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广韵》所见时音与方音考

2020-12-10 07:40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刘 芹

(扬州大学 广陵学院,江苏 扬州225009)

《原本广韵》抄本存于《四库全书》,是《广韵》的略注本。《四库全书》因其题名《原本广韵》,编修者认为其成书早于《重修广韵》,是《重修广韵》的底本〔1〕。此后学界围绕该书的研究聚焦在成书年代问题上,主要有以下两派意见:一派以《四库全书》派为代表,主张其成书早于《重修广韵》〔1〕;一派以朱彝尊〔2〕、周祖谟〔2〕、朴贞玉〔3〕等先生为代表,力主其成书晚于《重修广韵》,系《重修广韵》的删节本。

笔者(2013)通过对《原本广韵》本体与相关韵书的对比研究,赞成朱彝尊等先生的说法,认为《原本广韵》系由《重修广韵》删削而来,其最早底本可溯至元元贞乙未明德堂本〔4〕。近几年笔者对《原本广韵》的本体研究工作从未停止过,相关成果有《〈四库全书〉所存〈原本广韵〉中的文字狱案举隅》〔5〕、《〈原本广韵〉释义订误举例》〔6〕、《〈原本广韵〉增收脱漏韵字考》〔7〕和《〈原本广韵〉注音相关问题检讨》等〔8〕。此次在全面梳理《原本广韵》音切材料的过程中,校勘正误,又有新认识,现陈述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一、《原本广韵》收录的元代语音

《广韵》有详注本、略注本两种。周祖谟先生1937 年所作《广韵校本·序言》提到详注本为宋陈彭年等原著,略注本乃元人据宋本删削而成〔2〕。《原本广韵》系《四库全书》保存的《广韵》之略注本,根据我们的研究,此略注本最早的底本出现时间与周祖谟先生所言一致。所以,将略注本《原本广韵》与详注本《重修广韵》的读音作一番比较后,自然可以做出如下假设:两部书相同的注音,可以证明两书来源相同,同为《切韵》系韵书;两部书不同的注音剔除注音用字讹误后,如有不同,则要么反映了一部分时音,要么是编修者留下的方音印迹,此外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

蒋冀骋先生(1997)的《近代汉语音韵研究》在描述元代汉语语音时,认为不同的资料反映出的声韵调系统亦有分别,所以选取了元代具有不同语音系统代表性的两部韵书展开研究:一是反映中原口语音系的《中原音韵》,二是反映北方读书音系的《蒙古字韵》,另外还补充了元代吴方言的声母系统作参考〔9〕。继之更有李玉成先生(2002)的《元代汉语音系的比较研究》,专门比较了元代代表中原之音的《中原音韵》与代表北方之音的《蒙古字韵》的音系〔10〕。蒋绍愚先生(2005)的《近代汉语研究概要》讨论元代汉语语音时,选取了《中原音韵》《中原雅音》两部韵书音系作为代表〔11〕。虽然学者们研究的材料不同、方法各异,但殊途同归,大家在近代汉语语音研究方面达成了许多共识,为我们客观认识《原本广韵》的读音问题提供了莫大帮助。

(一)《原本广韵》反映的元代声类变化

1.非敷合流、奉母向非敷靠拢

根据学者们的研究,《蒙古字韵》的音系非敷不分,奉母和微母各自独立;《中原音韵》音系非敷奉合而为一;元代吴方言声母系统非敷合一、奉母并入微母。元代读书音系统非敷合流,口语音系非敷奉合为一体。

《原本广韵》中非敷两母的关系非常密切,可以从《原本广韵》反切注音非敷声母相混8 例中看出两者的关系,这8 例非敷混注例中,用非母字注敷母字6 例:菲又方尾切、篇方连切、抚方武切、螵又甫招切、哹又弗谋切又非尾切,《重修广韵》反切上字分别为敷母字芳、芳、芳、抚、拂、孚。用敷母字注非母字2 例,又芳兮切、芾又芳味切,《重修广韵》反切上字均为非母字方。《原本广韵》反切注音敷奉、非奉偶尔相混,计2例,分别为膘又孚小切、《重修广韵》反切上字为符,分符文切、《重修广韵》反切上字为府。《原本广韵》10例轻唇音混注反切和与其同一来源之《覆元泰定本广韵》完全一致,同为元代轻唇音之变化表现。

2.船禅相混

《广韵》船母与禅母反切上字基本对立,所以许多学者认为二音分而不混,拟音分别以塞擦音与擦音区别开,不过是对船禅两母的发音方法认识互有差异罢了。关于船禅两母,其实颜之推早在其《颜氏家训·音辞篇》里就以事实做过说明:“南人以石为射”“以是为舐”,更有南朝顾野王《玉篇》反切船禅混注的例证〔12〕。及至慧琳《一切经音义》,船禅两母已不能分辨〔13〕。所以可以说船禅两母最晚在唐代的共同语中已经混同。

《原本广韵》仅见1 例船禅混注:野神与切,《重修广韵》承与切,《原本广韵》用船母字注禅母字。仅此孤例,很有可能是编修时不经意的时音流露。

(二)《原本广韵》反映的元代韵类变化

1.支脂之合流,止蟹两摄相混

中古止摄支脂之微四韵至元代合为齐微韵、支思韵。事实上,早在隋唐时代,支脂之三韵就已合流,王力先生(1987)在其《汉语语音史》中即指出:“《切韵》支脂之分三韵,只是存古性质”〔14〕。后来周祖谟先生研究宋代邵雍《声音唱和图》时,主张宋代止摄支脂之微四韵已合流〔15〕。麦耘先生对此问题亦有所发明:中唐止摄四韵全部合流,北宋止摄与蟹摄部分字合流〔16〕。

支脂之三韵的合流时代非常早,止摄与蟹摄部分字合流也开始得比较早。及至《原本广韵》时代,支脂之三韵混注、止摄与蟹摄有个别交集现象。《原本广韵》用脂韵字注支韵字3 例,蘂如垒切、匹美切、又羊棰切,《重修广韵》下字分别作累、靡、捶。用支韵字注脂韵字2 例,谁视规切、视承豕切,《重修广韵》下字分别为隹、矢。之韵字注脂韵字1 例,懿乙异切,《重修广韵》下字作冀。止摄与蟹摄个别相混如磇匹支切,《重修广韵》下字为迷,《原本广韵》用支韵字注齐韵字;又巨銈切,《重修广韵》下字作隹,《原本广韵》用齐韵字注脂韵字。

2.鱼虞相混

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篇》言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可见南北朝时期鱼虞两韵在北人方言中本就不分。《广韵》中鱼虞两韵分立,虞模同用,估计是不同方言音系所为。元代鱼虞模三韵合流成鱼模韵,诗文作曲可以互相押韵。《原本广韵》2 例鱼虞相混:袓又似雨切,《重修广韵》切下字为与,《原本广韵》用虞注鱼;趣又七虑切,《重修广韵》切下字作屡,《原本广韵》用鱼注虞。

3.真欣相混

中古臻摄真谆臻文殷魂痕七韵,《广韵》真谆臻同用、文独用、欣独用、元魂痕同用。元代臻摄七韵合为一部,为真文部。《原本广韵》圻又鱼巾切,《重修广韵》切下字为斤,《原本广韵》用真韵注欣韵巨斤切,《重修广韵》下字作巾,《原本广韵》欣韵注真韵。

还有个别零散韵类混注:酨,《原本广韵》又昨大切,《重修广韵》又昨代切,泰代混注;能,《原本广韵》又奴丁切,《重修广韵》下字作登,耕登混注。这些韵类的主要元音实际发音非常近似或相同,所以偶尔会混注。

葚,《原本广韵》食忍切,《重修广韵》食荏切,《原本广韵》真侵混注,可见元代韵尾m与n有合流倾向。关于鼻音尾-m、-n合并现象,学者们对不同韵书作过比较研究,有人认为南北音系不平衡,不可一概而论,代表人物如麦耘〔17〕、何九盈〔18〕。元代《中原音韵》个别-m尾、-n 尾韵相混,但仍应该看作两类独立的韵。万献初通过考察近古百种韵书中-m韵尾消变的历时进程,指出汉语-m韵尾的消变过程是一种由方言到通语、由北向南逐步扩展的渐变性进程,认定其部分消变始见于14 世纪初韵书,全面消变始见于15世纪中期韵书〔19〕。

梀,《原本广韵》引说文丑六切,《重修广韵》切下字作录,屋烛混注。摘《原本广韵》又他力切,《重修广韵》他历切,职锡混注。2 例入声混注似在传递一种信息,即元代入声韵尾的区别弱化。其实关于元代有无入声的问题,学者们就《中原音韵》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有入声,以陆志韦〔20〕、李新魁〔21〕、杨耐思〔22〕为代表;一派主张无入声,代表人物有赵荫堂〔23〕、王力〔24〕、宁继福〔25〕、薛凤生〔26〕。周德清《中原音韵》在编纂体例上有“入派三声”,同时又言“然呼吸言语之间,还有入声之别”,所以元代关于入声的问题变得复杂。蒋冀骋先生提出:“《中原音韵》已无入声,《中原音韵》所依据的方言已无入声,但不排除读书人口吻音尚有入声的存在。也就是说,中原之音口语中无入声,读书音还有入声。”〔27〕蒋先生这段话可以为周德清的矛盾论题给出一个好的解释。其实我们也许可以保守地推测,元代中原语音入声字-p、-t、-k 三类韵尾的区别不清晰。换句话说,三韵尾已经相混弱化为喉塞音尾,所以言语之间与非入声字仍有区别。

《原本广韵》尚有一些时音表现在韵类同用上,涉及的韵类有山删同用、先仙同用、霁祭同用、感敢同用、怪夬同用、咸衔同用。这些韵类同用在宋本《广韵》中就已注明,说明这项时音变化最晚宋代已经存在。不过,作为官修韵书,宋本《广韵》没有将这些同用的韵类合并,分列韵目,只是在韵目下注明同用,实际上,在士人诗赋文章中,这些同用韵目已无差别。《原本广韵》这些韵类同用的注音凡8 见,分别为砏普均切、閒又闲裥二音、刷数滑切、煎又将先切、館又於计切赏感切、喝於戒切、鑱又士咸切,《重修广韵》切下字或直音字分别为巾、涧、刮、仙、罽、敢、犗、衔。

(三)《原本广韵》反映的元代声调变化

中古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到了元代,这四个声调经过“平分阴阳、浊上变去、入派三声”,演变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的声调格局(也有学者主张有入声调)。《原本广韵》有1 例注音:范防泛切。《重修广韵》防鋄切,《原本广韵》用去声字“泛”作时读上声“范”的切下字。“范”的同韵字有鋄、凵、钒,同小韵有范軔笵犯。不论是同韵字还是同小韵字,无一字形体与“泛”近似,所以注字误刻的可能性不大。笔者认为,有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被注字的声调已由浊上变读去声。因仅此孤证,不多作评论。

二、《原本广韵》保存的闽地方音

朴贞玉(1986)对《广韵》版本进行考辨时,在略本类《广韵》介绍部分重点提及编刊体式为十二行本的《广韵》,有言“十二行略本之编刊者,出自建安私刻书坊,校勘不精,只求营利,以致乱改,又其后刊者不辨其讹,从之而误”〔3〕。《原本广韵》源于十二行略本编刊《广韵》,经由建安私刻书坊刊刻。据戚福康先生(2007)的研究,我国书坊的发展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唐代,至清代结束,延续近一千三百年。如果说书坊业在唐代作为一项新兴产业,还很稚嫩、且主要聚集于四川一地的话,那么宋代则是其黄金时代,继四川之后,又出现了京城汴梁、浙江和福建三个刻书中心〔28〕。叶德辉(1957)《书林清话》说:“宋刻书之盛,首推闽中,而闽中尤以建安为最,建安尤以余氏为最。”〔29〕可见宋代福建刻书业的兴盛繁荣。福建建宁刻书在元代继续发展,书坊名号之多,刻书数量之巨,均超过了前朝,并列全国首位。戚福康(2007)列的元代建宁50 家书坊中,竟有28 家以建安命名书坊,这充分说明元代建安私刻书坊的规模之大、人气之盛〔28〕。

既然《原本广韵》出自建安私刻书坊,而私刻书坊重在营利,所以书中的讹误、错漏在所难免。该书在闽地私刻,是否说明编修者就来自闽地呢?书中是否会留下闽地方言的一些痕迹?今将其音切材料系统校勘后,结合闽地方音特征加以对比,就可以对这一问题给出确定的答案。

(一)浊音清化:不论平仄,多半变不送气清音

詹伯慧先生(2001)根据李如龙、陈章太两位先生对闽方言语言特点的研究,将闽方言大致分成5 个片区:闽南方言、闽东方言、闽北方言、闽中方言和莆仙方言。詹伯慧先生对闽方言的语音特征进行了描写,其中提到闽方言有一项比较突出的语音特征,“古全浊声母多读为不送气清音声母”,并对此条闽方言特征举例作了说明〔30〕。其实早在1959 年詹伯慧先生参编袁家骅先生《汉语方言概要》一书时就帮助改写过粤方言和闽南方言两章,再版的《汉语方言概要》(2001)以闽南话和闽东话为代表,对闽方言的语音特征作了介绍,提出古全浊声母在这两个方言区变化一致,多读为不送气清音声母,小半变读送气清音声母〔31〕。

对照《广韵》的声母,《原本广韵》的直音或反切存在清浊分别,计11 例。声母清浊互注的可能有如浊音清化。据观察,《原本广韵》浊音清化的规则与现代普通话的清化规则不一致,表现为全浊声母不论平仄都一律清化为同部位不送气清音声母。

《原本广韵》仄声归不送气3 例,如罢又音摆、《广韵》又音矲,爸补可切、《广韵》捕可切,此2 例《广韵》注音为並母字,《原本广韵》注音为不送气清音帮母字。戇直降切、《广韵》陟降切,《广韵》切上字为不送气清音知母,《原本广韵》用了全浊澄母字做切上字。平声归不送气例7 见,分别为又皮讲切、《广韵》巴讲切,傧又音嫔、《广韵》又音殡,切上字《原本广韵》为並母字,《广韵》为不送气清音帮母字。慈损切、《广韵》茲损切锉瓦切、《广韵》瓦切,切上字《原本广韵》为从母字,《广韵》为不送气清音精母字。蕞祖外切、《广韵》才外切,切上字《原本广韵》为不送气清音精母字,《广韵》为从母字。寋纪偃切、《广韵》其偃切,切上字《原本广韵》为不送气清音见母字,《广韵》为群母字。这10 例《原本广韵》的注音,除了2 例(傧又音嫔、寋纪偃切)外,其他8 字的注音与《覆元泰定本广韵》完全一致,不同的2 例注音《覆元泰定本广韵》又正与《广韵》一致,这同时说明了两个问题:《原本广韵》与《覆元泰定本广韵》作为同样源自元元贞乙未明德堂本的两部书,其相同的读音自然反映了元代时相同的方音,这当与编修者的里籍相关;不同的读音系黎庶昌先生覆刻此《覆元泰定本广韵》时多处参校张氏泽存堂本《广韵》修改所致。

《原本广韵》全浊声母与同部位不送气清音声母混注,反映了浊音清化的现实,而浊音清化规则又与北方话的清化规律不同,与闽方言浊音清化规则相同。回顾《原本广韵》刊刻的历史,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声母清浊混注的现象反映的正是元代闽地声母变化的一个语音事实。

《原本广韵》尚有1 例清浊互注:抛又步交切。《广韵》普交切,《原本广韵》切上字为全浊並母字,《广韵》切上字为同部位不送气清音滂母字,《覆元泰定本广韵》与《原本广韵》读音相同,这或者是传抄刻印错误,亦可能是詹伯慧先生所言的“小半”(即个案)。

(二)类隔切:轻唇归重唇,舌上归舌头

袁家骅(2001)提到:“闽语内部复杂,特别是南北语音差别较大,但有一种能区别于其他各方言的共同特点,就是轻唇归重唇,舌上归舌头”,并以厦门话、福州话、建瓯话为代表举例说明〔31〕。詹伯慧(2001)也就闽语这一特征表达了意见:“闽方言不少地方保留上古汉语声母的特点,如‘古无舌上音’、‘古无轻唇音’等上古声母的突出特点,在闽方言声母中大都有所反映。”〔30〕《原本广韵》的反切注音中最典型的一个表现是类隔切,这与闽地方言“轻唇归重唇,舌上归舌头”的语音特征正好一致。

《原本广韵》舌头舌上声母互注5 例,分别为:牚池孟切,《广韵》他孟切,《原本广韵》用舌上音徹母注舌头音透母。《覆元泰定本广韵》据张氏泽存堂本《广韵》校改,与其读音一致;涂又童胡切、《广韵》直胡切,掉又徒弔切、《广韵》又杖弔切,宅玚伯切、《广韵》场伯切,《原本广韵》用舌头音定母注舌上音澄母。《覆元泰定本广韵》据张氏泽存堂本《广韵》校改,与其读音一致;滞徒例切,《广韵》直例切,《原本广韵》与《覆元泰定本广韵》一致,用舌头音定母注舌上音澄母。

《原本广韵》这些类隔切反映的语音现象与闽语标志性的语音特点完全对应,尽管例子不多,但结合《原本广韵》闽地刊刻流传的事实,考虑到略本《广韵》经过相关人等删削,我们推测编修者很有可能就是闽地人,所以才会对《原本广韵》的一些注音不经意地作了修改。

《原本广韵》系《广韵》的删节本,最早所据底本源于元代。通过对《原本广韵》音切的校勘,对照《广韵》,发现其与《广韵》不同的注音,都是有原因的。《原本广韵》因为所据底本源于元代,比《重修广韵》晚出,所以书中记录了元代的一些时音变化,比如非敷奉三母合流、支脂之韵类相混合流、鱼虞两韵相混等声韵调变化。又因为该书来源十二行略本编刊《广韵》出自闽地私刻,所以书中也保存了编修者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些闽地方音特征,比如浊音声母的清化规律表现、唇音舌音声母的类隔切变化。这些都需要引起研究者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