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20-12-07 04:05和文平
壹读 2020年4期
关键词:伯父丽江党校

◆和文平

我一直未能走进父亲的精神世界,或许,他们那一代人的特殊经历铸就了他们独特的个性。父亲骨子里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的身上具有与生俱来的坚韧不拔和独立自主的秉性。尽管父亲退休后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物质的日益丰盈还是很难掩饰精神上的更多安慰,我与父亲的交流其实是不多的。

父亲和自诚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八日出生于丽江县金山乡大来下村,一九五四年毕业于云南省丽江中学初师第一班,随后被分配到小凉山工作。那张拍摄于一九五四年秋的毕业照上,父亲还是一个孩子,我想那张照片上的人大都已经作古。父亲曾说,他要争取活到九十岁,活过照片上所有的人,他的目标并没有实现,他的生命在八十三岁时划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十二年前的二零零七年,父亲便查出了心脏病住院治疗。当时医生嘱咐要安装心脏支架,但他断然拒绝,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有把握。医生的坚持甚至让父亲很愤怒,于是只好作罢。父亲的固执是难以改变的。十二年来他一直服用心脏病用药,十二年来他一直没有住过院,我们也习惯了他长期服药的生活。今年九月,父亲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医生说父亲的慢性心脏病已经全面恶化,各种指标都已经降到了极限,心功能衰竭到了极点,恐怕是来日不多了。我们都很着急,而父亲却十分坦然,说自己已经八十三岁了,好不了也是很自然的,不要当一回事,谁没有这一天。父亲的态度让我想到了著名作家史铁生所写的话:“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父亲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乐观积极向上的。自幼年起,他便追随自己的哥哥、我的伯父和自乐参加了边纵七支队的一些外围活动,他说他曾经给七支队送过信。在丽江金山开南研习所内一直悬挂着我伯父的照片,一身戎装,英俊潇洒。伯父曾担任过边纵七支队三十四团一营的连长,是解放永胜的功臣。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在宁蒗县宁利老家有一个从永胜来的裁缝,给我讲过伯父在解放永胜县城时的飒爽英姿,他说“你伯父太威风了”,他其实是在夸赞人民解放军是威武之师。伯父一生命运坎坷,后半生是在老家熬过来的,他在文革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落下疾病,后来悲惨离世。父亲曾经为伯父的事多方奔走,找过许多当年边纵七支队的老领导,但最终未能得到平反昭雪。我听说伯父在部队里被划为右派,叫他去农场劳动改造,他没听从安排,说自己老家有地,父母也需要照顾,去农场就不必要了,于是只身回到老家,后来就变成了自愿离开部队,说也说不清楚。其实伯父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离开部队的,他的事情应该能够说得清楚,但历史终究是无情的,伯父的事在一九八八年他离世时也没能说清楚。这或许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伯父去世后的几年,应该是父亲一生里最为艰难的日子。爷爷已经八十多岁,平时和伯父相依为命,两个老人独居老家小院,一直过着宁静的生活。伯父一家在大理下关,我们一家在宁蒗,父亲也还没有退休,为照顾爷爷他只好时常奔波于宁蒗和丽江之间,后来不得不把爷爷托付给早年嫁到邻村的姑妈一家,直到一九九二年爷爷去世,父亲的肩上才卸下一副重担。在宁蒗老家,父亲不得不把外公交给已成家的大哥照顾,但丽江贵峰老家和宁蒗宁利老家,始终是他的牵挂。一九九六年三月,外公安然辞世,两边的老人都走了,父亲也终于熬到了退休的日子。

退休之后的二十三年,父亲迎来了最为悠闲和安逸的日子。在黑龙潭公园旁边的党校校园里,我们的小庭院是最为热闹的,除大哥一家之外,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都先后来到了丽江,都先后成家立业,父亲和母亲已是儿孙绕膝,其乐融融。他们最喜欢带着孙儿孙女去逛黑龙潭公园。记得一九八零年奶奶去世时,我还是一个初中学生,父亲第一次带着我回老家奔丧,办完奶奶的后事便带着我去了黑龙潭公园,父亲在得月楼前给我讲到了郭沫若集毛主席诗句撰写的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风景这边独好;飞起玉龙三百万,江山如此多娇。”讲到郭沫若根据周霖关于丽江的描绘撰写的对联“龙潭倒影十三峰,潜龙在天,飞龙在地;玉水纵横半里许,墨玉为体,苍玉为神。”这是丽江和丽江文化对我最初的滋养。

父亲的身上秉承着纳西族“天雨流芳”的精神,自幼年开始,他对我们读书的要求就严格得有些苛刻。在宁蒗县宁利乡荔枝河畔这个被誉为“小凉山上的鱼米之乡”的地方,一个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里居住着纳西、普米、傈僳、摩梭和汉族等几个民族,我们家是一个民族融合的大家庭,四世同堂,三族共居。曾外祖母和外祖母是摩梭人,她们在解放前从泸沽湖边上的洛水村远嫁到荔枝河边上一个被称为“何家村”的小山村,这在当时盛行阿夏婚姻的“女儿国”,算得上是一件新鲜事。我母亲是普米族,父亲是解放初期从丽江到宁蒗工作的纳西族,我的血脉里流淌着纳西族、普米族和摩梭人的血液,我曾属于原始的苍茫。我的童年在摩梭普米为主的大家庭里受到长辈们更多的宠爱,渐渐养成了顽劣的性格。那时,父亲在遥远的县城里工作,只有每年春节才能回家几天,父亲一回来,我们的灾难就降临了,检查作业,过问考试成绩,过后就是因不好好读书而遭受的体罚。我算得上是体罚最少的,但还是刻骨铭心。父亲回到县城上班后,我们姐弟便开始庆贺,但愿父亲再也不要回来,打扰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有时,我们的顽皮让外祖母很生气,她就会说:“我到公社的邮电所去打个电话给你们的爸爸,‘老虎’一回来,看你们几个还敢调皮捣蛋!”外祖母的这一招还真管用,我们真的很快就安静下来,开始规规矩矩的帮家里割草、拾粪、做家务。上小学时,我们都有自己的工分本,那上面记录着我们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所得。我在破旧而简陋的山村小学读书识字,背诵毛主席语录,懵懵懂懂地读完了五年小学。在宁利中学刚读完初一,父亲便将我转到宁蒗县第一中学就读。在父亲身边读书,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渐渐地我养成了读书的兴趣,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宁蒗县民族中学高一班。在高中时,我开始广泛阅读中外名著,毅然决然地报考了父亲一直反对我报考的文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成了小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录取通知书是父亲从县城骑自行车亲自带回家里的。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挂着一块新鲜的猪肉。母亲焦急地问父亲我考上了吗?父亲说你看一下自行车上的东西就知道了。家里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那一顿肉是我们一家人吃得最香的美味。上大学期间,有一年春节回家,父亲用自己刚买的“傻瓜”相机为宁利乡的三个大学生照了一张照片,除我之外,其他两人分别是宁蒗县第一个考取北京大学的黄金树和就读于云南大学物理系的王自成,他们现在都在北京工作。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父亲当年一定也在为我而骄傲。

父亲爱好读书,小时候我读过的小说《万山红遍》《平原枪声》《红岩》等都是从父亲的书柜里发现的,《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更有父亲读书时留下的痕迹,他喜欢边读边画,我至今读书看报也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父亲写得一手很漂亮的钢笔字,他的书信也是写得文采飞扬。我在党校教书时,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胡文明就曾经读过父亲写给我的信,对父亲的书法和文采感到很敬佩。父亲一九五四年到宁蒗工作时就被分配到县委宣传部,我想,他如果一辈子坚守在这个岗位上,是会在文化上做出一番成就的。革命工作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父亲就是那一块被革命工作所需要而随时搬动的砖。

父亲在宁蒗县委宣传部工作期间,曾到宁蒗县新营盘公社教过书,曾到宁蒗县宁利公社当过秘书,曾经参加过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一年期间的剿匪平叛工作。后来,解放初期担任过云南省副省长和凉山临时军政委员会主席的张冲在致力于云南水电事业建设时明确提出,小凉山要告别松明火把照明的日子,要建设水电站。于是,父亲从县委宣传部选派到大理、昆明等地学习水电,学成归来后,就投入到小凉山水电事业的建设中。在父亲的带领下,红旗电站、东红电站、石丫口电站、拉都河电站相继建成。父亲和他的伙伴们的功绩,如同璀璨的灯火,照亮了小凉山的每一个角落。

父亲在早先的宁蒗县发电厂和后来的宁蒗县电力公司一直工作到退休,他是电力工程师,对数理化尤为重视,我在父亲身边读中学时,他常常念叨着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我们都选择了文科,我读了历史系,弟弟读了中文系,父亲只好默认了我们的选择。父亲在宁蒗电力公司工作时,我们都在上大学,为补贴家庭开支,父亲和母亲在单位分给的菜地里种菜养猪,每年都要增收几千元,父亲用手推车拉饲料,母亲忙着找猪草,我假期回家也是忙得不亦乐乎。父亲勤劳而节俭,养了几年猪自己竟然没舍得杀一头享用,全部卖掉换成了钱,供我们兄弟上大学。父亲最喜欢给我们买豆腐,他说吃豆腐补脑,其实是豆腐便宜,价廉物美,我们是吃着父亲买的豆腐和蒸的馒头在他身边读完中学的。

父亲退休回到丽江后就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他把组织关系转到了我工作的党校,成为了市委党校老干部支部里一名不是在党校退休的特殊党员。父亲积极参加市委党校老干支部的各种学习活动,曾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老党校校园被誉为是世界文化遗产丽江古城的后花园,校园里有许多古树都是挂了牌的保护对象,就像我们有身份证一样,每棵古树都有着很显赫的身份。住在老党校美丽而幽静的校园里的时光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日子,清晨,我们被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唤醒,傍晚,我们在阳台上透过茂密的树枝观赏美丽迷人的晚霞。春天,校园里的桃花梨花缤纷开放,秋天,苹果杏仁的芳香弥漫了整个校园。父亲去世后,女儿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缅怀爷爷的消息:“一觉醒来,我又梦见了梨花满地的党校。上学快要迟到了,因为我懒床了几分钟。于是你长叹一声,不忍心骂我。后来从别人口中听说,你才开始知道,原来温柔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女儿发了一张小时候和爷爷的合影照片,父亲在照片里显得格外慈祥与温和。父亲对孙辈展示出从前对我们从未有过的温柔,他的孙辈们都念着他的好。父亲去世后,从成都赶回丽江的女儿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们家在老党校生活了十五年,这期间,父亲还把老党校旁边玉河村村民荒弃的山地重新开挖出来,种上玉米、洋芋和葱蒜,我们在丽江城里生活的兄弟姐妹,共同分享着父亲的劳动果实,省去了不少生活开支。秋收季节,我们家的传统纳西小院里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和红艳艳的辣椒,成了无需装饰的“农家乐”,每年,父亲都要将几袋玉米托人带回宁利老家给大哥喂猪,城里人种粮食送回农村,这应该算得上是父亲的独创。直到我们搬进怡景苑小区的新家,父亲还时常挂念着他的山地,时不时会跑回老党校里看一看。

父亲渐渐衰老了,可他依然喜欢读书看报,我们单位里订阅的报刊杂志成了父亲的精神大餐,每天下班,我都要把看过的报刊带回家里供父亲阅读,有时出差回来,他还不忘交代要把前些天的报刊带给他看,我有时会很认真地跟父亲说:“如果身体允许,你可以写一点回忆类的文字。”父亲淡然一笑说:“没多少意思。”确实,父亲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电力工人,父亲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共产党人,一个解放初期就到蛮荒原始的小凉山工作的人,一个为小凉山带来灿烂星光的人,去世前每月三千元的工资他没有任何怨言,在党校老干部支部里,缴党费他是最积极的一个,他最为自豪的是“为万家灯火鞠躬尽瘁,将十二儿孙养育成才。”

父母在,属于我们兄弟姐妹的大家庭就还在,父母在,我们就不敢也没有资格说自己老了,父母在,我们的前面就有了两堵厚厚的墙,为我们挡风遮雨,为我们隔离生与死的界限。如今父亲走了,我们前面的那道墙已经轰然倒塌,我开始感受到了老之将至。但母亲还在,我要听从父亲临终前的话,像从前照顾好他们一样,一如既往地照顾好母亲。

在从前的丽江县金山乡,在今天的古城区开南办事处,在大来下村,在荒寂多年的祖坟上,在父亲几十年前送走的父母的坟墓旁,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十七时四十三分,一定有一串轻微的脚步声走过,一个儿子回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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