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辉
(a.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北京100044;b.太和智库,北京100022)
1949 年10 月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犹如一轮旭日升起在世界东方。作为爱好和平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自成立伊始就重视中外人文交流。历经70 年风云变幻,中外人文交流经历了特征与作用鲜明的四个阶段,伴随着中国从贫弱走向富强、从封闭走向开放,向世界呈现了一个独立自强、和平友好、自信强大的崭新国际形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二战中密切配合的美苏阵营已经完全分化。这种两大阵营的分化局面,虽然影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交往对象的选择,但人文交流从一开始就面向几乎所有建交国家,并成为官方合作的有力补充。
1950 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苏东国家间的人员交往非常密切。双方以互派专家、留学生等形式在人文交流领域保持着密切的往来。苏联的戏剧、文学、芭蕾舞、音乐、绘画、雕塑等艺术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广泛传播,对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民产生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影响。《喀秋莎》《红梅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曲目为我国男女老幼所耳熟能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文学作品更是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情怀传遍这片古老的东方大地,影响了一代代人的精神追求与价值取向。
作为最早与中国开展人员相互交流的国家之一,苏联不仅派遣了大量专家援华,同时接收了我国派赴的大量留学人员。客观而言,当时的中苏之间人员相互交流名义上是互派留学生,实际上更多是以我方派遣留学人员为主。1950 年至1965 年间,我国共向苏联公派留学人员8414 人,占当时全部国家公派留学人员的78.65%;而苏联只向我国派出了数量不多的留学生团队,旨在了解中国文化和国情。与苏联在技术领域与经济领域具有深厚的积累相比,其他东欧国家及朝鲜、古巴、越南、老挝等社会主义国家在技术和经济领域并不全面领先中国,所以中国与他们之间的交往才真正是双向的。比如,1950 年底,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和保加利亚五国就派遣了33 名留学生来华学习,这也是我国接收的第一批外国留学生。同年,我国向东欧五国派遣了35 名留学生。1965 年,美国对越南北方进行全面轰炸,致使越南国内高等学校无法正常上课,越方提出向我国大量派遣留学生。仅1965 年,我国就接收越南留学生达3133 人,其中本科生2568 人,研究生和进修生565 人,而且留学生在华的费用全部由中方负担〔1〕。
总体而言,与苏东阵营开展交流帮助中国迅速构建了完整的工业技术体系、教育学科体系。在高等教育、体育竞技、科研体制等方面,我国至今仍然承袭了许多“苏联体制”元素。时至今日,尽管这些模式未必都适应新时代的要求。但从当时的语境来看,这些模式的引进和借鉴是完全必要的,帮助新中国在许多重要领域完成了从无到有的基础积累。
随着1960 年代中苏关系冰封,中国与整个苏东阵营之间的交流也基本终止。苏联不仅自己撤回了派到中国的专家,还逐渐要求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断绝与中国的来往。苏东阵营的孤立使中国遇到了空前外交困局。面临困境,人文交流与合作为中国打开外交困局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一时期,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判断美苏的霸权主义、修正主义从本质上看都具有鲜明的帝国主义特征,要在国际上孤立这两股势力,必须以新的全局观推进我国外交事业。因此,中国大力推进与广大发展中国家间的交流与合作,援助亚非拉地区的民族解放事业。
1974年2 月,毛泽东第一次提出“三个世界”划分理论,标志着我国外交战略的正式成型。然而回溯历史,围绕第三世界国家开展的对外交往与合作早在1960 年代末就已开始。1968 年酝酿动工的坦赞铁路等项目成为中国与第三世界国家友好交往的典范。除了项目援建以外,延续至今的接收亚非拉各国的来华留学生是中国打开对外交往局面的又一重要平台:在医学、工程等领域集中接收和培训了大量亚非拉国家留学生,在第三世界播撒下了了解中国、理解中国、支持中国的种子。对亚非拉地区的人文交流和外交突围帮助中国一举打破了美苏的外交孤立。1971 年10 月,在亚非拉国家的支持下,联合国恢复了中国的合法席位。可以说,在第三世界国家的深耕细作带来了我国国际地位的大幅提升。
在被两大阵营孤立的特殊阶段,正是拥有着独特柔性、细腻特质的对外人文交流为官方外交打破了“坚冰”。1971 年3 月至4 月,在日本名古屋举办的世界第三十一届乒乓球锦标赛上,中美两国运动员通过乒乓比赛相识相知、友好交流的场景,经媒体报道以后,“小球推动大球”成为一段佳话,为中美外交破冰埋下了伏笔。次年2 月,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打破了中美两国间长达23 年的相互隔绝。由此开始,中国从“一边倒”外交战略转向与西方阵营的核心国家交往,外交主旋律悄然发生着深刻变化,人文交流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乒乓+外交”这样一个有些“无厘头”的组合,应该是对人文交流最大的肯定。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经济由封闭走向开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中国逐渐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与经济的深刻变化相辉映,文化作为民族精神与气质的烙印,深入国民的血脉和灵魂。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中外教育文化交流自觉醒、起步到勃兴的整个过程,潜滋暗长、波澜不惊,直至近年汇聚成中外人文交流的巨流,上升至国家对外交往战略,才引发各方广泛关注和一片惊叹。
1978 年6 月23 日,在谈到清华大学工作时,邓小平同志指出:“我赞成留学生的数量增大”,“要成千上万地派,不只派十个八个。……要千方百计加快步伐,路子要越走越宽。”同时,明确要求:“今年派三千出去,怎么派、派到哪里、要订好计划。”〔2〕为落实扩大派遣留学生出国渠道,国家教育部首先与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商谈。这些国家在表示欢迎的同时,无一例外地提出扩大向我国派遣留学生的要求。自此,中国以大量派遣留学生出国、接收外国留学生来华的方式拉开了改革开放后中外人文交流的序幕。同年12 月26 日,中国首批52 名国家公派访问学者赴美国留学。美国各界对他们给予了超规格的接待和安排。
1979 年1 月中美建交后,双方共同签署了政府间文化协定。同年8 月,又共同签署中美政府1980 年和1981 年文化交流执行计划。中美这一良好互动标志着中国文化与外交政策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中国彻底打破“一边倒”的文化结盟形式,开启了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主线,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两手抓”的文化交往形式。由于美苏冷战仍陷于胶着,也出于对开放后泱泱大国的好奇,美国政府、各大基金会和高等院校等对与中国展开教育、文化相关交流活动给予了较多的方便和支持〔3〕。德国、英国、法国等西方主流国家的媒体也多对中国文化交流活动予以正面宣传,西方民众与人文交流相关机构也对来自东方的古老文明报以极大热情和好感。
此后十年间,中国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大国大力推进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人文交流活动,包括文化、教育、体育交流合作、对外汉语教学与推广等,特别是在教育领域的人文交流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1980年与美国恢复“中美富布赖特项目”,与英、德、法、日等多个国家开展教育合作。大批留学人员出国,他们一方面积极学习国外的先进知识;另一方面作为文化交流的使者,向海外推广中国语言、传播中国文化。这一时期,美欧等国家的来华留学人员也为我国外交工作注入了活力,对中国的教育改革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
这一阶段,是中外人文交流难得的“蜜月期”,加深了中外双方对彼此国家实际情况的了解,也为中国在教育、文化、科技以及经贸等各个领域更好地融入世界提供了助力。在此期间,中外人文交流的主要动力,源自政府间高层官员互访和相关文化(包括教育、体育等领域)合作协定。民间力量主要聚焦中外留学人员交流和对外汉语教学工作,一些民间机构也开始主动参与其中。1982 年,南京大学-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简称“中美中心”)成立,是由中国和美国两所著名大学——南京大学和霍普金斯大学共同创办的教学与研究机构,1986 年开始招生。30 多年来,已经有来自中国、美国和其他国家的3000 多名优秀学生从中美中心毕业,他们活跃在中美两国以及世界各地的政府、企业、高校、科研机构、媒体、非政府组织等部门。官民联合在对外汉语教学工作中的成功协作,为国家汉办和孔子学院的建设积蓄了能量。1983年,中国教育学会对外汉语教学研究会成立,后更名为“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对外汉语教学研究会”,架设起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交流的语言之桥。1987 年,“世界汉语教学学会”这一国际性民间学术团体成立,为官方组织提供了有益补充。
但总体来看,改革开放初期(1978 年至1989 年),中外人文交流工作尚缺乏系统性经验,主要从西方模式中摸索和借鉴,其目的是致力于塑造一个安定团结、独立自主、改革开放的新大国形象。
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国际政治格局发生重大变化,美国对中国战略倚重减少,带头利用特定历史事件向中国发难,在国际社会中抹黑中国形象。这一时期,中外人文交流工作重点是展示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传播中国“以和为贵”的精神理念,减少国际交往中的误解和藩篱。
中德两国在职业教育领域的合作,为这一时期的中外人文交流注入了活力。双方共同建立了位于北京的职业技术教育中心研究所和上海、沈阳两个地方职业技术教育研究所,先后设立了天津、平度职教中心以及宁波高专、杭州高专等20 多个实实在在的合作项目,旨在借鉴德国经验,为我国培养一批教育领域的研究人员和受经济界、企业界欢迎的高素质技术工人和应用型人才。以此为平台,中德双方互派教师、研究和管理人员以及学生到对方国家学习、交流、传授经验。
为向国际社会展示“和平友好”的国际形象,中国举办了以“99 巴黎·中国文化周”和“中华文化美国行”为代表的一系列大型文化交流活动。“99 巴黎·中国文化周”是1989 年后中国在欧洲举办的规模最大的一次人文交流活动,由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联合举办,向国际社会展示中国五千年历史的古老文明以及改革开放二十年来在教育、科技、文化等方面所取得的崭新成就。“中华文化美国行”历时25 天,包括大型展览、演讲和文艺演出等内容,先后在联合国总部和美国9 大城市进行,约10 万人次观看了展览或文艺演出〔4〕。这些活动通过图片、音乐、舞蹈等交流形式加强了东西方文化间面对面的沟通,赢得了西方各界人士的广泛好评。特别是借力国际组织平台、利用中国文化民族音乐和舞蹈,超越了意识形态、语言障碍,成为联结中外人民的感情纽带,为在西方传播中国正面形象积累了宝贵经验。
进入21 世纪后,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标志着中国顺应经济全球化潮流,加速融入世界经济一体化进程。中国的经济社会事业得到蓬勃发展,成为国际多边体系中的重要角色。
2004 年起,中国开始逐步通过双边机制在海外以中外合作形式开办孔子学院,广泛推广汉语和中华文化。但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稳步提升,关于“中国崛起”的话题日渐成为国际舆论场上争论的焦点。特别是“9·11”事件使得不少西方学者从亨廷顿“文明的冲突”这一典型西方主义视角出发,将中国的儒家文明视作西方文明未来的新威胁,给中国的对外人文交流工作带来了不小阻力。
2005 年,中国政府提出“和谐世界”新理念,在继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着眼当代和全球视角挖掘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髓,既展现了中国古代哲学的智慧,又兼具鲜明的时代特征。在理论创新的背后,中国也在逐渐形成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的大外宣格局,为中国的和平发展营造良好的国际舆论环境〔5〕。除国务院新闻办作为主要宏观统筹部门,负责组织综合性、跨部门、跨地区大型文化交流活动外,还设置了众多具体实施机构。官方、半官方、民间机构之间形成了宏观统筹与具体实施互为补充、有效配合、密切协调的对外教育、文化交流矩阵。这一时期,中国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国际人文交流事务中,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持的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国际奥委会主办的2008 年北京奥运会、国际展览局主办的2010 年上海世博会等。
从2000 年至2010 年,这一阶段的人文交流工作正是以特殊的方式向国际社会传递中国和平发展的正能量,通过中国历史悠久且丰富多彩的各类文化、教育、艺术表现形式,在国际舞台上传播中国“和平发展”的创新理念,以一个和平、友好、负责任的大国形象赢得国际社会的认同,力争使中国的国家“软实力”在国际上获得与“硬实力”相称的地位。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中外人文交流,习近平总书记亲自主持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会议,审议通过了《关于加强和改进中外人文交流工作的若干意见》,成为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中外人文交流最重要的顶层谋划。
抓住这一难得的历史机遇,中外人文交流与战略互信、经贸合作共同成为中国对外关系的三大支柱,加速向上突破,实现了战略进位,总体布局基本成型。中外人文交流就像一根“串珠的丝线”,在“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的理念指导下,走出了一条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人文交流创新之路,历史性地突破单向度、分领域的交流模式,构建起中外人文交流大桥梁,实现了跨越教育、科技、文化、卫生、青年、体育、传媒等多领域的交叉融合,已建立了中俄、中美、中英、中欧、中法、中印尼、中南非、中德、中印九大中外人文交流机制,其中有一半是十八大以来成立的。上述机制不仅有效统筹了国内16 家中央政府部门和单位,更带动了外方国家和地方的37 家政府、部门和单位以及中外有关机构和社会组织参与。中外人文交流务实推进、成果丰硕,奠定了良好的发展环境和工作基础。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7 年底,近五年时间,八大机制(不包括中印人文交流机制)共召开了26 次机制会议,举办了250 多场配套活动,签署了260 多项合作协议,达成近2500 项具体成果。
学生、学者的国际流动是新时期人文交流的内动力。出国留学工作作为我国对外开放特别是教育对外开放的重要组成部分,取得了很大成绩。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政府高度重视留学工作。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发挥作用的留学工作方针。国家公派出国留学工作聚焦国家发展、主动谋划项目、搭建国际合作平台。2007 年,经国务院批准,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国家留学基金委)启动实施“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选拔一流的学生,到国外一流院校、专业,师从一流的导师,培养具有国际视野、通晓国际规则、能够参与国际事务和竞争的拔尖创新人才。据国家留学基金委统计,自2007 年该项目设置以来,已累计派出7.5 万余名中外联合培养博士生和攻读国外学位的博士生。该项目为国家特别是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培养了大批高素质优秀人才,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吸引了包括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帝国理工,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麻省理工,德国的柏林自由大学、慕尼黑工大、慕尼黑大学、海德堡大学,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多伦多大学、阿尔伯塔大学,日本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以及澳大利亚的国立大学、墨尔本大学等一大批国际一流高校与我国高校开展合作,提升了中国高等教育在国际上的影响力。除此之外,“国际区域问题研究及外语高层次人才培养项目”聚焦非通用语种和区域与国别研究的人才培养,为与“一带一路”国家的交流与合作提供了人才支撑。根据国家对国际组织人才的需求,国家留学基金委于2014 年又设立了国际组织实习项目。2015 年首次成规模地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出实习人员。截至目前,已先后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民航组织、联合国难民署、国际电信联盟、联合国粮农组织、国际劳工组织等10 多家国际组织选派实习人员和访问学者等。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受聘国际组织任职,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着积极作用。
据教育部统计数据,改革开放以来已有300 多万人在国外完成学业后回国发展,占已完成学业群体的80%以上。
国际学生来华学习在中外人文交流中也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2018 年,共有来自196 个国家和地区的149.22 万名留学生在中国31 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1004 所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和其他教育机构学习、进修、培训。其中,学习工科、管理、理科、艺术、农学的学生数量增长明显,同比增幅超过20%①。
值得称赞的有两个项目:一是清华大学的“苏世民学者”项目,二是北京大学的燕京学院。前者始于2013 年4 月,后者建于2014 年4 月。两个项目均资助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分别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旨在为不同专业背景的年轻人提供跨文化交流和跨学科学习的平台,培养推动不同文明相互理解与合作的全球未来领导者。2016 年9 月10 日,清华大学苏世民项目在新落成的苏世民学院举行开学典礼,首批入学的共有来自31 个国家的110 名学生。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美国总统奥巴马分别发来贺信,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出席了开学典礼。
在官方的叙事框架里,留学生工作是重要的对外人文交流事项,也是对外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②。留学生工作的这个定义,不能浅显地仅从政府的事权统属上加以理解。事实上,把留学生工作定义为对外工作的一部分,是对留学生工作本质准确把握后的必然结果。在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中,以留学生工作为代表的软性的人文交流活动往往充当着“破冰者”的角色,而对外关系的成果也往往要依靠这些软性的交流来加以确认。
近几年的发展,昭示了新时代中外人文交流的雏形已经初现。面向未来,我国中外人文交流的健康发展需要妥善处理好三大关系。
1.双边合作与多边合作的关系
纵观九大中外人文交流机制,除中欧外,均为双边合作机制。从实际运行来看,双边机制协调成本较低、工作效率较高,凸显出其“灵活机动”的特性。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国际力量对比出现大幅消长,与我国建立人文交流机制的几个主要西方大国自身面临重大挑战,经济保护主义、社会民粹主义、排外主义日渐高涨。2018 年以来,美国总统特朗普频频对华出招设限,中美贸易摩擦不断;英国“脱欧”公投意外通过,在“英国版特朗普”力推之下,“硬脱欧”风险上升;欧盟一体化遭遇挫折;德国难民危机和极右翼势力抬头;西方传统的主流价值观正在松动,二战后建立起的世界制度体系面临重大挑战;新兴国家对长期以来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产生怀疑,盲目迷信西方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世界多极化趋势更加明朗。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 年6 月的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强调,“中国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两者同步交织、相互激荡。做好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对外工作具备很多国际有利条件”。
值此之时,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直面这些逆全球化的“黑天鹅”“灰犀牛”重大事件,需要我们更加灵活地处理好双边合作和多边合作。一方面,要妥善运用双边人文交流机制,增强控盘能力,运筹好与重要大国和地区的关系,为巩固新时代对外关系的基本盘作出更大贡献;另一方面,要善用多边舞台,在统盘、控盘的基础上,抓住欧美战略收缩、政策内向的重大机遇期,大力团结发展中国家、新兴市场国家甚至发达国家,整合聚集全球正能量,抱团发声、协同发展。首先,通过探索利用已有或创设新的区域性组织和机制,实现多国联合交流。从区域和次区域重大问题入手,在多边框架下加强与周边国家的交流与合作,把中国的发展与周边国家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特别是要在“一带一路”倡议框架下,积极拓展与沿线各国人文交流。从大平台切入,可依托金砖国家(BRICS)、二十国集团(G20)、亚太经合组织(APEC)、上海合作组织(SCO)、中非合作论坛、中国与东盟地区领导人峰会以及东亚峰会等一系列平台,在拓展多边人文交流的内容与形式方面做出积极探索。从小平台入手,重点以金砖国家教育部长会议等活动为契机,充分利用已有的中阿教育论坛、中非20 +20、中国—东盟教育交流周、中日韩教育部长会议等,在这些教育板块中嵌入多边人文交流的新内容。其次,要进一步突出与国际组织的人文交流与合作。大力维护好联合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国际组织秩序与权威,特别是抓住美国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样的重大事件带来的机遇,进一步展现中国的大国担当,突出中国在相关治理体系中的立场和地位,提升我国在全球治理体系中的影响力。
2.短效机制和长效机制的关系
纵观十八大之前三十余年的中外人文交流,可谓异彩纷呈。归结起来,除中外学生、学者交流互动外,采取的主要手段有:一是利用重要节日、纪念日举办对外文化交流活动;二是通过文化领域多层级互访、友好城市文化交流等开展对外文化合作;三是举办或互办文化年、文化节、文化季、文化周、艺术周、电影周、电视周和文物展等文化交流活动。相关文化交流活动通过短时间内集中式的“文化嘉年华”,给外国民众留下全方位的冲击感和现场感,仿若真正置身于中国的文化熏陶中。这些活动资金大、场面大、话题多、关注度高,对提升国家间理解和改变民众的认知有着巨大作用,为推动中华文化面向世界、走向世界做出了一定贡献。但大型活动毕竟是短期的,时间和作用都具有短效性、即时性、游击性的特点,文化传播效果有限。考虑到成本及外方民众接受度等因素,不可能频繁举办。
十八大以来,中外人文交流开始了动力转换,逐步建设长效机制,其形式主要是依托孔子学院和海外中国文化中心建立海外人文交流基地。孔子学院以汉语教育推广为首要目标,中外合作、深入校园。其迅猛发展在全球引起巨大轰动,产生了非凡的国家文化品牌效应,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一张闪亮名片和代表性符号。随着中国国家实力的稳步上升,越来越多的海外友人对中国的语言、文化产生学习和了解的兴趣与渴求。以语言为载体、以教学为媒介的孔子学院通过与普通民众的直接对话,在传播中国文化的过程中发挥着愈发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需要清醒认识到孔子学院在赢得巨大成功的同时,也招致了较强烈的海外舆论反弹,其办学动机、价值输出、课程设置及资源配置不时受到西方舆论的质疑和诟病。依托中外人文交流高层磋商机制等,为孔子学院谋求更深远、更长久、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将是中外人文交流今后一个时期的重要课题。
在国家政策积极鼓励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大背景下,海外文化中心明显加快了建设速度。根据文化部“十三五”规划,至2020 年,计划在全球建成50 个文化中心。截至2017 年底,已建成34 个。与孔子学院的多元化合作渠道和财政来源相比较,海外中国文化中心更加具有官方合法性等传播优势,既体现了官方推广本民族文化的合法性〔6〕,又避免了过于浓烈的官方意味,展现出了文化交流的柔性,可以避免造成文化威胁感。海外文化中心发展中应注意的是,设计好长效持久的顶层机制,夯实海外文化基地的长远发展的基础。开办速度快慢,扩张的规模大小,均非关键所在;从新的高度出发,从全球视野出发,做好更长期的规划和展望,收获更加持之以恒的文化效应,才是海外文化中心发展所应该追求的核心目标。
中外人文交流的这一动力转换,某种程度上标志着中外人文交流的逐步成熟。面向未来,除配合国家领导人重要出访等短期活动外,中外人文交流应进一步在长效机制上深耕厚植,在已有或新建平台上不断创新并提供中外民众欢迎的文化产品。
3.官方形式和民间形式的关系
九大中外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的建立、一系列中外人文交流成果的取得,充分体现了国家在中外人文交流顶层设计、战略谋划、协同推进过程中的“洪荒巨力”。可以说,没有国家层面的强力推进,就没有中外人文交流近几年的快速发展。
同时也要看到,近些年,随着中国强势崛起,中外意识形态差异、领土领海争端、西方贩卖的形形色色的“中国威胁论”,导致政府直接主导实施的文化活动极易被标签化、政治化乃至妖魔化。相较于官方叙事下的宏大话语体系,“小而美”及具有人情味的民间叙事在中外人文交流中的作用进一步凸显,其日常性、长期性,更是取得了大型官方活动无法做到的潜移默化的长期效果。甚至在国家领导人出访、中外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框架下,这一趋势也有所增强,习近平总书记2012 年访美期间与1985 年首次访美时见过的美国朋友重聚,刘延东副总理在中美人文交流机制上展示的美国飞虎队照片等经典案例,受到西方民众青睐。“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人文交流归根结底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在中外人文交流的过程中,民间力量的入驻,将会成为意想不到的点睛之笔。因此,处理好官方形式与民间形式的关系,减少政府的直接介入,转而通过牵线搭桥的方式,鼓励大中小学校、中小企业、媒体、非政府组织乃至普通民众等多元化角色共同参与其中,已成为时代发展的必然。
近年来,我国鼓励文化企业积极“出海”,与海外文化企业合作,已经做出了积极探索。迪士尼、梦工厂、环球影城等美国著名文化企业均以多种形式与中国同行开展了深入合作。2015 年,中美文化企业间的跨国交流得到进一步深化,中美电影合拍片数量位居合拍片榜首,其中《捉妖记》更是创造了24 亿元人民币的票房纪录。同样在2015 年,响应“一带一路”倡议精神,30 家中国、东盟教育培训机构通过紧密合作成立了教育培训联盟,在教育领域深入推进中国与东盟区域人文交流合作,这些培训机构大多是民企性质。
另外,以完美世界为代表的民营性质的全球性创意文化企业,近年来也在中外人文交流和公共外交领域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和实践,不仅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中国教育部紧密配合,参与了“全球青年领袖实验室”计划、“知行中国”项目以及“文化和睦”计划等多项人文、文化交流,还在2016 年主导并组织了“亚洲青年文明对话论坛”这样重量级的人文交流活动〔7〕。
但是,只进行民间交流也有其局限,民间行为主体有各自的利益诉求和价值取向,在跨国交流互动过程中往往处于信息不对称的劣势。因此,官方与民间形式这一对关系的理想状态,似应是政府变为人文交流活动的引导者和监督者,通过政策制定,鼓励多元化力量更加积极主动地投入到中外人文交流活动中,让民间以及半官方力量在人文交流中“唱主角”〔8〕。
2016 年,二十国集团工商峰会在杭州举办,习近平主席在主旨演讲中强调:“中国的发展得益于国际社会,也愿为国际社会提供更多公共产品”。中国的发展进步,得益于通过开放交流吸收借鉴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
回顾七十年的光辉历程,全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也越来越多的向世界贡献中国智慧、中国经验和中国方案。中国应借力中外人文交流平台,促进与各国的“民心相通”。在今后的中外人文交流实践中,我们需要具备以下两种基本意识。
1.以“命运共同体”意识为基本遵循
习近平主席曾多次在国际舞台上提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思想。与依赖结构化的制度建构起的欧洲共同体相比,“命运共同体”的本质是一种共生理念,是传统文化与世界主义交汇之处迸发的巨大发展动力,是我国古老的“和为贵”的中庸之道与改革开放后逐步积聚的全球化意识碰撞后的理念升华。
随着我国综合国力的不断提高,中国必须要有能够为国际社会所接受并认可的文化价值观,不仅要具备中国特色,还应反映当代世界共同的价值追求。我国的人文交流工作,尤其在传统交流项目上,比如青年交流中,要以塑造共同的价值理念为基本遵循,着力培养能够在情感和价值观上与我国民心相通的国际友人。
(1)人文交流要“从娃娃抓起”,从年轻人抓起。早在20 世纪80 年代,为推动睦邻友好,全国青联邀请3000 名日本青年访华,后来中国又派500 多名青年赴日交流。如今这些曾经踏上过中国土地的青年们已经成长起来,活跃在日本政界、商界等各个重要岗位,承担着推动中日友好的重任。因此,应继续鼓励并支持多种形式的学生、学者的国际流动,长线培养两国之间的“友谊使者”。
(2)人文交流工作不能停留在表面。中国方面首先要克服人文交流中可能遭遇的“情感对抗”,必须理解“命运共同体”理念的真正内涵,摒弃“天朝上国”的文化优越感,充分尊重各国独有的文化及其“文化自尊心”,要与周边国家的留学生、访问学者、普通民众以对等的地位开展对话。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这些周边国家大多数是后发展国家,它们往往对发掘自身传统文化、寻求独特的发展道路感兴趣。而中国作为新兴大国,近年来在经济、教育、科技、体育、环保等多领域都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国家的中国特色发展道路,这本身就值得其他发展中国家学习,亦可为它们发掘自身文化潜能、寻求特色的发展道路提供重要借鉴。中国“软实力”追求的目标应该是“润物无声”。需要强调的是,中国文化的特点本身就是“多元”而非“普世”,将“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全方位渗透到人文交流工作中,以开放的胸襟、共享的理念和互利的意识发展新时代的人文交流,更有助于我们的人文交流工作赢得国际社会的理解与尊重。
(3)从长谋划,以职业教育为纽带,为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开展人文交流注入新动力。教育领域的交流与合作具有基础性、先导性和长期性。保持影响力、亲和力则是让中国和沿线国家民众相互深入认知、理解对方国家的重要举措,也是中国在沿线国家营造良好营商环境的关键所在。通过跨国职业教育合作,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培养一大批高素质的产业技术人员,无疑也就奠定了一个社会阶层相互了解、加深友谊的总基调。没有“软交流”的先行和深化,“硬合作”就缺乏扎实的根基,就难以深入、持续。而职业教育可为“硬合作”赋予更深、更广的内涵与外延。
众所周知,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取得了方方面面的伟大成就,但最为外部世界所关注和认可的是以建筑、高速路、高铁、航运、机械制造等为代表的强大基础设施建设能力与装备制造能力,日益强大的现代工业体系以及一支对发展中国家和欠发达国家而言价值极高的庞大的应用型人才队伍。“中国奇迹”为中国职业教育提供了最强有力的背书,使中国职业教育对外交流与合作有了实实在在的“支撑”,使我们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形成了一定的技术势能,能够通过适度的技术溢出为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而对于沿线国家而言,将炫目抽象的“中国奇迹”具体化为形象直观的工业、商贸以及绿色农业等的职业教育人才队伍培养和工业体系建设,更加有利于增强中国与沿线国家在“软交流”方面的深度合作。高水平的职业教育合作应当成为且可以成为中国开展跨国合作的坚实基础。当前,“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除资金、技术需求外,对于应用型、技能型人才培养的迫切需求也为我们开展职业教育合作提供了重要机遇。巨大的需求和高质量的充裕供给两相结合,恰好能使中国与沿线国家间互补。
开展职业教育合作是中国履行对世贸组织做出的服务贸易承诺的重要举措。推动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职业教育合作,是中国与世界相互促进、相互镜鉴的可行方向。目前“一带一路”沿线有53 个国家是WTO正式成员,教育服务市场总体开放程度在全球处于中等水平。职业教育是整个教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加强职业教育的合作不仅可以助力沿线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也对中国优化资源、深化职业教育改革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具有丰富的职业教育领域国际合作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在过去40 年,中国积极学习、借鉴德国、澳大利亚、英国、美国等发达国家职业教育的经验与做法,吸纳国际职业教育标准,在不同地区、不同类型的学校开展了试点工作,不断提升职业教育人才培养和产业服务质量的能力。经过“磨练”“消化”+融合的国际职业教育合作经验更容易被他国所接纳。
2.以“跨文化交流”意识为实践指导
要使人文交流真正发挥“连接中外、沟通世界”的桥梁纽带作用,就必须以“跨文化交流”意识为实践指导,特别是要多用外国民众听得到、听得懂、听得进的途径和方式,讲述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近年来,随着“一带一路”建设逐渐深入,中国已与沿线国家搭建起一系列共商、共建、共享的文化交流平台,比如,“西洽会—丝绸之路国际博览会”“新疆丝绸之路文化创意产业博览会”“丝绸之路(敦煌)国际文化博览会”等。一些民营企业和民间组织也更加活跃频繁地参与其中,成为了中外人文交流的生力军,积极承担着文化交流与传播的义务。但跨国的交流合作仍旧面临着重重阻碍,主要原因在于忽视了跨文化交流中隐藏的文化差异壁垒。许多发达国家在第三世界开展援助项目都不成功,主要是对当地的组织模式认识不清。在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开展合作交流的过程中,尤其要避免西方思维下“垂直化”的交流机制,使“以我为主”向“以我们为主”转向,推己及人、求同存异,打破跨文化交流中存在的边界和壁垒。
未来的人文交流工作任重道远。首先,要从学生、年轻人抓起,为他们提供多元文化的课程、产品,还应通过大量实践活动让他们全方位理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发展的历史背景和现实意义。其次,做好跨文化培训工作,培养并提高相关人员解读各种代表文化差异性的仪式、符号和象征的能力,充分了解中外的历史事件、宗教信仰、社交礼仪、人文艺术等,目前我国在这些方面还与国外有一定差距。再次,加强跨文化传播与交流领域的研究,尤其是在“一带一路”倡议和“走出去”等“大文化”战略背景下,需要大量的、实证的、文化层面的研究作为指导。当前国内各大高校和科研机构的研究成果还远不能满足这些要求。此外,通过交流影视作品、翻译文学作品,可让双方进行超越时空的对话,在人文交流中起到“润物细无声”的作用。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开放带来进步,封闭必然落后。中国开放的大门不会关闭,只会越开越大”。习近平总书记在博鳌论坛开幕式上呼吁,坚持开放共赢,勇于变革创新,向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不断迈进。这些年来,中外人文交流的深化与繁荣,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与外界的相互认识,促进了中国民众以更大的信心与气魄开展全方位的对外交往。随着中国的日益开放,继续深化和巩固中外人文交流必将持续促进中国借鉴国外优秀成果,从而支持中华民族向着光辉彼岸前行!
注释:
①教育部国际合作与交流司《来华留学生简明统计》,北京2018年。
②教育部国际合作与交流司《来华留学生简明统计》,北京2017年。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