歌中的“世界颠倒”相阐发;将造句相同选字各异的“每况愈上法”与古罗马修辞家命名的“阶进法”相印证。此类等等,不一而足。在中西沟通与对接中,异质修辞理论不远万里奔赴一场奇缘佳会,不仅有利于廓清传统修辞理论中不被重视或尚未厘清的若干重要问题如“诚而不实、虚而非伪”“通感”说,而且弥补了中西文论研究领域中的空白如“比喻的两柄和多边”,在坚守传统理论自身特质的基础上,借助他者之镜,让传统理论获得了普遍性和现代性,从而大踏步地融入世界诗学理论之潮。
第三,科际对话。科际整合(Inter disciplinarity)在今天又被称为跨学科研究,指的是两个及以上学科围绕同一目标而进行合作的学科活动。科际整合也被看做是对当前学科过度专业化所造成的限制的一种纠正,钱锺书早就对此有过自己的看法。在《诗可以怨》中,他认为成为单一门类的专家是为了调和人类生命、智力的局限和知识的无限之间的矛盾而不得已为之的事情,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始终致力于展开不同学科之间的科际对话。在他的全部著作中,释典、经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乃至心理学、物理学、数学等人文各科、自然各科都处于动态对话的平衡里,在保持自身独特价值的同时,最大化追求基本共识。
例如,在《通感》一文中,他从宋祁《玉楼春》中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谈起,分析出“闹”字运用的“理外之理”,旁征博引了苏轼少作《夜行观星》、晏几道《临江仙》、毛滂《浣溪纱》、黄庭坚《次韵公秉、子由十六夜忆清虚》和《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陈与义《舟抵华容县夜赋》、陆游《开岁屡作雨不成,正月二十六日夜乃得雨,明日游家圃有赋》、范成大《立秋后二日泛舟越来溪》、马子严《阮郎归》、赵孟坚《康(节之)不领此(墨梅)诗,有许梅谷者,仍求又赋·长律》、释仲仁《梅谱·口诀》等不同时代诗人的相似手笔,指出宋祁所作和苏轼少作均为“通感”(synaesthesia)或“感觉挪移”的例子。之后,他将这一诗歌创作手法与小说、散文等其他文学样式以及美术、音乐等其他艺术门类的创作相对照互参,以此论证“通感”在艺术创作中的广泛存在。接下来,他洋洋洒洒数千言分别从逻辑学、心理学、佛学中的神秘主义、道学等角度着手,将列子、刘勰、白居易、李义山、陆机、司空图、释惠洪等中国历代思想家、理论家、批评家、高僧和西方的亚里士多德、荷马、圣·马丁、布莱克、庞特等西方哲学家、批评家、诗人等捉置一处,让他们分别就“通感”发表意见展开“对话”,使“通感”的理论内涵和意义在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互释、互证之中得以彰显。
总之,钱锺书在古今、中西、科际三维度实现的异时、异地、异质主体之间平等的“对话”,不仅避免了古今、中西二元对立的认识误区,并且这种以“与古今中外为无町畦”〔10〕的大局眼光,也是将古今、中西文学文化融会贯通的一次真切深刻的探索和实践。这种阔大的胸襟和兼容的理念与当代“多元对话”的时代精神密切相关,与当下所倡导的“视域融合”“兼收并蓄”等学术范式不谋而合。因此,对中国文艺学在21 世纪汇入世界文论话语之旅,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钱锺书的“打通说”学界早有论述,有研究者指出这种“打通”表现为不同学科、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同时空之间的打通〔11〕。“打通”作为一种方法,最终使得那些超越了学科藩篱、文化疆域、语言牢笼、时空界限的全体人类文化遗产,呈现一种“贯通”的面貌,因此“贯通性”也是凝聚在钱锺书修辞研究中的一种重要学术品格。
第一,中西文学、文化之间呈现的贯通性。“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2〕这虽然是《谈艺录》的序言,但也是钱锺书治学的一项宗旨,他认为,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中的相同趋向和共同本质只有在中西文学、文化的互证互释中才可能凸现。
在《谈艺录》《管锥编》等学术著作中,钱锺书的中西文学、文化之间的贯通性随处可见。例如在论及严羽的“以禅喻诗”时,他说通观古今中外,沧浪“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之论和《五灯会元》卷十二谷隐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是相通的,而这也正是瓦勒利论文所谓“以文字试造文字不传之境界”。不仅如此,马拉美、里尔克、法国新结构主义,包括象征派都“冥契沧浪之以禅通诗哉”〔2〕。钱锺书此番“贯通”,还有批评史的意义,因为严羽以禅喻诗之说的价值一直以来未能得到公认,论者皆“视沧浪蔑如也”〔2〕,而钱锺书却在中外文学文化的往返贯通中据理力争,称“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独觉”〔2〕,重估了其文论的价值意义。又如《管锥编·毛诗正义·二三淇澳》论“诗文中景物不尽信而可征”,钱锺书接连举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七《秋日凤凰台即事》、郎瑛《七修类稿》卷三、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八《王少鹤、白兰岩招集慈仁寺拜欧阳文忠公生日》第六首、潘问奇《拜鹃堂诗集》卷二《空舲峡》、丁国钧《荷香馆琐言》卷上等例说明不宜刻板固执地看待诗文中的风景物色,钱先生指出,硬性要求诗中景色与现实景色相一致往往会产生误读,并自述之所以“连类举例”,是“聊以宽广治词章者之心胸”〔5〕。钱锺书接着说,西方也有这样的误读。他举例道,密尔敦诗中将群鬼散乱的睡卧比喻为瓦朗勃罗萨(Vallombrosa)沼面秋叶(autumnal leaves)堆积,读者亲临后发现现实中瓦朗勃罗萨尽是经霜不凋的松树,并无可以凋零的落叶,所以大失所望。因此,钱锺书认为,这样死板地读诗恐怕会损失很多乐趣情致。像这样从中国传统文化话语中的一个具体字词或诗句出发与西方文化话语连类引证展开对话的例子不胜枚举,由此也开创了一个古今融合、雅俗共赏,中外文学文化互证、互识、互释、互补的姿态万千的知识空间。
第二,不同学科之间呈现的贯通性。钱锺书认为,“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着不同的学科”〔12〕。多种多样的知识话语和人情世事“或隐或显,相克相生,互为函系(function),故非仅果异,实由因殊,特微茫繁赜,史家无以尽识其貌同心异之处耳”〔1〕。在这种认知的支配下,钱锺书的学术著作和文学创作都有一个共同的学术旨趣,即“穷尽气力,欲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等为一家。参禅贵活,为学知止,要能舍筏登岸,毋如抱梁溺水也”〔2〕。“拾穗靡遗,扫叶都净,网罗理董,俾求全征献。”〔5〕他打破文学与艺术的界限,探讨了文学与音乐、美术、书法、舞蹈、雕塑等艺术门类的关系,并在具体表现手法和功能价值上区分了它们的一致性和差异性;他打破了社会科学中不同门类之间的界限,讨论了哲学、历史、法学、社会学、伦理学、教育学、民俗学、人类学、心理学、伦理学、宗教、政治、神秘主义等人文社科及它们对文学产生的影响,借此寻求它们彼此之间内在交流的可能性;他甚至打破文学与自然科学的界限,在作品中不厌其烦地征引生物学、数学、物理、化学、医学的知识,提出“言道通于兵道”的修辞学理论,试图从人性的角度与文学进行内在的交流和沟通。
自觉跨界融各学科于一炉,不是钱锺书的一时兴起,而是经过理性思索慎重选择的结果。张隆溪曾转引过钱先生对文学比较的看法,他认为文学的比较应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下进行,注意考察与其他人文学科的联系〔13〕。在钱先生看来,人文学科的研究对象之间本来就是一体的,只是为了有涯的时间、有限的智力和研究的便捷,不得已分科,因此条件允许之下还是应当尽可能多地占有材料,在广阔的背景下展开富于辨伪精神的考释和探幽入微的研究〔12〕。
第三,钱锺书本人造艺意愿与学术研究之间呈现的贯通性。《谈艺录》《宋诗选注》中有关诗歌创作的理论,可以和《槐聚诗存》中的自运诗作合观阐释;《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等学术著作中从文学、文化现象中抉发出的诗心文心和文化奥义,又可以从《围城》的惨淡经营中寻出或明或暗的线索。例如《猫》中齐颐谷对女主人爱默莫名的爱恋所导致的心绪不宁,《灵感》中曼倩对天健畸形的渴望和在天健牺牲后导致惘惘的惧怕和空虚,《围城》中鸿渐追求唐小姐而不得后落水狗一般的落寞和绝望,辛楣失去苏小姐以后的黯然消沉和故作潇洒,鸿渐和柔嘉婚后被琐碎折磨相看两厌的不平和愤恨……男女角色凡是有情,皆为情所困,这和《管锥编·毛诗正义·四六、隰有苌楚》中的“苌楚无心之物,遂能天沃茂盛,而人则有身为患,有待为烦,形役神劳,唯忧用老,不能长保朱颜青鬓”〔5〕的观点契合。又如《围城》中鸿渐明明对苏小姐并无恋爱的兴致,但在百无聊赖下还是决定去找她,书中这样解释鸿渐的心理:“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7〕。这样的心态正是和《谈艺录》中“决海救焚,焚收而溺至;饮鸩止渴,渴解而身亡”〔2〕以及《管锥编》里“愿欲耗生”〔5〕的旨意等相参印。再如鸿渐和苏小姐各自结婚后再次相遇,被苏小姐不动声色地羞辱了一番。很显然,苏小姐刻意给予鸿渐夫妇的难堪和之前苏小姐被鸿渐拒绝所受的羞辱,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尽管时过境迁但苏小姐依然意难平。这番情境可以和《管锥编·左传正义》一六则《僖公二十四年》中所论述的“恩德易忘,怨毒难消”“受惠则画字于波面或尘上以志之,受害则刻金铭石以志之正其旨耳”〔5〕互相参照。在钱锺书的学术和创作空间中,其文学创作有学者的视野和机敏,其学术著作又有文人的文采和风趣,文学创作中渗透着锦绣学问,学术著作中又激荡着澄澈性灵。二者相辅相成珠联璧合,既能识空中之音,又能辨相中之色,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可以看到,“贯通性”使钱锺书得以突破中西文学文化的疆界、时空的束缚、学科的藩篱、“学人”和“文人”判然有别的身份限制,尽可能多地把人类全部的精神遗产和文化现象纳入自己的视域范畴进行阐释,这种穿越学科、贯穿中西、联接古今的方法论让原本各自独立并无联系甚至支离琐碎的各种文化现象与文化话语,被对比、反衬、烘托、并列等不同的理性逻辑统摄于一个主题之下,显现出人类所共有的诗心文心和价值规则。由此,钱锺书全部的著作也形成了一个渊博高远、独树一帜的话语空间,处于这一话语空间中的钱先生著作自身内部是“古今中外为无町畦”,即对全部异时异地异质的文学文化现象“通观圆览”,消弭障碍;而外部的著作与著作彼此之间是“相联以观”,即各个部分都相互联系、互相映照,彼此之间难以分割。或者可将钱锺书“以镜照镜”之喻挪为此处作比,钱先生话语空间中的各方话语犹如“甲镜摄乙镜,而乙镜复摄甲镜之摄乙镜,交互以为层累也”〔5〕。从钱先生话语空间中的任意一个话语片断出发,都可能“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5〕,交互往复,层层相映,更为深邃。这正是这种“贯通性”的价值和可贵之所在。
在钱先生修辞研究中,创新性、实践性、对话性、贯通性这四种理论属性是最重要的学术品格。这四个属性主导着其修辞研究的理论与实践,贯穿在钱先生的学术研究、文学创作、理论研究之中。它们之间亦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其中实践性是创新性的重要依托,只有在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才能正真经得起考验;贯通性和对话性互为表里,只有在贯通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对话的可能。钱先生修辞研究的学术品格与其整个学术思想有着较强的一致性,是其学术思想的重要缩影,反映了其治学和创作的思想取向。因此可以认为,其修辞的理论品格,对钱先生的整个学术思想起了相当大的影响。
总而言之,钱锺书的修辞研究是他在汲取东西方文学、文化之长的基础上,在现代文化与文学语境中结合自己的好学与深思、感应时代命题对所处时代做出的学理性回应。钱锺书的修辞研究所凝聚的学术品格,使得他的修辞研究成果即修辞学思想成为一种独特的、隶属于古今中西文化大融合而形成的文学理论话语。和之前的任何一种文论话语不同,它既不是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简单的现代复制,也不是对西方文学理论机械的中文移植;既不是多重文学理论生搬硬套的野蛮拼贴,也不是投机取巧的精明模拟;它是在继承优秀遗产的基础上,古今中外各种话语在对话互动中的产物。因此,它的一些概念、范畴和术语兼具传统和现代、中国和西方的双重特质。同时,它们都经过钱锺书本人“自我”的高度涵泳和吸收,具有独属于钱锺书个体的特质和理性。朱立元谈及21 世纪中国文论的去向时曾展望说:“立足于我国现当代已形成的文论新传统的基点上,以开放的心胸,一手向国外,一手向古代,努力吸收人类文化和文论的一切优秀成果,进行创造性的融合和发展,逐步建立起多元、丰富的适合于说明中国和世界文学艺术发展新现实的,既具有当代性,又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开放体系。”〔14〕有理由相信,钱锺书的修辞研究正是对这一理想践行的现实范例,在未来它实际的功能和价值将会得到进一步的重视和阐扬。
注释:
①参见《有争议!“钱锺书”还是“钱钟书”?》〔EB/OL〕.(2018-06-27)〔2018-09-17〕.http:/ /mini.eastday.com/a/180627020145345 -2.html。《咬文嚼字》原主编、知名文字学家郝铭鉴认为,钱先生生前不认可自己名字中的“钟”,他的手迹中一直自称“鍾”。后来为了折中,出现了“锺”字。钱老的家人,包括杨绛先生的手稿中,也使用“锺”字。中国有“名从主人”的传统,出于对钱锺书本人意愿的尊重,本文均以“钱锺书”指称钱老;但是,本文引用的文献资料中凡有涉及钱老名字,皆从原作直引,不擅自改“钟”为“锺”。
②在此方向的研究中,敏泽和刁生虎的研究值得关注。敏泽在《论钱学的基本精神和历史贡献——纪念钱钟书先生》(载《文学评论》1999年第3期)中,将钱先生学术精神的基本格调归纳为甘于寂寞、力反俗学和独行其是、不顾人非。刁生虎在《陈寅恪与钱钟书学术思想及治学方法之比较》(载《史学月刊》2007年第2期)中,将陈、钱二人学术思想和治学方法进行比较,提出二人的学术品格分别为“独立精神”与“真理之勇”。在《论钱钟书的学术个性》(载《学术探索》2010 年第3期)中,刁生虎再次提出,“以‘真理之勇’为‘文章之德’”是钱锺书毕生所奉法则。以上见解均颇有见地,但其是针对钱先生学术成就的总体评价,并未依托具体修辞理论而来。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