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予敏
传播学是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从西方引进的新学科。国内传播学界很长一段时间里基本上还是以西方的传播学理论为框架,以具体的中国经验案例为填充物。这种情况引人深思!
人类社会的跨国交往实践只是在近代科学技术实现了突破之后,才形成了某种“普世性”的传播图景。这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而人类社会传播实践的历史却已经有成千上万年。如果从文明和传播同构的角度加以考量,中国文明自诞生时起数千年来早就有自己的传播路线、传播法则和传播智慧。身为中国人,需要对自己的传播规律和传播文化有所体认、有所总结。西方发明了号称“传播学”的学问,可以拿来作为一个认识传播规律的工具,但绝非唯一更非绝对有效的工具,要真正实现深刻、系统的认识,不但需要有更多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方法工具,更需要“以中国为方法”。
首先,“以中国为方法”是同“以世界为方法”相对比的。传播学界一直强调“以世界为方法”。这包含了学术理论和知识的权威谱系、学术话语家族、学术问题议程、学术规范标准、学术建制秩序、学术传播网络等。然而,作为方法的“世界”本身却是以美国、欧洲为基本模板,就连其中不同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不同的学派斗争、不同的学术话语也都在中国得到沿袭和模仿。中国学者在识别中国案例、分析中国经验、总结中国传统的过程中不能不运用西方化的学术概念工具。因此“以中国为方法”不可能是脱离“以世界为方法”,更不是刻意与“以世界为方法”相对立的。然而,传播学领域的“以世界为方法”之方法尚未包含对中国经验的规律总结内容,尚未包括中国智慧的理论化成果,我们自然也可以推断这样的“以世界为方法”是不足以表明其世界性,更不足以作为对中国经验的裁断权威尺度的。因而“以中国为方法”其首要的作用就是对“以世界为方法”的批判和修正。提出“以中国为方法”是由于作为方法的“世界”的一元性和绝对性本身就不存在。原本的世界就是多元和相对的,这才是文明进化的常态和规律。如果世界是相对性的,那么任何来自世界的方法都只是中国的参照和借鉴。中国越是走向世界,就越是能够体会、分享更加多元的世界方法并且将中国自己的方法贡献于世界。强调“以中国为方法”仅仅是拒绝对世界方法的一元化和绝对性认识,而以更加开放包容的态度去拥抱世界。我们不能因为接受“以世界为方法”就覆盖了“以中国为方法”,中国的方法应当是根植在中国丰厚的历史文化土壤,根植在丰富的社会生活经验中的,体现着中国文明的基本价值观和文化品格的,它是构成多元化世界的智慧形式之一。更为重要的是,要从中国经验中发掘出自己的传播智慧和学术话语。
中国从近代以来就开始打破闭关自守努力融入世界,对于当时落后的中国而言世界意味着进步和现代化。固然中国在社会物质生产方式、制度建设、社会生活面貌等方面全方位与世界同方向进步是一个基本的现实,但是世界还远非大同,唯需保持特异,才不至于消融于求同,这对于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实体来说是其文化的立足求存之道,犹如一个圆规,必须扎稳了基脚才好将另一只脚伸得更远;或犹如一种生物,必须平衡遗传和进化两个机制才好适应新的生存环境。
“以中国为方法”里面的“中国”本身也不是一元化和绝对性的,就“中国”而论其本身也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丰富演化的结果。从满天星斗到巫教传统,从礼乐文化到百家争鸣,从佛法东传到盛唐气象,从儒道释融合到西学东渐,思想文化的版图和民族国家的版图不断变化同构。在历史上凡是秉持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时期便是学术文化繁荣昌盛、中华创造力得以蓬勃生长的时期,凡是罢黜百家、独尊一术的时期便是学术堕落、思想停滞、中华文明受到挫折、国家陷于封闭衰落的时期。研究历史既包括坚持弘扬优秀文化,也包括总结教训深切反思以图自新。“以中国为方法”重要的不是谋求在世界的传播学论坛上得到“他者”的关注、接纳、承认,重要的是实事求是地遵循中国社会发展、群体凝聚和文明更新的传播规律,为自身发展所需而释疑解惑,寻求优化国家治理的善治良方。我们实在是无須以“他者”的鉴赏为自我价值的认定,唯有以自我的定力和实证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中国究竟有没有自己研究传播的方法?偌大的国家,如此长久丰富的传播实践怎么会没有自己的认识传播现象和传播规律的方法?“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以中国为方法”需要以开阔的学术视野,通过再阐释、再综合、再发掘的过程,从中国自身的历史和实践中总结出有独特文化意涵的传播史实、传播制度、传播观念;需要打通文史哲与其他社会科学,充分继承借鉴传统的治学方法、近现代东西融合的治学方法,在学术探索中创造,久久为功。“以中国为方法”最终也是以世界传播格局和文化面貌的改造为目的。这是重构的文化世界,多元化、相对性,和而不同,相互激荡。以中国之维新促世界之维新,传播学者也有使命在其间!
(作者系深圳大学传媒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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