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人,文学的人

2020-12-07 04:05周荣新
壹读 2020年4期

◆周荣新

马克思1888年出版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曾指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为我们认识人奠定了理论基础;之后130 多年各国的社会实践,更验证了这一论断的科学性。因而,我们今天说“人是社会的人”,“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没有不同的声音辩驳;说“文学是人学”(高尔基语),也没有不同声音指出其不当。

今天我们毋须再次验证什么,只是想思考“社会的人如何转化为文学的人”这个有趣的话题。

一、对人的社会认识

人有可观可视乃至可触的外貌,更有需要借助语言、手势、

眼神等外化的内在思想情感,里外联动就构成了一个我们认识或听说的活生生的“人”,以此对他(她)形成深刻的或肤浅的、真实的或歪曲的“好人”“坏蛋”或“伟人”“小丑”等常规的判断、评价。就是说,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说的“人”,起码是由“外表印象”“社会背景”及“所作所为”三个方面构成的,三方面的综合评分,就是我们对每一个“人”的具体判定和情感态度。

(一)外表印象

人的五官搭配、身高胖瘦、动作快慢、四肢健全或残疾等给别人的直接观感,原本是自然属性的直接反映,对不熟悉、首次见面的外人而言,或许会得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但是,由此形成的美丑、喜厌、亲疏、褒贬等情感判断和社会态度,就非客观的表现了。

人之外貌是否就是人纯粹的自然属性反映呢?很多时候,我们看得出,此人的高傲或低调、猥琐或潇洒、嚣张或和蔼、欢喜或悲哀、炫富或哭穷、高唱或沉默,乃或着装修饰、习惯动作等等,其实都是他(她)思想情感、教育涵养、性格气质等等的外在表现,已经带有或泄露了其社会身份、职业地位的自我感知与社会评价;也有的人,善意携带面具,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很深;也有的“刀子嘴、豆腐心”,外表很凶猛内心则良善……但不管内外如一还是表里不一,人之形成、表露、外貌、形态、神态、动作、语言等等,实际正是一个人社会性的外露、表现,只要成人,具备独立的思想情感,赐社会所教、熏陶与评判,在大庭广众或独自流连中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经不再是纯天性的流露,没有了所谓的“自然属性”。故此,依据每个人外在的表现,不能深刻洞悉他或她身后更多的社会背景,我们也能大致分析、判断其社会定位,尽管有时难免会得出错误结论。

一个人外在表现的形貌、行为、语言,是我们对他(她)的直接社会印象,正确与否,褒贬与否,有待进一步对其社会背景的全面了解、认识。

(二)社会背景

人之为社会的人,是由其职业、职务、身份、角色等规定、认可的,像我们常说的工人、农民、学生、老板、领导、演员、画家、作家、书法家、工程师、科学家等细分。其中,每个人最少有一种职业或角色,有人却拥有几种或多种,譬如某老板,可能还是书法家、作家、慈善家、政协委员等等。由职业、职务或社会角色种种,不免就分成了不同等级的地位,形成了不同的身份,占有了不同的社会资源,构成了不同的权利与利益分配,或受人敬仰,或遭人咒骂,或令人羡慕,或被人批评;或出入有人保护拥戴,或老死路边无人问津……不用说,人和人的差别是显著的,职业和职务的待遇是明显的,身份与地位的不同是明摆着的,对国家、民族或人民大众的建设也同样是有巨大差异的。

人除了职业、职务等形成的社会身份、社会地位之外,其社会附加值还以拥有金钱的多少,拥有房产、轿车的多寡,家庭、家族在历史上对社会的贡献或破坏所形成的口碑,现实生活中长辈、晚辈的成就大小、财富多少,也是其隐形的评价值、认可度。以不动产的房屋拥有与否为例:无房户羡慕有房户,公寓楼羡慕别墅群,你要跨越一个台阶,没有雄厚的资金实力岂能高攀?北上广深的房价又岂是小城市市民所能承受的?再以私家车为例:你十万的“代步车”怎能与百万的豪华车比较安全、地位如此等等,世俗社会、芸芸众生,有很多自觉不自觉的攀比。而说到底,你想在历史风雨中站稳脚跟有一席之地,你想在民众中深孚众望翘起大拇指,还得看你一生对社会、对国家所做的贡献!

(三)所作所为

农民生来是种田的,你勤劳辛苦,种好了田,既养家糊口,也会得到乡亲的称赞、好评;如果遵循“耕读传家”的祖训,培养了一个、几个读书人,考取了举人、进士,哪怕是得个秀才的功名,既光宗耀祖,又得了金银实惠,还弘扬了文化;如果能置买很多的地,新建了几院房屋,更是锦衣玉食,扬眉吐气于四乡八里——这是传统的农民,一生最宏大的理想,为此他起早贪黑、节衣缩食、棍棒教子。

小儿腹泻的发病因素较多,其主要的临床表现为大便次数增多以及大便性状改变,如果患儿不能及时有效的治疗,则会导致其营养不良以及发育缓慢,因此有效的治疗措施是保证患儿健康的关键[1],而此次研究旨在分析小儿腹泻采用微生态制剂治疗的临床效果,特选择80例患儿进行研究,报道如下。

工人进厂是生产产品的,他兢兢业业,制造的产品为更多人使用,更多人称赞,他也就实现了社会价值。而科研人员呢,研制的手机功能更新更强,研制的轮船吨位更大性能更好,研制的飞船飞到火星、金星……其作用与贡献,必被社会认可、颂扬。

是战士,就要视死如归,英勇杀敌;是英雄就要深明大义,为祖国、为人民不惜一切牺牲;是医生,就要医术精湛,担当治病救人的人道主义先锋;是作家,就要写出更多人视为精神食粮、不可多得的文学作品……

不用多说,人的一生,你的作用与价值,全看你做了些什么,对人类进步、社会发展有多少发明创造、理论建树或引领带动的成绩,根据你的贡献、作用,人民才命名你为“科学家”“艺术家”“发明家”“军事家”“民族英雄”“人民领袖”等等的,历史也才浓墨重彩写上你光辉灿烂的事迹。

二、文学的人物形象

要把“社会的人”转化为“文学的人”,就是把“社会的人”的三种属性有机移植、神魂转化为文学形象,相对应的也不外乎三种方式。

(一)外表描写

又分静态的肖像描写和动态的神情刻画两种。

静态的肖像描写多采用“白描”手法,犹如绘画的速写,三笔、五笔勾勒出人物的五官特征、美丑凶善以及身体正常或残疾、有无什么特别的地方等,以期读者有个初步印象,形成对他(她)的情感投注。鲁迅先生形容祥林嫂“圆规”的经典肖像不说了,精彩的如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对奇丑的敲钟人之肖像定格:“伽西莫多生来就是独眼、驼背、罗圈腿,克洛德费了很大的劲,用了很大的耐心才教会他讲话。但是这弃儿命该倒霉,他十四岁就当了圣母院的敲钟人,这使他得了一种新的残疾:钟声破坏了他的听觉,他变成了聋子。”

再如沈从文先生著名的中篇小说《边城》里的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众所周知,文学中的人物与社会中的人相一致,不是孤立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个,他或她纯粹的外貌显现是很少的,他或她的喜怒哀乐其实都要通过面部神态或动作体现出来的;尤其是文学,如果只注重静态的肖像描写,那是写不出人物应有的精神面貌和承载的故事、社会众像来的,因此多的是神态刻画,如叶文玲的短篇小说《心香》,画家第一次进龙潭溪村不期然邂逅那个漂亮的哑巴姑娘,有两次外部神态刻画。通过书中人物转述的,有这样的文字:

“如果说老早我只凭图画老师的介绍喜欢这幅画的话,那么后来,我则完全是凭一个绘画爱好者的眼光和感情迷恋这幅画的。画中的人物——那个在溪边汲好水后,一边洗脚,一边调皮地用脚趾头夹起一颗鹅卵石的少女的身姿和神态,是这样强烈地打动过我。特别是那双含笑而天真的眼睛,那双只有中国最漂亮的少女才有的眼睛,还有那根绕过脖颈滑落到胸前的长辫和浸在溪水里的赤裸的双脚……都有着无可言喻的神韵。”

如叶文玲所写,这里的少女,描写出来的正是她未经世俗污染、天真浪漫的山村少女“神韵”,也正因为此,深深震动了画家,画家住到朱老太太家后,恰好跟姑娘做邻居,多次见到姑娘后,才创作出一幅《溪边》的成名作,因此作品,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个村,导致了这个少女因为给他偷盗食堂的稀粥受辱投水自尽的悲剧,画家由此一辈子良心不安、精神困苦。而在画家的直接讲述中,说的还是姑娘的神韵:

“我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进村的。当时,那个姑娘就坐在丁步上(笔者注:蹚水过河的四方石墩),一条辫子搭拉在胸前,一双赤脚浸在溪水里,她好像并不是为了洗脚,而只是随意地玩玩水。她用两只赤脚轻轻拍打着浅浅的溪水,溅起了一串串水花,拍着拍着,她忽然用那只右脚的脚趾,夹起了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也许是得意于自己有这个本领吧,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除了叶文玲的这个描写,古今中外所有成功的作品,都绝不仅仅局限于肖像描写,更主要借助神态、动作展现,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借此揭示人物所处的环境地域和社会生活风貌,达到以点写面、以少胜多的文学效果。

(二)背景捕捉

人既然是“社会的人”,有相应的一种或多种职业、职务,形成了相应的社会地位、身份,作品在塑造人物、展示故事情节、社会面貌时,绝对不可能忽略人物曾经的、现在的社会背景,以此建构立体的人物、多层次的人物风貌,人物经历隐含的故事和社会环境。但是,在小说中,除非故事展现的需要,一般不会按照人物时间先后的顺序叙述人物的一切经历,却采取截取几段精彩人生,或使用倒叙、回溯、别人的转述和旁证等手法,暂停主线发展叙述,回过头去,补足人物那不可或缺的一笔、两笔人生故事。

人既生活在社会中,背景是其长期发展形成的,经历又是在社会大小环境中的发展过程,因而其中少不了故事,选取适当的矛盾冲突、人物成长历程,既交代了人物相应的命运,也给读者参与人物塑造,满足了事态发展的知情欲,不唐突,洞悉更深。如张贤亮的短篇小说《灵与肉》,开头写资本家的父亲回国来,要求儿子许灵均跟他一起出国发展,许灵均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心里翻江倒海,自然要回忆三十多年前母亲去世、父亲逃出大陆的一幕;跟父亲在北京豪华的五星级大酒店见面后,父亲劝说他出国,情切意真,他又回想起,高中毕业后他教书,却因为父亲“海外关系”的缘故,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劳教。在农场,那些质朴纯洁的农民没有歧视他、打击他,给他介绍对象,三十四五岁的他,从此有了四川姑娘秀芝,有了她的能干、淳朴,过上了一家三口富足美满的幸福生活……小说正是在主人公许灵均对今昔的多次反复对比、反省、感触中,得出了自己尽管遭受政治运动的不幸,但他的工作、生活环境不可能在城市,更不可能去国外的结论,令人信服地最终回到了他放马的农场,回到了祖国那个偏僻落后却有着爱人、女儿和乡友的小地方。

如非故事展现、人物塑造必不可少的需要,人物社会背景只略写,交代清楚人物的来龙去脉即可,小说的重中之重,还是他或她的所作所为。

(三)行为情感

为什么葛朗台临死前要伸出两个指头?这悭吝鬼说,两盏油灯太浪费,夜晚点一盏灯就足够了;为什么方鸿渐在上海找不到出路,到了湖南的三闾大学也混不下去,回到上海后跟老婆吵闹不休?回答是:这老兄一无长处,就是个嘴上油滑的混混,一个于社会无用的多余人;为什么白家和鹿家会在白鹿原上你争我夺、你死我活?那是家族、阶级、社会、文化必然带来的矛盾冲突。

俗话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说得直白点是因果,有什么原因导致什么后果;说得委婉点,那是什么心理动机,产生什么社会后果;再说得复杂些,一定的地域文化、一定的时代潮流、一定的个人心理态势和思想情感,它们综合作用、纠缠冲突、混乱或有序,最终,自觉不自觉地,人物就会产生相应的动作、语言,或顺应,或反抗,但绝不可能无动于衷、超然物外,导致喜剧收场或悲剧结局:你追求的,未必是你得到的;你不愿的,可能拒绝不了;身陷囹圄,你怎么突围?九死一生,你真寻找到人生的幸福了吗?英雄垂暮,好汉难道就不提当年勇了?老妪夕阳下说皇宫,又是何等凄楚?我们没几个人想成“家”,什么思想家、外交家、艺术大师什么的,只想安安稳稳过一生,可是,身处乱世,连这点可怜的期望也难实现!

于是,李顺大想造屋,希望子女不再遭受他的苦难,有个遮风挡雨的瓦房,给子孙以庇护,助家庭以兴旺,遇上大跃进,建材被征用去大炼钢铁铜,遇上不良厂长,217 元款项被鲸吞,他求爹爹告奶奶想走后门搞建房材料,闹心得多少凄苦、无奈、悲哀!(高晓声短篇小说《李顺大造屋》)

于是,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雕花烟斗,见证了画家起起伏伏的两段人生经历,平凡的花工爱惜画家才艺,与之建立灵魂平等的交往,人家给画家远道多次送花,并不图什么,纯粹珍惜眼前美好,不幸身染肺炎死后,还托人送上花来,与那些趋炎附势之流、落井下石之辈人品、道德高低立判!(冯骥才短篇小说《雕花烟斗》)

于是,聂赫留朵夫想赎罪,自我救赎年轻时奸污了玛斯洛娃导致其沦落为妓女的不幸,便跑法院、枢密院等周旋,未果,又紧跟发配政治犯等流放犯的大军到遥远的监狱,以求自我精神的完善,但未必就被玛斯洛娃等谅解、接受,更改变不了俄罗斯农奴制黑暗社会的现实。(列夫·托尔斯泰长篇小说《复活》)

于是,被逼上梁山的林冲、武松等英雄好汉被宋江“招安”利用,征服方腊起义军后,两折多人马死伤,极个别外,均不得善终。

文学中的人物,自觉或被动、有心或无意,都要试图或竭力改变身处的环境、愚昧落后的社会,追求心灵的完善或克服恶劣境遇的,没有非凡的行动,没有丰沛的思想情感,必然就没有精妙故事的展开,没有典型人物的诞生,没了自然景物与社会生活的展现,因而,小说更多、更注重写出人物的思想情感、行为理念,通过内在的想法与外部的矛盾制造故事,展示情感脉络。通过内心的意识、潜意识,也通过外在的行为举动,一是展演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刻宏大,探讨人性深层意蕴,揭示人之为人的正常的情感思想或畸形的变态要求,为外显的行为寻求真实依据,也彰显客观环境、社会生活在心里的投影,从而隐秘展现真实、深厚的人物;二是,行为举止是人物内心心理的外化,它与自然景物的和谐或冲突,与社会环境的协调或矛盾,均形成人物对时代的体认,对社会的领受,进而写出时代、社会的先进或落后,制度的优越或黑暗,民众的幸福或悲哀,扩大作品的涵盖面,揭示作品的深广度。长篇小说尤其如此,它有充裕的时间、精力,丰富多姿的文学艺术手段,更为深广地展现人物内心世界、自然和社会的优劣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