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燕南 吴浚诚
“后真相”是一个令人困扰的痛点,也是一个日新又新的论题。2016年,随着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和英国脱欧等黑天鹅事件的发酵,西方民主社会面临着一个解构性的难题——“后真相”(post-truth)。同年11月,牛津词典将该词选为年度第一热词,指称一种特殊情形:即诉诸情感和个人信念比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公众舆论的情形①,将客观事实与主观情感、信念等进行对立式阐述。时隔数年,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横行引爆了更为复杂的信息生态,残酷的疫情背后是舆情的争夺与拉锯,“造谣者”的正名、双黄连抢购风波的兴澜乃至扑朔迷离的阴谋论论调等等,不断刺激着本就紧张的公众神经。显然,在此次疫情中,公共事件的舆情发展往往难以追究真相与谣言之间的绝对分野,而是在扑朔迷离的事件进程中颇具后真相的暧昧色彩。因此,站在今天的视角重新审视后真相及其表征,是把握现代舆情脉络以及复杂信息生态的题中应有之义。
仔细思忖“后真相”这一组合词汇的涵义,其既蕴含了后现代主义等后学思潮中(post-x)解构与颠覆现有秩序的寓意,又将真相、真理或称事实这些一百年来哲学论战的焦点重新推到公众面前。有关后真相的探讨绵延至今,复杂的动因也使得该概念牵一发而动全身,衍生出涵盖哲学、政治学、新闻传播学、社会学等多领域的思辨与求索,呈现出百家争鸣的学术态势;而其概念表征、成因及影响更是涉及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
作为对目前社会信息形态的概括性描述,“后真相”一词因其模糊、复杂、多元等一些非排他性特征而充满迷思。首先,从一种学术话语看待“后真相”,该概念覆盖了哪些问题焦点与辩证关系?又存在什么样的立场与价值预设?其次,在多学科阐释中,作为信息社会嬗变中出现的新兴现象,后真相与真相的关系呈现怎样的形态?最后,以今天的现实立场考察“后真相”,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真理或真相这一关乎事物本质及表现形式的探讨绵延数百年,衍生出了本体论、认识论等多元复杂的认知体系。然而,关于后真相的哲学探讨并未执迷于真理或称真相本体论意义上的实在性,而是将视角聚焦于认识论层面的比较维度:真相是否拥有普遍的客观版本?又是否存在相对主义?本质而言,这是哲学意义上如何认识“真”的问题。
长期以来,在西方后形而上学的时代里,对应于后真相存在的所谓“真相”体系大抵践行一种符合论(correspondance theory)与共识论(consensus theory)相结合的真相观。符合论要求真相必须符合外部世界而存在,提供一种求索事实的客观依据,通常被视为新闻求真的主导理论。②共识论则以普遍的主观性来检验所得真相的有效性,同时将客观事实转化为经验真相。换言之,前者作为真相的定义而存在,后者在此之上扮演着标准检验者的角色。英国哲学家罗素(Russell)曾揭示过其中的一致逻辑:尽管对真实的判定取决于是否与事实相对应,但普遍的联系将为其提供一种最高的自证性(self-evident)。③显然,在一个共识充分形成的时代里,双方具有较高的互惠性与一致性。前者为后者提供真相的依据,后者维护关于前者的基本价值、认识意愿与表达程序。然而,“后真相”所带来的主体多元、意义复杂、语境林立等演进趋势,无疑突破了原有客观性与普遍主观性的调和,以挑战者的姿态冲击传统共识,亦即所谓的客观性瓦解与主观意见不断扩张的状态。在这种对立的框架下,推崇上述真相观的哲学家们开始对后真相现象的风行提出尖锐的批评,有忌于共识的消解与客观事实的流逝,重建客观以及重返社会共识和经验真相也因此成为一种主流的社会呼吁。④然而,社会学家史蒂夫·富勒(Steven Fuller)却对这种主流批评提出了质疑。在他看来,所谓“事实”永远都是需要打上特殊引号的存在。⑤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到哲学家口中的事实合理性只能在特定的假设框架内获得特殊含义,而非一种历经完全公共讨论所形成的事实形态。事实上,这样一种反精英、反共识的论调逐渐形成了一股对于后真相的反制趋势。
当我们摆脱上述真相观的桎梏,致力于寻找真相更广泛的价值,后真相或不再面貌可憎。悉尼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翰·基恩(John Keane)在与柯林·怀特(Colin Wight)在2017年悉尼民主节的一场辩论中提出,所有真相离不开语言环境的诠释,其本人则用真相的历史学与地理学(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the truth)来描述不同时空下的诠释差异。⑥就该层面而言,后真相提供了质疑所谓绝对真相(hard truth)的新机遇。⑦这种观念大体源自于哲学解释学的视角。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已然超越了认识与方法,本身即为存在。作为理解立足点的“视域”(horizont)是融合生成的,蕴含了历史与共时、自者与他者、主体与客体的整体统一,语言则被视为贯穿始终与通达理解的存在。⑧因此,在解释学视角下,真相不可能是纯粹的客观呈现,而必然在历史、语言、实践等理解要素中差异生成。在这个层面上,相对主义(relativism)或称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显然走得更远。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在其《脚踏实地:新气候体制下的政治》(Down to Earth:Politics in the New Climatic Regime)一书中强调,在全球化的气候、政治、经济危机之下,建立于共享文化之上的真相已经瓦解。人们应该走向地方寻求经验支持,而非重建具有精英色彩的全球共识。⑨作为一种颇具解构性的意涵,相对主义强调真相及其相关价值由视角制造,在不同立场与经验中有不同的阐释。⑩基于此,尽管后真相仍然在重重争论中疑云未解,本身也尚未增加任何有关真实的认识论论据,但至少带来了一种开放的契机来审视何以为真。站在多元主义的立场上,有学者表达了一种较为包容的态度:后真相自身就是当代真理的表达方式,应该将多元公共意见纳入真理体系之内,而不是将其视为有待克服、规训的情景。
事实上,以一种去蔽的哲学视角来考察后真相,会发现其并不等同于“无真相”或“真相已死”的悲观论调,而是指向了真相的多元价值重构问题。英国哲学家朱利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在诠释了真相的多元认识后,用一个隐喻揭示了真相体系的意涵:我们往往认为真相是花园中的众多砾石,它们闪闪发光、清晰明朗且不可改变。事实上,真相更像是一个有机的、完整的真实花园,其中有些特征将持续永恒,有些品质则会随着时间交替成长、改变与消亡。因此,要重拾对真相的强大信念,首先不能回避的就是该系统的复杂性。在这个体系内,多元真相观共同形塑了完整的真相有机体,而并非截然对立的哲学抽象。正如学者潘忠党所言:不同意义体系下有不同的“现实”与“真相”,它们不可完全通约(但不是完全不可通约),亦不可简单地以优劣排序。一种朴素的经验判断是:一篇纪实报道未必比一本个人日记更加真实;同理,集体记忆也难说就比个人书写离真相更近,哪怕前者是媒体构建的碾压式主流表达,后者只是个体视角的独白式个性观察。因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简单地质问真实与虚妄,也不在于谁能收获所谓绝对公理的青睐,理解二者书写真相的认识论意义及差异并由此展开公共对话,才是求真实践的应有之义。因此,当我们面对充满争执与对立的“后真相”世界时,不妨尝试以一种更为包容的认识论立场来理解其中的真相体系与表达程序。
当然,怀特对基恩的现实回应也提醒我们,应该谨慎对待方法论层面的价值:既然真相不能武断确定,那么我们该如何甄别谎言?需要辩证的是,开放的认识论立场并不意味着个体原子化的方法论准则。历史的经验已经提示了无度秩序的严重恶果——“个人理性的结果几乎总是集体非理性的”。如果不希望看到谎言横行、野蛮丛生,需要我们思考的是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重构:即如何在新技术语境下求索真相?人们拥有多少自由的裁量权,又应该在哪些层面受到制约?总体而言,后真相的哲学进路暗含了一条关于权力的线索:以共识为基础的真相观转化为一种多元主义的价值取向。真相价值的失衡总会让人无所适从,但也使得人们能够动态反思真相的真正意涵,并在多元认知与对话中捍卫关于真相的共同意义。事实上,这种由一到多的权力变迁,与当今技术赋能下民主政治形态的更迭不无关系。
在政治场域中,“后真相”似乎已经构成一组复杂的组合词项。假新闻(fake news)、民粹主义(populism)、右翼运动(right-wing movement)、部落政治(tribal politics)、党派偏见(partisan bias)等一干词汇与后真相一道,冲击着嬗变中的政治生态。但显然,我们要做的不是执迷于这种快速且确切的断言,而是探究后真相与这些词汇的联系究竟是如何形成的。2017年,第53届慕尼黑安全会议发布了以“后真相,后西方,后秩序”(Post-Truth,Post-West,Post-Order)为主题的报告,其中直指后真相的关键威胁:“后真相”文化的风靡侵蚀了自由民主制度所赖以为继的基石——理性的公开辩论。作为西方民主政治的根基,开明辩论的意义早在古希腊城邦演讲与自由辩论兴盛的时代就已经确立。亚里士多德就曾经以用事实公开论战的呼声回应智者派的煽动言论。直至近现代,即便是对公众力量感到悲观的李普曼也承认,自由的公开辩论至少能够帮助公众辨明党派偏见与私利维护者并形成可追随的公共意见。就这点而言,政治在公开辩论过程中彰显了其天然本性:建构、维护和捍卫超越任何“个人”和“私域”的公共秩序。
然而,公开辩论的呼喊也无法解决协商主体本身的难题。在个体身份的辗转变化中,一系列古老的问题也始终困扰着民主政治生活的坚实拥趸:公众将在公共政治中扮演何种角色?其公共与私人的身份界限又该如何辨明?显然,这事关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民主。从传播政治学的角度来分析,甘惜分先生曾经将该问题置于更宏大的人类文明史中思考,提出传播权力与权利概念的出现以及两者之间的冲突和争夺,是民主对抗专制的法律表现,二者在历史长河中交替演进,此起彼伏。事实上,只要存在阶级或阶层差异,关于传播资源的权力与权利的斗争就将不断延续,公共政治的边界以及民主形态的流变则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相应生成。
在网络化语境下,权利主体突破了通过大众媒介及组织参与公共政治的藩篱,转而以原子化的身份投身政治活动。这种民主实践的转化主要有两大特征:首先,随着精英政治与代议制民主的衰落,精英政治与底层政治之间搭建起了直接对话的桥梁,促进了监督式民主(monitory democracy)与参与式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等大众政治模式的崛起,公民能够以对话的形式广泛地监督、参与公共政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政治参与主体享有同等的地位。其次,社交媒体为公众构造了快速且普遍的联结方式,尤其体现于近年来以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主导的社会运动中。通达了这两点,就不难理解后真相作用的现实场域:权利的弥散与权力的失落。双方的此消彼长似乎本是历史斗争中的常态。
1.政治谎言:当权力左右权利
在第一个特征上,当政治领袖绕过传统公共媒体直接与公众对话,似乎一竿子插到底,那么一种必然的路径是,将修辞和话语技巧作为政治人格化与吸引选票的优质策略,特朗普的推特执政就是其中的典型案例。语言学家罗宾·拉科夫(Robin Lakoff)指出,为了赢得选民与影响力,特朗普更多基于语用(pragmatics)层面的考量来发表言论,跳过了与事实相关的语义(semantic)层面。在马丁·蒙哥马利(Martin Montgomery)看来,正是这种本真(authenticity)取代真实(truth)的混谈帮助特朗普赢得了美国大选。按照一些学者的说法,这些言论中包含以情绪化路线主导的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为利益编篡事实的胡扯(bullshit)、社会阶层差异所制造的系统性谎言(systematic lies)以及闪烁其词的误导信息(misinformation)等等。总体而言,这种科学理性的分析还算中立客观,另一种更为偏激的表述是:这是为了操纵公众而编织的谎言。有研究者用“武器化谎言”(weaponized lies)形容这种颇具杀伤力的修辞包装。本质上,武器化谎言或说谎言的武器化,其重点不在于粗浅地衡量真实与否,而在于揭示这种话语方式的杀伤性和俘化力,即能够获得公众的善意支持与包容。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林奇(Michael Lynch)在其文章中有过这样的论述:当我们把目光从特朗普身上挪开,才能意识到后真相所面临的真正困难——站在他以及另类事实背后的另类支持者。基于此,学者们普遍表达了一种担忧:权力操纵了权利并从中获益。
2.民粹主义:当权利压制权利
当公众得以广泛联结,第二个层面的表征开始显现:社会行动者们基于底层价值以建立等价链接(equivalential links)的方式为民粹主义提供温床。瑞典智库机构Timbro2019年的数据显示,在已经开展的欧洲大选中,有26.8%的选民选择投票支持民粹主义政党,民粹主义政党的支持率持续上升。对于西方后真相语境下民粹主义的抬头趋势,学界也产生了多维度的解读与分析:本质上,这是市民社会兴起背景下无限制的主观性发展的必然结果,具体可以表现为平民公共领域的崛起及其与精英公共领域的价值断裂。同时,在西方经济下行的本土趋势下,对精英价值的文化反冲(Cultural Backlash)与强调精神实现的后物质主义(post-materialism)价值转型等因素为民粹主义的孕育提供了良好的土壤。尽管民粹的成因机制涵盖政治、经济、社会等诸多因素,但是,学者们却都毫无例外地表达了一种“托克维尔式”的担忧:民粹主义的泛滥或将让大众政治走向“多数暴虐”,压制理性声音的表达。需要辩证的一点是,民粹主义本身夹杂多元诉求与观点纷争,是一定社会情绪的出口,同时也具有反精英、平权化的期许;但是,民粹主义浪潮中所表现出的反理性、反建制与排他性的一面,又暗含着反多元、反民主的内在特征。因此,在大众政治的新一轮崛起中也潜藏着党派偏见与政治部落化的新型症候。
后真相所引发的担忧不无道理,集中反应了西方现代文明发展的矛盾表征。然而,以一种动态的权力与权利观来考察民主,会发现现代民主的可贵之处在于建立起的是一种制度意义上的平衡路径,而非依赖于权力引领权利的精英治国,抑或是权利驱动权力的直接民主。甘惜分先生也曾指出权力与权利的关系是相互拉锯、相激共生的,二者共同维护着制度生态的平衡。一些现行体系中的危险倾向已经引起了西方知识共同体的普遍警觉,对权力与权利的失衡进行反制,这未尝不是积极的一面。因此,从辩证的视角来理解民主,需要注意的是现代民主体系在处理权力与权利问题中的复杂机制与纠错能力。正如郭小安所述:公众的情绪、自私与偏见在民主中虽然导致了一些不良后果,却也在相互博弈中形成了“隐形”的权力分散机制,发挥着不易察觉的功能。
事实上,真正需要我们思考的是立足当下如何重新定义公众角色在民主中的作用。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们会时常提及李普曼在《公众舆论》中所描绘的令人失望的公众形象,但是我们应该明白这并非要回到民主必然精英的保守信念中,而是要反思当上下力量能够击穿制度性层级时,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在哲学与政治的争鸣中,真相与权力这两组核心概念看似不可通约,却又在后真相语境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我们揭开附着于真相之上的权力迷雾,如何求真的问题又将重新浮现。事实上,传播生态作为社会信息流动的环境,不仅承载了呈现真相的使命,也往往是权力与权利争夺的现实场域。因此,哲学与政治所反映的后真相问题都不可避免地要在传播领域中寻找现实出路。
1.权威消解:走向谈判桌的真相
新闻社会学告诉我们:作为传统的事实调查机构,新闻业一直以对客观事实的追求维护着它们言说真相的权威,保证其对收集和管理信息的合法地位。与此同时,新闻实践所确立的客观准确、平衡报道、公正无私等一系列共识性的操作准则,维系着基本的公共交往秩序,具有天然的公共性特征。因此,传统信息生态的共识也主要存在于上述两个层面:一是专业新闻业建构的职业权威,二是由客观性主导的内生价值。二者共同维护共识社会中的事实标准与交往规范。
然而,后真相所引领的解构浪潮不断冲击着传统新闻业主导的信息生态。大多数学者对此采取的是一种技术性归因,即依托网络技术的社会化分发和分享式民主给专业新闻业带来了冲击。面对大环境的冲击,专业新闻业与新闻价值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在普遍公信力危机的侵蚀下,专业媒体的权威地位备受挑战,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其原有真相界定者及其界定方式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公众与传统真相界定者之间原本稳定的联结关系也变得飘忽不定。”然而,新闻价值却在一种连接受众的语境中被赋予了更为乐观的期待。有学者认为,后真相是西方奉为圭臬的客观新闻学转向以“后现代主义”思维指导的以多元化、去中心化、碎片化为主要特征的“对话新闻学”的具体体现。在这个层面上,关于新闻求真的标准与价值将不再囿于传统权威。另有一些学者指出,新闻将由此拥有更广阔的实践空间,得以在公共生活实践中以交往性原则重新诠释价值伦理与交往规范。从上文所提及的权力与权利观展开分析,这或成为一次可能的历史契机:在历经权力去蔽之后,真相的价值与标准才得以摆脱教条,在谈判桌上获得新生。
当然,所有谈判桌上的“筹码”分配都并非公正无缺,权力与权利的拉锯形塑了其中的微妙关系。首先,权利正在向权力拓展边界。作为权利的表达一旦获得普遍认同,那么往往能在新的信任机制中生成权力。因此,新的多元权力与信任机制正在介入真相表达。美国学者杰森·哈尔辛(Jayson Harsin)就曾指出,后真相所反应的传播生态是“真相市场”(truth market)繁荣的体现,以参与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为代表的新兴权力正在参与、传播与表达。本质上,作为一种流动的权威,新的事实机制赋予了受众更多的主观自由,选择什么事实、相信什么事实以及如何阐释事实都将由个体把握。信息生态由此在不确定的联结关系中完成了比尔·科瓦奇与汤姆·罗森斯蒂尔所指称的从信我(trust-me)时代到秀我(show-me)时代的转变。其次,权利主体的认同来源也由阶级差异泛化为种族、性别、文化甚至兴趣爱好、生活方式等等与主体身份休戚相关的各类维度,尤其是在社交媒体语境中,广泛的情感与主观联结成为可能。在主观自由与情绪作用的加持下,后真相对于公共讨论的遮蔽作用开始显现:人们根据预设立场与偏好来选择他们所愿意接受和表达的信息。主观自由指导下的碎片化建构逐渐消解了完整事实的严肃意义,转而在讨论中追求观点的表达与阐释。最终,事实也被简化为观点与主张在意识形态场域内的辩论。
后真相也因此游离于一种去蔽与遮蔽的复杂状态中,既带来了更为广泛的真相探讨,也有可能造成情感层面上的颠覆与扭曲。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传播权力的嬗变与以往颇具颠覆性的斗争方式有所不同。权力与权利主体所争夺的对象不再以作为集合体的受众为目标,而是面向一个构成多元、属性多重、身份多样、功能复杂的后受众生态。因此,多元权力主体与交错的认同机制势必长期共存。认识到表达权体系中多元主义的必然性,就应该看到拯救真相意义的方式是寻求更积极的对话解蔽,而非大而划一的真相共识与权力垄断。后真相的尴尬状态就像是笨手笨脚的人们刚刚站上岌岌可危的谈判桌,而学习交流碰撞,省思“我”和倾听“他”,也是探寻真相的传播活动。面对不确定性的真相迷雾,对话与辩论至少能帮我们更确信地接近真实。
2.重构传播:符号学视角的对话
基于此,本文一以贯之的认识论立场是:真相是一个多元的有机整体,体系中思想的碰撞与活跃维系着真相作为整体而存在的意义。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为人类寻找一种超越性的客观价值,赋予其先天正确的神话意涵,站在权力的角度上,这样的倾向总是危险的。一种更为真诚的路径是:在对话中理解多元、建立规范以及纠正偏误。换言之,人不应成为被某种假定的“真相”所制约的人,而是在解蔽过程中不断开放的人。
正因如此,传播过程中需要破除的是一种二分的对立思维——真实与虚假、事实与价值、主观与客观,而应理解语境化、多元化真相的复杂性,正视后真相语境中真相与价值的普遍互构的可能性。甚至,当我们将真相的未来置于对话中阐释时,就应该对不同主体的差异境遇抱有理解。当然,对话中所还原的真相必然不是生而完整的。有学者指出,社交媒体歼灭时间与空间的同时也消灭了确定性的新闻文本。当真相不再一尊,我们该如何求索真相?又该如何在碎片化的文本拼凑过程中制衡偏见?
面对这个问题,传播符号学提供了方法论思路。沿着建构主义道路摸索,符号学将对真相的追求投射于符号文本、意义生成(能指)及其与对象事物(所指)的联系之中。多主体下多元歧义的符号文本,意味着真相(意义系统)愈发扑朔迷离。秉持着再现真相而非还原真实的信念,符号学者选择了一条“再现之真—对话之真—历时之真”的动态述真路径以平衡主客观性,符号再现真实、形成事实文本;对话纠正偏误、通达公共合意;而历时则加以检验并还原整体事实。可见,符号学所追求的并非绝对真实抑或是绝对非真,而是在兼具客体性、主体间性、符号性和历史性等因素的“对话真相”中寻求平衡。此外,在事实意喻不明的后真相语境中,围绕对话展开的传受主体意图也被视为述真的检验条件。
符号学所提供的是一种基于还原与整体的对话视角:事实的碎片式还原为整体提供信息,整体则为还原提供视角以及对话的空间。该视角的特殊性在于呈现了一种动态发展的求真模型,且能够容忍事实还原过程中所存在的个体差异乃至相对性,并在整体层面予以制衡。事实上,制衡偏见的方法并不源于道德层面的个体审判,而取决于社会述真与知识体系的良性互构。当主体积极参与事实再现,整体关于事实的价值与网络不断扩张,编织尽可能多的真实路径,信念与事实的一致壁垒才可能走向土崩瓦解,还原活动也得以生成自适应、一致性的意义与规范。在这种状态下,谎言与谬误能够被广泛纠正,事实网络的强大意义才得以真正彰显。而实现良性互构的充分条件是:一个更为开放的对话体系与意见市场。
当我们把视野从众多表象中拉开,“后真相”大体可以被描述为这种状态:在客观与主观、权力与权利的拉锯中,围绕真相展开的公共价值正在重构,真相、事实以及新闻都在重塑自己的表达方式与求索标准。此次新冠疫情的发生及其世界性蔓延,呈现出了关于真相与事实的新态势。
除了媒体或专家发布疫情信息和解析,吹哨人李文亮医生最早在微信群里披露了关于疫情的传染性信息,自媒体账号丁香医生也率先推出疫情地图与实时通报平台,以及海内外各种输入输出疫情动态;无论是医护、患者还是公众,图片、录音、视频、聊天记录等都可以成为记录一线及疫情场景真实情况的形式,而社群的线上聚集则为信息的流通提供了传播空间。毫无疑问,在公共交往与普遍联系中探寻事件的真实性已经成为一种时代趋势。
由这一视角观之,后真相所反映的问题将是常态化和全球性的。在权利开放与权力失落的趋势下,后真相的出现意味着真相市场的再繁荣,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意见建构与情绪渲染的可能,甚至寓于书写事实的符号方式中。核心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些可能的偏误。总体而言,客观事实难以完全还原,新闻本身也并不具备传递客观事实的全部属性,而更多表现为一种建构主义的取向。因此,试图以一种经过打磨的“客观事实”来统摄多元现实的方式是不可行的,也是不现实的。无论是真相价值还是书写方式,未来的必然取径都是“共绘”而非“独唱”。宏观严肃的历史书写中也应该存在随笔或日记一类的个人观感,包容疫情中不同视角的真实记录与还原。尽管这些表达未必绝对客观,未必纯粹理性,但总体上构成了现实社会的真实图谱。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Arendt.H)曾经提出过“真相是专制者”的箴言洞见。今天看来,所谓“专制者”的真正意义不在于维持一种不容分说的强制性与暴力体系,而在于启发人们思考如何在意见表达过程中秉持对事实与真相的专注信念。某些外在力量的强权逻辑往往会让人们偏离真相的轨道,而一个世界永远无法容忍两个“专制者”的统治。当然,同样不能排除的另一种可能的压制是,当权利成为“专制者”。
从中国的现实语境出发,中西方关于真相的价值文化难以完全贯通,关于权力与权利的关系亦有不同的辩证表达。在全球性主体崛起的趋势下,后真相问题在当代中国的传播生态中有其特殊的显现形式。比如,围绕某些不确定或敏感问题,由“禁果效应”引发的膨胀的好奇心与擦边意识,以及由“寒蝉效应”激发的报复性话语反弹,两者实际上互为表里,每每带来浓重的后真相迷雾。当传统信息市场上单向性、宣导性话语仍居主流,普通公众难以有效参与公共事务的进程时,人们向网络信息场的流溢和恣意扩张技术赋权便在所难免;而在具有“高选择性”的信息环境中,纷繁的信息对冲不仅使传统的信任机制有陷入失灵的危险,情绪化、非理性话语也会对真相表达形成严重冲击。
面临全球性疫情蔓延,世界各国在面对这一人类共同的挑战时,却丝毫没有减缩意识形态领域的争斗,反而愈演愈烈。一些国家的“甩锅”指责和说辞使得真相问题由一地一国演变为国际冲突话语,并由此展开了颇具后真相色彩的信息战。在网络信息流中,有“递刀论”“卖国贼”和“爱国贼”“义和团”等各种标签和“帽子”纷飞,话语推波助澜。面对“疫情”和“舆情”的双重挤压,我们坚持改革开放大目标,坚持基于科学客观公正的真相理念殊为关键,而更重要的是要警惕外部刺激下民族主义情绪的内爆式高涨,并防止其滑向更具破坏力的民粹主义。历史的经验表明,民粹主义泛滥不仅会模糊事物的焦点,还会绑架和裹胁民意,更别说被某些政治力量所操控的威权民粹主义,其更具杀伤性。这种倾向与上述两种效应一样,都会让真相市场被泛滥的情绪和观点所壅塞,导致真相不断后撤,乃至湮没,走向另一种意义上的“后真相”。
专业(专家)话语进入信息市场,接受挑战、争论和征询,是此次疫情中后真相问题的新特征。对于来势凶猛的新冠疫情人们所知甚少,希望倾听专业的声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人类对于未知领域的探索大多是在已有知识坐标内进行,而坐标本身却在不断变化。疫情落幕的预言被一再证伪,药物特效也不再笃定,专家权威不是万能的,也没有万应良方。在知识(所谓客观确定性)与信仰(所谓主观确定性)的混杂和对抗中,信息也在确定与不确定性中挣扎和争辩。对世界性难题的攻关创新,或许我们需要更多时间、耐心和信念,以及必要的容错机制,这未尝不是开放多元的“后真相”题中应有之义。而面对专业性、新闻性和意识形态话语的杂糅如何分辨,在现实利弊和历史得失之间如何权衡,仍然值得省思。
一种基于现实的纾解路径,或许寓于传播体系的创新和再造中:立足中国实际,建构良性互动、相辅共生的对话型传播生态,既着眼于权力的制衡,也要看到权利发声的必然趋势,赋予两者更多的对话与耦合空间,尊重关于真相表达的新兴文化,共建良好的有关真相的公共价值体系,而非试图一劳永逸地替代人们去思考。
(本文系中国传媒大学“双一流”学科建设项目“融媒体前沿创新研究”〔项目编号:YLTS180505〕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 原文为“Relating to or denoting circumstances in which objective facts are less influential in shaping public opinion than appeals to emotion and personal belief”.Oxford Dictionaries:https://www.oxforddictionaries.com/press/news/2016/12/11/WOTY-16,2016.12.
② 杨保军:《如何理解新闻真实论中所讲的“符合”》,《国际新闻界》,2008年第5期,第47页。
③ Bertrand Russell.TruthandFalsehood:ProblemsofPhilosophy.New York:Henry Holt.1912.p.210.
④ 参见蓝江:《后真相时代意味着客观性的终结吗》,《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13页;汪行福:《“后真相”本质上是后共识》,《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16页。
⑤ Steven Fuller.Post-Truth:KnowledgeasaPowerGame.London:Anthem Press.2018.p.17.
⑥ Sydney Initiative for Truth:https://sydneyinitiativefortruth.org/2017/10/26/for-and-against-truth-prof-john-keane-and-prof-colin-wight,2017.10.26.
⑧ [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洪汉鼎译,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
⑨ Bruno Latour.DowntoEarth:PoliticsintheNewClimaticRegime.Catherine Porter trans.Cambridge:Polity Press.2018.pp.23-25,100-103.
⑩ 参见刘擎:《共享视角的瓦解与后真相政治的困境》,《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25页;Higgins,K.Post-truth: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nature,vol.540,2016.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