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组诗)

2020-12-07 04:05达汗
壹读 2020年4期
关键词:摩梭人金子苹果树

◆达汗

也叫宁蒗河

光马山上住着“高山任我坐,骏马我来骑”的

诺苏人的后代

而山上的积雪,融下来

就长成了一条河的始端

像苦行僧一般,一点一点凝聚两岸的水

往下流……

一路下来,叫马金子河

马金子河边住着普米族人

他们自称来自遥远的昆仑山脉

再下来,叫落脚河

从前,南来北往的人

总在这儿歇脚,烧洋芋和饮山水

现在,过往的车辆飞快,总是只有几头

慢腾腾的水牛在吃草

再下来,叫拉巴河

拉巴河两岸住着摩梭人

摩梭人的渊源可追溯到蒙古高原

最后

这条河终于披上耀眼而密集的灯光

成为一条拥有城镇户口的河流

它的名字叫东河

人们也叫它宁蒗河

凉山

低洼的南方几乎不下雪

但,冷会爬上身来

与冬夜的月光密谋

用一个起初不经意的感冒

安静地收走一些老人

苹果树上倔强的果子

落一颗,就少一颗

这些仅存无几的果子

足以使我沉默一个冬季

马金子河

这条河,不大

多数日子里温顺至极

只是在雨季发那么点脾气

但也从未发过要人命的火

从记事起,我就这么

天经地义,地义天经地

来回跨过这条河

上学、赶集、远行、回家……

马金子河

是众河里平淡无奇的一条

我是众人中庸庸碌碌的一个

我们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吧

想起

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

月光薄得很

核桃树的叶子掉落完了

只见枝丫仰头望夜空

想起傍晚的时候

母亲说起今天早晨的霜

果子

年轻的树上挂满了果子

尝过果子的人

说酸的

说甜的

说苦的

说辣的

说什么的都有

而现在

我所说的

并非只是这样一棵树

不足为谈的瞬间

一生中一定有很多事是

不足为谈的

比如

你在夜晚的山路上吓跑一只野兔

这只野兔它也吓你一大跳

想起这些不足为谈的瞬间

我就足以对抗一个低垂的黄昏

夜雨

今夜

我从四面牢固的房间中出逃

卷缩在房外屋檐下的木头床上

我刚好可以在这里

眼观远近山河细闻夜雨虫鸣

先是一群蛀虫稀稀疏疏啃食木头内部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密密麻麻、噼噼啪啪的击打乐

再后就慢慢退去

河谷和田地里的蟋蟀顺势接管整个夜晚

我需要立刻丢掉睡眠

像此刻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植物和生灵一样

一口一口吸吮这珍贵的雨珠

我需要长出叶子和幸福的能力

打坐

在自己的身体里睡觉

也可以趴在身体的眼皮上

学一只在井水里的青蛙

安心打坐

蹲一会儿

趁空荡的傍晚

在房屋后的土地上蹲一会儿

尽量把胸脯靠在膝盖上,尽量让身体与

向上生长的艾草保持几乎一致的高度

尽量心平气和地领受这低处的风动

巨大的核桃树

也就刚好一整冠地盖在你身上

幻想

穿破烂的衣服

最好在稀泥地上打个滚

把衣服、头发、皮肤都弄得

再破旧,再粗糙,再狼狈些

走路入城为乞

把平日那些无法低下去做的事

都舒坦做一次

比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位美艳的女子热烈

的赞美、适当的调戏

比如大声嘲笑步履匆匆、愁眉苦脸

忙于生计的行人

比如坦诚无碍地接受周围的目光、眼神

以及施舍

比如从城北摇晃到城南又从城南摇晃到城北

把这漫无目的的摇晃当做活着的使命

并且,始终保持

心灵比衣物和身体干净一点

二零一九年七月三十日

天上的神仙

纷纷下凡人间

乘着云雾

落在高高矮矮、连绵起伏的山野间

轻灵如蝴蝶落在花芯上

傍晚时分

三五神仙好友溜下河谷

伸出七彩色的舌头饮江河里的酒

然后醉卧河边

而他们的座驾——大大小小的云雾

则在附近徘徊守候

这些用荞麦、土豆酿造的河流

易醉人

也易醉神仙

而我的母亲

用自己一生酿造了三个孩子

作为其中一个,我

最为浓烈呛人

也最轻易流泪

蟋蟀

空旷的夜晚和田野

都是你们的

任由你们尽情

歌唱

恋爱

而我正藏身在人类

和动物的界线上

像一个间谍

总想从它们那儿窃听到点什么

深夜三点

醒着的,都是松软的事物

比如细嫩的雨落

比如安静的梨树

比如我

卷缩在坚硬的长椅上

我从未想过盖一床毛毯或者被子

我相信

冷,可以使人柔软而又保持清醒。

四月

我要说一棵苹果树

苹果树上开满了花

我要说这其中的一朵

我要说刚落下来的那一片花瓣

一片苹果花瓣轻轻落下来

就点燃了这片土地

绿色的火就从这里蔓延开去

四月

我说我已准备好

一寸一寸地陷入这绿色无边的火中

我说我已不可能再回来

雨夜,穿过村子回到家

(没有什么能比一场雨更有办法让一个村庄安静下来,也没有什么能比一场雨更有办法去触动一个人的内心了。这是八点二十分我从横穿村脚的公路上下车时,突然闪出来的句子。)

我从村脚往上走

从马海家的瓷砖钢铁大门前走上去

从那正家矮矮的土墙边走上去

从那棵巨大高耸的白杨树下走上去

历时五分钟,到达家门口

我停一停脚步,从这个位置

可以看到对岸的房子、灯光、朦胧的云雾

自从四叔因一些粗糙的行为

被判决服刑十年以后

我的祖母就更喜欢有事没事坐在家门口这个

开阔的位置

偶尔哎哎呀呀一阵子

但更多的时候

她倾向于安静地望向远处的山脉和对岸从来

没停息过的车流

也就是在家门口这个开阔的位置

祖母曾经指着对岸的车流

问我:阿波阿波,这么多车这么多人哪里来

又哪里去

我回答她:

有些人从家出发,离家而去

有些人远处归来,朝家而去

土豆

母亲们

在四月干燥的红泥土中

按照横竖等距排列

安装一袋土豆

无论土地有多坚硬

无论雨水有多吝啬

这些来自高地的土豆

总能够在坚硬的土地内部

有条不紊地繁衍生息

它们甚至总能够

像地雷一样

在这片土地上炸出白色

或者红色以及紫色的花来

敬一尊叫山的佛

屋后的山,作为我们的靠山

它沉默得不能再沉默安静到不能再安静

而我始终认为

只要它轻轻一动

就可以让我遭灭顶之灾

因此

在我十岁

跟着外祖父在这座山中放马的时候

就开始学会敬畏这座山了

而现在

无论我走到哪儿

首先都习惯性地望向周围的山脉

像敬一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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